一个人的马来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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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爱亲有两个故事,一个是她自己的,一个是她爸爸的。
  一个还在发生着,另一个已经消失了。
  她78岁了,马来西亚是她生活的全部世界。她割过胶,下过海,见过死亡,也见过钱。苦的时候,4个妹妹都送去孤儿院;富的时候,一座厂子都是她的。
  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从福建下南洋


  先从爱亲爸爸说起,那是1920年的事了。
  船行了3个月,出福建,下南洋,风急浪又大,人死了不少。天热,船上更热,疟疾、感染、大病小病,随随便便一个人就没了。
  别说人,船沉了多少?不记得了。下船时陈光生17岁,穷病死都见过了,他想好好活着。
  穷怕了也饿怕了。在老家福建古田,他吃够了那种豆子。筷子伸进瓮里,瓮大口却极小,一筷子上来只夹得出一粒豆。
  一粒豆子一碗米,这就是一餐饭了。
  临走前一天,他把锄头往地里一扔,不干了,走。没行李,没钱,只有一双手,一条命。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战乱兵祸毁了中国东南沿海平静的日子,1922-1939年,500万人从那儿下南洋讨生活。
  有人去了新加坡,有人去了婆罗洲,而他就这么来到马来西亚。
  当时这儿叫“马来亚”,一年到头下着雨,地里撒点什么就长出东西来。
  英国人早就来了,带走香蕉、棕油、锡矿、硬木、可可。带不走的,还有雨林、海岛,和一年12个月的雨水。
  这些也不归马来人,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亡。
  陈光生在这里生活了70年,他娶了女人,生了孩子,并死在这儿、埋在这儿。
  当然,下船时,他想不到那么远。

娶了个马来女人


  日子太苦。每个早上,陈光生5点上工,被搜身、进园、割胶。一斤胶水一分钱。靠这点钱,他买料、养猪,拿去卖,几年后他讨了个女人。
  她叫吴金十,是个穆斯林,一半华人一半马来人血统,皮肤黑,穿纱笼,一口马来话,每天要祈祷。
  那时马来人只供儿子读书,女儿长到几岁送了人。吴金十一个人在马六甲长大,个性泼辣又坚忍。这正对陈光生的性子。
  外来华人讨一个马来女人,在当时这并不常见。大部分时候两边人不往来,马来人一个区,华人一个区,语言都不通,更别说通婚了。
  这叫“分而治之”,英国人对待殖民地的办法。
  马来人是天生的穆斯林,不能改,也没法选,跟他們结婚的要信回教,忌讳多,华人做不到。而华人拜祖宗、拜土地、拜菩萨,什么都拜,马来人也搞不懂。
  马来人温和、害羞,种一点田,不存钱,不为儿女计,有一天吃一天。在马来,日子不难过,大片雨林,一年的雨水,出点儿力,运气就来了,紧张什么?
  这点上华人看不下去——不存钱、不留给儿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至于马来人的小生意,华人看来几乎是个笑话:这一堆五分钱,那一堆还是五分钱,三堆多少钱?不知道了。
  华人吃过苦,干什么都一股劲儿,开矿、经商、开银行,命都豁出来。
  “你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乞丐,看,店都是华人的!”英国人这么评价马来人。
  19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马来西亚,华人开矿、经商,印度人割胶,马来人做点儿农、渔生意,三个行当里,农渔最穷,日子远不如华人。
  “你们吃了我们的,用了我们的!”马来人会这么对华人表示不满。

女儿“爱亲”


  1937年,他当上了爸爸,小日子已经够他忙的了。女儿很美,叫“爱亲”,有宝贵、珍重的意思。这女儿他最疼,样子像妈妈,脾气却像他,敢闯、不知足,从小就在想事情。
  妹妹们去新加坡学烫头发,她不去,“有什么意思。”她跟着爸爸割胶,爸爸有事,她代工,不比男人干得少,胶工都服她。
  爱亲没念书,12岁她已经帮着摆小摊了,一车木薯,穿过水田,推到市区去卖。正值雨季,大水从河里冲过来,直灌到田里,她抓着车把,被水打得一个趔趄。木薯重,挡住了她,水从身上、耳旁打过去,她回头看看,身后是几米深的水渠。
  那年头死了扔了都是常事。
  吴金十生了10个孩子,4个女儿生下来就送进了“姑娘堂”,那是英国人办的孤儿院,有的吃,有的穿,比家里好些。孩子多,养不活,浅浅一锅粥,勺子下去几下就没了。可孩子还是一个一个地出来,没办法。至于这4个孩子,爱亲没见过,也早没了消息,或者已经死了。
  她老了,一头白发,皮肤黑,眼睛深,一米七的个头,带一点混血的样子,一件上衣,花而薄,很热带的打扮。
  78岁了,皮肤、头发、身材这些,时间早带走了,但一双眼睛和精气神,仍然透着一种野性和大胆,活像她母亲。
  闲时,她也来祠堂看看,和同岁的润梅一起坐着,两人对着喝茶。
  在吉隆坡,这类华人祠堂很多,宗亲、会馆都有,多的上百人,多是同姓,有空祭一祭祖宗。
  香火很重,一个闷热而安静的下午。

上等人“润梅”


  是衰老让她们平等了。
  同龄,同一个姓氏,一门宗亲,又都讲潮汕话,她们亲近起来。可60年前她们是两个阶层。
  12岁的润梅不用卖木薯,她念书,接受英文教育,在美以美女子中学(Methodist Girls’ School,教会中学)读护工,家里有佣人的。
  她是名门,祖父一辈就过来了,比爱亲家还早了一代。
  祖父叫陈秀连,宗祠石碑上,他叫“秀连公”,“我华族先辈,百余年来,航海梯田,拓殖斯土”,讲的就是她祖父。   祖父是来开矿的。1848、1880年,在马来亚西北部的霹雳州出了Larut、Rinta两个大锡矿。这不是小事,19世纪80年代,8个华人来到这里做矿工。
  陈秀连十几岁,不怕苦,人又机灵,没几年就发迹了。先在弓蕉园开了个矿场,叫“鸿发”,又开了一个,叫“隆兴”,专采锡矿,一条马路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最盛时,一大家子上百口人,7个太太、6个孩子,25个孙子,每一个太太都有自己的佣人。
  家里讲老派头。对孩子的教养很严格,未成年的孩子可以有佣人,但要敬着,她洗碗,你要把碗端下去,这是教养。称呼佣人也不能“哎”“喂”,越是下人,越要敬,乞丐来了要给钱的。
  但对孩子自己,如果一个偷了另一个的东西,闹起来,两个都打;女儿去读书,要先给老师送一条鞭子。
  真挚、诚实、宽恕、体面,这是陈秀连的家规。一个叔叔偷了家里的金条,被祖父逐出家门,死不相认。
  但英国人不管这些。你不认儿子可以,但死后,你的遗产照样要分他,这是法律。至于家族的丧葬、婚嫁、拜祖宗,娶几个姨太太……这一类风俗英国人不管,按你自己的规矩来。秀连公没办法,临死时,迫于法律,他给这个儿子分了一百马元,其他儿子一人一万块。
  “很严格的,人们在乎对与错,一切井井有条。”润梅说,她喜欢老规矩。“那时秩序比现在好。”78岁了,她一个人生活,现在马来治安大不如前,她总担心被人抢了、打了。
  “人们太坏,太顽皮,他们在弄脏这个世界。”她一口英文,用词考究,连抱怨都是英式的。

英文,身份的象征


  这一口英文也是身份的象征。
  爱亲不讲英文。殖民地时期,英文是第一等的,你要进入高层,谋个体面工作,英文是一定要会的。公文里、政府间、法庭上,一切正规的东西都是英文写的,会了这个,你就进入了另一个阶级。
  可英式教育数目有限,只开放给上等人。上等人是指那些商人、贵族、精英……马来人、华人、印度人都有,“上等”是论身份、论地位、论钱的,不分人种。
  受英式教育的孩子谈吐不一样,礼节不一样,派头也不一样,长大也要进入上流社会。至于那些“下等人”,他们的孩子当然也是下等人,上一代割胶,下一代继续割胶,他们讲母语就够了。
  20世纪30年代,懂英文、受过英式教育的马来人占马来人口比例大约百分之0.1都不到。
  精英数目要控制好,这是统治者的管理要点。英国人认为,华人、印度人、马来人要讲回自己的语言,做回自己的角色,不要去挑战别的阶层。
  在这个古老的殖民地上,英国人才是真正的贵族。直到现在润梅也不会讲中文。但那只证明了她的出身不凡。
  她被自己的族人原諒了。

入狱


  2000年之后,爱亲去过一次日本,公园里,一群人给天皇像鞠躬,也叫她,她不去。
  “我不,不鞠躬,一辈子不。”
  1942年开始,到1945年8月结束,这3年8个月里,英国人走了,日本人来了,父亲差点死掉。二战期间,日本人占领了马来西亚,统治了3年零8个月,那是马来西亚唯一的一段日治时期。
  她忘不了那段日子。
  1945年的一个下午,3个日本人来了,旁边跟一个台湾翻译,问吴金十:“你丈夫呢?”
  “不知道。”女人答道,手里牵着3个孩子,肚子里怀着一个,爱亲那年5岁,两个妹妹还小。日本人没动,台湾人却急了,一个巴掌打过去,女人头一歪,一只耳朵聋了。
  父亲从郊区的一个老房子里被找出来,关进了监狱,理由是“接济共产党”。这是死罪。1942年,日本攻下马来西亚,共产党是死对头。
  共产党、日本人、英国人、马来人……其实陈光生脑子里,这些都一样,他不关心什么政治、正义。是一个共产党找上他,“能不能一个月给两袋米?”当时他做工头,有点小权力,一个月两袋米,这不难。共产党,打日本的。在他粗浅的认识里,那是“好人”。
  一个月两袋米,一袋200斤,从英国人的厂子里往外背,一背一年多。至于共产党主张什么,反对什么,做什么,从哪儿来,他一点儿不知道。
  其实“马共”早就有了,在1930年4月30日成立的,一开始他们反对英政府,二战时入森林,打游击,成了抗日主力。
  而“防共”也早就开始了,在英国统治时,“共产党”就是个忌讳。
  比如割胶,胶工进园要搜身的,饭盒也看,就怕你带饭给共产党吃。后来,饭也不许带了,只能带香蕉。干一天,没饭吃,十来根香蕉下去,肚子里又凉又腻。
  但越是这样越要帮着,共产党是好人,总说要解放马来亚,要抗日。至于偷米,共产党说不会犯事的——就算会陈光生也认了。
  可真出事儿那天,他却呆住了。日本人来抓人时,闯进的一行人中,就有那个让他带米的“共产党”。
  陈光生一眼认出他,“那人投了日本了,当了汉奸了!”爱亲说,“就是他指认的爸爸。”出卖、背叛、投降……这样的事算轻的,卖淫杀人的事儿都有,日治时期一切都乱了套。
  爱亲还小,只觉得这一切都有点儿荒诞,人们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关于正义,更一天一个主张。而好人、坏人、亲人,她分不清也想不透。活在这片土地上,她明白了一件事儿,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爸爸入狱后,一切都变了。见到日本旗子,要鞠躬;当兵的来了,更要鞠躬,他们拿着枪,不鞠躬要打人的。学校也变了,开始教日文,无论你是华人、印度人、马来人,不学不行。比起英国人在时,日子难过太多。
  8个月后,父亲从监狱出来了,太瘦了,没血色,人白得透明,骨头一根一根从皮肤里支出来。日本人给他上了刑。躺着,往肚子里灌水,灌到肚皮鼓起老大,装不下了,用木板压出来,再灌。吃的更差,一天一片木薯,放风时,陈光生见到什么吃什么。草、日本人扔的香蕉皮、还有院子里的辣椒。   1945年二战结束,日本投降,“再不投降爸爸就死了”。那之后,陈光生换了一个人。吃、喝、赌,打女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疼小孩,生意越做越差。
  他的人生观一下子变了。

马来西亚独立了


  可日子还要过下去。
  日本人走了,英国人又回来了,一个转一个,走马灯一样。
  这一回英国人呆了12年,从1945年日本投降,到1957年马来西亚独立,12年里,爱亲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开始有人来给她说媒了,问她想嫁胶工呢,还是嫁猪倌。
  那是一般女孩子的选择。对一个割胶女孩来说,还能图什么呢?一双手都是糙的。
  可爱亲不干,媒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她没嫁掉,但日子好像好起来了。吃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也有钱上学了,割胶时,她听说英国人就要走了,“巫统”他们正闹独立呢。
  “巫统”是1946年成立的,这一年,英国走了又回来了,丢过一次权力之后,他们嫌这个国家太松散。于是建一个“马来亚联邦”,华人、印度人、马来人都要有公民权。
  马来人不同意,尤其贵族、精英、知识分子。这片土地上,他们一直有特权,突然就平等了,怎么可以?
  5月11日这天,巫统成立了,叫“全国巫人统一机构”,“巫人”是指马来人。华人、印度人也不甘落后,同年8月2日,“印度人国大党”成立,3年后又有了“马华公会”,代表华人。

  巫统人最多,权力也最大。从成立起巫统就一直占国会2/3以上议席,直到1969年第三次選举才第一次失去这个席位数。而现在马来西亚国会的222个议席,马华只占7个。
  至于“联邦”“公民权”这些,很快就告吹了,因为巫统反对。那时爱亲还小。
  16岁那年她开始认字了,上午割胶,下午1点去学裁衣服,普通的账目,脑子一过她就清了,爸爸说你要是个儿子,我一定送你去做生意。
  爸爸老了,但还在英国人的橡胶园割胶,已经当上了工头。老板很器重他,因为他总有法子割得比别人多些。
  12年过去,他的气性又回来了,不甘心,不想就那么下去,酒还是照样喝着,但工也开始做了。橡胶园又大又深,最深处,野草一人多高,橡胶树长在里面,人进不去,陈光生就带人割草,草割掉,蛇也钻出来,那活儿不好干。
  1957年的一天,他照常收工,往常领了工钱就走,这天老板却给了他一张推荐信,全英文的,陈光生一个字也不认识。“拿上它再找个工作吧,谁看了都会要你的。”老板这么告诉他。
  老板走了,一去就没回来,这一年马来西亚独立了。
  英国人也离开了,巫统成了这个国家的管理者。说是马来人、印度人、华人一起执政的,可谁都知道,巫统人说了算。
  一切都不一样了,说不上是好是坏。人要分等,马来人一等,华人、印度人又一等。爱亲和爸爸是第二等。
  其实爱亲倒不讨厌马来人,他们安静、害羞,平时总懒洋洋的,人也不坏,不会做生意罢了,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一等人呢。这叫“马来人至上”,写在宪法上了。二等人要变成一等人也可以,你要跟一等人结婚,改教。
  嫁一个马来男人,信伊斯兰教,包上头巾——这怎么行?爱亲不肯的。
  中文学校她也不能念了,学校要改制,变成公立的,至于教学语言,要么马来文,要么英文,不然不给毕业。因为马来西亚是马来人的,华人和印度人是外人。
  离开故乡刚到马来亚时,陈光生当过外人,英国人在的时候也是外人,现在半辈子过去,老了也住惯了——还是外人。哪里才是家呢,中国是回不去了。
  这一年爱亲20岁了,第一次见到电。一个电工来到她家,看看她,说要接电线。她把他请进屋,是个小伙子,从城里过来的。“他有手艺,城里来的。”这是她第一个念头。“其他女孩子看到英俊的就喜欢了,我不会,我想事情的。”她更看重机会和将来。在当时,电工是个时髦的行当,能带她离开村子,离开橡胶园。
  她想嫁给这个人。
  她看看他,一边看一边低头琢磨,咬着辫子倚在门边儿。那人眼尖,一眼就挑上了她。 “我做女孩子的时候很漂亮,他看看我就喜欢上了喔!”
  她吃过苦,性子又烈,比别的女孩另有一种风度。
  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爱亲成功了


  他成了她的先生,后来又成了她的累赘,这是后话。之后的60年里,她从一个朦胧、憧憬的女孩子,一变而成为7个孩子的母亲。穷过,苦过,富贵过,没什么能让她害怕了,这大概是另一种悲哀。
  说到底,谁的人生不荒唐呢。
  当年,陈光生曾激烈地反对过这门亲事。小伙子不出奇又没财产,只懂一门手艺。他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
  爱亲还小,不知这一生的幸运与不幸、颠沛和变化都将从这哭声开始。
  1967年,华人的生意普遍越做越好,工商部长、财政部长都是华人。限制虽多,可经济政策上,这个叫“东姑鸭都拉曼”的巫统头头对华人还是蛮照顾的。
  20世纪60年代,香港、台湾、新加坡、韩国一个一个地富起来了,它们被叫做“亚洲四小龙”,经济上了不得。马来西亚的日子也好多了。爱亲的日子却不太好。男人病了,糖尿病,又不忌口,脾气越来越坏。七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里里外外只她一个人在打理。
  周围好多人富起来了,爱亲也想试试。可全部家当只有300块钱,一旦赔了日子就完了。男人不同意:一个女人家做什么生意?你懂什么?
  是那股心气儿起了作用,爸爸下南洋时的那股心气儿。这是上一辈留给她的基因,在她骨子里,血液里,扔不掉也逃不脱。   30岁这年,她豁出去了,300块全拿出来,赌一把,完了也就完了。她上了第一批衣服,一些款式不错的袜子、裤子、小鞋子,一件5毛,转手就卖1块。爱亲学过裁衣服,眼睛尖,人又爱美,上的货总比别人好那么一点儿,不是品质,是那种款式。
  开始有人来找她了,最初是一些同行,“把你的货给我拿一点,两打三打都行,我在另一个区卖,碍不着你。”于是一家传一家,人人都来淘,有时摊子摆开一小时就抢光了,回家还有人等在门口。衣服1件从1块卖到2块,一打就赚了12块。
  那时至于中文呀,宗教呀,一等、二等什么的,诸多限制,她没空去理会。穷怕了,她只想活下去。
  “钱很好赚喔!人家自己送钱过来给你,我生意越做越大,到厂子去上衣服,一次上一车。5年后你猜怎么,我花了86万,一个厂子都买下来了喔!”爱亲回忆。
  拿下厂子那天她累了也乏了,整个人掏空了一样。
  但她成功了!
  她想叫住走过来的任何一个人,对他说,看看我吧。可没有,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并惊讶快乐为什么能令人受伤。这种感觉很内在也很私人,她在这一刻明白了父亲。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留下。因为在这儿,一切都可以,传奇也可以,只要你吃得了苦,不拿它当回事儿。
  回家路上她盘算着,这以后她要去更远的地方办货,去新加坡、香港、印尼、日本,把生意做大,大到7个孩子衣食无忧。可回到家就是另一个世界了。男人大声问她,你怎么不做饭?出去这么久?我饿了。
  她洗洗手下厨去了。
  几年后,丈夫去世了。

“华人的,烧了它”


  刚做生意那两年,爱亲满脑子都是买卖。
  “老实讲,我对政治没什么主见,天天做衣服,报纸都不看的!”她不知道风头已经变了。
  包括她很多華人的日子都好了,马来人却还一直穷着。
  他们虽然有特权,可那是精英们的事。政府机关里,10个人中8个是马来人,可那跟老百姓有关系吗?
  华人进不了,干脆也不进了,专心做生意,过日子,生意场上几乎见不到马来人。
  “马来人那时候不大会做生意的,虽然受英文教育的那些马来人很厉害,可他们跟老百姓不是一类人喔!”爱亲说。
  保障也有,比如出租车,那只有马来人能开,可这收入接近低保,活下去可以,致富就算了。再比如,马来人上学,录取分数比华人低。可这点便利,引起的不是自负,反而是更自卑。
  公务员也只给马来人做。可一般公务员收入低,糊口而已。
  华人和马来人几乎没什么来往,受过教育的要好一些。大学里,你可以跟马来人做个朋友,说说话,聊聊天,一起游个泳,但政治、特权、宗教的话题,你提都不能提。
  到了1969这一年,马来人的收入已经在贫困线以下了,西马那边,一半儿的马来家庭一个月赚不到200马币。他们甚至比印度人还穷,马来人的贫困率是64.8%,华人26%,印度人39.2%。
  1969年,巫统在大选中失势,华人反对党赢了。华人赢了马来人。
  胜利者举着条幅到大街上游行,路过雪兰莪州务大臣的官邸时,跟马来人打起来了。那一天,爱亲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又怕又闷。她总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马来人,他们懒洋洋的,很羞涩的样子。
  怎么就成了今天这样子?
  那么多华人被杀了。她听说有人从戏园子出来,直接就被扫射了。
  戒严5天,骚乱了半个月,死了196人,不都是华人,也有马来人,伤了439个,39个人干脆失踪,找不着了。
  “你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乞丐”“店都是华人的”,这话从英国人那时就开始讲给马来人听了。制造恨有它的用处,对于殖民者,分裂才便于管理。大选时,人们的立场更鲜明了,华人投反对党,马来人投巫统,越恨就越坚定对立的立场。
  可到底谁受了益,谁又受了害?爱亲不明白。

什么是好时代,谁又知道?


  很多事说不明白,也不用明白。78岁了,她见的太多。一代人老了,又一代生出来,至于什么是好时代,什么是坏时代,谁又知道?
  她在祠堂放了6000块钱,挂上爸爸的照片,有空就祭一祭。70岁之后,她对死亡有了概念,上一代死了,接下来就该她了,死亡像排队,爸爸在前,她在后。
  她老了,跟着儿子生活。儿子也不容易,生意亏了钱,兜来转去,还到她这儿借,一借几十万马币。说是借,其实也就是给。她这一代就这样,上一代问他们要,下一代也问他们要,填了这儿,又堵那儿,一辈子就过去了。
  78岁了,她还是喜欢一个人出门,一个人过了几十年,多了个司机她都受不了。
  可外面早不像以前了。“小心被抢了、打了,危险!”儿子提醒她。
  打砸抢是这几年才有的。走路不能停,也别回头看,那说明你在等什么,一辆摩托马上从你身边抄过去,包就没了。
  天桥、路边、车里,这些地方都别逗留,夜路少走,人人自危。
  甚至家里都装上监视器,手机联网,随时看一看:被盗了没?打砸抢的一般是印度人,也有下层马来人。从橡胶园到贫民窟,一百年来,印度人几乎被遗弃了。
  隔绝、忽视、贫穷……不光印度人,马来人也带着情绪。“如果你是一个华人,路过马来区,最好不要逗留,”陈劲龙说,陈氏家族里,他是年轻一代。
  那感觉不好。去医院看病,华人要比马来人贵一些;买房时,华人印度人全款,马来人有7%的优惠。伊斯兰教允许马来人一夫多妻,孩子由政府养,印度人、华人就不行了。
  1981年马哈蒂尔上台后,马来人的特权更明显了。
  结果也跟以前一样,一拨支持巫统,一拨支持反对党,华人觉得,“反对党上来就好了!”真的会好吗?爱亲不知道。她见过英国人、日本人、共产党、巫统。他们一个一个来了,又一个一个走了,日子没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没怎么变。
  78岁这年,爱亲又做起小生意了,做的不大,但这是她自己的,也不给儿子。
  在她眼里,政府、儿子、政党……这都靠不住,只有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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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章军把手机摔在珀丽饭店标准间的床上。“我跟谁都不想说话。”  2014年3月25日零点,61岁的北京人章军(化名)坐在北京珀丽酒店的房间里。廊灯、床头灯、落地灯、大灯,每一盏灯都被打开。  手机又响了,章军从窗边的椅子上起身,拿起手机,是发小在微信上问他:“看到发布会了。你怎么样?”他看完,把手机放到腿上,后背紧贴着椅背,双手抱在胸前。  被静音的电视,锁定在凤凰台,画面正是几百米外的丽都
2 月21 日,一名示威者在乌克兰首都基辅的独立广场上睡觉。  当日,抗议者依旧聚集在基辅独立广场举行示威活动,但未发生任何形式的冲突。而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也在同一天发表声明说,为了解决国家面临的危机,他提议提前举行总统选举并回归2004 年宪法,同时呼吁启动组建民族信任政府程序。  在所有人都在纠结乌克兰“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时候,反倒这这可能是今天乌克兰问题最没有意义的部分。极右的尤先科
“出现舆情后,恐惧媒体,封堵消息,甚至粗暴地删帖,都是极为错误的舆情处置方法。”段赛民对着台下的学员们说道。作为知名的舆情研究专家、新华网舆情监测分析中心主任,他这几天的身份是“首届网络舆情管理师研修班”的讲师。这是他的第一课:《媒体关系维护及风险管理》。  许宏做完笔记,扶了扶厚实的眼镜,环顾会场一圈,大部分学员都比她年轻得多。作为东部某市网络舆情工作的负责人,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舆情管理师培训。这
关在家里看了10天偶像剧,几乎把纽约的初夏都错过了。唯一一天出门的时候,我在一家仓储店里花3美元买了一件打底棉背心。买单的时候,收银的大胖黑女人说小袋子已经没有了,然后她摸啊摸啊摸出一个硕大无比的塑料袋,目测起码可以放进两件大尺码长到脚踝的羽绒服。我把那件叠起来也就手掌大的背心放进去,觉得这个世界总是如此,充满一些你并不见得能欣赏的玩笑。  我追的是最新版的日剧《一吻定情》(又名《恶作剧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