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开满鲜花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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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贼接受这个差事是看中了那笔钱。老板说了,谁把这笔债要回来,10%归谁。那笔债有五十万,10%,对正缺钱的老贼是很有吸引力的。
  老贼要这笔钱,是为了给汪小丫买礼物,一只金手镯。汪小丫说,老贼,我老公马上要来把我接走了,我陪你睡了两年多,你总得表示表示吧。
  老贼说,好吧。那时候老贼和汪小丫行走在初夏傍晚的朗溪街,街边的梧桐树舒展着手掌似的叶子,两边一排排的店铺张着黑洞洞的嘴巴。洒水车激起的水汽扑了老贼一脸,老贼抬头望望天空,忽然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老贼心里有些伤感。
  过了几天,汪小丫发微信给他:他来了。
  哦。老贼回复。
  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已经不能随便跑到她的出租屋去找她了。
  老贼接受的这个差事,是笔陈年老账,半年前老贼和老赖跟踪过这个案子。老板把每一笔欠账叫做案子,搞得跟公安局破案似的。确实跟公安局破案差不多,欠账的不会轻易把钱交出来,老贼和老赖必须采取各种侦查手段,查出他们有钱的证据,然后以欠债人难以承受的方式,让他们不得不把钱交出来。
  这个案子的欠债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有几分姿色,高瘦,挂面似的头发,一张总是有些苍白的脸。老板说可以介绍她去夜总会做小姐或给某个老头做情妇还债,女人说,你殺了我吧!女人带着个女儿,小女孩总是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东张西望,
  老贼在她们住房的四周,用红漆刷满了“欠债还钱”“欠债不还,杀!”等标语,制造了血淋淋的恐怖。女人却熟视无睹。老贼知道碰上了个硬货。
  老贼带着八个收债的弟兄,清一色的黑裤黑背心,手臂上都纹着骷颅头,站在女人家的客厅,告诉女人,要是再不还钱,就打断女人的一条腿。女人冷漠地看看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伸出两条腿,说,你们挑吧,敲哪一条?
  老赖抡起榔头真的要砸下去了,老贼拉住了他,说,有小孩子在呢,别把场面弄得血淋淋的。老贼看见小女孩躲到母亲背后,惊恐地看着他们。
  老贼知道干自己这一行必须心狠手辣,否则什么也干不成。他也确实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经常带人去敲碎欠债人家的门窗玻璃和家具,还曾带着老赖,拿着铁棍追打一个借高利贷不还的赌棍,就在前几天,他还用榔头敲断了一个欠了债还不出,却态度蛮横的灯具厂老板的腿。但老贼有一个女儿,在遥远的老家念书,和这个小女孩仿佛年纪,她被安放在老贼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一刻,老贼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有一次,老贼和老赖趁女人不注意,把小女孩带到了一个偏僻的工棚里。老贼对老赖说,我在这儿看着这个孩子,你去通知那个女人,让她带钱来赎人,注意,不要打电话,必须亲自去传话,亲自把她带到这儿,路上盯住那个女人,不要给她报警的机会。老赖走后,老贼扔给小女孩一包饼干。
  你妈马上就来接你了,我们是她朋友。吃吧。
  小女孩没去捡。
  我不吃人。
  小女孩向后退了几步,眼睛盯着老贼的手臂。老贼的手臂上纹着一个很大的骷髅。老贼哈哈大笑,说,是不是觉得这很可怕?说着,老贼慢慢把那个骷髅撕了下来,笑眯眯地说,这个人骨头,不是纹上去的,是贴上去的,你怕疼,我也怕疼,我也不敢纹身。我把这个骷髅头贴在身上,就是用来吓人的。
  小女孩还是不敢说话,缩在墙角望着老贼。
  老贼觉得很无趣。一个钟头后,女人跌跌撞撞赶来了,见了女儿,抱住痛哭。老贼说,哭什么哭,钱带来了么?
  女人“扑通”给老贼跪下,说,大哥,我是真的没钱,我要是有钱,早就还了,大哥,你放过我们吧,我真的没钱,大哥。
  你不是还有房子么?你的底细我们清楚得很。
  大哥,房子早就抵押给银行了,大哥,我现在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我这个人还值几个钱,大哥,要不你把我拿走吧,你对我干什么都行,求你别伤害我女儿。
  老贼想,看来这个女人真的吓坏了。
  老贼回去跟老板说,老板,你的情报是不是有误,这女人真榨不出钱来。老板说,那你跟踪一段时间吧。于是老贼有空就去女人家里骚扰一下,吓唬吓唬她,时间长了,这事就搁下了。
  这次老板重提这个案子,是因为老板得到消息,这个女人要到了别人欠她的钱。也是,女人欠了别人一堆债,别人也欠了女人一 堆债呢。老贼想,五十万讨不到,讨个几万十几万也是好的,10%算下来,也不少了。
  正算计着,手机微信响了一下,老贼一看,是汪小丫。
  下午三点,你来吧。
  二
  老贼穿过2015年初夏朗溪街炙热的阳光,钻进了一个阴暗的胡同里。胡同很狭窄,上面的空间被从两边延伸出来的阁楼占据。汪小丫就住在这样的阁楼里。房子是老贼替汪小丫租的,能放一张床,一张小桌。每月三百的租金,汪小丫不是付不起,是老贼执意要付,这是老贼对汪小丫的一点心意,或者说,老贼要以此宣示对汪小丫的主权,他获得的好处是可以来这儿睡,但是得预约。老赖很羡慕老贼,他娘的,三百块包一个娘们,太值了。
  汪小丫在一家洗脚房当技师,老贼去过一次这家洗脚房,总感觉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嫌疑。洗个脚还整个单人包厢,啥意思?汪小丫对老贼发誓,老娘卖艺不卖身,顶多也就……后面的话就让老贼去想象了。老贼为此很痛苦。汪小丫骂他,我老公都不痛苦,你痛苦个鸟啊。老贼死皮赖脸地提着行李箱和汪小丫住一块儿,汪小丫把他的行李扔到了朗溪街,说,老娘还想清清白白做人,老娘有老公的,不想非法同居。老贼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做婊子立牌坊。老贼其实在老家乡下也有老婆,他也想把老婆接来,可他目前从事的工作风险太大,搞不好小命都丢了,他可不想老婆成为他的后顾之忧!
  老贼和老赖现在在一家地下金融公司当保安,说白了,就是干黑社会的,再具体些,就是要债的。当初老贼、二狗、老赖一起去老板那儿应聘,老板说,有绝活没?老贼捡起一块砖,往自己脑袋砸了一下,砖碎了,血流了一脸,老贼眼都没眨一下。二狗当即吓尿了。老赖抖着手,也捡起一块砖往自己脑袋砸。你留下,老板对老贼说。你也留下吧。老板看了一会儿老赖,说。在干金融公司保安之前,老贼干过很多工作,当过超市售货员,小区保安,发过小广告,都不挣钱,付过房租,糊过嘴,一个月还得找几次站街女解决一下生理需要,没剩几个子了。那时候的老贼经常在公园的椅子上过夜,他像一只蛤蟆一样仰望星空,星空缥缈而虚无,如同他的人生。   有一次老贼在公园找小姐时碰上了三毛,三毛是他的同村人,和他一块儿背着个破包来这个城市打工,当初两个人同在一家化工厂干活,那时候他们荷尔蒙旺盛却没钱找女人,晚上就一同靠在马路边的树上冲着来往的姑娘吹口哨,为此还在派出所蹲过一夜。化工厂工作环境极其恶劣,那些红色的化工原料极易挥发,气味刺鼻,人身上流出来的汗都是红色的。老贼和三毛怕短命,干了一个月就不干了,老贼去了一家物业公司当保安,三毛不知去向。老贼再次碰上三毛时三毛已经开上了奔驰,当然车不是他的,是抵债的。三毛和另外两个胳膊上纹着骷髅的人蹲在奔驰边点那一旅行袋的钞票,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正和小姐谈价钱的老贼,三毛就站起来冲他挥挥手喊:老贼,老贼。三毛说老贼你怎么还在睡站街的?多不卫生,我现在睡宾馆的了,你跟我走,和我一起干吧。于是三毛把老贼几个介绍给了地下金融公司的老板。
  老贼敲汪小丫的房门,开门的却是三毛。老贼一愣,三毛回头对汪小丫说,姐,姐夫找你,我先走了。
  老贼对汪小丫在床上敷衍了事的态度很不满。老贼忽然问,三毛来干什么?
  还能干啥,看上老娘了呗!
  妈的,老子的女人,他也敢勾引?
  我什么时候成你的女人了?我身上写着了么?拿来!
  什么?
  礼物啊,说好的礼物呢?今天都几号了,你可别说话当放屁啊。
  送给汪小丫的那个金手镯,老贼早就在金饰店看好了,还没买,钱不够。一个金手镯,很俗气的礼物。汪小丫喜欢。在娜挲足浴,汪小丫是妖冶的技师柳思思,在老贼面前,汪小丫就是个俗不可耐的女人。老贼觉得,这样的女人,就像一个窝头,暖胃,果腹,有充实感。老娘就是个洗脚的。汪小丫披头散发,只穿着裤衩在出租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叼着烟,说。她的声音很沙哑。天热,屋里只有一个电扇。老贼连忙跑过去,拉上窗帘。
  你说话不算话,把老娘当个玩玩的物件,你可别怪老娘翻脸。
  老贼脸红脖子粗,除了钱不够,老贼还有一个不能跟汪小丫说的原因:他还得给妻子买礼物。他和汪小丫好了两年多了,在这两年多里,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一次送汪小丫礼物,他都会同时给老家的妻子也买上一份,而且价格加倍。他给汪小丫買一件羊毛衫,快递给妻子的是件羊绒衫,妻子打电话给他,怪他浪费钱,买这么好的衣服干吗。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穿吧,买了就穿吧,别藏起来。他给汪小丫买了支口红,给妻子也买了同样的一支,还有一瓶香水。妻子打电话,说,你让我打扮成妖怪,是让我去招别的男人吗?我看是花花世界把你的心搅活了,你花花肠子多起来了,你还是回来吧。嗯,等再攒些钱,我就回。他看了看睡在身边的汪小丫,轻声说,声音鬼鬼祟祟的。
  他的妻子替他守着河南的家,替他照顾着老父老母和女儿,他知道,他送给汪小丫的礼物里有他的爱,送给妻子的礼物里,有他的责任和愧疚。
  给汪小丫买个镯子当礼物,这是老贼早就答应了的。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老贼的礼物却没有兑现,汪小丫怀疑老贼对她不是真心的,只是用甜言蜜语哄她,和那些来泡脚的男人一样,把她当成了一个婊子。
  其实听说汪小丫要走那天,老贼跑了一趟金饰店,犹豫着是不是买个小的,结果算来算去,连最小的那个镯子都买不起。而且,总有一双眼睛在什么地方盯着他,他后来搞明白了,是他老婆的眼睛,他老婆在遥远的故乡盯着他。汪小丫说每个人心里都蹲着一个鬼,老贼心里的鬼是他老婆,蹲在某个角落里,一不留神就跑出来了,瞅他一眼,瞅得他无地自容。有一次,老贼和汪小丫幽会,老贼却怎么也干不成事,他老婆从他心里跑出来了,在后面看着他。事后老贼给老婆买了一大堆礼物,有用的,没用的,寄出后,才把老婆安放回了心里。现在,他得给老婆也买一个镯子,外加一条项链什么的,他才会心安地把镯子送出去。要么都送,要么都不送,这是他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
  我得走了。老贼说。
  汪小丫丢了烟,揪住老贼的领子,说,老贼你别提上裤子就跑人,今儿你得给我一准话,你的金手镯到底给不给?老娘陪你睡了两年多了,到头来连个手镯都不值,老娘亏大了。这两年多里,老娘每个月陪你睡五六次 ,算下来两百次总该有了吧,老娘为你省下了多少找小姐的钱,你个没良心的……
  你别糟践自己,行不?老贼说。
  我明早就得去广州了,十点半的火车,和我男人一块儿走。我打发他看电影去了,两点半的电影,他现在快回来了,你走吧。
  这么快?不是说还要住几天么?
  也是突然的决定,他说在广州那边替我找了份工作,比这儿挣钱,那边催着快去上班,再不去,岗位就给别人了。
  也是洗脚?
  是的。
  有包房的那种?
  汪小丫不做声。
  汪小丫蹲在地上,捂住脸,过了一会儿,说,老贼,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要你的金手镯,我只是想知道,我和你好了两年多,你对我是真心的,我的这两年没白活。明天我就要走了,也许这辈子咱们再也见不上了,有个手镯戴在手上,也是个念想。我和他好好过日子,在心里给自己留个念想,知道自己这辈子跟一个男人真心好过,也没白做了一世人。
  我,我钱不够,不过明早我就有钱了,明早,明早我就给你去买,明早九点,你找个借口出来,在胡同口等我,我给你戴上新镯子。老贼说。
  你走吧。汪小丫说。
  你一定要等我!
  你走!
  三
  老贼走出巷子时,看见老赖正着急地向他招手,老赖说,怎么搞了这么长时间?又不是毛头小子的第一次。你关手机干吗,老板打了你好几通电话。老板让我来找你,那个女人可能会跑掉,老板叫你快点去讨债。
  老贼掏出手机一看,又关机了,这只老爷手机不知哪儿出了毛病,老是自动关机。
  老贼开了机。老赖说,买个新的吧,别对自己太抠。
  老贼说,还能用,老婆给买的,不能随便就扔了。   虚情假意。老赖说,今天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
  那10%你不想分一点?
  那个女的是滚刀肉,你能要到一分钱,我天天给你当马骑。
  今晚约你的是小芬还是阿华?
  我得去一趟医院,我中招了。老赖沮丧地说,我中饭后找了个女的,做的时候没戴套,做完后才知道那个女的吸毒,他们说吸毒的女人十有八九有艾滋病,我得去查查我有没有感染艾滋病。
  嫖娼有风险,找个固定的吧,小芬、阿华都不错,难看点有什么关系。老贼边说边踏上了公交车。要到钱再去买镯子吧,反正晚上金店开门。他想。
  公交车驶过了解放路,开上了新修的迎宾大道,一直往郊区开去。那个女人原来住的房子已经被拍卖掉了,还掉了银行的一笔欠款。显然她的债主不止老贼的老板一户。其实真正向老板借高利贷的,是女人的老公,一个玩具厂老板,他资金链断了,银行也贷不出款,走投无路了,才向老板借了一百万。几个月后,这笔借款连本带利滚到了三百多万,那个男人卖掉了厂房设备,凑着还掉了两百五十万。剩下五十万,怎么也还不清了。这个男人选择自杀来逃避他的债务,他解套了,他老婆套上了。
  女人现在住在郊区的出租屋里。当初老贼跟踪这个女人时,曾去过那里几次,那时的老贼和老赖剃着个青皮光头,一身黑衣黑裤,臂上纹身,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抽烟。老贼往那儿一坐,没有人敢靠近女人的住处。
  你的钱该还了吧,老贼说,你当我们是吃素的啊?
  你们荤素不吃。女人说。
  再不还我敲断你的腿。
  你每次都是这句陈词滥调,吓人也要换换新花样。
  那好,老子先奸后杀。
  女人笑笑,说,我得感谢你们,你们在这儿一坐,那些混混和地痞就不敢来骚扰我们娘俩了。女人的笑激起了老贼的愤怒,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蔑视。老贼走到电瓶车前,拿出一把斧子,找到了女人家的自来水进管,抡起斧子砍了下去。自来水喷溅出来,形成一朵一米多高的水花。那边老赖见状,扳下了电源开关,然后操起钳子,剪断了电线。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这次是断水断电,下次是什么,就不知道了。老贼警告她说。
  手机“咕咚”一聲响,是微信提示音。老贼一看,是汪小丫发过来的,一张照片:汪小丫坐在水库的边沿,两条腿在水里晃荡,艳丽的红裙子像一面旗帜。不远处,老贼穿着裤衩,在往水里跳。这是汪小丫的自拍照,老贼是个背景,像个陌生人。老贼记得那是三毛组织的一次野餐活动,几个男的跳到水库里去摸鱼,然后烤着吃。吃完了,一起去爬山,汪小丫落在了后面。她喊,老贼,我爬不动了。老贼回了下去,拉着她赶队伍,她却拉住了老贼。老贼看看四周没人,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坏笑着说,快点。她打了一下他的手,笑笑,没生气。老贼说,疼了吧?我给你揉揉吧。老贼说着拉着汪小丫往树丛里走,边走边心急火燎地动手动脚。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汪小丫的身体很柔软,像一条章鱼一样缠绕了他。汪小丫说,一对狗男女,终于勾搭成奸了。老贼说,我们是奸夫淫妇,会不会被雷劈?
  又发过来一张照片,那是在KTV包厢里,二狗、三毛、老贼、汪小丫,还有一个汪小丫的小姐妹在碰啤酒瓶,汪小丫对着镜头笑。那个只露出半个后背的是老赖,当时他抱着一个小姐唱《精忠报国》,唱得气壮山河,正气凛然,完全不是平时那副熊样。老贼手臂上包扎着纱布,在来KTV之前,老贼三毛老赖为一笔债和一群黑帮斗殴,他们赢了,老贼手上被扎破了皮。三毛带着他们去了娜挲足浴,替老贼捏脚的就是汪小丫,是汪小丫替老贼做了包扎,这是老贼第一次见汪小丫,只觉得汪小丫的手很轻柔,觉得这应该是个温柔的女子。洗完脚,三毛就带着他们去唱歌。三毛和汪小丫的关系看起来有些不明不白。
  这种女人也敢穿比基尼?你们看她有胸吗?三毛指指MTV里的一个女人说,你们看看咱姐,波霸,像只奶牛,奶上还有一颗红痣,就像那个玛瑙一样。
  众人一阵哄笑。去你的。汪小丫把桌上的一包烟扔了过去,眼睛却看看老贼。
  那一次,每当老贼的眼睛掠过众人落在汪小丫身上时,他都会发现汪小丫在注视他。他们四目相对,然后目光落荒而逃。
  又发来几张照片,都是他们的生活照。老贼眼眶有些润湿,心里很惆怅,风从车窗边路过,拂着他的脸,老贼的心一下子空了。
  汪小丫向他发送这些照片的用意是什么?回忆?倾诉?怨恨?告别?恩断义绝?他不知道。老贼记得汪小丫拍过一些两个人的合照,包括一些少儿不宜的镜头。显然,汪小丫已经把这些合影都删掉了,只留下这些关系模糊的活动照。老贼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汪小丫已经把他拉黑了。老贼心一紧,仿佛被细细的针刺了一下,隐隐作痛。他想,这次无论如何得从那个女人手里把钱搞出来。
  四
  欠债女人住的是农村房子,房东在城里买了房,就把屋子的东边一间租给了女人,西边那间还没找到租客,空关着。老贼进屋时女人正坐在院落里发呆,夕阳的余晖投射在她的身后,她的面目模糊不清。女人见了老贼,说,来啦?
  嗯。
  没钱,白来。
  没有可靠的信息我不会来。
  你是今天来的第四拨,前三拨人都没要到钱,走了。
  哦。老贼拎起女人对面的椅子,把椅背对着女人,坐下,手放在椅背上,说,我不着急,要不到钱,我就耗在这儿了。老贼的嘴角和脸颊上各有一条刀疤,他长得黑,平时粗看看不出来,现在被夕阳一照,突显出来了,致使他的脸很狰狞。女人冷漠地瞟了他一眼。
  没钱你耗着也没用。我说你好好的正经工作不干,干吗干这个?不怕遭报应?
  生活所逼,没办法。干这个来钱快。我爹得了尿毒症,几天一次透析,我娘得了胃癌,刚做过一次手术,还要去化疗,我老婆没工作,就在家里照顾一对老的,我还有一个女儿要养,我不干这个行吗?老贼说。你行行好,把钱还了吧,你还了钱,我就挣到钱了,就有钱给我爹我娘看病了,你这是救我爹娘的命啊。你不还钱,等于是谋财害命。   你这样诅咒你的爹娘,不怕天打五雷轰?女人冷冷地说。
  老贼一愣。老贼的父母就在老家种着他们的四亩地。说说而已,又不会真的落到他们头上,老贼说,我们老板说了,今天我要是讨不到钱,回去就剁了我的右手。
  你的手不够你老板剁的。女人笑道。
  我不是来跟你闹着玩的。老贼拉下脸说。他走进屋子,女人也跟了进来,老贼在屋子里张望了一下。她的女儿在床上睡着了。
  你想干什么?女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老贼拨开她,走到床前,看了那个小女孩一会儿。不想你女儿有事就还钱。他说。屋子里的电饭煲正在冒热气,老贼走了过去,拔掉插头,把电饭煲端到地上,然后,往电饭煲里撒尿。
  我再重复一遍,我不是来跟你闹着玩的。碰上我算你运气,碰上老赖,就是那个长着一对金鱼眼的胖子,他会在你的被窝里拉屎。
  跟别的讨债的比起来,你还算温柔。女人讨好地说。
  不要侮辱我的专业水准。老贼说着操起地上的一把小椅子,捅向了一扇玻璃窗,“啪”,玻璃碎了。响声显然惊着了小女孩,她在睡梦中“嘤”地一声。老贼看看小女孩,放下了椅子。
  我女儿正在发高烧,她现在睡着了,求你别吵醒她。女人意识到自己在激怒老贼,立刻变得低声下气了。
  还钱吧。
  没钱。要不,拿我抵债吧。女人说着,贴在了老贼身上,她的乳房在老贼的胸前蹭。老贼有些不知所措。他盯着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神冷冰冰的,空洞,没有光,如同被抽掉了灵魂。老贼没动。女人的手在他身上游走,从胸口往下游。老贼感到女人的手冰凉。他的身子开始燥热。老贼不是柳下惠,他的心开始活了,身体有些不听使唤,但脑子还是清醒的。
  你对所有来要债的男人都这样?老贼嘴角挂着讥笑问。
  既然来了,就睡一觉,也算你没白来。
  睡完了老子还得跟你要钱。老贼一把搂住女人说。
  不行,老娘凭什么让你白睡?
  是你让我睡的,怪谁!
  睡完了走人。
  睡了也白睡,还得还钱。
  女人挣脱了老贼,整理了几下衣服,骄傲地抬起头,说,我不是骚货。
  不是騷货干勾引男人这种事?
  我再重复一遍,我,不是骚货!女人忽然满眼泪水。
  我现在就打电话,叫几个兄弟过来,把你家翻个底朝天,我不信翻不出钱来,我有可靠信息,你从一个老板那儿要到了一笔欠款,数目不小。
  女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慌。这没有逃过老贼的眼睛。老贼曾向汪小丫吹嘘自己在这几年的讨债生涯中,练就了一手读眼的本领。我能从对方的眼神变化里读出他内心的想法,老贼说,这跟老中医把脉知病人病情是一个道理。
  切,你读读我的眼,说说我心里在想什么?汪小丫不屑地说。
  想跟我上床,你这个骚娘们。老贼嬉皮笑脸地说。
  滚!
  不知不觉,老贼有点心不在蔫了,他又想起了汪小丫。汪小丫是条藤,把他的思绪缠绕了。
  五
  在汪小丫的老公来接汪小丫的第二天,老贼曾鬼使神差地请他吃过一顿饭。那天老贼和老赖正在街上闲逛,老贼一眼看见了路对面的汪小丫和她老公。老贼打量了汪小丫的老公一眼,那人比他矮一些,胖一些,皮肤倒很白嫩,没什么男人气。老贼和汪小丫对望一眼,打算擦肩而过。老赖看见了,喊,汪小丫,汪小丫。
  你们也在逛街啊。汪小丫笑着向他们走了过来。
  这位是大哥?老赖问。
  张松。那个男的伸出手。
  老赖。老贼。我们都是朋友。河南老乡。汪小丫介绍说。
  饭点到了,一起去老鸭火锅喝一杯?老贼说。他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好的,好的,都是老乡,小丫在这里承蒙你们照顾,我得好好敬敬你们。张松说,我请。
  哪能让你请,你是客,我请。老贼说。
  张松还要客气,汪小丫说,老贼,这一顿还真得你请。
  是的是的。老贼忙不迭地说。
  老鸭火锅店是老贼他们聚会的窝点,在老解放街的转弯处,周围都是老房子,大多是出租屋。老贼他们在屋外挑了张桌子坐下。老贼东张西望,唯恐碰上熟人,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大哥在哪儿高就?老赖问张松。
  一个同乡在广州的一家工厂当副厂长,我在他手下帮忙。
  那为什么不把嫂子带在身边?夫妻分居,多不方便。
  我在他身边他才不方便呢。汪小丫白了张松一眼,说。
  误会,误会,那都是误会。张松说。
  我多贤惠,知道留在广州会让你不方便,就独自来到了这个地方。汪小丫说。
  喝酒喝酒。老贼踢了老赖一脚,示意他闭嘴。
  汪小丫对张松说,我在这儿孤身一人,多亏了老乡们照顾,尤其是老赖,你是不是应该敬一敬他们?
  哪里哪里,要敬也应该敬老贼。老赖说,老贼又踢了他一脚,他连忙闭嘴。
  都要敬好都要敬好。张松说。几个人胡吃海喝一通,汪小丫要去上班,先走一步。三个人又喝掉了一箱啤酒,老贼结完账,对张松说,兄弟,难得来一次,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轻松轻松。三个人醉醺醺地走了一段路,弯进一条巷子,那里有一家洗头房,门面很小,很旧,走进去却发现里面很宽敞。
  这里的小姐不错,干净,价格不贵,就是长得不咋的。老贼对张松说,让她们给你敲敲背,放松放松。
  老妈,老妈。老贼喊。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叫露丝、楚楚、罗西,全套。
  老赖一把把他拉到一边,说,你把他带到这里来找小姐,被汪小丫知道了,当心被她骂死。
  汪小丫会知道吗?老贼说,我睡了他老婆两年多,我也得请他睡睡别的女人,要不他太亏了,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两人正嘀咕着,那边张松挑了三个女人里最漂亮风骚的楚楚,搂着往后面的房间里去了。老贼和老赖面面相覷。老贼摸摸口袋里的钱,心想,反正镯子买不起,管他呢,用了再说。三个人在洗头房呆了一个多钟头,出来时酒都醒了。
  一起干过坏事,才是最铁的兄弟,张松说。
  手机铃响了,是老婆打过来的。老贼的老婆叫陈桂花,当初介绍人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老贼听了她的名字很开心,说,这个名字好,有香气,我喜欢。后来老贼经常跟人说,我老婆好,连名字都有香气。老婆在电话里说,上星期汇过来的一万块钱,她收到了,爹的老毛病现在好些了,不吃西药,改吃中药了,能省不少钱。家里什么都好,叫他不用担心。
  老贼知道,老婆是报喜不报忧。
  你在那边干什么工作?咋能向家里汇这么多钱呢?老贼你可别干违法的事儿?
  没事,我遵纪守法。
  等爹病好了,我就带着小让去找你。老婆在电话那边说。小让是老贼的女儿,心肝宝贝。
  老贼想,把老婆女儿接来,也好。到时候他换个地方,换个工作,一家人团聚。
  老贼又想,汪小丫可以坦然地面对她的老公,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而他该怎样面对自己的老婆呢。
  六
  老贼给老家汇一万块钱是因为家里需要这笔钱,在攒钱汇给老婆和攒钱给汪小丫买礼物之间,老贼选择了给老婆汇款。汇完款老贼手上所剩就不多了。老贼曾考虑过借钱,他能开口借钱的人不多。一个是三毛,老贼开口向他借过,借八千,分三个月还清。三毛一口答应,三毛说,老贼,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不过——三毛看看老贼,说,你也是干这个的,按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三个月后,你得还我一万六。老贼算了一下,说,一万六,三个月我一定还不上,到时还得利滚利,我一辈子被你套牢了,算啦。还有一个是老赖,老贼不好意思向老赖开口,以前老贼为了给爹汇医药费,向老赖借了三千块钱。结果几天后发现老赖在向三毛借钱,原来老赖把自己的饭钱都借给他了,吃不上饭了。
  女人抹了抹桌子,放上一碟咸菜,一碟花生,一包榨菜。显然这是女人晚上的菜。接着,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几瓶酒来,说,喝一口?都是来要债的喝剩下的,他们守着我吃喝,好像我真有钱似的。
  老贼搬了把椅子,坐下,问,你女儿吃什么?
  不是让你尿了吗?
  给她下碗面条,磕个鸡蛋。
  哦。女人盯着看了他一会儿。
  还是白酒,高级货!都是要债的,命咋就这么不同呢!老贼说。他给自己倒上一杯,又给女人倒了一杯。两人一干而净。老贼说,你不要有侥幸心理,据我们所得到的情报,你向一个叫王幸福的新昌老板,讨到了十四万欠款。
  谣言!你等会儿。女人说。她跑进里屋,不一会儿跑了出来,手里抓着一把条子,放在老贼面前,说,
  这就是我所有的财产,全在你面前了,一共两百
  三十八万肆仟伍佰块,不是欠你们五十万吗?你随便拿,五十万不够,六十万七十万。
  老贼扒拉了几下那些纸条,都是欠条。老贼说,我要这些有什么用。是你欠我们钱,又不是他们欠我们钱。
  你们替我去要,要到了归你们。
  你不要侮辱我的专业精神,冤有头,债有主。
  女人收起了欠条,藏进袋子。
  你得还钱。老贼说。
  要钱没有,要命你拿走。女人说。
  老贼掏出一把刀来,伸出左手的手掌,拿刀在上面划出一道痕,血从刀痕里渗出来,汇集在掌心,老贼把血倒进了酒杯,拿起酒杯晃晃,红色在酒杯里洇开来。老贼一口吞下了血酒。女人从老贼手里拿过刀,也在掌心划了一道,让血流进酒杯,然后喝了。
  老贼一愣。他从女人手里接过了刀,在手臂上一剜,剜下一小片肉来,然后放进嘴里,嚼着。
  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老贼说。这下女人傻了。
  你生的是女儿还是儿子。女人浑身发抖,带着哭腔问。
  女儿。老贼说,女儿的照片就在他的皮夹里。老贼从包里掏出纱布,把自己的伤口包扎了,还递给女人一条,看着女人包扎完伤口。
  你的女儿还健康吧。
  嗯。
  她真是好命。我的女儿命苦,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再不动手术,就来不及了。我的那个死鬼,抛下我们母女俩,管自走了,让我们在这个世上受罪,其实我也想走,可是我走了,女儿怎么办?我没有权力把她从这个世界带走。
  老贼看看女人,不说话。
  你老公真不负责任。过了一会儿,老贼说,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家都叫我们黑社会,其实我有自己的底线,我总是告诫自己,我可以去坐拘留,但不能去坐牢。我要是坐了牢,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我的老父老母怎么办?所以,我做事有底线。
  大哥,我真的没钱。女人说。
  我们的情报不会错,我的一个兄弟是新昌人,和王幸福同一个镇的。
  要不你把我卖了吧,卖给皮条客,卖给老光棍都行!求你照顾好我女儿。
  老子是要债的,不是人贩子。老贼说。他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酒,沉默了好久,说,也许我的那个兄弟搞错了,他的情报有误。我得去跟他求证一下。我明天来。
  老贼拎着酒瓶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女人说,请你不要侮辱我的专业精神,老子是要债的。
  七
  老贼走出女人屋子时,脑子被风一吹,有些清醒了,他想自己明天该怎样向汪小丫交代。但老贼所有的烦恼在这个夜晚戛然而止。老贼在路上碰到了另一群要债的,他们提着铁棍风风火火地向女人的房子走去。老贼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回头路。
  老贼进屋时那拨人正在跟女人推推搡搡,那个孩子已经被吵醒了。那拨人中的几个开始翻箱倒柜,女人试图去制止他们,被他们推倒在地。那个小女孩哭着跑到母亲身边,想把母亲拉起来。
  你们讲不讲规矩?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老子在外面撒了泡尿,你们就抢到老子前头去了。老贼“啪”地砸碎了一只酒瓶,大声说。
  屋内一下子静了,一个大胡子男人走到他面前,用铁棍指着他:你是谁呀?
  老子也是要债的,黑哥手下,比你们先到。
  管你先到后到,谁先找到钱归谁。搜,把所有东西都捏一遍。
  大胡子走到小女孩跟前,一把提了起来,对女人说,你再吵,我摔死她。女人吓傻了,向大胡子爬去。
  你放下!老贼拿着一个酒瓶,指着大胡子说。
  你让开!
  你放下!
  再不让我打你!大胡子挥了挥铁棍。
  你放下!老贼向小女孩看了一眼,他看见小女孩脸色转青,呼吸困难,身子一挺一挺的。
  快放……老贼只觉得耳边有一缕风刮过,接着是一记沉闷的响声,来自自己的脑袋,他觉得地球在加速自转,他的身体变得像布条一样柔软无力,他跪倒在了地上。一切都将沉入黑暗。
  在黑暗蒙上他的眼睛之前,他向着这个小城的南方看了最后一眼,在小城的南面,那个叫娜挲足浴的地方,一个叫汪小丫的女人在等着明天和他见最后一面,过了这个夜晚,她将和她老公离开这个地方,从此他们天各一方,他们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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