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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九月一日,苍山群峰间的花地公社异常地闷热。可是这天苍山脚下的花地中学里的所有人却似乎忘记了闷热,相反却处在莫名其妙的一种不安分中。
因为花地中学刚刚分来一个大学生。
那个时候大学生还十分稀少,不像现在,正规大学生、自考大学生、函授大学生、花钱买的大学生,甚至研究生,满大街都是。本来,这么金贵的大学生是不可能分到既不靠村又不挨寨的花地中学来的,城里那么多的学校要还要不来不是?唯一的原因是这个大学生老师是自愿要求来花地中学的。当然,仅此一点,不会让整个花地中学的老师学生这样激动,关键是新来的老师是个女的,是个戴黑框眼镜穿碎花连衣裙讲普通话皮肤白皙透明的高个女老师。
为什么分来这样一个女老师,会让一个学校的老师学生这样不安分呢?杨红光经过多年分析,将原因归纳如下:
一、花地人第一次看见女人戴眼镜;
二、花地人没人穿裙子,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这种衣服裤子连在一起两条膀子白晃晃地露在外面的像麻袋一样的裙子;
三、花地人说的话是当地的土语,是典型的滇西方言,连老师上课都是讲这种方言,除了电影上看过,这是花地人第一次听真人讲普通话;
四、她皮肤那么白,那么嫩,像是弹一弹都能弹破,让皮肤粗糙的花地人更加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灰头土脸;
五、花地人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会有那么高,花地中学十多个男老师,除了教体育的刘顺老师,没一个愿意跟她站在一起。
花地中学虽然是一所公社初级中学,但建在远离村镇的苍山脚下,这里的老师们生活十分清苦,他们上完课一般还得要赶回家种田、喂牲口,学生呢,下课了当然更得赶回家放牛、割草、干农活。因为学校太过偏僻,很多年后大学生开始不稀奇之后,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也都不太愿意到这里来。即使有人来,也是那些从农村考出去的无依无靠的大学生,他们来这里是没别的选择,让他们去哪里,他们只好去哪里,更何况,多少大学生毕业了也就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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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光书读得晚,十岁才上一年级。一九八二年,杨红光在花地中学读初二,一九八三年九月一日应该升初三,但在升初三的所有学生中,他是倒数第一名。说句不好意思的大实话,从初一开学到初二结束,杨红光连英语课本封面上English这个单词都还不会写。
那时农村孩子“跳农门”的最好出路是初中毕业考中专,杨红光虽然成绩不好,但上中专特别是威风凛凛的警察类的中专是他最大的梦想。可是他倒数第一名的成绩怎么可能实现这个伟大梦想呢?杨红光回家对父亲说,我不读了,我要跟人到城里学电焊去。父亲鼓着眼睛对他吼了一句不读算■!但最后父亲还是来到花地中学,凭着他是生产队长,找到学校商量,让杨红光留级,“把基础再搞好一点”。于是,杨红光刚好进了魏敏老师当班主任的初二一班。
不过滑稽的是,魏敏老师大学学的专业是中文,花地中学的校长却安排她教英语,理由是花地中学唯一的一位英语老师讲的英语就像本地人的方言一样,没一点“外国”的味道。魏老师既然是大学生,学的虽然不是英语专业,也总不会比这两位老师差,而且她还讲一口像电影一样的标准普通话,所以她只好任重而道远地担起了这一重任。
魏老师第一次上课,发现学生听课都极其认真,特别高兴。其实那完全是假象,花地中学的学生们要真都这么刻苦认真,那他们岂不全都考上了中专,考上了大学,全都变成了城里人?
魏老师在上了一个星期的课后,决定搞一次小测验,摸摸学生英语的底。结果让她大失所望:一个班三十二个人,竟然只有两个人及格,就这及格的两个人,最高分也才六十四分。不及格的人里,考个位分数的有十一个人,这十一个人里有十个连英语课本封面上印得大大的English这个单词都不会写!而杨红光,就是这十个人里的一个。
这一次摸底,把杨红光们刚刚积聚一星期的压力释放了:既然如此,杨红光们就破罐子破摔,用不着谁怕谁了。于是,每到上英语课,教室三面墙壁上的石灰皮被他们抠得斑斑驳驳,在魏老师转身写板书或低头读课本的时候,后边和前边的学生左边和右边的学生就打开了大仗。不知道魏老师是脾气好还是不敢说这些农村野孩子,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诫大家安静点,而且她的声音特别好听,即便她是在发脾气,也像唱歌一样好听,这样惹得杨红光们只好继续不断地跟她捣乱。有一次终于把魏老师惹哭了。很多年后,当杨红光书越读越多越来越懂得尊重别人的劳动时,他不禁为当年的做法惭愧万分。
那是十月份吧,气候宜人的滇西虽然没有中原地区那种吓人的“秋老虎”,但正午的那个热劲仍把狗们晒得伸长了舌头乱喘。
谁也不知道是谁把一根软软的鸡毛带进了教室,谁也不知道是谁在魏老师低头读课本的时候把那根鸡毛吹到了杨红光面前,杨红光顺势一吹,鸡毛飘呀飘呀飘就飘到站在杨红光前面不远处的魏老师的脸前,这时她正好抬起头来,鸡毛不偏不倚地落在她人中的位置上,就像抗日战争电影里日本鬼子那一撮精心修饰的胡须一样,滑稽得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立时引得全班哄堂大笑。魏老师脸一下涨得通红,呆了几秒钟,她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然后蒙着脸跑出了教室。这下把杨红光吓坏了。杨红光不知道是怕魏老师那突然滚落的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怕她跑出去后再次跑进来时会带来什么样的惩罚。
全班同学也一个个吓得面面相觑,教室里这下反倒安静得鸦雀无声。魏老师跑出教室后不一会儿,校长汪革命和体育老师牛尿尿脚跟脚地就进来了。
这里先插叙一下汪革命和牛尿尿。汪革命当然不叫汪革命,是叫汪泉海,因为他总喜欢开全校大会,总喜欢在这种大会上讲一些革命的故事和革命的道理,所以得了一个“汪革命”的外号。牛尿尿呢当然更不可能叫牛尿尿了,哪有人叫这种名字的?他得来这一外号,主要原因在于他自己的名字,次要原因在于他惹人嫌。他的名字叫刘顺,这顺字的音在大理话里跟尿(读shui)差不多,刘呢,又跟“牛”差不多,所以就叫成了“牛尿”,后来叫来叫去为了押韵顺口,就叫成了“牛尿尿”,这种叫法当然只能背着他叫,在花地中学,还从没人敢公开挑战四肢发达的牛尿尿。把老师气哭气跑这算是教学事故,校长来处理,当然没什么可说的,因为那本来就是他的职责,像汪革命这样的领导平时就特别喜欢多出点这种不大不小的事故,这种时候往往更能体现他的存在和他的权威。可是牛尿尿来插什么手?
汪革命背着手,铁青着脸盯着大家,用花地话说:说!哪个干的?
杨红光平时算是不出声的哑闹哑闹的那类人,这种阵势哪里见过?杨红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后悔得不得了。后悔是后悔了,可杨红光哪敢站起来承认是他干的?
汪革命的眼睛在男生身上扫视了几分钟,教室里根本没人出声,用一句用滥了的话来形容,就是有颗针掉地都听得见,虽然教室那地只是夯实了的泥土地。
汪革命看实在没人说,就恶狠狠地命令到:男生全部起立!
男生们一个个忐忑不安地站了起来。
汪革命又威严地扫视了男生一遍,然后命令道:给我全部跪到凳子上去!
杨红光第一个跪到了凳子上。那时花地中学坐的是两人一条的条凳,木匠在下料的时候可能考虑到学生的屁股小,为了节约,凳子的面板甚至还没有大人的一个巴掌宽。坐着的时候也不觉得这凳子有什么缺陷,等到跪上去不一会儿,才发觉比起电影里地下党员被捕后的那种老虎凳可能并不好受多少。才几分钟,膝盖就受不了了。汪革命看学生们挨不住疼拧来扭去的样子,有点幸灾乐祸地再一次问道:现在该说了吧?
杨红光暗想,现在忍一下就过去了,如果说了,保不定会把我给开除了。杨红光不敢出声,当然别的也没人出声。
汪革命有点下不来台,又把目光扫向女生们:你们哪个知道哪个愿意检举揭发?
女生也没人出声。
汪革命这下真火了:女生全部起立,你们陪他们站着好了。他扫视了杨红光们跪着的站着的全班一眼,狠狠地说:下课铃不响不准坐下!说完甩手走了。
这时候杨红光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毕竟膝盖上没多少肉啊,可这时一节课差不多才过半呢,还有二十多分钟,哪受得了啊!可不坚持又能怎么样?杨红光那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意志坚定的被捕的地下党员,一方面是肉体的疼痛和坚定不移的悲壮,一方面是对敌人的强烈的仇恨。
杨红光疼得快要忍不住眼泪了,恶狠狠地想:汪革命汪革命等我以后也当了老师看我怎么收拾你的儿子!
牛尿尿是个典型的虐待狂,平时他在体育课上打学生已经是家常便饭,现在校长都已经体罚学生了,他就更得意了。他拿起讲桌上那块一头包着铁皮的黑板擦,在手上一掂一掂地,有些得意地说:男生全部把手伸出来。
老师在学生面前太强大了。大家都没一点想反抗的意思,只好乖乖地伸出手来。刘顺一个人“奖赏”了男生十下,每人每个巴掌五下。还有最后两个没打完,魏老师眼睛红红地进来了。她进来看见男生们的样子,显得十分惊讶,忍不住大声地说: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对学生啊!牛尿尿讪讪地看看魏老师,把黑板擦扔在讲桌上,一句话没说就灰溜溜地走出了教室。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牛尿尿见了城里来的戴黑框眼镜穿碎花连衣裙讲普通话皮肤白皙透明的魏老师也自惭形秽了吗?
魏老师说:起来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坐下。
杨红光的膝盖已经麻木了,其他人肯定也全都跟杨红光差不多,因为他们也一个个地像杨红光一样难受得直不起身来。等到坐下来,杨红光感觉疼得不行,拉起裤腿一看:全红了!他妈的全红了,膝盖这两块全变成紫红的了!
魏老师以前在城里可能没看见过体罚学生,她在那里一个劲地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神态就像课本里祥林嫂丢失了阿毛后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杨红光发现昨天紫红的两块全变成青黑的了。
后来在一次英语课上,魏老师对大家说: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我既然当这个班的班主任,我在心里都是把你们大家当成我的朋友的,可是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也这样讨厌我,你们在其他老师的课上都是规规矩矩听课的,为什么在我的课上就这样捣乱?是我让你们厌恶吗?
厌恶?说哪里话呀!要说厌恶,汪革命、牛尿尿才是同学们厌恶的人,魏老师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人厌恶呢?可是同学们又怎么会这么对她呢?杨红光不知道。隐隐约约地,杨红光觉得应该说是喜欢,因为喜欢而厌恶。后来杨红光才知道,这种心理不仅学生们有,学校里其他所有的老师好像都有这种心理。据说那天魏老师被气得跑出教室后,她跑到了办公室里,当时有五六个老师没课正坐在办公室里闲吹牛,魏老师泪眼滂沱地跑进办公室,伏在办公桌上脊背一起一伏地,引起了他们莫大的快慰,五六种大体相似的幸灾乐祸的神情掩饰不住地一一展现在各人的脸上。
汪革命并不顾忌办公室里有那么多人等着看笑话,当场就批评了魏老师,校长说了一句特别形象的话,他说:“这里是农村,农村娃娃野惯了,你一让他们,他们会爬到你头上屙屎!”
因为赌着一口气,魏老师决定推心置腹地跟学生们谈一次,她说:你们别的科目都学得很好,为什么英语就学得这个样?并不是你们不用功,而是因为你们没用心好好记单词,学英语其实跟你们小学一开始学汉字时的道理是一样的,没记住字形、字音、字意怎么可能学得好?只要你们花点功夫把所有学过的单词都背下来,成绩肯定就能上去,至少及格没问题。
多少年后,杨红光都在庆幸留级这年遇到了魏老师,否则以他那英语水平现在肯定已经在花地那块土地上生儿育女了,而不可能每月按时领取虽不算多但也不算少的工资,并且在一个个节假日休息不干活的时候还能领更多的钱。
杨红光不知道他那些现在仍在花地的旮旮旯旯里觅食的好朋友们当初是不是没听魏老师的话,反正他听了,他变成了城里人,变成了吃喝不愁的公务员。
在生吞活剥般地猛背了二十多天的单词后,杨红光记住了学过的所有英语单词,上英语课感觉不再吃力了,后来上学期期末考时,杨红光的英语天方夜谈般地及格了。
3
十二月份,魏老师来到花地中学差不多四个月了。在四季如春的花地,这个季节并不像北方那样冰天雪地,相反,在中午的阳光下,却有一种融融的暖意。
这个季节的花地在杨红光的记忆里特别深刻——田野里初长成的蚕豆、麦苗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东一垄西一畦的油菜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不上课的时候杨红光经常一个人跑到田野里,随随便便躺倒在蚕豆、麦苗、油菜花中间的田埂上,一边晒暖暖的太阳,一边看他能够找得来的小说,如果晒得有睡意了,他就把书蒙在脸上,暖暖地睡去。等到一觉醒来,发现正在蚕豆、麦苗、蓝天、白云和阳光的包围下,别提那有多惬意多幸福了。
杨红光关于花地的田野的记忆,有相当重要的一节是与魏敏老师有关。
这一节蛰伏在杨红光记忆的最深处,杨红光从来没对谁说过,它是杨红光少年时代最大最大的关于一个少年成长的秘密,每当想起这个秘密,杨红光的心里就充满难以言说的冲动、失落和幸福。
那天是星期天,中午,花地上空的太阳照样暖暖地照着,杨红光照样来到了田野里。杨红光从家里出来就是田野,虽然从他家大门口往西眺就能看到由五幢瓦房围成的花地中学,但花地中学却远在苍山脚下,以前上学时杨红光曾细心数过,即使直线距离,也得经过一百三十八丘大大小小的农田,总路程大概有两公里多。
星期天没课,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事来着,中午吃过饭后杨红光拿着书去田里,不知不觉间,杨红光竟一路来到了学校外的豆田里。当杨红光准备在一条田埂上躺下时,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教师宿舍,竟看见魏老师宿舍的窗子大开着,她背对着窗子,不知正在干什么。杨红光怕被她看见,连忙伏倒在田埂上。
杨红光知道不该这样偷看老师,但好奇心驱使他紧紧地伏在那里,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突然,魏老师抬起手脱下了一件衣服,接着她又脱下了一件衣服!
杨红光的头嗡地一下大了,紧紧地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身体紧张得想要嵌进泥土里。
杨红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子里的人,虽然屋里光线暗淡,但女人白白的脊背却差点晃花了他的眼睛!她的上身像电影里士兵们子弹袋绕来绕去的带子一样,也勒着像是同样的带子,初开始杨红光不知道那是什么,马上当他明白那就是城里人用的奶罩时,他的脑袋嗡地一下仿佛就失去了知觉。杨红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湿湿的身体让他害怕极了难受极了,可是他却一动都不敢动,他把脸埋在田埂边有些冰凉的草丛里,他的大脑是从没有过的畅意和害怕掺杂的空白。
杨红光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回家的。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早上一二节就是英语课,从坐进教室里早读开始,杨红光的心就一直狂跳不止。杨红光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魏老师。
上课铃响了,魏老师迈着她惯有的步子轻盈地飘进了教室。起立,坐下,杨红光头都不敢抬。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魏老师用她美妙的普通话读着英语句子,一切都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可是杨红光仍然不敢抬起头来,杨红光害怕一看她又会像昨天一样一下湿了。
从这一天开始,杨红光陷入了神思恍惚之中不能自拔。一有空杨红光总是往田野里那个位置上跑,杨红光总期望能够再看见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再发生。
杨红光心里已经不喊她老师了,杨红光在心里直接喊她的名字魏敏了。因为杨红光知道并保守着一个与她有关的秘密,在杨红光的心里,魏老师已经不再是老师,她成了一个女人。
杨红光把她当成了梦中情人,可是她却一无所知。这是多么令人难受的事啊!
杨红光不能对她也不能对别的任何人说这件事。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
杨红光不知道如何宣泻压在心底的这份幸福和苦闷,杨红光在自己订的白洋纸草稿本上写满了魏敏这两个字。杨红光用牛角刀在每天上学经过的一棵桉树上刻满了魏敏这两个字。
4
杨红光刚刚有点起色的成绩又下滑了。因为杨红光是留级生,在学习上努过一把力后,他的成绩曾一度进入过前三名,并因此当上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官——副班长。杨红光的班主任魏老师看到他心不在焉成绩下降,决定来家访。
那次,魏敏老师是杨红光家接待过的第一个城里人。当时及以后很多年,杨红光以他强烈的少年的自尊心感到惭愧万分,因为戴黑框眼镜穿碎花连衣裙讲普通话皮肤白皙透明的梦中情人魏敏看到的杨红光的家穷困万分!杨红光的数学老师上课时经常这样对学生发感慨:我们家一个星期再怎么着都会吃一回肉,半个月再怎么着都会吃一回鱼!而杨红光家呢,地里有什么,就只能吃什么,苦菜、南瓜、洋芋每天换着吃。每当数学老师显摆他家要吃的鱼和肉时,杨红光就痛苦地想: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家人?!
但是,魏老师对杨红光家的境况好像并不在意。其实别人家的生活关她什么事呀?在意,只是杨红光一个人悄悄地在意罢了。
魏老师对杨红光的父亲母亲说,杨红光其实很聪明,从刚过去的几个月看,他只要用点功,成绩还是能上去的,以后不说考中专吧,考个高中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段时间好像心事挺重的,我也不了解你们家的情况,你们多跟他说说,看看他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下面这几句她是对杨红光说的:你既然是班干部,希望你在学习上也能起到班干部的带头作用,我们不说什么远大理想,你好好读书,对你以后多少也会有好处呀。
是呀,要是好好读书,考上中专考上大学,变成城里人,每个月有了工资,想吃鱼吃鱼,想吃肉吃肉,那还是难事吗?杨红光在那一刻间已经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考上中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我一定要变成城里人。
当天晚上,杨红光躺在床上彻夜难眠,考上中专考上大学变成城里人后的美好生活在他的脑子里一遍遍地放电影。突然,杨红光激动地坐立起来:变成城里人后我不就可以讨魏敏做老婆了吗?我不就可以天天看见魏敏天天跟魏敏在一起了吗?这仿佛指日可待的美好的生活激动得杨红光热血沸腾,他一脚就把被子踢开了。虽然在十二月的冬夜里,杨红光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
杨红光就在这样的目标下开始了努力学习。期末考时,杨红光的总成绩又上升到了前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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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里,魏老师回了城里。
杨红光非常非常想她。
每天中午,杨红光照样去学校外的那片田野里,照样躺在魏老师窗外的田埂上看书看窗子想心事。那时杨红光都十六岁了,可是他还没去过离花地三十多公里的大理城。其实别说杨红光了,他的父亲那时差不多都四十岁了,去过城里也才那么有数的一两次。
杨红光躺在田埂上想象跟梦中情人魏敏老师一起幸福地在城里逛马路。杨红光虽然并未见过这座古城,但它却跟杨红光见过的熟悉的魏敏老师一样显得无比清晰。别的城,杨红光在打场里放的电影里见过。杨红光也许是把哪一部电影里的哪一座城搬到他的想象里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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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收假了。杨红光发现他的魏老师脸色红润了很多,可能是城里人吃得好的缘故吧。这样想的时候杨红光不禁更加增加了一层自卑,但这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杨红光又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魏敏老师。
为了引起魏老师更多的注意,杨红光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
可是杨红光这种充满幸福感的努力并没有维持多久。开学不久,有一次杨红光发现牛尿尿出现在魏老师的窗子里面,初开始,杨红光相当羡慕牛尿尿,能走进她的房间隔那么近地看她跟她说话,是多么地幸福啊。可是后来杨红光发现有点不对劲了,怎么每次都发现牛尿尿在魏老师的房间里呀?
后来在课堂上一个同学神秘兮兮地对杨红光和另外三个同学说牛尿尿在钓魏老师呢。钓是花地的伙子对追女孩子的一种说法,完整的词叫“钓蛋”,“钓”字很好理解,跟钓鱼的这个钓意思差不多。但是这个“蛋”字,杨红光直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感觉像是一个极其下流的词。
杨红光总觉得把追女生这样美好的事情叫作“钓蛋”是一种亵渎和侮辱,更何况现在用到了他的梦中情人身上,更让他气愤的是钓魏老师的不是他而是牛尿尿!杨红光对牛尿尿,真可以说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杨红光决定教训教训他。
杨红光设计的方案是约几个人在牛尿尿下课回家的路上拦截他,明明确确地教训他一顿,明明确确地警告他以后不许再打学生,明明确确地警告他不许再去钓魏老师,当然,后面这一点杨红光没对大伙说,杨红光想到时候由他小声地亲口警告他,因为这是他自己的一个秘密。
说干就干,杨红光和几个同学当天晚上回家每人准备了半截砖头,把它装在帆布书包里。到时候书包甩动起来就是一件强大的武器,这是花地的孩子们在跟外村小孩的多次“战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第二天,杨红光和几个同学就开始实施计划。可是当牛尿尿骑着单车吹着口哨离他们的伏击地点越来越近时,他们刚才替天行道的一股豪情却冷却成了冬天的冰块——不管他们面对别的同龄人时是多么地强悍,但他们还是害怕这个人。牛尿尿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强大了。
他们的计划流产了。
杨红光决定单独教训教训牛尿尿。他策划了另外一个方案。
那时农村里单车还很少,就是花地中学领工资的这二十多个老师,骑单车的人也才有三四个,牛尿尿就是其中之一,而牛尿尿骑的是“春花”轻便车,别的都是载重车,牛尿尿每天都要把他的单车擦好几遍,每时每刻看见,牛尿尿的单车都是锃亮锃亮的。牛尿尿对他的单车的得意劲,不亚于现今城里几十辆国产轿车中的一辆奔驰600。
杨红光决定拿牛尿尿的“奔驰”下手。杨红光找了一把牛角刀,他把它磨得快快的。
牛尿尿的“奔驰”就放在他宿舍的门外,那时单车放在门外几天都没事,不像现在,你锁上三把锁四把锁都会有人偷了去。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可能没丢过自行车的人家是极少极少的了,那时不会。当然,现在谁家丢个一两辆自行车除了特生气外,对他家庭生活好像也没多大影响,那时可不,像牛尿尿,如果他那自行车丢了,就跟破产差不多了,那时,买牛尿尿那样一辆车,像他这样领工资的人,也得积攒好几年。如果我毁了他这样一件命根子一样的宝贝,不是比暴打他一顿要强吗?杨红光想。
杨红光原先是想把车胎顺着钢圈一圈地割下来,但实施的时候发现太难割了,时间耽搁太久了又怕人看见,只好狠狠地在前后轮上各戳了十来刀,然后就跑了。
杨红光躲在远处仔细观察。牛尿尿发现两个轮子都没气时,并没有像杨红光所预期的那样狂跳起来,他在那里把单车翻转过来看了又看,好像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推着往乡里的方向去了。乡里离学校有差不多四公里,只有那里有修单车的。杨红光想像着当修单车的发现那二十多个刀眼并告诉牛尿尿时,牛尿尿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想着想着,杨红光不由得笑了。
杨红光一点也不担心会被牛尿尿知道,他做得那么周密,牛尿尿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怎么可能会发现呢?不过杨红光很有些遗憾,因为警是警告牛尿尿了,牛尿尿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很难达到警告的目的。
因为牛尿尿并不知道是他在钓杨红光的魏老师而遭到报复,所以他的钓蛋行为并没有多少收敛,相反,杨红光发现他出现在魏老师宿舍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花地人看一对小青年钓蛋是否成功,标志性地要看他们是否公开地出入于人群之中。牛尿尿到目前还没能把魏老师约出来人前人后地张狂,可见他也没什么戏,想到这一点,杨红光的怒气消了不少,竟至有点幸灾乐祸了。
不过作为旁观者,花地中学的老师学生大概没一个人会认为牛尿尿能钓到魏老师的。魏老师是什么?天鹅!牛尿尿是什么?狗屎!天鹅怎么能嫁给狗屎呢?杨红光呢,杨红光又是什么?那时杨红光根本没想,现在想想,其实就现在杨红光也决不比狗屎好多少。而魏老师那身材那皮肤那气质,是真真正正的天鹅!可那时杨红光已经沉浸到了一个少年最最美丽最最惆怅的世界里,在这样的世界里,别的所有所有的东西都被省略了。杨红光一门心思所想的,就是一定要考上中专考上大学,成为城里人后娶魏老师做媳妇。就是在这样一种强烈无比的愿望的推动下,杨红光的成绩好得几乎所有学过的内容都没有不知道的了。
7
三月,春天早早地来了。花地中学后山的桃花一坡一坡地开了,学校置身于桃花的掩映包围中。
有一天放学,看着这漫坡的桃花,杨红光突然特别想送一束桃花给他的魏老师。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杨红光给母亲胡编了一个理由,就跑进了夜里,跑进了看不清但闻得着的桃花园。桃树才开花,还没结果,所以桃园没人看。杨红光爬上一棵桃树,不顾戳人的枝枝杈杈,折了十多枝桃花。
他的魏老师的窗子仍然亮着,可是他不敢去敲门给她送桃花。他怎么敢呀,别说那时没有送的理由,就后来读大学以及以后工作,杨红光对给女孩子送花一直都紧张惊恐不已。关于这一点,杨红光的老婆对他特别不满,杨红光运用炒菜做饭写诗瞎吹胡侃等等综合手段把她骗到手后,有一次她对杨红光说,你是不是不开窍,送花给女孩子是追女孩子的捷径呀,一个女孩子接过鲜花的那一刻,是她感觉最美丽最幸福的时候也是最容易下决心的时候,这种机会你都不知道抓?杨红光笑着说幸好我不会抓,要是我会抓,睡在我旁边的就不是你了。
杨红光怎么可能没给人送过花?但那是杨红光一个人的秘密,杨红光不会对任何人说,当然更不会对老婆说。
在昆明上大学的时候,杨红光的上铺给一个女生送花。到要毕业那年,上铺喜欢上了物理系大三的一个女生,他以诗歌、散文等多种形式发狂般地给她写了一百多封信,这些信被贴上邮票投进学校的邮箱,通过邮局又辗转反侧地寄回到学校的女生楼,可是就像石沉大海,上铺没收到一封回信。上铺每天注意观察她,也没看出什么“意思”来。有一天下大雨,昆明的大多数地方像是泡在了水里一样,上铺在这样特殊的天气里做了一件可以被载入这所大学钓蛋历史的惊人大事。那天上午第四节课他逃课,他故意不打伞,跑到街上用两个月的伙食费买了九十九朵红玫瑰,在那女生下课前,他湿淋淋地抱着玫瑰等在她的宿舍门口,在下课的、打饭的学生的注视下,那铁石心肠的女生着实被他吓了一大跳。当然,他们最后没有成,因为那女生特现实,但他们做了好朋友。他毕业离校时,那铁石心肠的女生来送他,他们两个人都流了许多眼泪。
杨红光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特别佩服上铺这种“让别人去说吧”的勇气。真的,不管他是为着感情,还是为着表演,他的这种勇气太值得人们学习了,特别是现而今爱情变成“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打,敌驻我扰”的游击战的时候,更应该拿出这样的绝招,一招解决。杨红光相信在这样的绝招下,肯定没多少女孩还能继续游击下去。
杨红光连他上铺万分之一的勇气都没有,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敲开魏老师的房门,把那一束美丽的桃花献给他。可杨红光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又是冷,抱着桃花在魏老师的窗下徘徊又徘徊。
后来,魏老师的窗子黑了,她睡了。杨红光暗暗地想,要是她明早醒来,打开窗子看见窗台上放着一束花,那她会是一种什么心情一种什么表情?杨红光决定把花扔到窗台上去。房子是一楼一底的瓦房,杨红光的魏老师虽然住在楼上,窗子离地面也不是很高。
第一次,没扔到那窗框里,花束顺着墙壁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发出“扑”的一声。声音很小,但这很小的声音被静夜放大得异常响亮,杨红光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像是还听见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隔了一会,夜照样地静,什么可怕的事也没发生。杨红光继续扔他的桃花。一次,两次,三次,突然,窗户亮起来,杨红光本能地伏倒在地上。隔了一会,灯又熄了。把她吓醒了吗?杨红光这下更紧张了,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一次成功一次成功这回一定要一次成功!他闭着眼睛默数着一、二、三,然后一扔,真的成功了!像是怕有人追似的,杨红光不顾黑暗,撒腿就跑。
杨红光像一条鱼一样,在黑暗中悄悄游回了家里,又像鱼一样脏兮兮地游进了被窝里。
这一夜,杨红光睡得特别甜。
第二天早上,杨红光偷偷观察魏老师,发现她不像平时那么光鲜照人了,她的眼睛红红的,总是用手蒙着嘴巴打哈欠,像是一夜没睡好。下午下课前,有同学说,魏老师在办公室里很生气地对牛尿尿说了一些莫明其妙的话,魏老师最后一句话对牛尿尿是个巨大的打击,但没人听清她最后说了一句什么话。
现在杨红光想象得到他的魏老师早上打开窗子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了,肯定是惊诧、害怕吧。那束美丽的桃花肯定不会被她插在了瓶子里,肯定是像在河里摸鱼的人突然摸到一条蛇一样,被慌乱地扔了。因为从此后,杨红光再没看见她开窗子。是杨红光吓着了她,是那一束不知怎么爬上她窗子的桃花吓着了她。牛尿尿可能是当了杨红光的替罪羊。对于千方百计想要惩罚牛尿尿的杨红光来说,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只可惜从那以后杨红光再没看见那扇美丽、神秘又充满希冀的窗子打开过。
想,却看不着。越看不着,就越想。杨红光像是疯了。
8
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魏老师决定带全班学生去清碧溪春游。
清碧溪在大理苍山圣应峰和马龙峰之间,是苍山十八溪中风光最美的一溪。主要景观为清溪三潭,从上向下望去,三潭碧莹莹的溪水一层层排下去,每潭都清澈见底,山光云色,尽映其中,潭底的累累小石子,或青或白,似乎能看清石上的纹路,每当太阳升起来,映在潭底,像晶莹剔透的宝石在闪光。到了峰顶,光滑笔直的巨峰两相对峙,形成一个狭窄的山口,陡崖之间一股清泉从悬岩峭壁中悬流倾泻,汇集成潭,飞珠溅玉,特别壮观。
到达清碧溪三潭的下潭时是上午十一点半。在下潭玩了一会后,就在魏老师的组织下,陆续翻过潭边的石崖,往中潭前进。杨红光是倒数第二个爬石崖,杨红光的后面是魏老师。这座石崖滑溜无比,魏老师又在下面注视着杨红光,杨红光心里像是激动,又像是紧张,脚下一滑,就摔了下来,整个地摔进了冰冷的水里。魏老师赶忙把杨红光拉起来,杨红光站在她的面前,又冷又害臊,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全身打抖。杨红光准备重新爬过,魏老师把他拉住了,她说,赶快把衣服脱了晒晒太阳,不然要生病的,我带你们出来要出点事我可担当不了。
魏老师把杨红光带到一块开阔的草地上。杨红光把外衣脱下来,坐在那里晒太阳。可是杨红光还在不断地发抖。魏老师焦急地问还冷吗,杨红光没说话,坐在那里点点头。魏老师往山上看了看,他的同学们都隐没在了苍松翠柏之间,没一点影子,只是透出来一阵又一阵快乐的歌声。魏老师对杨红光说,来,过来,我抱着你,这样会暖和些,你可千万别生病了。杨红光慌忙站起来,局局促促地不知怎么做才好。魏老师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裹进了怀里。
杨红光的大脑突然空了。杨红光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曾有过的温暖。杨红光抖得越发厉害了。杨红光的手紧紧地贴在大腿边,僵硬地站着。杨红光虽然紧闭着眼睛,但他还是感觉到魏老师太高太高了。
多少日子的幻想,幻想里多少甜蜜的东西,幻想里多少色情、下流的东西,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突然醒了。紧闭着眼睛,杨红光哭了。
杨红光哭了。
杨红光躲在心里的一个角落里哭了。
回来后杨红光真的生病了。这病有一大半是杨红光装的。他不想去上课。他不想看见魏老师。他独自躲在自己内心的世界里,独自悄悄地任纷乱的情绪自由生长,独自悄悄地任那一幕和那一幕的感受在他的每一寸血管里走来走去。
10
后来就是中考前紧张的五月份。在五月二十八号,魏老师没有跟任何人告别,魏老师悄悄地哭了一脸的眼泪,然后就悄悄地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人说,魏老师是晚上走的,是一辆威风凛凛的解放牌卡车来接的她,开车的是一个同样威风凛凛的城里小伙子。而牛尿尿在后来遭到一个相当严重的处分,被调到更远的一所山村小学当老师去了。当年,他在那所小学附近的村里草草找了一个媳妇,草草地结了婚。
杨红光呢,杨红光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中专,一定要考上高中、考上大学,然后到城里找他的魏老师。中专没考上,相反却考上了一所没人愿意上的高中,经过五年的超长的高中学历,靠着魏老师在他心里的支撑,他最后终于考上了大学,终于成了城里人,而且还成了公务员。在成为城里人后,日益丰富多彩的城里人的生活悄悄地解散了他心里关于魏老师的记忆;回到老家花地,一幢拔地而起的学校高楼也解散了他忧郁迷离的少年生活的痕迹……
【作者简介】杨加方:大理市人,白族,1971年生,现在大理日报社工作,大理州作家协会理事。
责任编辑 杨泽文
一九八三年九月一日,苍山群峰间的花地公社异常地闷热。可是这天苍山脚下的花地中学里的所有人却似乎忘记了闷热,相反却处在莫名其妙的一种不安分中。
因为花地中学刚刚分来一个大学生。
那个时候大学生还十分稀少,不像现在,正规大学生、自考大学生、函授大学生、花钱买的大学生,甚至研究生,满大街都是。本来,这么金贵的大学生是不可能分到既不靠村又不挨寨的花地中学来的,城里那么多的学校要还要不来不是?唯一的原因是这个大学生老师是自愿要求来花地中学的。当然,仅此一点,不会让整个花地中学的老师学生这样激动,关键是新来的老师是个女的,是个戴黑框眼镜穿碎花连衣裙讲普通话皮肤白皙透明的高个女老师。
为什么分来这样一个女老师,会让一个学校的老师学生这样不安分呢?杨红光经过多年分析,将原因归纳如下:
一、花地人第一次看见女人戴眼镜;
二、花地人没人穿裙子,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这种衣服裤子连在一起两条膀子白晃晃地露在外面的像麻袋一样的裙子;
三、花地人说的话是当地的土语,是典型的滇西方言,连老师上课都是讲这种方言,除了电影上看过,这是花地人第一次听真人讲普通话;
四、她皮肤那么白,那么嫩,像是弹一弹都能弹破,让皮肤粗糙的花地人更加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灰头土脸;
五、花地人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会有那么高,花地中学十多个男老师,除了教体育的刘顺老师,没一个愿意跟她站在一起。
花地中学虽然是一所公社初级中学,但建在远离村镇的苍山脚下,这里的老师们生活十分清苦,他们上完课一般还得要赶回家种田、喂牲口,学生呢,下课了当然更得赶回家放牛、割草、干农活。因为学校太过偏僻,很多年后大学生开始不稀奇之后,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也都不太愿意到这里来。即使有人来,也是那些从农村考出去的无依无靠的大学生,他们来这里是没别的选择,让他们去哪里,他们只好去哪里,更何况,多少大学生毕业了也就失业了。
2
杨红光书读得晚,十岁才上一年级。一九八二年,杨红光在花地中学读初二,一九八三年九月一日应该升初三,但在升初三的所有学生中,他是倒数第一名。说句不好意思的大实话,从初一开学到初二结束,杨红光连英语课本封面上English这个单词都还不会写。
那时农村孩子“跳农门”的最好出路是初中毕业考中专,杨红光虽然成绩不好,但上中专特别是威风凛凛的警察类的中专是他最大的梦想。可是他倒数第一名的成绩怎么可能实现这个伟大梦想呢?杨红光回家对父亲说,我不读了,我要跟人到城里学电焊去。父亲鼓着眼睛对他吼了一句不读算■!但最后父亲还是来到花地中学,凭着他是生产队长,找到学校商量,让杨红光留级,“把基础再搞好一点”。于是,杨红光刚好进了魏敏老师当班主任的初二一班。
不过滑稽的是,魏敏老师大学学的专业是中文,花地中学的校长却安排她教英语,理由是花地中学唯一的一位英语老师讲的英语就像本地人的方言一样,没一点“外国”的味道。魏老师既然是大学生,学的虽然不是英语专业,也总不会比这两位老师差,而且她还讲一口像电影一样的标准普通话,所以她只好任重而道远地担起了这一重任。
魏老师第一次上课,发现学生听课都极其认真,特别高兴。其实那完全是假象,花地中学的学生们要真都这么刻苦认真,那他们岂不全都考上了中专,考上了大学,全都变成了城里人?
魏老师在上了一个星期的课后,决定搞一次小测验,摸摸学生英语的底。结果让她大失所望:一个班三十二个人,竟然只有两个人及格,就这及格的两个人,最高分也才六十四分。不及格的人里,考个位分数的有十一个人,这十一个人里有十个连英语课本封面上印得大大的English这个单词都不会写!而杨红光,就是这十个人里的一个。
这一次摸底,把杨红光们刚刚积聚一星期的压力释放了:既然如此,杨红光们就破罐子破摔,用不着谁怕谁了。于是,每到上英语课,教室三面墙壁上的石灰皮被他们抠得斑斑驳驳,在魏老师转身写板书或低头读课本的时候,后边和前边的学生左边和右边的学生就打开了大仗。不知道魏老师是脾气好还是不敢说这些农村野孩子,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诫大家安静点,而且她的声音特别好听,即便她是在发脾气,也像唱歌一样好听,这样惹得杨红光们只好继续不断地跟她捣乱。有一次终于把魏老师惹哭了。很多年后,当杨红光书越读越多越来越懂得尊重别人的劳动时,他不禁为当年的做法惭愧万分。
那是十月份吧,气候宜人的滇西虽然没有中原地区那种吓人的“秋老虎”,但正午的那个热劲仍把狗们晒得伸长了舌头乱喘。
谁也不知道是谁把一根软软的鸡毛带进了教室,谁也不知道是谁在魏老师低头读课本的时候把那根鸡毛吹到了杨红光面前,杨红光顺势一吹,鸡毛飘呀飘呀飘就飘到站在杨红光前面不远处的魏老师的脸前,这时她正好抬起头来,鸡毛不偏不倚地落在她人中的位置上,就像抗日战争电影里日本鬼子那一撮精心修饰的胡须一样,滑稽得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立时引得全班哄堂大笑。魏老师脸一下涨得通红,呆了几秒钟,她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然后蒙着脸跑出了教室。这下把杨红光吓坏了。杨红光不知道是怕魏老师那突然滚落的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怕她跑出去后再次跑进来时会带来什么样的惩罚。
全班同学也一个个吓得面面相觑,教室里这下反倒安静得鸦雀无声。魏老师跑出教室后不一会儿,校长汪革命和体育老师牛尿尿脚跟脚地就进来了。
这里先插叙一下汪革命和牛尿尿。汪革命当然不叫汪革命,是叫汪泉海,因为他总喜欢开全校大会,总喜欢在这种大会上讲一些革命的故事和革命的道理,所以得了一个“汪革命”的外号。牛尿尿呢当然更不可能叫牛尿尿了,哪有人叫这种名字的?他得来这一外号,主要原因在于他自己的名字,次要原因在于他惹人嫌。他的名字叫刘顺,这顺字的音在大理话里跟尿(读shui)差不多,刘呢,又跟“牛”差不多,所以就叫成了“牛尿”,后来叫来叫去为了押韵顺口,就叫成了“牛尿尿”,这种叫法当然只能背着他叫,在花地中学,还从没人敢公开挑战四肢发达的牛尿尿。把老师气哭气跑这算是教学事故,校长来处理,当然没什么可说的,因为那本来就是他的职责,像汪革命这样的领导平时就特别喜欢多出点这种不大不小的事故,这种时候往往更能体现他的存在和他的权威。可是牛尿尿来插什么手?
汪革命背着手,铁青着脸盯着大家,用花地话说:说!哪个干的?
杨红光平时算是不出声的哑闹哑闹的那类人,这种阵势哪里见过?杨红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后悔得不得了。后悔是后悔了,可杨红光哪敢站起来承认是他干的?
汪革命的眼睛在男生身上扫视了几分钟,教室里根本没人出声,用一句用滥了的话来形容,就是有颗针掉地都听得见,虽然教室那地只是夯实了的泥土地。
汪革命看实在没人说,就恶狠狠地命令到:男生全部起立!
男生们一个个忐忑不安地站了起来。
汪革命又威严地扫视了男生一遍,然后命令道:给我全部跪到凳子上去!
杨红光第一个跪到了凳子上。那时花地中学坐的是两人一条的条凳,木匠在下料的时候可能考虑到学生的屁股小,为了节约,凳子的面板甚至还没有大人的一个巴掌宽。坐着的时候也不觉得这凳子有什么缺陷,等到跪上去不一会儿,才发觉比起电影里地下党员被捕后的那种老虎凳可能并不好受多少。才几分钟,膝盖就受不了了。汪革命看学生们挨不住疼拧来扭去的样子,有点幸灾乐祸地再一次问道:现在该说了吧?
杨红光暗想,现在忍一下就过去了,如果说了,保不定会把我给开除了。杨红光不敢出声,当然别的也没人出声。
汪革命有点下不来台,又把目光扫向女生们:你们哪个知道哪个愿意检举揭发?
女生也没人出声。
汪革命这下真火了:女生全部起立,你们陪他们站着好了。他扫视了杨红光们跪着的站着的全班一眼,狠狠地说:下课铃不响不准坐下!说完甩手走了。
这时候杨红光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毕竟膝盖上没多少肉啊,可这时一节课差不多才过半呢,还有二十多分钟,哪受得了啊!可不坚持又能怎么样?杨红光那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意志坚定的被捕的地下党员,一方面是肉体的疼痛和坚定不移的悲壮,一方面是对敌人的强烈的仇恨。
杨红光疼得快要忍不住眼泪了,恶狠狠地想:汪革命汪革命等我以后也当了老师看我怎么收拾你的儿子!
牛尿尿是个典型的虐待狂,平时他在体育课上打学生已经是家常便饭,现在校长都已经体罚学生了,他就更得意了。他拿起讲桌上那块一头包着铁皮的黑板擦,在手上一掂一掂地,有些得意地说:男生全部把手伸出来。
老师在学生面前太强大了。大家都没一点想反抗的意思,只好乖乖地伸出手来。刘顺一个人“奖赏”了男生十下,每人每个巴掌五下。还有最后两个没打完,魏老师眼睛红红地进来了。她进来看见男生们的样子,显得十分惊讶,忍不住大声地说:怎么这样怎么能这样对学生啊!牛尿尿讪讪地看看魏老师,把黑板擦扔在讲桌上,一句话没说就灰溜溜地走出了教室。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牛尿尿见了城里来的戴黑框眼镜穿碎花连衣裙讲普通话皮肤白皙透明的魏老师也自惭形秽了吗?
魏老师说:起来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坐下。
杨红光的膝盖已经麻木了,其他人肯定也全都跟杨红光差不多,因为他们也一个个地像杨红光一样难受得直不起身来。等到坐下来,杨红光感觉疼得不行,拉起裤腿一看:全红了!他妈的全红了,膝盖这两块全变成紫红的了!
魏老师以前在城里可能没看见过体罚学生,她在那里一个劲地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神态就像课本里祥林嫂丢失了阿毛后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醒来,杨红光发现昨天紫红的两块全变成青黑的了。
后来在一次英语课上,魏老师对大家说: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我既然当这个班的班主任,我在心里都是把你们大家当成我的朋友的,可是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也这样讨厌我,你们在其他老师的课上都是规规矩矩听课的,为什么在我的课上就这样捣乱?是我让你们厌恶吗?
厌恶?说哪里话呀!要说厌恶,汪革命、牛尿尿才是同学们厌恶的人,魏老师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人厌恶呢?可是同学们又怎么会这么对她呢?杨红光不知道。隐隐约约地,杨红光觉得应该说是喜欢,因为喜欢而厌恶。后来杨红光才知道,这种心理不仅学生们有,学校里其他所有的老师好像都有这种心理。据说那天魏老师被气得跑出教室后,她跑到了办公室里,当时有五六个老师没课正坐在办公室里闲吹牛,魏老师泪眼滂沱地跑进办公室,伏在办公桌上脊背一起一伏地,引起了他们莫大的快慰,五六种大体相似的幸灾乐祸的神情掩饰不住地一一展现在各人的脸上。
汪革命并不顾忌办公室里有那么多人等着看笑话,当场就批评了魏老师,校长说了一句特别形象的话,他说:“这里是农村,农村娃娃野惯了,你一让他们,他们会爬到你头上屙屎!”
因为赌着一口气,魏老师决定推心置腹地跟学生们谈一次,她说:你们别的科目都学得很好,为什么英语就学得这个样?并不是你们不用功,而是因为你们没用心好好记单词,学英语其实跟你们小学一开始学汉字时的道理是一样的,没记住字形、字音、字意怎么可能学得好?只要你们花点功夫把所有学过的单词都背下来,成绩肯定就能上去,至少及格没问题。
多少年后,杨红光都在庆幸留级这年遇到了魏老师,否则以他那英语水平现在肯定已经在花地那块土地上生儿育女了,而不可能每月按时领取虽不算多但也不算少的工资,并且在一个个节假日休息不干活的时候还能领更多的钱。
杨红光不知道他那些现在仍在花地的旮旮旯旯里觅食的好朋友们当初是不是没听魏老师的话,反正他听了,他变成了城里人,变成了吃喝不愁的公务员。
在生吞活剥般地猛背了二十多天的单词后,杨红光记住了学过的所有英语单词,上英语课感觉不再吃力了,后来上学期期末考时,杨红光的英语天方夜谈般地及格了。
3
十二月份,魏老师来到花地中学差不多四个月了。在四季如春的花地,这个季节并不像北方那样冰天雪地,相反,在中午的阳光下,却有一种融融的暖意。
这个季节的花地在杨红光的记忆里特别深刻——田野里初长成的蚕豆、麦苗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东一垄西一畦的油菜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不上课的时候杨红光经常一个人跑到田野里,随随便便躺倒在蚕豆、麦苗、油菜花中间的田埂上,一边晒暖暖的太阳,一边看他能够找得来的小说,如果晒得有睡意了,他就把书蒙在脸上,暖暖地睡去。等到一觉醒来,发现正在蚕豆、麦苗、蓝天、白云和阳光的包围下,别提那有多惬意多幸福了。
杨红光关于花地的田野的记忆,有相当重要的一节是与魏敏老师有关。
这一节蛰伏在杨红光记忆的最深处,杨红光从来没对谁说过,它是杨红光少年时代最大最大的关于一个少年成长的秘密,每当想起这个秘密,杨红光的心里就充满难以言说的冲动、失落和幸福。
那天是星期天,中午,花地上空的太阳照样暖暖地照着,杨红光照样来到了田野里。杨红光从家里出来就是田野,虽然从他家大门口往西眺就能看到由五幢瓦房围成的花地中学,但花地中学却远在苍山脚下,以前上学时杨红光曾细心数过,即使直线距离,也得经过一百三十八丘大大小小的农田,总路程大概有两公里多。
星期天没课,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事来着,中午吃过饭后杨红光拿着书去田里,不知不觉间,杨红光竟一路来到了学校外的豆田里。当杨红光准备在一条田埂上躺下时,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教师宿舍,竟看见魏老师宿舍的窗子大开着,她背对着窗子,不知正在干什么。杨红光怕被她看见,连忙伏倒在田埂上。
杨红光知道不该这样偷看老师,但好奇心驱使他紧紧地伏在那里,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突然,魏老师抬起手脱下了一件衣服,接着她又脱下了一件衣服!
杨红光的头嗡地一下大了,紧紧地伏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身体紧张得想要嵌进泥土里。
杨红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子里的人,虽然屋里光线暗淡,但女人白白的脊背却差点晃花了他的眼睛!她的上身像电影里士兵们子弹袋绕来绕去的带子一样,也勒着像是同样的带子,初开始杨红光不知道那是什么,马上当他明白那就是城里人用的奶罩时,他的脑袋嗡地一下仿佛就失去了知觉。杨红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湿湿的身体让他害怕极了难受极了,可是他却一动都不敢动,他把脸埋在田埂边有些冰凉的草丛里,他的大脑是从没有过的畅意和害怕掺杂的空白。
杨红光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回家的。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早上一二节就是英语课,从坐进教室里早读开始,杨红光的心就一直狂跳不止。杨红光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魏老师。
上课铃响了,魏老师迈着她惯有的步子轻盈地飘进了教室。起立,坐下,杨红光头都不敢抬。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魏老师用她美妙的普通话读着英语句子,一切都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可是杨红光仍然不敢抬起头来,杨红光害怕一看她又会像昨天一样一下湿了。
从这一天开始,杨红光陷入了神思恍惚之中不能自拔。一有空杨红光总是往田野里那个位置上跑,杨红光总期望能够再看见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再发生。
杨红光心里已经不喊她老师了,杨红光在心里直接喊她的名字魏敏了。因为杨红光知道并保守着一个与她有关的秘密,在杨红光的心里,魏老师已经不再是老师,她成了一个女人。
杨红光把她当成了梦中情人,可是她却一无所知。这是多么令人难受的事啊!
杨红光不能对她也不能对别的任何人说这件事。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
杨红光不知道如何宣泻压在心底的这份幸福和苦闷,杨红光在自己订的白洋纸草稿本上写满了魏敏这两个字。杨红光用牛角刀在每天上学经过的一棵桉树上刻满了魏敏这两个字。
4
杨红光刚刚有点起色的成绩又下滑了。因为杨红光是留级生,在学习上努过一把力后,他的成绩曾一度进入过前三名,并因此当上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官——副班长。杨红光的班主任魏老师看到他心不在焉成绩下降,决定来家访。
那次,魏敏老师是杨红光家接待过的第一个城里人。当时及以后很多年,杨红光以他强烈的少年的自尊心感到惭愧万分,因为戴黑框眼镜穿碎花连衣裙讲普通话皮肤白皙透明的梦中情人魏敏看到的杨红光的家穷困万分!杨红光的数学老师上课时经常这样对学生发感慨:我们家一个星期再怎么着都会吃一回肉,半个月再怎么着都会吃一回鱼!而杨红光家呢,地里有什么,就只能吃什么,苦菜、南瓜、洋芋每天换着吃。每当数学老师显摆他家要吃的鱼和肉时,杨红光就痛苦地想: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家人?!
但是,魏老师对杨红光家的境况好像并不在意。其实别人家的生活关她什么事呀?在意,只是杨红光一个人悄悄地在意罢了。
魏老师对杨红光的父亲母亲说,杨红光其实很聪明,从刚过去的几个月看,他只要用点功,成绩还是能上去的,以后不说考中专吧,考个高中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段时间好像心事挺重的,我也不了解你们家的情况,你们多跟他说说,看看他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下面这几句她是对杨红光说的:你既然是班干部,希望你在学习上也能起到班干部的带头作用,我们不说什么远大理想,你好好读书,对你以后多少也会有好处呀。
是呀,要是好好读书,考上中专考上大学,变成城里人,每个月有了工资,想吃鱼吃鱼,想吃肉吃肉,那还是难事吗?杨红光在那一刻间已经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考上中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我一定要变成城里人。
当天晚上,杨红光躺在床上彻夜难眠,考上中专考上大学变成城里人后的美好生活在他的脑子里一遍遍地放电影。突然,杨红光激动地坐立起来:变成城里人后我不就可以讨魏敏做老婆了吗?我不就可以天天看见魏敏天天跟魏敏在一起了吗?这仿佛指日可待的美好的生活激动得杨红光热血沸腾,他一脚就把被子踢开了。虽然在十二月的冬夜里,杨红光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
杨红光就在这样的目标下开始了努力学习。期末考时,杨红光的总成绩又上升到了前三名。
5
寒假里,魏老师回了城里。
杨红光非常非常想她。
每天中午,杨红光照样去学校外的那片田野里,照样躺在魏老师窗外的田埂上看书看窗子想心事。那时杨红光都十六岁了,可是他还没去过离花地三十多公里的大理城。其实别说杨红光了,他的父亲那时差不多都四十岁了,去过城里也才那么有数的一两次。
杨红光躺在田埂上想象跟梦中情人魏敏老师一起幸福地在城里逛马路。杨红光虽然并未见过这座古城,但它却跟杨红光见过的熟悉的魏敏老师一样显得无比清晰。别的城,杨红光在打场里放的电影里见过。杨红光也许是把哪一部电影里的哪一座城搬到他的想象里来了吧?
6
寒假收假了。杨红光发现他的魏老师脸色红润了很多,可能是城里人吃得好的缘故吧。这样想的时候杨红光不禁更加增加了一层自卑,但这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杨红光又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魏敏老师。
为了引起魏老师更多的注意,杨红光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
可是杨红光这种充满幸福感的努力并没有维持多久。开学不久,有一次杨红光发现牛尿尿出现在魏老师的窗子里面,初开始,杨红光相当羡慕牛尿尿,能走进她的房间隔那么近地看她跟她说话,是多么地幸福啊。可是后来杨红光发现有点不对劲了,怎么每次都发现牛尿尿在魏老师的房间里呀?
后来在课堂上一个同学神秘兮兮地对杨红光和另外三个同学说牛尿尿在钓魏老师呢。钓是花地的伙子对追女孩子的一种说法,完整的词叫“钓蛋”,“钓”字很好理解,跟钓鱼的这个钓意思差不多。但是这个“蛋”字,杨红光直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感觉像是一个极其下流的词。
杨红光总觉得把追女生这样美好的事情叫作“钓蛋”是一种亵渎和侮辱,更何况现在用到了他的梦中情人身上,更让他气愤的是钓魏老师的不是他而是牛尿尿!杨红光对牛尿尿,真可以说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杨红光决定教训教训他。
杨红光设计的方案是约几个人在牛尿尿下课回家的路上拦截他,明明确确地教训他一顿,明明确确地警告他以后不许再打学生,明明确确地警告他不许再去钓魏老师,当然,后面这一点杨红光没对大伙说,杨红光想到时候由他小声地亲口警告他,因为这是他自己的一个秘密。
说干就干,杨红光和几个同学当天晚上回家每人准备了半截砖头,把它装在帆布书包里。到时候书包甩动起来就是一件强大的武器,这是花地的孩子们在跟外村小孩的多次“战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第二天,杨红光和几个同学就开始实施计划。可是当牛尿尿骑着单车吹着口哨离他们的伏击地点越来越近时,他们刚才替天行道的一股豪情却冷却成了冬天的冰块——不管他们面对别的同龄人时是多么地强悍,但他们还是害怕这个人。牛尿尿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强大了。
他们的计划流产了。
杨红光决定单独教训教训牛尿尿。他策划了另外一个方案。
那时农村里单车还很少,就是花地中学领工资的这二十多个老师,骑单车的人也才有三四个,牛尿尿就是其中之一,而牛尿尿骑的是“春花”轻便车,别的都是载重车,牛尿尿每天都要把他的单车擦好几遍,每时每刻看见,牛尿尿的单车都是锃亮锃亮的。牛尿尿对他的单车的得意劲,不亚于现今城里几十辆国产轿车中的一辆奔驰600。
杨红光决定拿牛尿尿的“奔驰”下手。杨红光找了一把牛角刀,他把它磨得快快的。
牛尿尿的“奔驰”就放在他宿舍的门外,那时单车放在门外几天都没事,不像现在,你锁上三把锁四把锁都会有人偷了去。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可能没丢过自行车的人家是极少极少的了,那时不会。当然,现在谁家丢个一两辆自行车除了特生气外,对他家庭生活好像也没多大影响,那时可不,像牛尿尿,如果他那自行车丢了,就跟破产差不多了,那时,买牛尿尿那样一辆车,像他这样领工资的人,也得积攒好几年。如果我毁了他这样一件命根子一样的宝贝,不是比暴打他一顿要强吗?杨红光想。
杨红光原先是想把车胎顺着钢圈一圈地割下来,但实施的时候发现太难割了,时间耽搁太久了又怕人看见,只好狠狠地在前后轮上各戳了十来刀,然后就跑了。
杨红光躲在远处仔细观察。牛尿尿发现两个轮子都没气时,并没有像杨红光所预期的那样狂跳起来,他在那里把单车翻转过来看了又看,好像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推着往乡里的方向去了。乡里离学校有差不多四公里,只有那里有修单车的。杨红光想像着当修单车的发现那二十多个刀眼并告诉牛尿尿时,牛尿尿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想着想着,杨红光不由得笑了。
杨红光一点也不担心会被牛尿尿知道,他做得那么周密,牛尿尿这种头脑简单的人怎么可能会发现呢?不过杨红光很有些遗憾,因为警是警告牛尿尿了,牛尿尿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很难达到警告的目的。
因为牛尿尿并不知道是他在钓杨红光的魏老师而遭到报复,所以他的钓蛋行为并没有多少收敛,相反,杨红光发现他出现在魏老师宿舍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花地人看一对小青年钓蛋是否成功,标志性地要看他们是否公开地出入于人群之中。牛尿尿到目前还没能把魏老师约出来人前人后地张狂,可见他也没什么戏,想到这一点,杨红光的怒气消了不少,竟至有点幸灾乐祸了。
不过作为旁观者,花地中学的老师学生大概没一个人会认为牛尿尿能钓到魏老师的。魏老师是什么?天鹅!牛尿尿是什么?狗屎!天鹅怎么能嫁给狗屎呢?杨红光呢,杨红光又是什么?那时杨红光根本没想,现在想想,其实就现在杨红光也决不比狗屎好多少。而魏老师那身材那皮肤那气质,是真真正正的天鹅!可那时杨红光已经沉浸到了一个少年最最美丽最最惆怅的世界里,在这样的世界里,别的所有所有的东西都被省略了。杨红光一门心思所想的,就是一定要考上中专考上大学,成为城里人后娶魏老师做媳妇。就是在这样一种强烈无比的愿望的推动下,杨红光的成绩好得几乎所有学过的内容都没有不知道的了。
7
三月,春天早早地来了。花地中学后山的桃花一坡一坡地开了,学校置身于桃花的掩映包围中。
有一天放学,看着这漫坡的桃花,杨红光突然特别想送一束桃花给他的魏老师。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杨红光给母亲胡编了一个理由,就跑进了夜里,跑进了看不清但闻得着的桃花园。桃树才开花,还没结果,所以桃园没人看。杨红光爬上一棵桃树,不顾戳人的枝枝杈杈,折了十多枝桃花。
他的魏老师的窗子仍然亮着,可是他不敢去敲门给她送桃花。他怎么敢呀,别说那时没有送的理由,就后来读大学以及以后工作,杨红光对给女孩子送花一直都紧张惊恐不已。关于这一点,杨红光的老婆对他特别不满,杨红光运用炒菜做饭写诗瞎吹胡侃等等综合手段把她骗到手后,有一次她对杨红光说,你是不是不开窍,送花给女孩子是追女孩子的捷径呀,一个女孩子接过鲜花的那一刻,是她感觉最美丽最幸福的时候也是最容易下决心的时候,这种机会你都不知道抓?杨红光笑着说幸好我不会抓,要是我会抓,睡在我旁边的就不是你了。
杨红光怎么可能没给人送过花?但那是杨红光一个人的秘密,杨红光不会对任何人说,当然更不会对老婆说。
在昆明上大学的时候,杨红光的上铺给一个女生送花。到要毕业那年,上铺喜欢上了物理系大三的一个女生,他以诗歌、散文等多种形式发狂般地给她写了一百多封信,这些信被贴上邮票投进学校的邮箱,通过邮局又辗转反侧地寄回到学校的女生楼,可是就像石沉大海,上铺没收到一封回信。上铺每天注意观察她,也没看出什么“意思”来。有一天下大雨,昆明的大多数地方像是泡在了水里一样,上铺在这样特殊的天气里做了一件可以被载入这所大学钓蛋历史的惊人大事。那天上午第四节课他逃课,他故意不打伞,跑到街上用两个月的伙食费买了九十九朵红玫瑰,在那女生下课前,他湿淋淋地抱着玫瑰等在她的宿舍门口,在下课的、打饭的学生的注视下,那铁石心肠的女生着实被他吓了一大跳。当然,他们最后没有成,因为那女生特现实,但他们做了好朋友。他毕业离校时,那铁石心肠的女生来送他,他们两个人都流了许多眼泪。
杨红光第一次听这个故事时,特别佩服上铺这种“让别人去说吧”的勇气。真的,不管他是为着感情,还是为着表演,他的这种勇气太值得人们学习了,特别是现而今爱情变成“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打,敌驻我扰”的游击战的时候,更应该拿出这样的绝招,一招解决。杨红光相信在这样的绝招下,肯定没多少女孩还能继续游击下去。
杨红光连他上铺万分之一的勇气都没有,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敲开魏老师的房门,把那一束美丽的桃花献给他。可杨红光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又是冷,抱着桃花在魏老师的窗下徘徊又徘徊。
后来,魏老师的窗子黑了,她睡了。杨红光暗暗地想,要是她明早醒来,打开窗子看见窗台上放着一束花,那她会是一种什么心情一种什么表情?杨红光决定把花扔到窗台上去。房子是一楼一底的瓦房,杨红光的魏老师虽然住在楼上,窗子离地面也不是很高。
第一次,没扔到那窗框里,花束顺着墙壁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发出“扑”的一声。声音很小,但这很小的声音被静夜放大得异常响亮,杨红光吓得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像是还听见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隔了一会,夜照样地静,什么可怕的事也没发生。杨红光继续扔他的桃花。一次,两次,三次,突然,窗户亮起来,杨红光本能地伏倒在地上。隔了一会,灯又熄了。把她吓醒了吗?杨红光这下更紧张了,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一次成功一次成功这回一定要一次成功!他闭着眼睛默数着一、二、三,然后一扔,真的成功了!像是怕有人追似的,杨红光不顾黑暗,撒腿就跑。
杨红光像一条鱼一样,在黑暗中悄悄游回了家里,又像鱼一样脏兮兮地游进了被窝里。
这一夜,杨红光睡得特别甜。
第二天早上,杨红光偷偷观察魏老师,发现她不像平时那么光鲜照人了,她的眼睛红红的,总是用手蒙着嘴巴打哈欠,像是一夜没睡好。下午下课前,有同学说,魏老师在办公室里很生气地对牛尿尿说了一些莫明其妙的话,魏老师最后一句话对牛尿尿是个巨大的打击,但没人听清她最后说了一句什么话。
现在杨红光想象得到他的魏老师早上打开窗子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了,肯定是惊诧、害怕吧。那束美丽的桃花肯定不会被她插在了瓶子里,肯定是像在河里摸鱼的人突然摸到一条蛇一样,被慌乱地扔了。因为从此后,杨红光再没看见她开窗子。是杨红光吓着了她,是那一束不知怎么爬上她窗子的桃花吓着了她。牛尿尿可能是当了杨红光的替罪羊。对于千方百计想要惩罚牛尿尿的杨红光来说,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只可惜从那以后杨红光再没看见那扇美丽、神秘又充满希冀的窗子打开过。
想,却看不着。越看不着,就越想。杨红光像是疯了。
8
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魏老师决定带全班学生去清碧溪春游。
清碧溪在大理苍山圣应峰和马龙峰之间,是苍山十八溪中风光最美的一溪。主要景观为清溪三潭,从上向下望去,三潭碧莹莹的溪水一层层排下去,每潭都清澈见底,山光云色,尽映其中,潭底的累累小石子,或青或白,似乎能看清石上的纹路,每当太阳升起来,映在潭底,像晶莹剔透的宝石在闪光。到了峰顶,光滑笔直的巨峰两相对峙,形成一个狭窄的山口,陡崖之间一股清泉从悬岩峭壁中悬流倾泻,汇集成潭,飞珠溅玉,特别壮观。
到达清碧溪三潭的下潭时是上午十一点半。在下潭玩了一会后,就在魏老师的组织下,陆续翻过潭边的石崖,往中潭前进。杨红光是倒数第二个爬石崖,杨红光的后面是魏老师。这座石崖滑溜无比,魏老师又在下面注视着杨红光,杨红光心里像是激动,又像是紧张,脚下一滑,就摔了下来,整个地摔进了冰冷的水里。魏老师赶忙把杨红光拉起来,杨红光站在她的面前,又冷又害臊,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全身打抖。杨红光准备重新爬过,魏老师把他拉住了,她说,赶快把衣服脱了晒晒太阳,不然要生病的,我带你们出来要出点事我可担当不了。
魏老师把杨红光带到一块开阔的草地上。杨红光把外衣脱下来,坐在那里晒太阳。可是杨红光还在不断地发抖。魏老师焦急地问还冷吗,杨红光没说话,坐在那里点点头。魏老师往山上看了看,他的同学们都隐没在了苍松翠柏之间,没一点影子,只是透出来一阵又一阵快乐的歌声。魏老师对杨红光说,来,过来,我抱着你,这样会暖和些,你可千万别生病了。杨红光慌忙站起来,局局促促地不知怎么做才好。魏老师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裹进了怀里。
杨红光的大脑突然空了。杨红光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曾有过的温暖。杨红光抖得越发厉害了。杨红光的手紧紧地贴在大腿边,僵硬地站着。杨红光虽然紧闭着眼睛,但他还是感觉到魏老师太高太高了。
多少日子的幻想,幻想里多少甜蜜的东西,幻想里多少色情、下流的东西,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突然醒了。紧闭着眼睛,杨红光哭了。
杨红光哭了。
杨红光躲在心里的一个角落里哭了。
回来后杨红光真的生病了。这病有一大半是杨红光装的。他不想去上课。他不想看见魏老师。他独自躲在自己内心的世界里,独自悄悄地任纷乱的情绪自由生长,独自悄悄地任那一幕和那一幕的感受在他的每一寸血管里走来走去。
10
后来就是中考前紧张的五月份。在五月二十八号,魏老师没有跟任何人告别,魏老师悄悄地哭了一脸的眼泪,然后就悄悄地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人说,魏老师是晚上走的,是一辆威风凛凛的解放牌卡车来接的她,开车的是一个同样威风凛凛的城里小伙子。而牛尿尿在后来遭到一个相当严重的处分,被调到更远的一所山村小学当老师去了。当年,他在那所小学附近的村里草草找了一个媳妇,草草地结了婚。
杨红光呢,杨红光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中专,一定要考上高中、考上大学,然后到城里找他的魏老师。中专没考上,相反却考上了一所没人愿意上的高中,经过五年的超长的高中学历,靠着魏老师在他心里的支撑,他最后终于考上了大学,终于成了城里人,而且还成了公务员。在成为城里人后,日益丰富多彩的城里人的生活悄悄地解散了他心里关于魏老师的记忆;回到老家花地,一幢拔地而起的学校高楼也解散了他忧郁迷离的少年生活的痕迹……
【作者简介】杨加方:大理市人,白族,1971年生,现在大理日报社工作,大理州作家协会理事。
责任编辑 杨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