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哑巴。
　　初次见到他，我才七八岁，而他大概有二十岁了。他穿粗布灰色上衣，往下配着一条蓝色裤子，衣角和裤脚早已磨破，添着大大小小的补丁。他那黝黑的皮肤在同辈中十分突出，全身上下估计只有那口牙齿是白色的。
　　他黄昏时总爱蹲在坪角边上的一堆枯木旁，双臂交叉，双脚并拢，眼睛向下看，嘴角微微抽动，好像在细细品味着什么——大概，是在咀嚼黄昏吧。
　　他独自悄然无息地蹲在那里，就像一片秋叶。
　　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黄昏在他身边停留的时间那么短暂。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逐渐消失后，他的影子也不见了，他那看上去满是渴望的眼神也黯淡下去。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然后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离乡赴城那年，我九岁。我知道自己怕是很久不会再回这里了，带着淡淡的忧伤，我告别了这儿唯美的夕阳和那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去年春节，我十六岁，在从外婆家返城的路上遇见了哑巴。
　　看见他，我有些惊诧。他似乎比以前更黑了，衣服还是原来那样，没什么改变，那破烂的袖口在冷风中轻轻颤动，似乎在诉说着什么。生活的艰辛、时间的雕琢让他显得比同龄人更加苍老。
　　看见我，他先是一愣，随后停下脚步，咧开嘴笑，那一口白牙如今变成了暗黄色，唯有笑容依旧真挚、淳朴。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泥泞的山道上，父亲的车子打滑，后轮陷进泥坑里，进退两难。哑巴快速跑过来，用手使劲推车轮，又指指父亲。父亲明白过来，转身上车，启动发动机。车尾，汽油味滚滚而来，呛得我直恶心、流泪。哑巴挥挥手，示意我走开。接着，他双腿弯曲，身子倾斜，使劲推，脸憋得通红，上身几乎贴上车尾。
　　好不容易车子得到力量，从泥坑中移出来，哑巴一个趔趄，差点儿扑倒在泥地上。他拍拍身上的泥，转过身来，笑着指了指车子。
　　父亲下车，塞给他一些钱。他不肯要，最后推开父亲，扭头就走。父亲没再硬塞，走到他眼前，拍拍他的肩膀，用手比划着，表示感谢。
　　哑巴愣了几秒，又咧嘴一笑，向我们挥挥手，扭头离开。车门关上，车窗缓缓上升，望着哑巴渐渐模糊的背影，一股难过涌上我心头。
　　我不知道，我心底的感谢他听不听得到。
　　我还在想，以后能不能再见到他，见到他还是二十多岁时的样子，有着那样忧郁的眼神，如一片秋叶，缓缓飘落在静美的秋日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