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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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墓园里的人真少,三三两两的。
  毕竟离清明还有半个多月呢,再过些时候只怕是要人流如潮了。有几次她是正值清明来的,人头攒动,简直就像是逛庙会那样拥挤不堪。私家车和公务车,能排成数千米的长龙,前来扫墓的男女老少得早早下车步行才能进入园区。这个墓园原来并不大,就在那座小山的山脚下,但这些年来不断地扩建,整个园区也修葺一新。尤其是新辟出来的区块,简直就像是花园一样漂亮,里面长满了各色花草,广场那边甚至还建了一个音乐喷泉。她看到了母亲的新墓碑,黑色的大理石,非常漂亮,上面刻着镏金隶书。工作人员告诉她,清明前一个星期,肯定能竖好。她在母亲的墓前伫立了好一会,心里空空的。曾经真实的一个人,现在就这样不存在了。墓碑和骨灰其实只是一种象征,证明她曾经来过这个世上。往年,她都会在墓前看到一束花,基本都是提前一两天才放在那里的样子。但最近有两年了,她都没再见到过。出了什么事吗?她在心里问。她知道是谁放的,但她从没说过。
  阳光晒在她的身上,暖暖的。今天的天气不错,天很蓝。早晨刚从城里出来时,天还是阴沉沉的,仿佛还飘了点毛毛细雨。现在却是完全放晴了,甚至連云彩都很少。整个墓园里真是安静啊,静得能听到远处的鸟叫。墓地里的墓碑排列整齐,就像一列列骨牌。原来的墓碑都是水泥墩,上面刻着那些对外人来说非常陌生的名字。他们中有年老的,也有年少的,现在永远在这里沉默。生与死,在这里就是这样鲜明。所有站着的人,最后都会躺下去,她想。
  那个男人一直陪着她来到墓前,还在墓前放了一束白色的康乃馨。这让她心里有点感动,他周到而细心。他这样做的目的,当然还是为了讨好她。她的丈夫过去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这就是差别。
  “今天是个好日子。”他说。
  她笑了笑。她相信他说这话不止一层意思。她知道他的心思。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不一般。自然,这话本身是很正确的,至少是赶上了一个好天气。她一直就想着要来一次了,却一直没计划好。父亲其实早就念叨了,才过惊蛰,他就催了。看来他要在这个清明节,好好地祭扫一番了。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不太积极来墓园的,尤其是最初的那几年,人们甚至不能提到母亲的名字。通常情况下,她过去都是陪着姨妈来。
  事实上这些年来她对妈妈的印象已经有些淡化,像是陈年老照片受潮在逐渐褪色。妈妈出事的时候她也有十几岁,可是她对那段记忆是混乱而模糊的。她无法判断那件事情对她的打击究竟有多大,只知道当时整个人都是木的,过了很久她才感到那种刺心的悲恸。她不敢想,一想就感到心悸。现在父亲对上坟这件事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她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她不相信他对妈妈的看法有了什么根本变化。或许是他老了?她知道她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了证明他妻子的错误,甚至不惜用一直鳏居来惩罚自己。其实他是有机会再婚的,那时候他才中年。真的不止一次有人给他介绍过女人,有些条件还相当不错。可是,他非常干脆地就回绝了。可见男人一旦心狠起来,那真是了不得的,她想。
  两天前,她去看望他,他再次提起了这件事。她向他作了保证。就在她回家的路上,姚总给她打了电话,她灵机一动就抓了他的差。
  “行的,没问题。”他回答得非常爽快,甚至为她约他而感到有些欣喜。
  “这个墓园很不错。”他说,“我还是第一次来。”
  她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墓园原来很简陋的,现在越修越漂亮。”
  “第一公墓现在已经满了,现在看这里还真不错。”
  “是的,现在做得漂亮了。”她说。这对死者算不算是一种安慰?至少对她来说算是的,每年她都会来一两次,清明和冬至。每来一次,她心里就会舒服些。有时她甚至在平常的日子也会来一下,如果她心情不太好的话。这样的体验很奇特。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就像梦一样。
  他们在二楼的小包间里。
  这家饭店的生意真是好,楼上楼下的,挤满了客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还能要到一个单间。那个单间正好临街、靠窗,坐着就可以看到小镇的街景。街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店铺,路边还有一些尚未收摊的卖菜的、卖日用杂货的,甚至还有卖鼠药、卖假古董的……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小镇子,舒适平和。时光在这里是缓慢的,缓慢得就像是镇子中心的那条小河的河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流动。她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因此感觉格外陌生,陌生而新鲜。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来到这样的一个地方。她知道这个地名,离这小镇不远就是著名的温泉胜地,他说那里现在新开了一家很高档的温泉会所。
  “我请你吃当地的土菜,非常正宗的土菜。”他说。
  “简单点,”她说,“清爽就好。”
  俞洁没什么胃口。天气突然热起来了,她觉得坐车有点胸闷。一天前天气还有些阴冷呢。在墓园时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像极了她多年前看到过的那个身影。当时她心里一怔。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当时她一个人站在那个空旷的广场上,等待着去洗手间的姚总,不免有些恍惚。许多年前她也是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捧着母亲的遗像站在这片空地上,等她的父亲。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不幸会临到她的頭上。她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她看到一个瘦瘦的男人一直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盯着她看,她就扭过了身子。他的神情有些局促,甚至有些紧张。他像是在时刻提防着什么人。可能是他觉察到的确并没有什么危险时,他才向她走了过来。她当时并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向她走来。
  “你是文秀的女儿?”他问,脸上有些尴尬。
  “是。”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悲伤的冰凉。
  “你妈是个好人,好人,外面的人在瞎说。”他说。
  这是一个怪人,当时她想。一直到好久以后,她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他,妈妈会怎样?她不知道。或许那就是命,命运是最最不可捉摸的。
  四菜一汤,两个甜点。对他们两人而言,显然是多了。她看不出菜式有什么特色。“你看这个‘松瓤鹅油饼’就是《红楼梦》里写过的,贾母吃的。又酥又甜又香。这‘泡菜苕粉肉丝’,城里也是没有的,是这里正宗的泡菜,又酸又辣。还有这道汤,这里的圆子其实是鱼圆,特别新鲜。你多吃点。”他说。她笑了,“‘红楼’都出来了,哪里还是土菜?分明是国宴嘛。”   “这相当于是这小镇上的‘国宴’了。”他笑了笑,“很多人是慕名赶到这里来吃呢。”
  “从城里赶来这里,倒也还是不近。”她想,美食诱人。
  “今天是巧了,”他说,“正好不远。”
  菜的味道果真是不错的,在城里大抵是难得吃到这样的特色。吃饭过程中,他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他都是匆匆地说了几句就挂了。他是大忙人。为了她,他是把工作全放下了,让她心里有了一些愧疚。
  “你妈妈……多少年了?”他问。
  “十几年了。”
  他叹息了一声,“那很年轻啊。”
  她不语。
  他居然没有问她母亲离世的原因,当然,如果他问了,她也不能说实话。这是她心里的痛,她甚至对丈夫都没详细说过。丈夫是隐约知道一点的,但他也不细问。他看过她妈妈的照片,说比她还要漂亮。俞洁在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妈妈年轻时比她更妩媚。妈妈有一双非常好看的丹凤眼。妈妈年轻时的生活,好像一直就有些风言风语,谁让妈妈那样漂亮呢?她虽然只是一个商场的营业员,但真的是走到哪儿都光彩照人。那个时候国营商场还很红火,营业员也还是一份让人羡慕的职业。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時候,跟着妈妈去过她的商场,总有阿姨们抱她、亲她,还塞给她一些饼干和奶糖。那时候她特别羡慕和崇拜妈妈,觉得她特别能干,能说会道。因为她在商场里工作,所以她认识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人。在那些人里,大多是有点小权力的,最差也是什么工厂的办公室主任什么的。那些人乐于讨好她,为她忙这忙那的。她喜欢差遣那些人。事实上,很多都是芝麻小事,而且也并不全是她自己的事,大多都是在帮别人的忙。她喜欢张罗,说她是热心,或者是她自己就为了追求那种被人认可的价值?
  妈妈其实也烦恼,街坊邻居的不时有人托她买这买那。那些人当时为了想办事,就使劲地夸她,而背地里却一直在嚼她的舌头。尤其是她出事后,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她觉得当年的妈妈好傻。她是个没有活得很明白的人,她喜欢找那些人办事,但她又厌恶那些喜欢占她小便宜的男人。要是换作自己,她一定不会去帮那些人,她想。
  她不理解妈妈。直到自己婚后两三年,有时她才会想妈妈当时的境况。过去她从没有想过,可现在却一幕幕地全想起来了。她想起自己看到过妈妈沮丧时的情形,好多时间她坐在一个地方发怔。甚至她有时还在做事,也会发怔,不知不觉地停下手里的活。这样的状况有一年多?有一次还抱着她哭了。她想离婚,也和父亲在争吵时提出过,但却没有真地行动。她内心里是痛苦的,挣扎的。
  “你今天真漂亮。”姚总说,“你这件翠绿的上衣好看,衬得你的皮肤更白了。”
  她笑了一下,说:“是你今天有企图?甜言蜜语后面,都是有想法的。”他没有说她的外套,却说她的内衣。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呢风衣,黑色的长统丝袜。她有一双傲人的修长美腿。
  他却又一本正经起来,“没敢多想。”
  她认识他有好几年了。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和她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却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她在心里觉得他这人还真的不错,有好几次她差一点就放弃抵抗,最后失守。可他却就在她那如同一层纸薄的防线前,恢复了君子的风度。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强迫她,她在心里还是很喜欢他的这种淡定和从容。或许,这是另一种男人的坚强?她需要被尊重。她觉得他应该不缺女人。这年头对他这样的有钱男人来说,女人可以像水果店里的水果一样让他尽情随便地挑选。她不希望自己只是他生活中正餐之后的一只水果,当然,更主要的是她不想那样去做。她不想做任何人的情人。她不希望和妈妈过去一样,会在身后有这样那样的风言风语。她希望她能一直和他保持着这种有点暧昧的友好关系。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会觉得无趣自动离开。那样她会觉得有遗憾吗?不,不会的,她在心里笑了一下,为自己这样地设问。
  “男人是不是都会这样?”她问。
  “哪样?”他显然是装糊涂,“男人夸女人?我这可不是夸,我说的是真话。”
  突然楼下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接着他们就看到腾起了一股浓浓的白烟,慢慢向四下里扩散……然后他们看到一长溜的车队缓缓驶过来。“结婚?”她说。“结婚。”他说,“看来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
  春天风大。
  他们的车开在路上,不时能看到路边突然地卷起一阵旋风,淡黄的尘风中夹着草屑什么的,斜斜地向远处的半空中直刺而去。太阳很好,天气也许会越来越热。她坐在车里感觉有些困倦,昏昏欲睡。她其实很怕坐熟悉的男人的车子,尤其这个男人如果和自己存有一定暧昧关系的话。姚总过去不止一次地要开车带她出去转悠,大多数时候都被她回绝了。她心里有阴影。母亲那年就是跟随一个男人去郊区,出了车祸。那个男人没事,只是小腿骨折,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就恢复了。而她的妈妈却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当场就香消玉殒。
  那在当时是一个很轰动的社会新闻,尤其是在熟悉或半熟悉的人际范围里。对于妈妈和这个男人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情人。她记得自己在学校里都能感觉到老师看她的眼神,有些特别。有人说她妈妈至少有五六个情人,而且把她的美貌过分夸大了,说得真像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开车的男人是一个工厂的领导,据说那人不像是出那种事的人,平时作风严谨。他比她大了有十几岁,交往也并不多。还有人說,妈妈有一个情人是什么局长一类的。对所有的传言,父亲都保持了沉默。俞洁从那个时候起有了一种想法,就是美丽和丑恶是互相映衬的。她喜欢美丽漂亮,但又害怕美丽漂亮。她其实很想看看传说中的那些妈妈的情人们,是什么样子。直到几年后,她再次在墓园看到那个瘦瘦的戴着近视眼镜的男人。她当时以为他也是家里有什么人安葬在这里,后来才知道他就是特地来祭扫她母亲的。为了避开敏感的时间点,他都是提前几天在周末的时候,一人悄悄地来。
  俞洁不喜欢这个人,她说不出理由。显然,他并不在那些传闻的名单里。甚至她都有些怀疑他和妈妈根本没什么关系,只是他的单相思。她不相信妈妈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看上去毫无理由。在别人的眼里,妈妈是个作风不正派的女人,说起来各种的不堪。但他显然对外面的那些传言毫不介意,依然对已经埋入地下的女人怀有很深的恋情。她听姨妈说,这个人是中学老师,还是个诗人。他写过很多诗,还出过诗集。据说这人年轻时因为写诗倒过霉,离过婚,又丧过偶。“他们真的好过。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上他,你妈真是昏了头了,”姨妈这样生气地评价说,“她还被他弄得神魂颠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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