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包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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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打开锅盖,一大团热气直扑到脸上来,水娟两手垫着厚厚的破布,从两边端起蒸笼,嘴里呼呼呼吹着气。这蒸笼的热气比她预想的还热,但是端上了,就不能放下,她一口气端到了灶间门口的方桌上,“砰”地搁下来,把两只手的指头轮番送到嘴边哈着气。
  立即有兩个游客围上来,指指点点。水娟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这是我们土楼小吃,很好食的,号作‘金包银’。”
  “金包银?”
  “是啦,就叫金包银,一粒五块钱,很好食的。”水娟比着手说,“我自己做的,这下刚刚蒸熟,要不要试味一下?我们土楼的小吃。”
  两个游客交流着眼色,一个说:“我好像在鼓浪屿有看到这玩意儿。”
  水娟一听好像急了,拔高了声音说:“厦门那边都是假的,我们土楼这边才是正宗的,手工做的,地瓜粉和木薯粉掺在一起揉……”
  游客没兴趣听水娟多说,一个人用手机拍了照,两个人就沿着廊道往前走了。
  “要不要上楼参观拍照?一人五块,不交钱不能上。”水娟冲着他们的背影说,发现他们毫无反应,便回过头来,挥着手赶走盘旋在金包银上空的几只苍蝇。她每天就做五六笼的金包银,并不担心销路,她这门前小摊还卖茶叶、金线莲以及虎尾轮、七爪等,茶叶是最好赚的,本地话所说的“黑面贼”,就是说茶叶一斤一百元可以卖,五百元也可以卖,当然,现在几天也卖不了一斤,游客越来越多,但是家家户户的灶间门口都摆满了小摊,甚至天井里也摆得让人无法下脚,所以生意不好做了。不过五六笼的金包银还是卖得完的,这是每天稳定的收入。
  这时阵,时辰还早,那些旅游大巴一般都是午饭过后才把游客拉到这里来,到时整座永和楼就像圩市一样热闹了,现在天井还是空阔的。很多摊点上比赛似的放起了歌曲,隔壁几间的那个摊点有一对小音箱挂在窗棂上,它的声音总是最高亢的,那都是水娟听馊了的一些老歌。这阵子响的是闽南语歌《金包银》,不过这《金包银》跟她卖的“金包银”没有半分钱关系。水娟在厦门、马铺打工时有一阵子很喜欢这支歌,歌里唱出了对命运不公的怨叹,完全就是她的心声:
  别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银
  阮(我)的生命不值钱
  别人若开嘴是金言玉语
  阮若是多讲话
  念弥着出代志(马上出事情)
  怪阮落土时遇着歹八字
  小时候水娟常听阿公阿嬷说人是有八字的,自己的八字不好,难怪命就不好了。我的命为什么会这样?在马铺打工时水娟总算把这个问题想通了,心里舒服了许多。两年前,父亲中风躺在床上(母亲早几年病故),大哥接连给她打了几通电话。大哥大嫂是在漳州端公家饭碗的人,本来她还有个姐,二十岁左右溺亡,大哥让她回家全职照顾父亲,大哥说我工作忙,走不开,又不可能经常请假。大哥郑重表示,父亲身后留下的土楼里的四间房,他统统不要,全部给她,当然前提就是要她好好照顾父亲。大哥说,现在土楼不像以前了,开发成了景区,变得值钱了,你也老大不小,以后就在家门口摆个摊做点生意,不会比在城里打工差,有合适的人再嫁,赶紧生个孩子。大哥似乎给她的未来指明了方向。其实她不回来也不行,生活无法自理的父亲谁来照顾呢?再说她在城里也没有家,曾经有一个老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之前也动过回永和楼的念头,父亲还在,土楼里的家也就在,父亲若不在,按乡规习俗,那几间房归属大哥,她就没份了,想回也回不来。父亲这下突然病倒,反而是给了她一个机会。水娟答应了大哥,她说,还是照顾父亲要紧。话刚说出口,心里便跳得慌,她知道自己是说了假话。不过照顾父亲她是真心真意的,更是尽心尽力,喂食、端屎端尿、擦身、按摩,一年八个月如一日,永和楼里的人无不竖起大拇指称赞。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她的心空落落的,给父亲做过“七七”,她才打起精神,在自家灶间门口摆起小摊做生意,这算来已经大半年了。
  “水娟,金包银给我留四五粒,”水贵一瘸一拐地从廊道那边走过来,脸上笑滋滋的,那拐脚都拐出了一股欢快的劲头。
  水贵是水娟的堂弟,他早先是一双好脚,到城里打工几年,就变成了一个瘸子回来,永和楼人传说是被人打的,他自己则一口咬定是跌伤的。回到土楼的水贵似乎发展得不错,他把自家的闲房以及租来的几间房改造成了家庭旅馆,挂到网上招揽生意,总是有背包客来投宿,节假日还一房难求呢。娶老婆一直以来是他的烦心事,最近终于有了着落,难怪他瘸脚走起路来都像是手舞足蹈的。
  “我老婆要来了,我要去路口岗亭接我老婆。”水贵对水娟说。
  “面都没见过,就叫老婆了。”水娟撇了撇嘴说。
  “谁说没见过?我们经常在视频聊天,老公老婆都叫了大半年啦,”水贵说,“感觉都老夫老妻了。”
  其实水贵的“老婆”水娟也见过。有一天在三楼走马廊上,水贵主动把手机拿给水娟看,说这是他“老婆”刚发来的照片,水娟瞟了几眼,很不以为然,那照片看起来化妆化得厉害,而且明显是修过的。水娟带着讥诮说,水贵,你走桃花运了。水贵说,我落魄几多年,也应该转运了。据说水贵这个“老婆”是他从微信摇一摇摇来的,老家在安徽,已经在厦门、马铺打工多年。水娟内心里还是很羡慕水贵的,这个大家断定要打一辈子光棍的瘸子,竟然就从网上赚来一个老婆,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有这种运气。
  水贵哼着小调从水娟面前走过,向楼门厅一瘸一拐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好难看,笨手笨脚地摇着船一样,但是人家开始走运了,旅馆生意越来越好,老婆都自动送上门来了——这个瘸子的八字果真好呀。水娟盯着水贵摇晃的背影,心里像是长了一根刺一样。
  一个游客走过来买走一笼金包银,水娟赶紧回到灶间,从壁橱里取出做好的金包银,铺满蒸笼,放到蒸锅里。壁橱里有做好的肉馅和粉团,肉馅由五花肉泥、香菇、笋干、虾米加上葱、蒜等调料做成,粉团则是地瓜粉和木薯粉合成,把粉团捏一小块出来,揉搓成片,放置肉馅,然后包扎起来,其实就像包饺子一样,但是土楼人就是不叫饺子,偏偏叫作金包银。水娟顾不上歇口气,搓着粉团,又开始做金包银了。   “三叔,这是我老婆。”“嗯,二妗婆,这是我老婆啦。”“大姨,我老婆,刚从厦门来。”
  水娟听到水贵一迭声地向亲戚介绍“老婆”,声音里透出一种得意、自豪,他的脚步声一高一低,拌着拉杆箱的滑轮声,从楼门厅沿着廊道逶迤而来。水娟包好最后一粒金包银,把身子转向内壁,她不想看到水贵和他的“老婆”,但似乎又克制不住好奇心,肩膀稍稍往外扭着,随时可以转过头来。
  “水娟,水娟,”水贵喊了起来,声音里满是一种炫耀,“我老婆来了。”
  水娟猛地转过头来。水贵和他“老婆”正好走到灶间门口,两张脸一同定格在门框里,一张脸喜气洋洋,另一张脸则是矜持地微笑着。水娟一下怔住了,眼睛就紧紧地盯在水贵“老婆”的身上。
  “你是——你是小红?”水娟眨了几下眼睛,内心里“哐当”一声,原来她居然认识水贵的“老婆”,她确定她就是十年前认识的小红,“小红!”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水贵的“老婆”好像受了惊吓,直摆着手说。
  “你们认识?这不可能吧,”水贵看了看“老婆”,又看了看水娟,“这是我堂姐,水娟,她叫小慧,姓成,成龙的成,你们……”
  水娟怔怔的,感觉整个人的魂都被抽走了——是的,被时间抽走了,她的魂游游荡荡来到十年前的厦门,她还记得是在一条叫作莲坂路的一间发廊里,那时她叫作小丽,而面前这个女人叫作小红,小丽只愿意给客人洗头、头部按摩,不愿意“打飞机”,更不愿意出台做那事,小红常常讥笑她太傻、太假正经,两个人吵过一架,小丽主动离开了发廊,到一家快餐店洗盘子,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小红……
  水贵的“老婆”沉着脸,转过了身子,从水贵手里抓过拉杆箱的杆,就要往前走。水贵盯了水娟一眼,忙扶着“老婆”的手说:“我来,我来……”
  2
  水贵拉开自家灶间的半截腰门,让“老婆”先走了进去。他把灶间改造成了旅馆的接待前台,土灶台变身为泡茶桌兼写字桌,墙边摆了一张木沙发。“老婆”立定,撅着嘴,顿了一下脚,说:“你那什么堂姐,真是神经病,还说认识我。”
  “哎呀,她人就这样,怪怪的,别理她。”水贵顺着“老婆”的话说,请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提起水壶倒水洗茶盘。
  “人家明明不认识她嘛,还叫什么小红,”“老婆”余气未消,坐下又站起,用一只手扇了几下风,“我又不叫小红,真是神经病。”
  “嗯,嗯,嗯,”水贵一边点头应答,一边泡茶,“她到城里打工,老公都跑掉了,人就变成这样了,别理她。”
  “老婆”哼了一声,似乎有点解气,说:“难怪老公都跑了。”
  水贵双手端着一杯茶送到“老婆”手上,说:“我昨天给我爸、大哥和二哥打了电话,他们都在城里住着,听说你要来,都很欢喜,我爸说要择个吉时,好好办几桌酒。”
  “老婆”抿了一口茶,这才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一眼灶间的布置,说:“我是认真的,想跟你过日子的。”
  “我知道啊,我们都在网上聊了这么久,无话不说,我还不了解你吗?”水贵心里暗想,水娟这人怎么回事?无缘无故说认识小慧,她到底安的什么心?想坏我的好事不成?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嘀”的响一声,他掏出来一看,正是水娟发来的信息: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水贵一看就怒了,你还命令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没人要的肖查某(疯女人)!他恨得牙痒痒的。“老婆”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变化,问:“你怎么了?”他慌忙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带你上楼休息。”
  “水贵,你好功夫。”水贵的大伯咧开无牙的嘴,大声说着走进了灶间。还有堂婶、表哥几个近亲也来了,灶间一下挤得满满当当,他们都是来看水贵从网上赚来的老婆,眼光白花花洒到她身上,把她看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全身别扭得像是有虫子在爬,又不能动手。
  水贵顾不上跟亲友招呼,甚至忘记了关照一下“老婆”,让她减少一些尴尬,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水娟的信息上面,心想这个猪不吃狗不闻的东西,她到底想干什么?水贵从亲友的包围圈里抽出身子,那瘸腿像是跳跃似的跨出自家灶间,向水娟的灶间“咚咚咚”地走去。
  一些散客三三两两走进了永和樓,拍照、买土特产,有几个人也开始在天井里摆摊了。土楼里人声哄哄。水贵看见水娟在门口给一个买金包银的游客找钱,隔壁几间的摊点上,音箱里正好放着《金包银》,调子听来很亢奋、很诡异。
  水娟一眼瞟到了水贵,扭头就进了灶间。水贵感觉眼里射出了几根钉子,但是没射中水娟,全扑在门框上,他抬起瘸脚,像是把整个人撑过门槛,眼光直瞪着水娟。
  “怎么了,要把我吃了?”水娟撇了撇嘴,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你、你……”水贵一急,舌头就打了结一样,他气呼呼地抬起手,向水娟抖着两根手指头。
  水娟把两只手抱在胸前,眼光斜斜地看着水贵,说:“你想老婆想疯了不是?你被她骗了,她以前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她以前做什么,跟你什么、什么相干?”水贵使劲地甩了一下手。
  水娟叹了一声,说:“我是为你好啊,她以前在厦门发廊,化名小红,她是专门做‘鸡’的。”
  水贵还是愣了一愣,眼睛像是掉进沙子,眨了几下,说:“做‘鸡’怎么啦?我又不嫌弃她的过去。”其实水贵和“老婆”在网上聊天时,“老婆”就说过她以前在发廊做过几年,水贵说你以前做什么都不要紧。对水贵来说,网上聊天能聊来一个老婆,他早已满心欢喜得不得了,自己上了四十岁,又瘸了一条腿,虽说在土楼里有点小生意,但是要找个老婆有多难啊,他做梦都不敢想有人愿意上门嫁给他。网上聊来的这个女人虽说也快四十了,在安徽老家离过一次婚,但是没有生育,相貌、身材都不错(他看过照片和视频,今天第一次亲自看见真人了,还真是不错)。在厦门待了将近二十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她感觉到在城市里活得太累,想找个可靠的人嫁了,过安静的小日子。她网聊也聊过不少人,最后选定了水贵。水贵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他高兴都来不及了,哪里还敢挑剔人家?   “是我找老婆,又不是你找老婆,你管那么多?”水贵气得全身发抖站不稳,抻长脖子冲着水娟质问,“你管得着吗?你自己不先管自己,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水娟背过身子,说:“我不是管你,我也不想管你,我只是告知你,她以前是做‘鸡’的。”
  “你,你,”水贵拳头不由攥紧了,要是面前不是女人,他就砸下去了,他突然觉得水娟这个人怎么这样恶毒,难怪老公都跑了,“你,你算什么东西?你做‘鸡’都没人要!”
  水娟冷冷一笑,做出一种不计较的表情,她没想到水贵反应这么激烈,这个瘸子想老婆想疯了。
  “我欢喜甘愿啦,跟你不相干,你不要多嘴多舌,”水贵用那只好脚跺了一下,“你要是在楼里乱说,我跟你不客气!”他又跺了一下脚,表示了最严重的警告。
  3
  “水贵好厉害。”“不用钱就骗来一个老婆。”“哈,拐脚走运了,这查某看来还不错,好脚好手。”
  被一群人包围着,议论着,他们以为她听不懂闽南话,便口无遮拦。其实成小慧都听得懂,还会说,好歹在厦门待了这么多年,她也是农村出身,可以理解这些三姑六婆的好奇心,但是受不了她们随意而尖酸的评说,她感到全身不自在,很想变成一粒沙子让人找不见。
  “看来也有四十了吧,还能生吗?”“水贵这下爽了,拐脚的有蛮力。”“皮肉比较嫩,不用吹风晒日的那种。”
  大家肆无忌惮地议论着她,却把她当作不存在一样,没人正眼看她,哪怕出于礼节对她点头致意一下。水贵又不在,小慧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几次想要冲出灶间。刚才水贵那个堂妹,她一点也想不起在哪见过面,脑汁绞干了也想不起,然而她居然叫自己小红,没错,自己在发廊时就叫作小红。她会是谁呢?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底细?小慧心里乱糟糟的。就在这时阵,水贵一瘸一拐回来了。她又惊喜又恼怒,冲着水贵就甩出一句闽南话:“你死到哪里去了?”
  这话先是把灶间里的亲戚们惊住了,原来水贵这个网上赚来的北仔婆会说本地话,他们一下子都有些难堪了,前后脚走出了灶间。
  水贵看着“老婆”脸上的愠色,赶紧堆出满脸的笑,说:“我、我去订个饭店,中午吃饭。”
  “你骗谁?订饭店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我去特别交代他……”
  小慧哼了一声,霍地站起身,抓起靠在墙边的拉杆箱的杆子,就要往外走。水贵赶忙上前摁住她的手,说:“你、你怎么了?我先带你上三楼休息,还是马上去吃饭?”
  “我还是回厦门。”小慧推开水贵的手。
  水贵急了,傻眼了,立即变成一副哭丧的脸,说:“这、这怎么行?老婆……”
  “我又不是你老婆。”
  “网上都叫了大半年了,老婆,你别走,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会对你好,家里九间旅馆都归你管,收钱都给你,你当老板,我给你打下手,你别走,求、求你了……”水贵说着说着,样子越来越难看,声音都像快要哭出来了。
  小慧本来也只是一时生气说要走的,她都下了决心来到土楼,不会轻易改变,现在看到水贵这么诚恳地求她,便顺水推舟地放下了拉杆箱。
  水贵咧开嘴笑了,说:“老婆,我们先去吃饭吧,我在路口老毕饭店定了一桌,全是你最爱吃的菜,健美鸭、土鸡虎尾轮、粗鲢、蕨菜,对了,还有金包银,你在厦门吃的不正宗,还是我们土楼的最地道。”
  “你呀,就是嘴巴会说。”小慧瞄了水贵一眼,脸色、语气都和缓下来。
  “哎呀,都是自家人,好说话,”水贵提起的心缓缓落了下来,两只手抓着小慧的手,感恩不尽地摩挲起来,“你真是个好人,真的。”
  “被别人看见了。”小慧抖开了水贵的手。
  这时,有游客从门口的廊道上走过,还有人往里面探了探头。自从开发成景区,土楼里的生活就处于被参观、被打量的状态,水贵本来已经习惯了,但是这阵子,他突然觉得这样子很不好,他和小慧还是有秘密的,不希望被别人打扰。
  “楼上就没游客了,我们现在都不让游客上楼。”水贵对小慧说。
  “不是给五块钱就可以上吗?”小慧说。
  “你知道的真多,不过,上楼的真不多。”水贵说。
  小慧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要是不瘸了一条腿,还是有点男人样。一会儿觉得他是认识了很多年的熟人,一会儿又觉得是非常陌生的人。在网上认识他纯属偶然,就像自己过去的生活一样,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小慧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往事不提也罢,活在当下最重要。
  “我们……”水贵说,身子突然哆嗦了一下,眼光僵硬地停在门口。
  水娟端着一盘子的金包银,悄无声息地跨进门槛。
  “你……”水贵不由自主地往后趔趄了一步。
  “你刚才不是叫我给你留四五粒?喏,刚出锅的。”水娟把盘子里热气腾腾的金包银端到了水贵面前。
  水贵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挡,盘子“哐当”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四粒金包银滚到地上,有一粒都摔破了露出肉馅。
  “你今天吃错药啊?”水娟说。
  “你才吃错药!”水贵猛地拔高声音說,“你想干什么?”
  小慧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情景,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他们之间有着难分难解的争执,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跟自己有关。
  “你自己说要金包银的。”水娟说。
  “我没让你送来。”水贵说。
  “你今天怎么了?以为网上赚了一个老婆,很了不起啊?”水娟说。
  “你不要给我四水说,你,管好你的嘴!”水贵说。
  他们说的是闽南话,小慧全都听懂了,果真是跟自己有关,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表态,也许装做听不懂是最好的,她干脆转过身去看贴在墙上的价目表。
  “四粒金包银二十元,盘子算十元,你要赔给我三十元。”水娟朝水贵伸出一只巴掌,一副要钱的姿势。
  “凭什么?你真敢死!”水贵扭过头去。   “你让我留,又是你打破掉地上,你当然要赔,”水娟说,“我还没收你外送费呢。”
  “你做梦!”水贵说。
  小慧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钱包,打开取出了三十元,转过身走到水娟面前,递到了她的手里。
  水娟愣了一下,还是把钱接了,对着水贵的背影剜了一眼,大步走出灶间。
  4
  最后一笼金包银起锅了。灶间里弥漫着热气,水娟整个人像是被罩在雾里一样,她用布垫端着金包银走到门边,迈出一脚跨过门槛。有个人从廊道上走过来,迎面撞上金包银,她的手一抖,整笼的金包银就甩出了手,摔在了廊道上,“当”的一声,这是不锈钢蒸笼在红砖上的声音,蒸笼滚了几圈,翻到了天井里。
  “你这个死拐脚,又是你,”水娟见是水贵,跳脚骂道,“今天你犯煞了,跟我的金包银作对!”
  “我,”水贵乍一撞,身子还有点晃,他连忙站稳脚跟说,“好吧,我赔你,今天我是犯着你了。”
  “你这个死拐脚,想老婆想疯了,也不多给我长只眼!”水娟骂骂咧咧的,两只手飞舞着直扑向水贵的下巴。
  水贵躲过了攻袭的手,扭着身子闪进了灶间。一群游客在导游小黄旗的带领下走了过来,水娟赶忙推销她的茶叶和金线莲等土特产,暂时把水贵晾在灶间里。
  有两个人问价,但是生意都没有成交,水娟多少有点沮丧,她转身看向灶间,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怒目直视水贵,说:“我得罪了你,还是我的金包银得罪了你?”
  “都不是,都不是,”水贵摆着手,叹了一声说,“是我得罪了你,娟姐啊,我叫你一声娟姐,好好跟你说几句话,希望你能理解我。”
  “哦?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水娟抿嘴冷笑了一声。
  “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四里八乡一听是个拐脚,又上四十了,很多人连见个面都不愿意,现在的人都势利得很,这也不奇怪啊,这几年,虽说搞了客栈,但还是很难,你知道……”
  水贵缓缓说着,水娟慢慢也听入心了,他在说他,好像也是在说我——我不也一样?四里八乡一听是个老公跑了的女人,快上四十了,就在土楼里卖点金包银、茶叶,唉,现在的人果真势利得很啊,生活很难——水娟低下了头,眼眶似乎有些发热了。
  “我在网上聊了小慧,她说话土直,我们很聊得来。其实,她也告诉过我她的经历,包括她在发廊做过,虽然她没有明说做过那事,但我一点都不嫌弃,真的,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再说,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土楼里不是有句话?可以娶妓做老婆,不可娶老婆做妓。就因为过去那样,她变得很善解人意,也很体贴人,知足,知惜,懂得生活。刚才我们去吃饭,我点了四五个菜,她坚决不要,只要三个菜,吃完饭一回来,她就开始整理、打扫客房……”
  “恭喜你呀,终于找到一个好老婆。”水娟说,心里一阵发酸。
  “所以,所以,我想了想,还是要来求你……”
  “求我什么?”
  “求你不要过问她的过去,不要四处说。我本无所谓,但我们永和楼还有那么多老货子,他们关心什么名节,根本不关心我没有老婆内心会不会苦……”
  水娟心想,谁又来关心我没有老公心里会不会苦?她朝水贵点点头,说:“好吧,”看他瘸了一条腿,人永远站不直,每天要在这人世间走来走去,也真是不容易,“好了,不问,不说。”
  水贵晃了几下身子,把身子站稳住,说:“还是娟姐你理解我。”
  一群游客涌进了永和楼,天井里的摊点也热闹起来,廊道上都挤满了人。水娟转身出了灶间,从地上拾起蒸笼,捡起几粒金包银,吹掉沾着的尘土。还有几粒不知被哪个游客的脚踩烂了,变成肮脏的一小团。她把金包银放在桌上,大声吆喝说:“金包银,金包银,茶叶、金线莲……”
  “你这东西从地上捡起来,还能吃?”一个游客问。
  “这个,我全买了。”水贵走出灶间说。
  隔壁间那个摊点的音箱一阵破裂声之后,又响起了闽南语歌《金包银》:
  别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银
  阮(我)的生命不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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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夜很深了,土楼隔音不好,耳边传来翻床、磨牙甚至梦呓的声音,水娟其实也一直在翻床,那咿呀呀的响声在深夜里被放大了几倍,显得很刺耳。睡不着对水娟来说是经常的事,今晚睡不着,更是正常的,她心里一直想着水贵和小红的事(水贵说她身份证上叫成小慧,但她还是把她叫作小红),他们在床上的情景也一次次浮现到她眼前,那是很撩人的情景,她知道就是这情景刺激得自己睡不着,她试图在各种噪音中寻找、分辨出水贵和小红的床上动静,但是实在找不出来,各种噪音羼得太紧了,跟整座土楼融为了一体。
  水娟干脆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卧室的门走到廊道上,靠着栏板望望天,往下看看天井。天上半轮月闪射着寒光,她身着单薄的睡衣,不由哆嗦了一下。水贵的卧室就在前面几间,她抬头往那边望了望,似乎想发现一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土楼每个房间看起来都是相似的。水贵那间卧室里显得特别安静,他跟小红多少个回合?一定在沉沉的睡梦中。这个拐脚从此好睡觉了,只有自己,每天睡不着。水娟本来想沿廊道走一圈,想了想还是打消念头,回到了卧室里。她想,水贵的运到了,尽管小红以前是做那个的,人家无所谓,还是祝福他吧。
  重新回到床上的水娟想通了,想开了,全心通透,翻一下身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沉。水娟醒来抓起床头的手机一看,都已经快九点了。她从没睡过这么迟。单身一人,要睡多迟都可以,只是从来都不好睡,今天是一个特例。
  穿好衣服,梳了梳头发,水娟走出卧室,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永和楼上空圆圆的一圈,白云舒缓地飘过蓝天。她的身心也愉悦起来。沿着廊道向楼梯走去,经过水贵的卧室时,看到门开着,水贵正坐在床头吸烟。水娟看到卧室里只有水贵一个人,带着一丝坏笑说:“昨晚好睡吧?腰没断掉?还起得来?”
  水贵转头看了看水娟,目光呆滞,脸上又是一副苦相。
  “怎么了?你?昨晚太拼命了啊?”水娟说。
  水贵吐了一口烟圈,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那只好脚研了几下,站起身,缓缓地说:“娟姐,我还是告诉你一个人,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怎么了?她亲口承认她叫过小红,做过‘鸡’?”水娟说。
  “不是。”水贵摇头。
  “那还有什么事?”
  “她跑了。”
  “跑了?她?”
  “嗯。”
  “你、你们不是网聊了那么久?难道她是个骗子,华丽转型啊?”
  水贵把手上的手机递到水娟眼前,让她听小慧发给他的微信语音:
  “哈哈,拐脚老公,你卡上的钱不多啊,这单做得好辛苦啊。没错,我们是个骗子集团,我的同伴前两天就开车自驾到了土楼,住在另一家客栈,现在我们离开马铺县城了,再见啦,拐脚老公!”
  水娟惊讶得合不拢嘴,事情的结局竟然是这样的,她根本就没有想到。
  她猛地回过神来,说:“快报警啊。”
  “算了,还不嫌丢人吗?”水贵叹了一声。
  “你卡上有多少钱?现金又有多少?”
  “现金比卡上还多,三万八千多元,卡上应该有一万多,昨晚上那个……的时阵,我把钥匙、密码都给她了……”
  “还是报警吧。”
  “别、别,破财消灾吧,再说,传出去多难听,我更讨不到老婆了。”
  “你呀你。”
  “我睡得太沉了,睡死了一样。”
  “你呀你,你呀。”水娟摇头叹息。这时,她内心里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原以为水贵要走运了,没那么容易的事啊,八字还没到,同个祖宗,同座土楼,哪能让他一个人占了风水?水贵这下被卷得差不多破产了吧。这实在让她心里隐隐想唱几嗓子。一楼廊道上的摊点又比赛似的放起歌曲,当然还是那支《金包银》最高亢:
  别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银
  阮(我)的生命不值钱
  别人若开嘴是金言玉语
  阮若是多讲话
  念弥着出代志(马上出事情)
  怪阮落土时遇着歹八字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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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肥的日子,荷塘就瘦了,原本的碧绿和粉红已被浓浓的秋色逼开去。水排干了,膏腴般的黑泥里卧着无数洁白粉嫩的莲藕。几只秋鸭摆着笨笨的身子,伸着长长的脖颈在浅浅的泥水中寻找着什么,间或叼起一枚白亮亮的小鱼来,得意地“嘎嘎”直叫,惊得停在残荷上的翠鸟扑扇着翅膀不情愿地飞开去。  秋荷挖着藕,不时抬起头掠掠额前的头发,朝村口打量。天很高,云却很低。秋意已经浓了,村口那棵高大的枫树像喝醉了酒,不经意间叶子就红
感 动  播种抑或收割,都是我感动的  稻草人在星空倾听蛩鸣  在沉默中发芽,哪怕瞬幻的云彩  都不会影响他放飞纸鸢的弧线  等待抑或告别,都是我感动的  退潮的大海摆动鳍尾  浮动的岛屿在白色琴键上翻动  谁会无动于衷地目睹这场漂泊  温暖抑或闪亮,都是我感动的  如果火焰照亮天堂,能听见  季节的沙粒滑向手边,永睡不醒  但坚强的飞翔仍会留在冷空中  水族纪念馆  这水族博物馆更像下陷的岛屿
【摘要】公共经济学提供了产权安排与物品属性之间对应的法则,而当前中国媒介组织却由公共产权统一提供公共媒介产品和私人媒介产品,这将带来媒介资源配置的低效率。本文对此进行分析,为当前政策导向提供理论依据。    中共中央文件(中发[2005]14号)提出文化体制改革要坚持区别对待、分类指导的原则。根据这一原则,在媒介领域,党报、党刊、电台、电视台、通讯社、重点新闻网站和时政类报刊,少数承担政治性、公益
主持人李壮语:  本期的话题是“发达传媒时代的文学想象”。老实说,这不是什么新鲜的命题,例如本雅明在近百年前就讨论过印刷传媒的兴起与“讲故事的艺术”的消亡间的关系(《讲故事的人》)。但今日的情形似乎又有不同:在这个疯狂的数字化信息时代,甚至连“信息”本身都在近乎失控的指数级增殖过程中,遭遇了内在力量(刺激性及新鲜感)迅速衰减的问题。在这样一个时代中,文学如何自处、如何书写现实生活的问題,似乎就变得
“智博会”来了——首届中国(重庆)国际智能制造技术装备博览会,于9月22日至25日在重庆国际博览中心举行。“智博会”由仪器仪表与自动化、塑料机械加工、油气技术与装备、智能机床和刀具及装备等四个展会组成,由中国仪器仪表学会、中国塑料机械工业协会、中国石油和石油化工设备工业协会、中国印刷及设备器材工业协会、中国机械工业金属切削刀具技术协会联合创办——這是一次创新,在国内首创了市场化运作的产业链展会。
一  在米镇的东南方向有一个院落,住着十几户人家,这个院落1949年前叫“祥和大院儿”,1949年后叫“红卫街五组”,可没有几个人这么叫的,仍然叫它祥和大院儿。  祥和大院儿是旧社会的一个大地主郑祥和留下的。听说这个地主有些像南方大地主刘文彩那么有钱、霸道。老婆就好几房,全家几十口人都住在这个院子里,远近闻名。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政府给分了房子分了地,大地主郑祥和因罪大恶极给毙了,那些老婆孩
桂子飘香人知秋  一直以为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天高,气爽,麦浪,红叶,还有香花儿。香花儿指的是秋天的桂花。我种植并接触过许多香花,如兰花、茉莉、栀子、白玉兰、夜来香之类,但它们的香味远不如桂花浓,桂花香是每年都让人念想的。说起来兰花和茉莉花香的确也是摄人心魄的,但桂花的香却是格外让人感到舒心愉悦,那甜腻浓郁的香弥漫在空气中,飘散得老远,直叫人不能拒绝。  氤氲在鼻子底下的桂花香,会让人忆起一种糯米食
受贿近30万元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倒贴40万元“封口费”,最终还是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    2008年7月9日上午9时许,重庆市渝中区法院3楼,能容纳上百人的法庭座无虚席。由渝中区检察院提起公诉的渝中区环卫二所原所长范方华因涉嫌受贿正在受审。  在被告人最后陈述阶段,站在被告人席上的范方华流下了悔恨的眼泪:“我和他并不是真正的朋友,只是酒肉朋友而已……其实我也是一个受害者……”范方华委屈地
主持人曾念长语  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演进过程中,翻译文学一度起到重要的起承转合作用。当我们谈起这种重要性时,多少是默认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某种输入属性。新千年以来,中国文学总体格局的重大变化之一,或许可说是这种输入属性的改写。中国作家不再是一味地输入翻译文学,而是对本土写作的输出也颇为用心和用力了。当下不少作家在简介中突出自己的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多少反映了一种活跃的输出心态,当然也在细节上显示
一  寒冷和饥饿像一把尖刀,剜得张昭娣浑身上下刺骨地疼。微弱的火堆还在噼噼啪啪溅着火星,湿漉漉的衣服冒着水汽,芋头刚刚溢出香味……那本该是一个相对安全温暖的夜晚,大家昼伏夜出,绕过敌人重重封锁,终于走进那个没有人烟的小村庄,在长满荒草的庭院里,捡到一些芋头和一个煤油桶,才在天黑前躲进这个荒废的纸寮。他们当然知道炊烟的危险,所以火点得很小,尽量不让烟飘出。纸寮外,大雨瓢泼,夜色渐浓。以他们多年的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