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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画是瓦上的画。
瓦是建筑材料,它覆盖在屋顶上时间长了就会生出一种草叫瓦松。庆仁最早想把这一系列作品整理成的画册定名《瓦松》,我觉得不妥,瓦松能是松吗?关中农村人蒸馍时用面团捏出各种造型,这种馍称作花馍,那在瓦上画了画,咱就叫为“花瓦”吧。
前些年我们一块去走丝绸之路,在嘉峪关看到了一批墓砖,墓砖上画满了画。那些画或许是古人实用性的作品,内容极其世俗,或许作者也不是专门的画师,笔法极其随意;但内容的世俗却使我们感到了一种无以言说的亲切,笔法的随意又让我们领悟了中国画的最根本的一些要素。
庆仁的花瓦是受墓砖的启示吗?
其实庆仁早就有随手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画画的嗜好。比如他曾经在旧信封、包装盒上画过相当多的画,又在木版上画过一大批画。有人可惜过,说:凭你现在的名气,你画在纸上不是可以卖钱吗?但他依然随兴趣去画,当他在一家陶艺厂看见了朴素而大气的瓦页,就又拉回一车来画,画得屋子里到处都是这种瓦。
当下的职业画家大多都经过严格的学院教育又身处于混乱的商品浪潮中,他们一方面眼盯着各类大赛,一方面又热衷着市场,而要参加大赛就得画题材正经又尺寸特别大的作品,至于卖画又极其敷衍潦草。庆仁当然免不了这种风气的影响,但他总算头脑还清醒,并没有在这两个方面太浪费他的才华。我接触了他多年,让我感兴趣和感动的是他那永不安份的灵魂,总在调整自己的思维,尽力去寻找和画出属于他自己的画。

为了寻找和画出属于他自己的画,他将毕加索和齐白石的画像悬挂于画室,让大师能时时注视着自己,逼退浮躁和功利的心猿意马。他读大量的书,游历更多的地方,养精蓄锐。他宽松自己心灵,不再为一些教条束缚自己,又不再看自己的作品就是金钱,但凡有了想法有了冲动就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画起来。这类作品都是不能去参赛评奖的或出手卖钱的,但基于长期思考后的放松,得于心应于手,反而这一类的作品艺术性很高。
不论是在旧信封、包装盒、木版上的画还是这批瓦页上的画,一般人或许不大重视;但我想,当眼下浮躁和混乱的风气过去之后,这批画将显出它的价值和意义。
延伸阅读·自家画语
我请教一位高僧,问什么是生活。他说,活着就是生活。我当时还有什么要问的,就一下子没有话说了。
此后的好长日子里,我还记着那天的阳光和微风,但一直找不到要表达的方式。我至今认为那天在门口瞬间闪过的东西是一只蝴蝶。跃跃欲飞的紫色,盛开的紫色,就是那一件绸缎子棉袄,棉袄是与我有关的。但是我不能飞,想飞只能是欲望,我得一步一步走才能回家。我背后的风景依旧是那些村庄,这是早就注定了的事。我肯定也在乡村丢失过,是在一片明晃晃的月亮地里。我是顺着一个声音走的,莫名其妙地走着。
等我把这些事情记下来却近似一种白日梦,有我眼睛看见的,经历过的,也有我听来的,还有从别人那听来的,总归是一些平常繁琐的碎事,我将她们一一用文字堆积在一起;她能成什么并不重要,但那却是一种生活,现实中我没有的,在文字里可以尽情地放肆着。文字不能过瘾的就用图画,实在不行还得涂上五颜六色的彩。我甚至想,如果让我去歌、去舞,会是什么样子。我不会唱也不会跳,我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干好每一样活,不刻意,不强求。

我也用文字描述一个人,画一个人。曾惊奇地发现她与我从前感受过的那种紫色太像了。我相信生活中有某种东西存在着。我在翻看一本杂志时,内容是关于青海的地理。我曾走过那段路,是从格尔木一路走来,在青海湖边逗留过几个小时,但那个季节我没有看到金灿灿的菜籽花,那斑斓的图片像是凡高的麦田,高更的塔希提,美丽的原野草深花艳,羊群里没能看到牧羊女。我掰开书籍的中缝去寻找,—满是无边无际的云,那一片灿黄忽高忽低地起伏着,惟有用心才能觉察得到那蓬勃的生命姿态。我想牧羊姑娘肯定是回家了,她就住在宁夏。我还听说人从哪里来或到哪里去,灵魂都住在出生的地方,永远都属于那块土地,比如形象、声音、呼吸、言谈举止,而这些又何尝不是从事艺术创造的富有心情的原生态的背景!我的画尽量保持着原本的模样。只是后来再看时觉得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另外写出来,然后就有了数篇独立的短文。它们同样是我生命的一种印象,如果不多余的话。可不知为什么我以往那种用文字表达的日子没有了,或者又要出现一种新的叙述方式,它们会有什么不同吗?我不知道。我在路上总能感觉到有许多的眼睛望着我,不管是在茂盛的草木间、房舍还是土地里。它们能看见我吗?我收集着许多木板和陶瓦但不是拿来垒墙和造房子的。我知道人是泥土变的,但人却是吃粮食长大的,优美的姿态永远不是粮食,而最终还是化作了泥土,融入了空气,估计我也就变成了泥土,变成了乡村野地里的眼睛。 (邢庆仁《花瓦》)
版 纳
我去云南旅行,印象最深的算是云了。云是什么,只有游人给她赋予各种的色彩,彩就是云之南了。
行走在云南,我总能联想到欧洲的那些画家,比如毕加索,比如高更。高更是在第一时间捕捉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云起时他独坐风景,自问自答,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毕加索经常要摆出一副姿势,一种骂人的风度,甚至连狗和猫都不放过,等释放完毕进入创作时,则激情四射,变幻着各种色块和线条。一会儿工夫画面上果真立着一个男子,旁边放两个罐子,只是没有太阳伞,这是毕加索的作品。
这是我在丽江时的那个夜晚想的。街上到处都是线条,到处都是色彩,到处都是木制的中英文招牌。树杈上挂的像草帽一样的灯在夜间通体透明。毕加索的作品也就是这个样子。其实云南还有美丽的西双版纳、还有风花雪月、还有香格里拉。
背 光
村子西头的一间磨坊里,三面墙壁都有着彩绘。西面的墙上画着光芒四射的彩绘和线条造像,其实更像一个人的外轮廓,但没有五官,却有端庄感、肃穆感,至少在我童年里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后来得知这是村里一位老手艺人画的,那位老人我也见过,人长得瘦高,会吹糖人儿,削木头哨子,换几个零钱花,常在村子里转悠,惹来一群孩子。

“文革”期间,我家大门外的槐树上有他做的泥塑,左边一个身上写着“打倒×××”,右边一个身上写着“打倒×××”。过往的人看久了就不再新鲜了,再说也不能顶饭吃。他们常年下苦出力仍然是吃不饱肚子,没有粮食他们成天煎熬着。我那时候虽也有过饥饿感,但我更好奇那用麦草捆在树身上的泥人。下雨了,落雪了,泥人就卷着雨水顺着树的身子哗哗往下掉皮,那种流失和凄凉连同空气都在下沉。几十年后我想起那尊泥塑好像仍在雪地里偷偷哭泣。
人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的像人一样活着,像人一样真正的开心?在我很小的年纪里就跟村上那些青壮年在数九寒天的夜里偷生产队里的麦青,第二天就着小米饭充饥。过几天还要去偷,不偷就会饿肚子。就连村上拉磨的毛驴也瘦得夹着尾巴拉稀屎。放开毛驴,毛驴立在磨房的门口一动都不动,毛驴也不知往哪里走。我们得赶着驴子走,我们要回家。
后来我考学离开了老家。老家仍然是我的家,我要好好地感谢家乡。它让我懂得了什么是苦难,什么是困境!我要感谢家乡村口那间磨房里彩绘在墙壁上的背光,那是佛的背光,佛送我吉祥,送我平安,使我快点长大,送我一顶草帽,炎阳下我有一片阴凉好歇。从此我明白了,人要好好做每一件事情。因为我们身上的草帽就是佛的背光。
柏朵叶子
木南在电话里说。他从山里给我带回一小捆柏朵叶子,并不停地描述叶子的芬芳。这是我好多年听到的关于那种叶子的味道。实在得好好安慰那种茂密了。
柏朵树生长在高原上,更多的是一种纪念和守望。柏朵可以求福辟邪,保人平安。
我接过柏朵放在屋子的一角,点燃一炷香供着,木南举起相机“啪啪”拍照,香烟袅袅地往上冒,香的气味却是往下沉的。
几天后又见木南,同来的还有一位女士,他拿一蓑草编的长鞭,在楼道里打得啪啪作响,虽然听不到马蹄的奔跑声,但能感到那是春的脚步在向我走来。
床
梦里来到了草原,满脸都是绿色,像糊了糨子似地挥不掉,退不去,用手越抹越粘。一位女子骑在白马上,原地不停地转圈,另一位女子半天都骑不到马背上,还是站立一旁的男友一把扶住女友的屁股用力一推才跨上了马背,而自己向后退了两步再轻轻扶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说:“这不上去了。”
女友是熟人,都见过的,身材细长细长的,皮肤白皙,一根齐腰的粗辫子。
骑白马的女子笑弯了腰,因为是在梦里,笑声比醒着时还要放肆,有人在一旁暗示,别笑了。
一阵风吹来,草原像倒了似的,晃晃悠悠。有人骑的白马已踏入绿波荡漾的湖水里,不知水有多深,也不识水性,神情慌乱中紧拥着白马,望着能快点返回。骑白马的女子看到情况不妙,只轻轻一个口哨,马就在湖面的一片林子边转过头来。当时,远处还有两匹白马相依着。
再后来,图像就淡淡消失了,惟有骑马的人在绿色的草原上飞奔,远处飘荡着洁白的哈达。
风不浪荡
在我家乡,老屋顶上的瓦缝间长着一种东西,样子像松果,形状像火苗,古语叫“瓦花”,又叫向“天草”。初长出来能吃,味道酸酸的,甜甜的。我们当地人把它叫做“风不浪荡”。
齐白石和毕加索
我喜爱两个人,一是齐白石,一是毕加索;他们虽背景不同,却如此坦荡,其内心一定有着秘密的,也许就是抽象那个东西吧。毕加索是把女人展开来画,齐白石则索性把女人画成了白菜。两个人,齐白石更接近乡村,毕加索更接近神殿。前者的乡村是上帝创造的,后者的神殿也是上帝创造的。齐白石平易家常,毕加索狂放热情。

“牵牛花”是白石老人众多同类题材画作中的一幅,此画的叶子上下错落摆放,看上去变化不大,但叶脉通气,开放的花头像一个金碗仰面朝天,接纳着阳光也接纳着甘露,缠绕在花间的根茎联络着叶脉与花朵的感情,也联络着一个人的生命。我看过白石老人处理同类题材的画作,有时将叶子画得一团黑,活像田间的卧牛,有时将叶茎摆放如花朵,花头大过叶子,花如叶密,叶如花艳,此花的下面趴着一只工细的蚂蚱;这是白石老人童真的流露。
其实,白石老人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还有毕加索,两个人伟大的面孔一起挂在我玫瑰园里的一面墙上,无形中有一条线连通了。透过白石老人戴的水晶石镜片细心观察那双眼睛,仍觉得他魂灵飘动在乡村的天空上。老人手上虽尽是些花草虫鱼,但都渗出一种大的气象且不断升腾。那个挂在墙上跳舞的毕加索经常会有人误以为是我,等走近看好了,便笑了—毕加索始终保持着一种精神,一种来自奥林匹克故乡的兴奋,充满力量充满欲望。齐白石就是齐白石。毕加索还是毕加索。艺术这个东西是不可培养也不可复制的。我们说一个孩子天真可爱是自然的事,而一位老人可爱又有童心是一种人气,也就是常说的那种气,有了气便是艺术。
青 绿
八十年代末,我有缘在终南山拜访过圆照法师。法师慈祥恬静,平易家常,我听他说的第一句话,“阿弥陀佛”,声音不大却宽宏厚重,法师手捻佛珠盘腿而坐,屋子里虽光线昏黄但法师的双目清纯透明。吃饭时法师叫我们围坐他一旁,简陋的饭菜却吃得津津有味,暖融融的气氛就像是一家人。饭后,我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画作的照片请法师指教。法师认真看完一遍又看一遍,临走送我一个“好”字。又过一些日子,我带画作的照片请法师指教。法师认真地看着照片送我一个字“好”。再后来一次,我又拍了新的画作请法师看,他仍是认真地看几遍,但这次他不那么说了。“恐怕画画不能老那么画吧”,法师一边说一边看着我。那画到底应该怎么画?我从心里想着。
一天傍晚,山上落雪了,我想这里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个地方——“鹤场”,可能不是这两个字,这是我听音写的,如果是那样一定会有仙鹤飞来;我站在门口的屋檐下望着,却听法师喊我回屋,加了一件他的棉背夹,顿时觉得有一股热流通遍全身。那一晚我在对面的屋里小住,同我一起的樊老居士头一挨枕头就呼噜着睡去了⋯⋯我翻过身睡不着就想,佛讲的是智慧,我们讲的是聪明,佛是醒着的人,我们是睡着的佛。也许这就是俗人与佛的差别了。
经 文
廊台上摆放着一排线装书,封皮是藏蓝色的,内芯有一沓洁白的宣纸,像水洗的。一树芭蕉在晨光里沙沙作响,隐约传来“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我好奇地去触摸那片叶子,叶子就颤动了,是芭蕉叶子念佛了。每念一句就动一次,而且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念成一大片,我被包围在了偌大的声音里。但我能看到廊台上摆放的线装书和旁边立着的一位老和尚。我认定了那本书里印有佛经佛像的,也会有菩萨的。我朝功德箱里投了供养钱,没想到身后的桌子底下爬出一个小和尚用小指头在我腿上戳,嘴里叼着一支铅笔,桌子上面整齐地放着一本蓝皮书,一个黄本子。小和尚不说话两眼直噜噜盯着我,微微开启的嘴好像在问,照相机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我心里是知道的,相机除了那些集体习武的小和尚,还有抢拍傣族女子挑水的镜头,当时搞得那个池塘的现场一片混乱,又加上小和尚忙活着去追赶那一片粉红,粉红在人群里时隐时现,看不准也逮不着,小和尚就不再奔跑,围着扯花布买花衣的妇女凑热闹。里面有一件民族服装我想不出谁穿上这件衣服会好看,正说着就有一位女子走来,将衣服在身上摆弄了一阵,又进了一间屋换上,双手打开窗户,摆出一副模特的架子,且脸上涂了蓝色粉底,细看并没有穿那件服饰,只是一件蓝色的休闲裙装,动作多少有些性感,更有意思的是,在那张脸上多了一抹羊的胡子。
旧字画与银刀叉
在行走欧洲之前除了要带上日常换洗的衣物、转换插头外,对于我还要温习一下从前学过的外国美术史,以便看到那些绘画原作时心中有数。等我真的拿上教科书时却感到疲劳,一种视觉上的困惑。就像平时看那些旧字旧画都是一个样。每每遇上这种情况就想找个空隙逃脱,可不管怎么跑眼前仍旧是宣纸和笔墨。欧洲人也无法离开油彩。而我正是抱着这样的愿望和想法要亲自去感受,看看他们的走姿、坐姿、舞姿,与我们在国内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时间在欧洲看上去很悠闲。太阳洒在树木的身体上就像他们的肌肤,斑斓的样子就像他们的目光徜徉在金色的神话里。透过丛林我老觉得这里刚刚有人走过,是亚当和夏娃的脚步。黑白相间的奶牛沐浴在清风里静静地吃着草,路旁的果树下偶尔能听到青果子坠地的声音,还有昨夜就坠落的。
这些东西要在国内早就被人哄抢了吃进肚子里。但他们不那样。看到挂满果实的树木先是想着上帝,然后才是自己。

像这样随处可见的森林、河流、草坪,在世界每一个角落都有,只是散发的味道不同。法国人身上的气味就不如德国人单纯,因为法国的土地上各色的人种都在流动,加上香水的味道也就越浓。中国是又古又老的民族,同样有茂盛的森林和宁静的风光。我曾在长安的一隅就有过这种感受,泉水在山涧汩汩流淌,小路绕过房舍蜿蜒而上。暮色降临时,我退远并快速地冲上一高处回望,绵延数十里的风物慢慢地进入了梦乡,那种特有的旧字旧画的味道在飘散,袅烟升腾处显示一位身着红袄绿裤的女子拨开包谷秆做的围墙,脸上挂着微笑⋯⋯嫣然是一幅有情有景充满幸福的素描。艺术品也是这个样子的。凡高画他的感受,劳特累克画他身边的生活。莫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也是一种生活。我翻看当时的有关资料和背景,才明白他们的进步文明和浪漫,画面上那位赤裸的女子坐在草地上,身体里散发出清新干净的味道。他们吃着奶油和面包,他们粉红粉白的肌肤,我们吃馒头和辣椒,我们面色蜡黄。不同的是他们用刀叉吃饭,我们手握双筷;他们绘事用油彩,我们则是水和墨;他们赤裸着是一种浪漫,我们脱掉衣服成了裸露。但我们可以望着宋人的绘画寻找古人从前拥有的那份惬意、那种味道。
说真的,上帝是太多地偏爱欧洲,因为他们感恩于上帝,餐桌上即便掉了芝麻粒面包屑都要用指头拈了送进嘴里。记得我童年在老家祖母吃完饭也要把碗里的小米粒用手指拈着吃了。日子虽算不上富裕,却美好祥和。欧洲人懂得节俭,他们越是这样越显出贵族的气质。我们为什么大方呢?因为我们贫穷,人穷才去追求奢华,我想上帝肯定是知道的。连我做的梦,梦见自己出生的院子里开满了鲜花,可当时院子里就种些韭菜和辣子,我只是跟在母亲身旁紧贴着那块土地成长,那种幸福就像花儿一样。
奇怪的是我在卢浮宫看《蒙娜丽莎》时非常纳闷,我一点都看不出她的表情,她的微笑,是不是那种生命线离得太远,尽管我以微笑的心态去看,去想蒙娜丽莎,想她是笑给上帝的,笑给达芬奇的,可我越看她越不像个女性,更像一个中性人。我也知道全世界人民来巴黎就是为了看一眼蒙娜丽莎,看那一幅肖像画。我反而想到齐白石,想他画的萝卜,画的白菜。再想一想自己,用自己的脑子和心灵去感悟生活、感悟世界,那才是我。
数日后,我在德累斯顿看到那幅有名的《西斯庭圣母》,被感动了。她是意大利画家拉菲尔的杰作。如果比起《蒙娜丽莎》,我更会偏爱《西斯庭圣母》,她能给人以精神安妥,白云天使相拥着圣母一路走来⋯⋯我当时想到一句话,如果你把身边的人看作天使,你就生活在天堂;如果你把身边的人都看作恶魔,你就生活在地狱。但一般人做不到。在幸福降临时沾沾自喜,灾祸发生后麻木不仁。欧洲人在上帝面前总是忏悔,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祈求上帝的宽恕。我们却在佛面前求菩萨要这要那,求财求官,我们就是这样还要和人家比,实在搞不明白,恐怕两者之间永远都隔着那个转换插头。或许是我们有过太多的遭遇,面对生活失去信心时就说顺应自然吧。我们真的自然了还是被自然遗弃了。这是我们常用的推托之词。
一天我漫步在巴黎的香榭丽大道上。脑海里想象着从前那幅唐诗地图该是如此的繁华惊艳,八水绕长安的景致是怎样的深远和广阔。而当那些珍贵离我们远去时才恍然明白,我这个在欧洲人眼里的外国人,看着人家躺卧在草地上享受阳光雨露,却莫名地有种淡淡的忧愁,我想着能快一点逃跑,跑回去,这里不是我的地方。如果是在我们的乡村,我可以走村串户式地游荡,在这里不可以,我怕自己变得尴尬,变得像一个偷窥者。
猎人和狗
猎人通常挎着长枪穿着皮靴子,前后有狗拥着,一年四季在山里漂着,眼睛都是红的,他们经过村庄都是绕村外走的,感觉匪得很。
在我老家就有一位从东北来的人,常年在外走动,当地人叫他老李。老李嘴大,总是半张着,一副流口水的样子,半披着一件大衣,羊皮生生地露在外面。
说老李是猎人,我很少见他挎枪,倒是手里经常提一根木棍。他在什么地方打猎不晓得,他应该是收获过兔子和野鸡的,他是如何处理猎物,我是不知道的,也不想知道。
我是怕狗的人,也确实曾被狗追得乱跑,甚至见了属狗的都躲。有一次我在北山里写生,巧遇几个猎人和一群狗,他们沿沟口上来坐在一土埝下歇憩,狗悠悠地朝我走来。我被吓住了,但狗不咬也不叫,我为了让自己镇定,悄悄拿起相机拍照,狗竟然摆出姿势来。我不知道这狗在想什么。老猎人在一旁点燃一锅旱烟盘腿而坐,表情里有着无限的忧愁。
狗的照片洗出来以后,竟然发现其中一张的右上角立着一位穿红衣服的女子,她身后是一棵盛开的桃花树。我想下次再去北山写生,我还会认得那三条白狗,它们一定是狐狸脱生的。
妻子的颜色
画画讲究线条和色彩,线条是骨头,色彩就是皮肤,感觉是心。而不同的人对色彩会有不同的理解和感受。比如绿,我从小到大都喜欢的颜色,是女军人的那种。她一直是我理想中妻子的颜色。单纯、干净又很明快。但人一定要长得白还要有水色。有水色就有了活力。
我小时候住在乡村,就听到过一个女人骂另一个女人是妖精,是骚狐狸,如何如何地勾引人家汉子,连蹦带跳骂得鸡飞狗跳。说来也是,那个被骂成狐狸精的女人却真的是有几分姿色,也会收拾打扮,袄是袄,裤子是裤子。而骂人者往往长相平平,既没有线条又缺少色彩,只不过是心里嫉妒得慌,骂完狐狸精又回去骂自家的男人。
其实古书里的那些狐仙们个个美白如玉,水灵得就像挂在墙上的画,招一招手来了,挥一挥手去了。山光水色间一团团的青气着实让人想入非非。饭香时,她们摆好了美味佳肴;月亮下面,她们的微笑像丝绸般柔滑。这些虽然是男人们的意愿和志向,但她却给人带来了美好与希望,也带来了艺术和享受。
数年前,我曾请人刻过一枚印章就是“白狐”。我想能沾一点仙气带入画里。我曾怀疑白狐是人精养的东西,她们要吃饭,要洗脚还要睡觉,敢爱也敢恨。人是实的,画也得从实处入手。我们感觉着血液从皮肤流过,我们用墨作画,由实到虚,寻找着自己的心灵和语言,也寻找着自己的那块颜色。
龙首原
我住在龙首村已有二十余年了。
初到龙首村,周边还有大片的田野可看,庄稼的味道可闻,有大明宫的遗址可游。大明宫是一个很好的去处,我向来人推荐并带他们去过。站在大唐宫殿的废墟上远远望去,绿油油的庄稼错落起伏的节奏可想当年的辉煌和博大了。行人踏着田埂在晚风中放飞自己的心情,也不知今天的大明宫村民在废墟上耕作时会不会一犁下去碰到了大明宫厕所。如果那个味道真的还在,大明宫会越来越香,大明宫的气象永远都不会消失。我曾在附近一家农户看到盛满谷物的陶罐,我认定她就是大明宫的种子。那些种子已经花白,我怀疑这种色彩就是那天蹲在大明宫麟德殿旁老者满头的白发,蹲着的姿势活像一尊石狮,要么他是古人雕琢的,要么他的前世给大明宫造过门狮,修过大明宫的地下水道。而那天大明宫门前也确实流着一片子的水。一个女子赤着光脚走过,夜晚还有人踩在高处借着月光说话,我听不懂他们说的内容,或许是月亮的话。那么一千多年前的大明宫人说什么呢,是一些家常话吗?他们的肉体不在了,但他们的灵魂还在,味道还在,他们的灵魂在夜里变成了像黑色丝绸般的光亮照着大明宫。
而今天已看不到田野了,也闻不到庄稼的味道。我站在龙首村的十字路口等着绿灯亮了好走。
蒲公英
蒲公英在我的家乡有另一个名字是叫金刚。让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那个看上去一副飘柔样子的蒲公英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坚硬的称谓。我听过水滴石穿的道理,难道蒲公英有水坚硬吗?
我不知道蒲公英的记忆是从何时开始的,但她肯定是围绕着人的生长方向的。与土地、风、自己的姿势,当然还有表情和呼吸,还有被村童捕捉时产生的幸福和快乐。这些记忆也是每个人的成长过程。比如我们今天辨别任何是非的参照物,与我们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小时候是根,无论我们走多远,根都连接着父亲母亲,因为蒲公英也有自己的记忆。蒲公英在大地上纷飞时也就找到了一种释放。然后停留一处,落地生根。这是北坡上放牛娃的话。我们有广阔的空间,田野一眼望不到边。风吹着,人没有一点睡意。我忽地想,毛驴拉了一天的石磨需要打个滚放松一下,人也得找一个口释放自己的能量。人从出生到长大、上学、唱歌、跳舞、恋爱、生孩子、劳动,然后慢慢老去。
我相信,一个二十岁的人绝对干不了一个四十岁人的活,即便二十岁的人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便是人的年龄局限。有时经验比知识对人更为重要⋯⋯快乐的是多少年以后我又听到人们赞美蒲公英。满天纷飞的蒲公英又在我眼前起舞了。蒲公英还能治愈各种刀伤,养颜美容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抬头一看,四座的人都惊艳了。她说自己就出生在蒲公英的故乡。
呼 吸
从窗户外面朝里看,炕上蓝格格的单子上停着一缕阳光。这是早晨八九点钟,太阳直着射进去的,轮廓线都非常清晰,色调呈乳白色,气息自然清香,就这一种姿势都非常幸福了,何况旁边还有一条提花浴巾,真是让人神往了。
这是我偶然翻到的一张照片。旁边是个女的,身穿白裤蓝袄,照片里当然还有其他人。背景是一片快要成熟的包谷,时值暮春,仍能感到有一丝凉爽的风。
回过头再见阳光升起,才发觉人生其实最重要的是找一些吃的东西,找一些穿的东西,再找一个爱你的人。还有找到一些可以⋯⋯ (邢庆仁)
延伸阅读·参考书目
《花瓦》, 李松璋、梁斌策划,岭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5月出版。
《当代名家技法图例经典·邢庆仁写意人物》,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2006年出版。
《好木之色》,李松樟、沈奇策划,香港文津出版社,2001年10出版。
《表现主义水墨画家—邢庆仁》,邢庆仁,湖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10月出版。
《玫瑰园故事》,邢庆仁、贾平凹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出版。
《邢庆仁画集》,邢庆仁,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