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鹤(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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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花卉买卖不好做,闲三天忙一天就算好生意了。闲下来时,我就翻看相册,盯着和辛敞的合影能看一大晌。今天刚翻开相册,就有人找上门要做花篮。说自己是久久婚庆大牌主持的斜眉瞪眼的西服男说,他们公司不计成本,正在筹办一场富二代的婚礼。扔下一千元定金后,乜着眼强调,婚礼各个环节,谁搞砸谁负责。说我既然接了花篮的活,这个环节就由我负责。转身离开时,带着提醒的口吻警告我,出了事,富二代绝对不客气。雀斑嗑着瓜子,站在旁边听闲话,倒不像往常,一句话也没有。
  这活若放在老家,算不了什么,那时有辛敞帮忙。他是北兰花卉公司的雇员,最懂花花草草的习性和寓意,接到这样的生意,半天工夫他就会把天堂鸟、百合、跳舞兰、蝴蝶兰、洋兰、非洲菊、情人草、满天星、康乃馨、勿忘我,成批量进回来。他是那种心比麦芒还细的男人,看我装花篮总用绿叶,不用叮咛,就会把针葵、剑叶、巴西木叶、鱼嘴叶、水芋叶、蓬莱松、天门冬等七八种绿叶一块拉回来。现下只有我一个人,交货日期又紧,够忙碌一阵了。
  虽说在斗南花卉市场开这家火鹤店已有一年多时间,可我还是搞不明白这里的方位,除了平常去镇上打听辛敞和公公的消息外,其他地方也没去过,大路小陌弯弯绕绕,也不敢去。装花篮需用的花草、篮筐、饰品、彩带,只有在花卉市场高价进货了。雀斑只能我给她帮忙,她总忙于串门,没时间顾及我的生意,这个邻居除了乐于传播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外,没多大作用。
  从圣郡花卉进回来的柳编篮筐,滚边的柳条毛毛糙糙的像 90后的发型,圣郡的张老板说,运好编织厂的手艺越来越差了。老家的篮筐差不多也这样,这些事平常都是辛敞打理,现在轮到自己动手,才体会到了辛敞过去的不易。
  斗南到处是玫瑰和菊花。连通花卉市场与斗南镇的这条土路记不清走过多少次了,感觉这条路的味道总在变化,上午是甜甜的菊香,总在忙碌的麻黄土蜂双足抱着花粉,时不时飞到了脸上,香甜的味道就更浓了。如果傍晚经过,就变成了玫瑰香,尽管太阳快要落下去了,露水渐渐浓了起来,可空气中湿润的香味,总会让我想到玫瑰。每天,我都要去斗南镇巡视一圈,逢人就打听辛敞和公公的消息。西服男的活尽管紧,也只好晚上加班,打听辛敞消息是绝对不能耽搁的。
  “这女子又来了?”顺荣婆婆每看见我就会这么说,她和公公年龄相仿,只是脑子有点儿糊涂,“沈三还没回来,我记得他没娶过老婆,你却找他儿子。”
  在斗南,我说过多次,辛敞是公公捡破烂捡到的,公公的确是单身,没有过女人也没有过自己的孩子,顺荣婆婆总是记不住。
  “你找的或许是李海那老不死的,前多年突然不见了,还欠着我三块钱。”顺荣婆婆数落起来时,我就笑着走过去。
  2
  其实,每次去镇上之前,我就知道不会有他们的消息,已经不觉得失望了。如果不去一趟,整天像丢了魂似的,满心都是失落。雀斑笑我,你就是个神,没影子的人,去哪里找?斗南大了去了,找一个人还不就像海里捞针。再说,你连你公公名字都不知道,你这儿媳真有意思。
  我不在意雀斑说什么,她不说闲话嘴就没地方放,并不是真心替我着想。她是本地人,多次委托她替我打听消息,总不见回音,我知道她没心思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迟早打扮得花腰蜂一样,忙着去串门。就像随风飘飞的蒲公英,一飘就没了影,总是劳驾我替她看店。就算她老公回来,也不粘家。我和她不一样,我喜欢待在家里,就算有了必须出门的事,也尽量早点儿回来。辛敞在家时,我就更少出去了。尽管他话短,有时候一大晌也说不了几句,我还是愿意享受他带给我的安安静静的感觉。
  有时我故意逗他,他不说话我就猜他心思。那一年,北兰公司扩建了千亩温室,除满足公司使用外还对外租赁。他看上了最小的那间,有400平米,年租金 6万元。这个心思,就被我猜中了。
  尽管我知道家里没钱,还是放松语气说,“那就……租了吧?”我打算退掉大病保险,再撕掉脸皮去亲戚家借一些回来,总是要给他租到这间温室。
  他笑笑,低声说:“算了吧,我只是随便说说。”
  和我结婚后,他就没闲过一天,没闲过一天的男人,却承包不起一直想承包的温室。不是他没挣到钱,而是挣的钱都通过我的手一分不剩地花给了我和前夫那个病恹恹的女儿。他从没怨言,总在一声不吭地干活,他越是会干活,我心里越是替他难过。
  前夫是个左腿残疾的无赖男人,他的残疾不是先天性的,是和一伙不务正业的浪子经常在县城往返各乡镇的班车上偷蒙拐骗,被憤怒的乘客打残的。腿瘸后仍不思悔改,终于被判了刑,押在北山红淖坡的钢球厂服刑。当时女儿不满周岁,整天不停咳嗽,胸部装了风箱一样,呼呼哧哧的,瘦成了秋后的蚂蚱。除给她喂吃喂喝外,我就在火鹤店忙碌。认识辛敞后,他说孩子可能有病,去省城的医院一查,果然有病。医生说是继发性免疫缺陷,明显病症就是哮喘,到一定程度需要移植骨髓才有可能痊愈。女儿的病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多少钱都花得掉,每次开药多则一千少则八百从不间断。没有辛敞挣钱买药,女儿的小命早交待了。这都是前夫种下的恶果。和辛敞结婚后,总想忘记和前夫做过的恶梦,可女儿的哮喘声,似乎不断在提醒我生命中的这段经历。
  这孩子很可怜,不敢冷不敢热,不敢吹风不敢受潮。我把她放在母亲家里,老太太退休多年了,一个人过活,倒愿意有个小生命陪她度心慌。隔三差五我就提回家一大包各种各样的药,看着女儿吭吭哧哧地吃药,就揪得心疼。
  公公身体也不好,家里两个病人不停地吃药住院,说起来都是我拖累了辛敞。公公租住在花世界旁边,和火鹤店隔着两道巷子,不算太远。婚前,辛敞很少提及公公,却天天都去看望。我就喜欢这种说话少干事多的男人,给人稳稳当当的扎实感。婚后,我才知道他是公公拾荒时在垃圾堆捡到的弃婴,我认识他时,两个男人已经生活了三十三个年头。公公事不多,但身体状况一般,在我和辛敞多次劝说下,他才千不愿万不愿地放弃了捡破烂的爱好,成天呆在租赁屋里喝中药,眼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个养育辛敞成人的孤独男人,一辈子不是拾荒就是讨饭,却看不出他有失落感,也许是满脸皱纹和永不会笑的表情,把失落掩盖住了。   全家一半开支都得依赖花店收入,生意不是太好,店不养人。正巧,在北兰公司做饭的庄老头要回家带孙子,辛敞就推荐我去北兰技工灶做饭,总共不到二十人,不很忙碌。我骑着飞鸽三轮车两边劳奔,不见得多挣了钱,也不见得耽搁了生意。
  和辛敞共同经营花店那段时间,生意有了起色。因为他有绝活,会捏空肚子泥人,三寸高的帅哥靓妹活人一样,晾干后涂上颜色,装点花篮用,特别受欢迎。西服男这批花篮要是有泥人装点,肯定出彩,可惜我没有他的手艺,过去没学会,现在更不用提了。
  3
  剛过去两天,西服男就来催货了。
  那天,我去斗南镇时,在路旁顺手采了把黄菊,这两天有点儿上火,准备晒干泡水喝。从圣郡花卉那条巷子刚拐出来,就看见西服男站在花店门口,左右张望着,雀斑扬着胳膊不知说什么,看起来蛮起劲的。
  “你终于回来了。”西服男甩掉手里的烟蒂,气呼呼地,“给你说过,谁的责任谁负责。你倒好,没看见干活,倒出去逛了。”
  “怎的才回来?人家等你半天了。”雀斑挑着长长的假睫毛,一瞟西服男,嗲着声说,“快开门,让人家进去喝口水。”
  掏出钥匙还没对准锁眼,西服男就喊,“不用了!丑话说在前头,到期交不了货,有你好看!”
  “还早呢,你急啥?”我也不开门了,转过身,也没有好声气,“误不了事就行,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么!”
  西服男点上一支烟,威胁我,“按期交不上货,就别在这里开店了。”说完话,甩着满头黄黄绿绿的乱发,牛哄哄地走了。
  烧水泡了一杯嫩菊花,气不顺,也没喝出期待的鲜香味。雀斑不知道替人解围,喳喳呼呼地还给我添乱。从不知道帮人,自己的事情也处理得乱七八糟,有时间游到东逛到西,就是没时间打理满屋子的绿植,那几盆绿萝,像半年没洗澡的孩子,怎么看怎么不干净,她却从来看不见似的。
  “招呼着,水芹,我去圣郡花卉看看。”也不管我忙不忙,她戴上假睫毛,扭着屁股,就逛荡去了。
  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有一个不消停的人。过去是我女儿一刻不停地拉风箱,气管里能刮起十二级狂风,憋得我肺都要炸了。现在是雀斑一刻不停地游走,晃得我眼晕。像辛敞那种安安静静的人少之又少,尤其还那么有耐心,我知道他这种人可遇不可求。
  辛敞一直在照顾女儿,时间久了他也练成了老中医。反正就那几味草药,他调整剂量煎好了给女儿喝,每天还抽空去我妈家观察药效。我妈总叨叨,水芹啊,你没命挣钱,可二婚拾掇了一个好男人,这男人比钱金贵,就蚂蚱这病,没见他嫌弃过,还隔三差五来送药,没想到你还有这福分。听老妈这么叨叨,我很满足,和惹事生非,丢人现眼的小偷比起来,辛敞好到天上去了。
  给蚂蚱花钱多少,辛敞从没怨过,他租不起北兰的温室,也没抱怨过我给他带来的拖累。我觉得对不住这个男人,是我让他承担了小偷酿造的恶果,尽管不关他半毛钱的事。
  为了不让辛敞过于劳累,我一般不给大公司和单位卖花,因为上门养护既费时又费力。养护的人工成本天天增加,等于把赚到的钱又吐出去了。大单位泰山一样,买的时候不讲价,养护的时候不加钱。一旦被这种生意缠上,一年半载逃不出来的话,不仅贴钱还得赔工夫。他们从来不管你的死活,只会说单位就是这样要求的,这种带点儿歧视性的生意辛敞却愿意做。
  “别雇人了,还是我去护理。”他这么说,肯定做得到。我心疼他揽活太多,虽说在北兰他不大动手,可总得站在棚下指导,其余时间全在忙店里和家里的事情。没这男人,花店肯定开不下去,一个蚂蚱就够剥我三层皮了。有段时间,公公的心脏病犯了,天天吃中药,犯了病却让西医看,县医院的大夫都认识他。只要住进医院,没有十天半月就出不来。公公心疼钱,虽说医生警告他心脏有偏大的趋势,可他胸口只要不堵,第一句话就是出院。
  好在辛敞体质好,陪床伺候全一个人,我就不能再让他操心店里的活。我本来是利索人,只是瘸子接连打击我过日子的信心,心劲就散了。和辛敞结婚后,他的一言一行又唤醒了沉睡在我骨子里过日子的劲头,走路比以前跑得还快。为了让他安心照顾公公,不管多忙,我都能干完店里家里的事,还照样去北兰做饭。
  公公长期一个人住,我担心他有意外,听说心脏病多在后半夜发作,万一发了病,他一个人怎么办?我让他搬到我妈的院子去住,公公不愿意,说一个人习惯了,和别人住心里紧张。辛敞让我打消这念头,说公公半生处在离群索居状态,百米内有人就睡不着。
  我从来没想过能和捡破烂的老头搭上关系,也从没想到过在北兰上班的辛敞有个捡废品的父亲,现在看来,和垃圾搅在一起的这个老爷子也是活生生的好人。
  “你们忙吧,我一个人能照顾自己。”公公有气无力的样子,说明照顾不了自己。
  “他从来都有气无力。”辛敞这么说,可见公公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日子有点儿沉闷时,我就打趣辛敞,说他是吃垃圾长大的。他不生气,还说垃圾里面有宝贝,反复多次才问出来,公公在垃圾堆里捡到过金戒子、银项链、铜扣子、铁钉子,这些就是辛敞说的宝。我笑说这宝也太小了,值不了几个钱,辛敞冷不丁就会说一句半句吓人的话。
  “要是捡到十只金戒子呢?”店里的保险丝十天能断五次,他是接保险丝时说这句话的。
  “那还真是宝。”我举举左手,没等开口,他抢先说,“结婚戒子是在金店买的。”
  这蔫蔫人反应倒快,如果真是捡来的,我会让他好看,最起码三天别想吃葱油馍花。想起去北兰做饭就好笑,早饭和中饭辛敞在公司吃,晚饭回花店吃。可他贪嘴,经常打电话让我蒸馍花,中午就骑着三轮回来了。有一次竟说,我是用葱油馍花诱他和我结婚的。这男人不会开玩笑,也许是他的真心话,我才不管,谁让他贪嘴哩。他说公司的人肯定也喜欢吃馍花,都是北方人,谁不喜欢面食?他这样劝我,我才答应去北兰的,多半原因还是为了满足他的口欲。给公公端过我精心蒸好的馍花,可他不喜欢。辛敞说公公是云南人,不好面食,不像他是在北方长大的,有着北方的嘴和北方的胃。没给公公做过一顿可口饭菜,现在想来,多少有点儿遗憾。有时把技工灶剩下的炒菜和米饭带给公公,他倒吃得很香。我给辛敞说,公公半生都在捡别人丢弃的东西,连吃饭也习惯吃别人剩下的。辛敞没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太无趣了,开公公这种玩笑,该挨揍才对。   每想起这些事情,就会生气雀斑,是她的不消停让我想起了女儿,令我伤心。同时也感谢她,因为也想到了辛敞,又觉得开心。
  雀斑照样在花卉市场游荡,去东家说说猫进西家聊聊狗,连儿子扔下也不管了,她的儿子都快成我的儿子了。只要放学回来看不见雀斑,马上就来我这边。
  “阿姨,我要吃雪糕。”
  “好,去买!”
  “阿姨,我要吃烤面筋。”
  “好,去买。”
  “阿姨,我要吃奶油蛋糕,开春这天是我生日。”
  “好,去買。”
  从夏天吃到春天,没见过雀斑影子,最多说一句,又吃你阿姨了。她这儿子从不觉得吃我有什么难为情,就像雀斑从不难为情地说,水芹,看着点。转身半天不见人了。她店里卖的绿植,品种和价钱只怕我比她还清楚。
  这孩子游走在她生活的边沿地带,只要吃饱,像她一样也就没了影子。她儿子从不找她,也没听她说过儿子学习的事,开家长会更别提了。这野人一样的孩子去学校还挺积极,只要我大清早去斗南,就会看见他像挨饥受饿的野狗一样从巷口溜过去,好像是去寻食,实则是去学校。雀斑不会早早起身给儿子做饭的,鸡不在床头叫上八遍,绝对不起床。
  她做事没有准性,脑子估计是被长途司机打坏了,冷不丁就买回来 60斤红萝卜,一个冬天也吃不完,提起编织袋倒给我 10来斤,昨天下午又搬过来 5棵牛头大的白菜。
  “水芹,白菜便宜得很。”边说话就山一样堆在我店门口了,能给我 5棵,她至少会买 50棵。
  我总撕不开面皮拒绝雀斑。她其实挺可怜,那个开长途货车的毛胡子老公,三两月才回来一次,好不了两天就开始吵架,吵完架毛胡子也该出车了,下次回来继续吵。只要听见雀斑叫床,多半是毛胡子回来了,有时等不到天亮,就刀刀枪枪地开战了。每每吵架时,雀斑浪声尖叫,像高音喇叭电流过强时发出的刺耳声,并听不见毛胡子的声音,估计他只会动手。叫床吵架,并不回避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儿子习惯了,也不在乎他们是恩爱还是厮打,因为这孩子照样会去上学,照样在自家门口玩弹球,照样厮磨着我要吃要喝。
  雀斑心思没在毛胡子身上,日子拴不住她,一颗心自然就没地方放了。尽管大车司机看起来不是蛮横粗鲁的人,雀斑却鬼迷心窍似的吵来吵去。以我的经验,这样的日子长不了。
  毛胡子在家时,会提一个八磅暖瓶大小的茶水杯,站在门前吸烟,从不过我店里来说句谢谢,估计雀斑和她儿子都没说过我的好处。我没仔细打量过这男人,只觉得他一次比一次老了,许是胡子没剃,满脸黑白胡子像白睑猴的脸。虽然看上去蛮健壮,可每根头发似乎都很疲惫,估计开车也不是轻松活。实在想不通,雀斑怎么就不知道心疼男人呢?我绝对不会让辛敞受半点儿委屈,哪怕活重点儿,身体累点儿,也会想法让他在心理上轻松点儿。
  4
  那日,吃过早饭后,像往常一样,我去斗南镇打听消息。昨天,君庭叔带我到辛不大的老屋看了看,他认定我找的就是这个老头,说我提供的信息和辛不大的身世一模一样,他早年在西安街头见过辛不大,就是个捡破烂的。绝对没错,他的口气很肯定。这间老屋已经破败了,两边邻居盖了新房,房基垫起 2米高,可能因前日下雨的缘故,老屋前积成了水潭,散发着腥臭味道。空屋缺少人气,坏得就快。我有些发愁,一是不能确定这间屋就是公公的老家,二是自己没有实力修缮。如果他们回来时,我能提前修好屋子,一家人就能开始过日子了。今天又来看这间老屋,心里愁极了。
  西服男鬼魂一样,追命似的缠着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客户。不管他说什么,我就是不理他,他没辙,吊着脸走了。可能为了给富二代献殷勤吧,这小男人着急地过早了。篮筐已经收拾好了,进鲜花、绿叶和辅料根本不是事。
  花花草草进回来,边装花篮,我就想,火鹤店的生意虽说一般,可积攒一阵子,也许能叫人垫起房基来。我从没盖过房子,也不知道需要什么材料。现下手头钱少,想盖房的愿望估计难以实现,心里多少有点儿委屈。过去,知道前夫是小偷后,跑回娘家住下,心里就是这种无助的委屈。后来,他被逮了,虽说面子受了损伤,可心里轻松多了。日子过不下去,在老妈资助下,才开了花店养活自己。
  老妈不止一次叹息过,“唉,你男人是那样的人,你还怀了他的孩子,作孽不?”蚂蚱出生后我才忽然想通,她可能是暗示我做掉孩子,她
  也只能暗示,这种事不好明说。我心揪得像麻团一样时,蚂蚱哭着出生了,直到死,这孩子都没快乐过一天。不后悔把她带到了人世间,后悔的是让她小小年纪饱受病痛折磨。到底该不该做掉她?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没有确切答案。
  离婚时,去监狱让小偷签字,他看了看,把离婚表格撕了。我又去,他又撕,我再去,他说,我是有期徒刑。我说,你给我判了无期徒刑。他说,少不了你的吃喝。我说,真少了,我还不离。他说,你等着,我出去后,就是你的死期。我说,我等着。他签了字,我受到了威胁。和辛敞结婚后,我时常想,他要真敢来找麻烦,拼了命也要保护我和辛敞的婚姻。
  雀斑又不见了,没人替我看店,只好锁了门去进货。斗南是花卉原产地,花枝离开母体很快就到了市场,鲜润饱满得出浴的少女一样,剪下的绿枝似乎都有痛感。进货回来,我在店前安安静静地装花篮。店里的火鹤有手掌般大小,红得像火鸡的翅膀,我把它插在花篮中间。西服男从身后过去了,我笑了笑,他没理我。这小男人心眼不大,总不放心别人似的。我打开手机音乐,正好播放玖月奇迹唱的《花为媒》,辛敞最爱听的就是这首歌。
  他第一次上门推销花,我就在听这首歌。他每次来送货,都要帮我把花摆好,还教我许多养花技巧,光浇水就听得我云里雾里的,他示范着讲什么情况下应该浇水到什么程度,有透水、半透水、湿皮水、漏底水、叶面水、驱热水、保鲜水之分。从他不断介绍中,我才知道卖花还真不是开店之初想的那么简单。在他低声细语的指导下,我卖的火鹤,根须再没泡烂过。
  我店里有网络,也有 wifi,辛敞有时候在我店里打理他的“花天下”博客。他博客上面有许多花草出身、种植、养护、运输、寓意、作用等知识,像个普及花卉常识的大讲堂。我发现有个姓柳的女人总给他留言,语气轻贱极了。   “帅哥,姐的花总养不好,烦你亲临指导。”在这句话后面还加一个捂着嘴的笑脸。
  这样的留言辛敞一般不回答,她又说,有报酬,北兰温室 7排左 112,欢迎交流。等不来回信,她又留言说,不来?姐就去找你!
  这女人留言要找辛敞时,我已经和他加了微信。有一次晚上聊天,才知道他是单身,我心里突突着说自己也是单身,果不然,再来我店里时,他就不大说话了。那次,进的火鹤太多,等他帮我摆好,我最拿手的葱油馍花已经出锅了,配上一热一凉两个小菜,摆上了小方桌。
  后来辛敞说,闻到馍花扑鼻的香味时,他告诉自己,这女人是我的。听他这么说,我就敲他脑袋。我是喜欢他人,他却喜欢我蒸的馍花。我说这话时,他就去干活了,他从不和我纠缠这些理不清的女人的话题。
  我们的日子没有雀斑这般吵闹,我两个都喜欢平淡安静的气氛。应该说,日子很称心,唯一不称心的就是女儿有病。只要她不舒服,母亲又是捎话又是打电话,说你女儿要死了,喘不顺气,小脸憋成了青色。辛敞总会在母亲催促下,开来北兰的小面包接女儿去医院。几年来,不是陪公公住院就是陪女儿输液,把这男人累坏了。也是在这种辛苦中,他让我尝到了家的味道、女人的味道、日子的味道,我想方设法也要让他尝到女人的味道。他在医院我就把葱油馍花送到医院。
  “叔叔,我难受。”
  “叔叔明天给你拿来薄荷花,闻一下就清爽了。”
  “真的?”
  “真的,反正比现在好受些。”
  “我爸爸总是不来看我,外婆说,爸爸去外地了。”
  “是啊。”
  “什么地方?”
  “呀!给你折的蜻蜓,翅膀撕掉了。”
  有一次,我提着饭菜进病房时,女儿和辛敞正在说话,听得我心里怪不是滋味。辛敞抱起她说,吃饭喽。我看见女儿在剧烈的咳嗽声中,笑得很灿烂。
  他给女儿喂饭,“蚂蚱吃葱花,叔叔吃馍花。”
  “我要吃……啊……咳……咳……馍……咳咳……花……”
  “好,好,蚂蚱也吃馍花。”
  我在卫生间给女儿洗衣服,听他们玩得高兴,直想哭。要是这孩子没病,该多好;要是没病的孩子是辛敞的,该多好;我胡思乱想起来,瘸子出狱后,会不会拆散我的家庭,要是他永远呆在监狱里,该多好。我不想任何人打搅我们的生活,这日子是我盼了多年才得到的,有辛敞的爱心和辛苦,有我的满足和担心,有母亲的絮叨和资助,有蚂蚱的哮喘和住院,有公公的沉默和心脏病,有火鹤店和经常熔断的保险丝……一切都是可亲的,都是与我生命直接相连的,都是我为之快乐为之忧愁的真实的存在。我爱这一切,哪怕是女儿的哮喘。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流泪了,磨磨唧唧地洗了一把脸,洗完脸就该回店了,下午还有三个老顾客要取预定的火鹤。
  “我先走了。”不想让辛敞看见我的红眼圈,直接出了病房,侧着脸说,“蚂蚱的衣服在卫生间晾着。”
  “知道了,和妈妈再见!”
  “妈妈,再……吭吭吭……见……吭吭 ……”
  “再见!”有这男人在孩子身边,比我自己在这里还让我放心。
  一般情况是,辛敞陪蚂蚱,我就去给公公送饭,做好了白米饭和他永远吃不厌的炒南瓜送过去。公公抹一抹喝过中药的嘴,却并不说话,他永远都是这样子。辛敞话少肯定是受了公公的影响。辛敞说,为吃喝煎熬过的人,话都不多。
  “爸,趁热吃饭。”
  “噢。”
  “你尝尝炒南瓜盐淡不?”
  “噢。”
  “辛敞又在医院陪蚂蚱,这两天过不来。”
  “噢。”
  “衣服我拿去店里洗了,明天给你送过来。”
  “噢。”
  公公噢过七八声,就该收拾碗筷了,顺手拿上他的换洗衣服回店里去洗。公公不习惯亮灯,房子没有光亮,白天还可以,送晚饭时他也不亮灯。坐在中药熏过的屋里,像遗弃在荒庙里的石像,给人陈旧、破败、孤寂的感觉。自从不去捡拾废品后,他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还不如当初拉着架子车走街串巷时精神。公公先天就是个苦的命,让享点儿清福,病就来了。
  “爸,你老家在哪里?”有一天送晚饭时,我进门拉亮灯,没话找话,让他“噢”不成。
  他咳嗽两声,瞅瞅饭,又瞅瞅我,“云南……”似乎忘了自己的家乡,“呈贡……”努力回忆似的,“噢……斗南……”出乎我意料地还说了一句,“斗南的花才叫好看呢。”
  “都有什么花?”
  他不理我了,眼睛被热气燎过一样,有些潮湿,放下饭碗,起身躺上床去。
  “爸,哪里不舒服?”
  “没……有……,辛敞长这么大了,还没回过老家呢。”这是公公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爸,应该回去一趟,我也要去,和村里人认识认识,也让族人知道您有儿子,有儿媳,有……有孙女。”
  “是该回去了,我年轻时出来就没回去过,人总得叶落归根不是。”公公会说话呢,只是不爱说罢了。
  “爸,您叫啥名字?辛敞从没说过。”公公瞅瞅我,眼神像找错家门的羊羔,既彷徨又可怜。他不吭声了,我心里针刺一样疼痛,提醒自己要好好照顾公公,是这个男人养大了辛敞,我才过上了像样的日子。
  太阳光软软地伏在地上,像慵懒的猫,晒得我浑身暖洋洋的。在老家时,这样的日子,辛敞一般会和泥巴捏泥人,我就在他旁边整理花草,不说一句话,各自忙各自的活。间或互看一眼,我咧开嘴给他笑笑。
  他说,“照你的样子捏一個。”
  我说,“好啊。”
  他坏坏地一笑,瞟我一眼,“害怕卖不出去。”
  我一愣,就敲他头,“我长得有那么不顺眼吗?”
  他不说话,手里的泥人却一个个活了似的站在了艳艳的阳光下。
  “火鹤别用太多!”正想和辛敞的事情,猛然一声叫,吓我一跳。西服男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了。   “名贵花能不能多插几枝?”他手里提着一袋金鱼,嘴里喷着烟,看上去很不高兴。
  “什么花名贵?”
  “巴西蝴蝶兰,厄瓜多尔的紫色郁金香都可以。”
  “还没到那个程序,着急什么?”
  “你记住,那哥们看不上你的花篮,你就惨了。”西服男穿着红裤子花西服,发型像鸵鸟屁股。他的长相与诚实不沾边,距离憨厚更远,大咧咧的带点儿瘸子的“二劲”,给人没有一点儿踏实感。这笔生意,是不是要出岔子?我恍惚起来,安慰自己,不管那么多,该怎么做照样怎么做。他敢耍赖,我就拼了。
  5
  如果辛敞在,这些麻烦事情根本不用我操心。没有男人的日子实在不好过,谁都想欺负。西服男一捣乱,我没心思干活了。自从来斗南开店,还没做过一顿葱油馍花。前几天晒了一筛子底干馍蛋,今天做上一碗,免得生疏了手艺,真等到了辛敞,还要露一手呢。
  雀斑并不懂得我的心思,只会咋呼,北方人吃什么不好,晒干的馒头硬邦邦的有什么味道,咬一口都觉得硌牙。她转悠回来还不想进自己的店,坐在花篮旁边笑话我不会做饭。我不理她,做好了也不想让她尝,只有辛敞才有资格吃我做的葱油馍花。
  店前的高棚遮挡了西斜的太阳,在店前画了一个大大的不规则阴影,屋内暗了许多。我母亲的屋子也是背阳的,要是午后去看她,我俩就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说闲话。她总爱絮叨蚂蚱命不好,说没有好爸爸算了,还没有一个瓷实的身体,别人家的孩子石头一样硬朗,蚂蚱棉花一样,气管还被棉绒缠住了。母亲唉声叹气时就会说出辛敞的许多好处来。
  “难为这个好人了,看你作孽的,害了人家。”母亲每这样说,眼泪花就一闪一闪的。
  我没法接母亲的话,也不知道欠辛敞的怎么还,就算知道,也还不起,原本想过给他生个孩子,他却说一个蚂蚱就够折腾了,再添一口人,是自找罪受,这么着拖拉了三两年没再提生孩子的事。
  有一天,我盯着店里的钟表胡思乱想,它每报一次钟点,似乎都是在提醒监狱那个人离出来就近了一个小时,我的好日子又少了半个时辰似的,就动手取掉了电池,不想让它给我增加紧迫感。不过,自欺欺人改变不了现实,那个人真要出狱了。这些烦心事,我不能告诉辛敞,不想让他像我一样有紧迫感。我还尽量又说又笑,营造轻松气氛。经常变花样给他做好吃的,是我营造轻松气氛的办法之一。
  辛敞最爱吃冬笋炒肉片,斗南的笋是新鲜的,不像老家的袋装笋都干瘪了。早晨看见菜市场有,顺便买了,晚饭就做这道菜。太阳完全落下了山,暮色将门外染成了灰色,一天的劳作也该结束了。收拾门外的花篮和剪断的花枝时,瞥见雀斑打烊了。怪事情,平时,多数是我替她关门。天不黑,她什么时候回来过。
  菜炒好了,馍花出锅了,和老家的味道比起来,透了点儿淡淡的甜味,或许是这里的水质和老家不一样。摆好菜,端上馍花,我也给辛敞盛了一碗,放在对面。边吃边给他说,趁热吃,你的胃受不了凉饭菜,吃了会不舒服。我吃一口菜,也给他碗里夹一口,笑话他吃饭慢,像个女人。在老家吃饭时,我就这样说过他。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我把到斗南后七七八八的事情统统学说了一遍。还像在老家时一样,我说闲话时他从来不插嘴。我说,去过斗南无数次了,连狗都认识我了,顺荣婆婆、沈爷爷、君庭叔、大瓜哥、灯芯、后梁、奎良嫂子,一大帮人都在帮我留心你的消息。公公说过叶落归根的话,你又是孝子,肯定会送公公回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咱俩离婚后,虽然和你没有重聚的约定,可你心里应该知道,我怎么会跟一个小偷过下去呢?不是为了挽救蚂蚱的命,你也不会让我选择和他复婚,是吗?我来这里已经一年多了,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快回来呀,我都要坚持不住了。这样说着话,我就流泪了,颤抖着声音继续说,虽然那个魔鬼拿到了结婚证,我却一直在医院陪着病危的女儿,没有回过他家一次。他威逼我时,我就跟他拼命。我是你的,没人夺得去,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饭菜都凉了,还没吃结束。我正要给辛敞说说老屋被水淹的事,说说我想修复老屋的想法,雀斑那边就传来了叫床声。花店都是次品隔板做的,只隔人影不隔音,应该是毛胡子回来了。
  第二天中午,我继续在店门口插花篮,毛胡子坐在他家门口喝酒。圣郡花卉老板娘来叫雀斑去美甲,毛胡子一听圣郡花卉就掀翻了桌子。
  花市里认识雀斑的人都知道她和圣郡的老板娘好,还有一部分人知道她与圣郡老板更好,传闲话地说,雀斑和圣郡老板娘一块美甲、美发、美容是为了掩盖与圣郡老板的私情,当然,这个私情老板娘是不知道的。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事,我不清楚,也没兴趣打听。只是有那么三两次,雀斑儿子粘在我怀里要吃要喝时,无意中看见过圣郡的张老板溜门贼那样极快地从绿植缝隙里钻出来,完成了任务的间谍一样,悄没声息地溜掉了。
  “你妈在店里吗?”我问孩子。
  “在。”他像所有孩子一样,说话有些心不在焉。
  “和谁在?”我有点儿坏,故意这么问。
  “一个男的,我妈让我来这边玩。”
  “噢……”
  有过这么三两次后,我相信传言不全是空穴来风,就是想不通雀斑的心思,为啥要让一个挣钱养家的男人受伤害呢?把瘸子那样的男人配给她,她就知道什么是苦了。我搞不清楚,是谁给毛胡子通了消息?这个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人,似乎知道雀斑的全部秘密,包括她的不检点。
  “你就是圣郡老板的女人,管管自己的男人,好不好?”毛胡子掀翻桌子吼叫了这么一句。我立即同情起这个男人来,他看上去人高马大,其实是个不会说话的老实人,他只知道说出自己的心思,哪里揣摩得透别人的狡詐。
  圣郡的老板娘花枝招展得像个刚从花瓣上起飞的彩蝶,毛胡子一吼,彩蝶一颤,那张落了几只苍蝇的脸上立即有了怒色,“我男人踏了你尾巴,还是踢翻了你饭碗,你在这里喝酒,管我男人鸟事?!”
  “你这疯子,昨晚的疯劲还没过,是不是?在我朋友面前耍什么威风?”雀斑右手食指剜到了毛胡子脸上,明显和圣郡老板娘站在了一边。   我最不爱听吵架,前多年和小偷白天吵晚上打,早烦透了。他们正吵得起劲时,我锁上门去了斗南镇。
  下午回来时,雀斑店里恢复了平静,她看见我开门,拉长声调笑说:“哟!又去找没影的人了!”
  我没应理她,奇怪她怎么像没事人一样。过后才知道毛胡子被两个女人吵得败下阵来,拿上暖瓶大的茶杯,扬言一辈子不回来,又出车去了。雀斑让人费解,难道就不能让一个司机心平气和地出门?生过气又去开车,你就放心了?这雀斑肯定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往后也不想理她了。只羡慕她一点,就是心情从来都是好的,刚吵完架,转个身就忘了似的,那笑脸绝对不是强装的。这是她的强项,其他方面真的没看上。
  6
  我相信辛敞,不管他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我从不找事,即使有女人找他,我也不会多心。有一次,他收拾晒在店外花架上的泥人时,我听见有个女人和他搭讪。
  “你是辛敞?”
  没听见辛敞答应,他肯定瞅着对方发愣,老实人都这样,舌拙嘴笨。我故意不出去,坐在店里洗火鹤专用的透明玻璃盆。
  “妈呀——你就是辛敞,会捏泥人,我在你博客上见过这泥人。总算找到了,半年了,我挨家挨户找你,原来在你门前来往过好几趟了!”听说话声,女人似乎走近了几步。
  “有事吗?”辛敞终于开口了。
  “是这样,我知道你是养花育苗的能人,还是北兰的技术员。”女人说话时总有笑声配合,歌词配了曲调一样,听起来很喜庆。
  “啥事?”辛敞问。
  “这是你的店呀,进去看看。”女人抬脚进门来,可能店内光线有点儿暗,也许是花草遮挡了她的视线,好像没看见我。
  “真是內行啊,这么多花,没一株蔫的。”女人背对着门,蛇一样扭动着,“哎呀,愁死我了。年前承包了北兰两个温室,一千多平米,什么花都有,可就是不会养,一死一大片。开门才几个月,赔十多万了。如果再找不到你,就得破产了。”女人这么说时,我就想,你陪钱,与我家辛敞有什么关系。
  “我没时间。”辛敞回答得很直接。
  “待遇绝对比北兰高,你只负责技术不用动手。我公公当初只知道我要卖花,贪得大了,麻烦就大了。”
  “北兰不让外包私活,知道了会开除我。”辛敞说。
  “北兰不用你我用你,再说,我公公是分管农业的高县长,北兰公司属于他分管的行业,你说北兰敢开除你么?”女人还在笑着说话。
  听到这里,我笑了,她肯定是辛敞博客上留言的那个柳姓女人,嗲声嗲气的,以为是个小姑娘,原来是个风骚小媳妇。
  “真去不了,如果有时间,我可以在博客上指导。”辛敞的语气是不容辩驳的那种。
  女人又嗲起来,“哎呀,这么难说话。”
  辛敞不说话了,这女人对付不了辛敞这一招。半天过去了,才听她说,“好呀好呀!你一定要指导,不然,我就死定了。”
  女人走了,辛敞端着泥人回来,放在桌子上准备涂彩,我权当没听见。如果是雀斑,估计早打起来了。
  7
  星期三下午,我刚从斗南回来打开店门,雀斑就跟在屁股后面进来了,她表情有些失落,不见了平常的嬉皮笑脸。
  “唉——”她叹一声。
  我没理她,想尽快把最后几个花篮装完,西服男昨天中午又来看了,提了不少要求,嫌非洲菊花型不大,又说巴西木叶不新鲜,全由他说。拉着本就不大的小脸,飞着唾沫星子训斥我是奸商,用破烂应付他,声言要降低价格。凭良心说,我用的材料是市场上最好的,如果他敢扣钱,我就不交货,婚期到了,看他给他的富二代哥们怎么交代。今天无论如何要做完,后天就到期限了。
  我正忙时,雀斑又叹一声,我没心思听她东拉西扯。她能说出什么好话,无非是花市里男男女女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她平常说起来津津有味,我却听得寡淡极了。
  我在用心剪花枝,她还在叹气。刚要赶她回去,她却说,“我家那人死了!”
  “谁?”我一惊,手一抖,剪刀划破了手指。
  “出车祸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一口,“听说是从桥上栽下去的,一百多米的山沟,车成了碎片,人成了肉末……”
  “别说了!”我找出来一张创可贴粘上,拧过身吼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有啥办法?打电话的是经营卡车的老板,不让我去,担心我受不了,他说过两天赔款就能打到我卡上。”这女人绝对是生铁做的,尤其心是掉进茅坑的生铁做的。我没话说了,她在等丈夫的命价又不是替丈夫难过,我能说什么呢?
  “风惠盆景这两天出事了,雇佣的那个山西女子怀上了老板的娃。”说起这种事情,她脸上立即活泛起来。
  “你回去吧。”我乍起缠着创可贴的手,硬把她赶出了门。
  知道她用这种态度来说如此悲惨的事,我就在斗南多呆一会。真替毛胡子不值,不是为了挽救他的家,他何必和她争吵?那天,被雀斑和圣郡老板娘气走的毛胡子,心里该多难过啊。人死了,雀斑居然没流一滴眼泪,既然不心疼人家的命,拿人家命价干什么?我看见雀斑坐在自家门口摁计算器,拿定主意不再理这女人,太不是人了。
  天色向晚,我的花店又被遮在了阴影里。
  正在收拾花篮时,西服男和一个女孩进来了。谁欠了他钱似的,小圆脸尽管努力着吊下来,也不会超过一拃长。他年龄不大,装模作样地扮作一副老于世故的表情,实在可笑。
  “这批花篮不行!”刚进门他就这样说。
  “你没看,怎么知道不行?”我没生气,只是和他辩理,“你天天来花市,哪家的花篮比我的大,花比我的多比我的新鲜?如果有,你领我去看看。”
  “花少叶子多,看不出来吗?是不是叶子便宜?你说,是不是?”他拉开的是要吵闹的架势。
  “好好,你别走,我马上插一个花多叶子少的篮子,你看看,哪个好看。”说着话我就动起手来。   “花和叶子应该有比例的,没叶子也不行啊。”女孩子说了一句。
  “就是啊,谁的花篮也不是随便插的。”我附和女孩子的说法。
  西服男瞪了女孩一眼,“我照张照片,让我哥们定。估计通不过,丑话说在前面,验不上货,你就完蛋了,准备搬家吧。”
  照完相,他前头走了,女孩跟在后面转过了圣郡花卉那条巷子。他威胁我好几次了,真后悔接了他的活。不过,没等到辛敞之前,谁也别想赶走我。什么富二代,光脚不怕穿鞋的,真来找事,我就拼命。
  第二天,所有花篮都插完了。这几天剪下来的花枝不少,我把花店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就去了斗南。转出花市,走上经常走的花棚间的小路,看见花农已经开始忙碌了,剪下成堆的玫瑰和菊花打包装上了车,等待运走。整条路像盛装的迎宾大道,繁花似锦。西服男还是给我造成了阴影,心情畅快不起来,看见满眼鲜花,心情稍微转好了一些。
  我有意放慢脚步,在鲜花中间穿行,沁鼻的浓香,使得脚步轻快起来。老家没有遍地种花的习惯,都种粮食,这里正好不种粮食。女儿最喜欢玫瑰,她要是能看见这里的玫瑰海洋,不定怎么喜欢呢。我从身旁的花堆里拿出一朵红色浓厚的玫瑰,看着嗅着走着,眼前的花朵仿佛映出了女儿的小脸,我一惊,泪水瞬间迷了眼睛。
  女儿最后一次住进医院时,医生眉毛拧得比我还紧,熟悉女儿病情的主治大夫断言,必须移植骨髓,否则只有一个后果。女儿奄奄一息了,躺在床上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太。医生一说骨髓二字,辛敞就悄声给我说,他去准备钱。前两天,公公买中药的几十块钱还是我给他的,他的钱已经被女儿花光了,上哪里去准备?再说,只有前夫的骨髓才能用,他怎么想的还不知道。这个人出狱后去我母亲那里看过蚂蚱一次,给我母亲说,我把孩子喂成了猫,他要告我監护失职之罪。我当然不理他,也没给辛敞说过这件事。他去借钱后,我怀着一万个不愿意去找瘸子传达医生的意见。
  “医生的话有道理,我给女儿移植骨髓最直接最省钱,效果肯定也最好,不过……”瘸子那对乌龟眼瞪着我一笑,我不由一颤。过去,他笑过之后,不是要做那种事就是问我要钱,这两种事情现在绝对不可能有了,他还笑什么?
  “嘿,让我救女儿,哈哈,可以,但你必须同意复婚,这是前提。你不忙答应,回去想想,我有耐心等你消息。”瘸子刚出来没几天,不知又从哪里招惹了三五个尖嘴猴腮的狐朋狗友。他们给瘸子帮腔,说复婚好,囫囵一个家,女儿有了亲爹,总比后爹强。还有一个细脖子自告奋勇,说他表舅在县医院当办公室主任,他可以让最好的大夫动手术,费用还是最便宜的。
  我冷冷地说:“这件事别提了,女儿也是你的。”
  “不提好啊!那你说的事也别提了。随便找个女人都能给我生孩子,总比守着个病秧子强吧?”瘸子大声笑着说。
  进门时,他们几个人在玩纸牌,瘸子手一挥,意思让我离开,顺手又拿起了桌上的纸牌。
  “不救女儿,不得好死!”我气愤不过,转过身就听见了瘸子的笑声。
  辛敞先回到了店里,我进门时,他正爬在梯子上接烧断的保险丝,手里举着白蜡烛摇摇晃晃的,我刚扶住梯子,灯泡就亮了。他没问我去了哪里,也没说他借钱的过程,我知道,肯定没借到。他下了梯子,去给上星期进的火鹤换水,每盆水里都撒一小撮“普罗丹牌”水溶性复合高钾肥。他做得很认真,要换的水都是提前放进大盆,和室温接近了才倒进花缸里。然后,俯身擦拭火鹤叶子上看不见的浮尘。总觉得他像花草间飞动的昆虫,嗅嗅这一株,摸摸那一株。大楼间透过来的斜阳照进店来,被绿萝长长的茎蔓切割成条状,像明亮的彩带披在他肩上。这一幕给我的印象如此之深,并经常闪现出来,让我忧伤又让我快慰。
  我喜欢看他做事,修行一样既勤恳又沉默,在这种氛围里,我最能体会到过日子的味道。没钱不要紧,和他拥有这份安逸就够了。尽管这份安逸经常被女儿的病情打扰,不过,女儿的病像投进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会渐渐消失,可小偷故意为难,像兴风作浪的海啸一样狂妄,我们拥有的这份安逸眼看就要动荡起来了。当时,我忧心极了。
  我尽量拖延时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告诉辛敞瘸子的态度,我不想让他和我一样有失去安逸的担心。
  我辞掉了做饭的活,什么事也不干,就愿意跟着辛敞到处跑。我们一起去医院陪女儿,听她喘息替她难过。蒸了米饭给公公送过去,用准备交门店租金的钱买来厚膘肥肉,红烧了给公公下米饭。他最喜欢红烧肉,平时吃的次数不多,估计馋坏了。就是不去我妈家里,嫌她只会数落我亏欠了辛敞。那段时间,我时刻腻着辛敞,总盯着他看,我隐隐担心,以后会看不见他了。
  能做的就这些事,女儿的主治大夫催过三次了,说移植骨髓的最佳时机错过的话,效果就不理想了。我为难极了,怎么向辛敞开口呢?
  8
  连着好几天,我都没理雀斑。那天中午,我决定再修理一遍装好的花篮时,她大声喧哗着过来了。
  “水芹,我买了一车南瓜,给你留一袋子。”说着话,她将鼓鼓囊囊一个麻袋拉进门来。
  “我不吃南瓜。”我又拖出来,她伸手拦时,我看见她手腕上戴着二指宽的金手镯,一抬头,又发现她过去光秃秃的耳朵上吊着一对钻石耳坠,再看脖子,果然戴有项链,白亮亮的晃眼。
  “雀斑,拿回去吧,南瓜是好南瓜,可我吃不下去。”
  “咋了?这南瓜甜,我都尝了,好吃着哩。”她放下袋子,又去喊对门的过来拿,又说要给圣郡花卉送两袋子。我还是把南瓜送了过去,因为,我有分食毛胡子尸体的不舒适感。
  雀斑没心没肺,体会不到我的感觉,嘻嘻哈哈地又去串门了。我心里要是有事,就特别别扭,学不会雀斑马大哈的样子。她可以笑着等待老公的命价,可以从来不管儿子,我就不行。我的喜怒哀乐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与亲人健康息息相关,与我的男人息息相关。我不会像她一样装模做样。
  医生警告后的那天夜里,我是哀伤的。
  万般无奈,实在难以启齿瘸子的无理要求,但我还是说了。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做了很长时间,完事之后,我缠着他,一字不漏地告诉他瘸子给移植骨髓设置的障碍,着重强调我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   “拒绝复婚,等于拒绝挽救蚂蚱生命。”辛敞这么一说,我拥他更紧了,像小时候怕捂在掌心的蝴蝶飞去一样。
  “我可以告他不尽父亲的责任,但绝不复婚。”我哭了,哭的时间很长很伤心。
  天亮后,辛敞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哑着嗓子说,“我爸听说蚂蚱要动手术,给了 3万元。”他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小声说,“他特别叮咛,不用还。”
  “怎么又哭了?”辛敞说,“会有办法筹钱的,不用着急。”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流泪了,这个夜里,也许我一直在流泪。
  “我没急,你也别急。”我看着他,幽幽地说。
  那个夜,在泪水中泡胀了,站在镜前,满眼是雾茫茫的虚幻般的白。我眯着眼,照了照挤在一起的红胀的眼皮,戴了副墨镜去了医院。
  9
  水坑的积水渗完了,我踩着泥泞到老屋前,从朽烂的双扇木门看进去,屋子已经倒塌了,角角落落长满了茂盛的野草。看来,不具备修复条件,只有重盖新房子了。
  “孩子,还没消息吗?”沈爷爷弯腰驼背地站在路边,“别急,人老了都恋家,会回来的。”
  沈爷爷像眼前的山一样老了,也像山一样温厚,经常安慰我别急。刚来这里时,我真的很着急,恨不得马上找见辛敞,现在不急了,可能是因为内心越来越坚定的缘故。我扶着沈爷爷走了一段,告别了往回走。万一西服男今天来收货,可别耽误了,说不定还要吵一架呢。
  闻着一路花香,回到了店里。西服男没有来,我放下心等他,赶快运走花篮,腾出地方,好进一批火鹤。这花虽利润不大,却好养,都是辛敞教我的办法,从没死过一株。
  坐在店里没事可做时,我又翻开相册,多亏保留了一张和辛敞的合影,时不时看一眼,最能安慰我了。经常想,当初为了救女儿与辛敞离婚和那恶魔复婚,应该是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的决定,当时是辛敞帮我下了决心,说是救一条生命比婚姻重要,尤其这条生命还与我水乳交融。
  与辛敞离婚时,我是在近乎失去知觉的状态下签字的,与瘸子复婚时,我很清楚,是在愤怒中签字的。都是命运捉弄我,听我与辛敞离了婚要与小偷复婚,我母亲“噢”一声背过气去,再没有醒来。给女儿移植骨髓的关键时刻,我不得不去火葬厂送别母亲,她虽然没有骂我,却用死抽了我重重一记耳光。我懂得母亲的心思,她却不知道我的心早已碎成了八瓣。
  我的生活全乱套了,天天呆在医院,看着女儿想着辛敞。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难过得直吐酸水。瘸子并不去看缩卧在病床上的女儿,却三番五次嬉笑着催我回他的家。我一次也没去过,他看我对他不理不睬,罵骂咧咧地给女儿移植完骨髓,就没了人影。医院里产生的费用他从来不问,我也懒得给他说。
  一个多月后,女儿病情恶化,瘸子那细脖子哥们的表舅,其实是后勤办的杂工,连医生都认不全,什么忙也帮不上。医生们面无表情手足无措。女儿在我百般呼叫中死去了,我擦干眼泪坐起来,脑子里空空的,并没有主动把这消息告诉瘸子。
  后来,我把火鹤店转给了那个嗲声嗲气的柳姓女人,从转让费中拿出公公给的 3万元,又给自己留了 2万元,剩余部分加上母亲留给我的钱全部给了医院。
  离婚后,辛敞就离开了北兰,公公也不见了。处理完女儿的后事,我没心思和瘸子说离婚的事,也没和任何人招呼,用这笔钱做路费,直接来到了呈贡县的斗南镇,这是过去和公公闲聊时,无意中记住的地名。
  总是没有辛敞父子的消息,坐吃山空不是办法,我就寻思着在斗南花卉市场开了这间火鹤店。为了让辛敞容易发现,这间店保持了老家店的修饰风格,门脸大小、匾额字体、颜色与老店一模一样,每个细节都与我的记忆吻合。我在这里等着他,尽管这有可能是没有希望的希望。
  云南天蓝云白,太阳光洗过一样透着耀眼亮光,我愿意晒着这样的阳光,每天去斗南镇的村街转上一圈,逢人打听几句辛敞父子的消息。
  天可怜见,我会等到你的,是吗?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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