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李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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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2020年3月26日上午9时30分,李登山走到天堂口,生命关闭了快门,他不再摄影,即将粉墨离场。
  他还有光,迷离的晨光,亲友的目光。新冠病毒把他最后的捕影者请到花圈焚化炉旁。百余花圈匍匐着,以接地气的姿态,传递艺术和艺术家的气息。远一些,是目光,血浓于水的,与子同袍的,艺以修身的。
  逆光在眼前扯出七彩的光圈,耳畔一山山松涛低回,牵出一段电波——十多天,许是二十多天前一个清晨,他打来电话,语气平常得如同他那纹丝不乱的大背头。
  “你们给好好的。”惯常老问小好,朝阳般黏稠,一语入心升腾起暖。
  他要秦迩殊电话,我告知他我们单位将搬到龙江公园,欲在楼道间布些茶花精品摄影,找遍了,寻来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出自他的手。但经费有限,不给稿酬的话才吐到喉咙处,他主动解了围:“没事,你们用就是了。”
  我把这话说给黄晓萍老师听。在一个阳光爬上窗棂,送春风入室的午后,快人黄老师风一样刮进办公室。
  “我去州医院出来,看见落款文联和你个人名字的花圈,知道李登山走了。就来看看这个,给李登山包括以后的我送花圈的单位和人。”快快的话,直直捅进彼此泪腺。
  “我和李登山差不多同岁,可惜了。”她说着,彼此的眼眶,就又可惜起来。
  茶下话,唇齿间弥漫着关于李登山的回甘,韵味哽在喉间。
  使命必达,快语还在屋内,黄老师带起一阵鹅黄嫩绿的风出了公园。
  顺着风的方向,我看见一座叫哀牢的山。
  2
  我与李登山,缘起哀牢山。
  2010年,我去哀牢山腹地的西舍路工作,分管着文化,新建了文化站,为把气氛搞起来,七铜八铁办了一篮子活动,年底背去文体局比拼,还没上台面,就害羞羞地开溜了。
  得弄点压箱子底的。我们商量。
  找李登山。文化站的石维山建议。
  于是,我去拜访李登山,一路磨蹭,斟酌着如何冠冕堂皇地用几百块钱从他手里抠到照片。
  两人打着电话在小区门口会合,他说怕我找不着,一接到电话就下楼等着了。看看表,已经过了四十多分钟,忙把尴尬的锅甩给堵车。
  他家是个跃层。推开门,一幅幅摄影作品从墙上直往眼睛里挤,看了一遍,意犹未尽,他又引着我看了一遍。所列作品,大部分是省以上展览露过脸或捧过奖的,此外就是西舍路主题的了。
  我说我更喜欢西舍路的。他说那些都在黄金位置。
  他拿热水唤醒凉了的茶,递在我手上,唤醒电脑,唤醒一个叫“西舍路我的家”的文件包,唤醒数十年来他一步步丈量的西舍路光影,逐一叫答应,咀嚼那山、那水、那人、那物:
  “接到电话,我把那些八九十年代的胶片,拿去昆明扫描,耽搁了几天。从几千张照片中,挑选处理了百十张有代表性的,又耽搁了几天。”
  他满是歉意,我还以歉意:“一起吃个饭吧?单位困难,只能给小几百稿酬。”
  他递过移动硬盘:“我一直在等一个把家乡主题的作品带回去的人,为家乡做事,要什么稿酬。在我家吃饭吧。”
  我伸过双手,一手递去崇敬,一手接过嘱托。
  事后了解到,那时候扫描一幅照片就要百十块钱。
  3
  石维山陪我去探访李登山老家,在我拷回照片那个冬晨。
  李登山和石维山是发小,两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参加工作前,石维山是西舍路有名的艺人,雕龙画栋栩栩如生,吹拉弹唱样样在行,毛笔排笔笔笔生花,易经八卦门门精通,坊间呼为石先生,后来叫老石,我到西舍路工作前,被尊为石老,石老是活着的西舍路文化,老某与某老,不仅颠倒了个字,更颠倒了一个人在别人那里的位置。
  他们老家背后的哀牢山太高,四季从头披挂到脚;他们老家背后的哀牢山站得太直,些许村庄星星点点悬挂在凹陷处和凸起点。李登山家嵌在一个叫保甸松子树的半山凹里,房前,数百亩梯田把日月星辰、沟壑溪流、四季风云收纳其间,朝阳挥动万千画笔,蘸取山的色彩、水的灵韵挥毫泼墨,云雾便渐渐从谷底晕染开去,填满山谷时,就在李登山家脚下托出一个空中花园,山野揉碎了,随着热气腾腾的光影兴奋、涨潮、刺激。傍晚,太阳渐弱,大山一点点收去日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一曲曲唱到黎明。气象万千的画一日数幅,千年不重样,件件皆精品,再高明的画家都望尘莫及。
  这方灵山秀水涵养了李登山的艺术气质,给了他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让他去定格光影。云起时,天近了,路通了,西舍路不再是远到天边的阻隔,理想一脚踏上云端,一去百十里,接上远端的平坝和更远的理想,他深一脚浅一脚踏进楚雄师范,去禄劝县教书,参军迈进北京城,在卫戍部队当了摄影记者,转业到禄劝,又携伉俪回楚雄,在文化馆从事专业摄影。
  “他转业后,第一次回乡摄影就带着我。”石维山说。
  李登山把镜头对准了老家松子树。鸡叫头遍,他推了推石维山:“石先生,鸡叫了。”两人打电筒,踏白霜,爬了一个多小时到机位,天公不作美,太阳羞羞答答,好不容易探了下头,云雾却飘散了。
  李登山叹口气说拍不成了。
  “为什么?”石维山问。
  “云雾是山的生命,没有云拍出来不讲究。”
  第二天黎明又去,太阳如约而至,云雾舞着飞天袖,漫过崖脚,越过山脊,与远山那金灿灿的麦地相接时,李登山按下了快门。
  石维山问:“只拍一张?”
  李登山说:“十拿九稳。”话语透着起手就在高处的自信。
  半年后,石维山出楚雄开会,那张片子早已上了报版,冲洗出來展览的照片,比他看了几十年的实景摄人心魄,不禁发出保甸人独有的赞叹:“唔额额!”
  几十年来,李登山背着饱含深情的哀牢山,镜头立得过山号一样坚毅险峻。他拍的山野,大多披着流云,阳刚与柔美交融,仿佛哈一口气,就能看见山的骨骼。他镜头下的树,流淌着触摸得到的阳光和呼吸得到的嫩绿。他镜头里的花,能听到绽放的声音。他镜头里的人,能看得到内心。李登山的作品总有穿透灵魂的光和深厚积淀的影。   我为李登山老师写了个漫画形象:身背哀牢山,作成相机状,纹丝不乱的大背头,梳出西舍路的十一座岭岗,头皮淌着十一条河,双眼按快门,睁眼进一束光,闭眼拍一幅照。
  4
  人的一生都在走,年轻时往外走,中年往回走,老了往死里走。回首时,看见风干了的记忆,刮在零零碎碎的风里,埋在软软硬硬的土里。就会想用时间机器开一道门或一扇窗,拨动某一根神经。摄影便是那机器之一。
  2019年,为拨动人的神经,我们想办个城市记忆成就展。两个多月时间里,每天与几千张新老照片对话,却始终理不出走进人心的头绪。
  那天,我去档案馆找那些收纳在时间箱子底的光影。
  胡春林接待我。他是一个不断尘封历史,又不断拂去历史灰尘的年轻人。
  他带我去看老照片,穿过一个昏暗的展馆时,我问这是什么馆,他说历史馆。馆内,明代以来的稀罕物件和稀疏的光线透过四面玻璃墙,凿开了一段幽远的时空,苏醒了古人古物。
  他说一年前,老市长王克文来这里,看到李登山老师拍摄的20世纪80年代至今市政府办公场所时,久久立着,热泪涟涟。站在这组照片前,听着他的话语,我仿佛看见这组照片已深深镌刻在在王克文身体某处,真实而有质感。
  我找到了办展的方向——把过去、现在和将来围成一个闭环,于记忆里隔空取物。
  展期热闹非凡。观展者络绎不绝,呼朋唤友来的,儿女搀扶来的,拄拐坐轮椅来的,一看好一阵,一坐大半天。有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的暗自垂泪;有的胡吹海侃;有的啧啧称奇。来的人,不是看照片,而是蹚一条是祖辈、父辈和自己的生命之河,向记忆更青处漫溯,与过去坐坐,与记忆再别。
  展出照片的五分之一是李登山老师的精品,他的照片太多,多到可以专门办一个历史展。为平衡,已经尽量替换,展出的都是无可替代的了。其中有一组,在我的心里打了个死结,今生已无法解开。
  那是一组州庆的组照。2018年六十年州庆,为确保当年火把节摄影展有州庆的镜头,我找组委会争取到三个工作证,联系李登山老师他说在昆明恐怕回不来,就请了三位年轻摄影家。
  州庆当天下午六点多,开幕式演出封场前半小时,接到李登山老师电话,语调谦卑:“我在外围,想进去现场拍点照片,不知您能不能帮我找张票?”
  “没有,我也在外围,我也进不去。”我告知了实情。
  “那……麻烦您了。”他似乎很遗憾。
  一个月后选火把节摄影展的片子,选到州庆板块时,摄影家们发现,无论三十年、四十年还是五十年,最好最全的都出自李登山,大家就建议用他的组一组组照,找来找去独缺州庆六十年的。
  抱着一线希望,我和大家又筛了一遍,依旧没有。
  我很自责。自责到无地自容的是,他去世后我才晓得2018年他已患了癌症,或许想在艺术生命里为州庆画个圆。为了这个决定,他肯定想了很久很久,肯定无数次欲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在封场前按下按键。得到的,却是断然拒绝。
  5
  2016年我到文联工作时,他已当了十多年市摄影家协会主席,兼着州摄协副主席。
  那年底,某项工作需要老艺术家的影像资料却无处可寻,于是决定与电视台做一个老艺术家上电视的节目。
  轮到摄影家协会,李登山谦让倪成伟副主席先做,倪老师坚持让李老师先做。而后,隔三岔五换套新衣服往文联跑的倪老师有段时间没露面。我们再三恳求,李登山老师接受了拍摄。不久得到消息,倪老师倒在了昙华山的杜鹃丛中,怒放在采风的道路上,距离预约拍摄时间月余。
  倪老师去到天堂口时,我深表歉意:“倪老师,对不起,没能留下您的影像,但您和李老师让我看到了文人相谦。”
  我们常请李登山老师担任专家评委,每次问是否需要开车去接,他总是一句坐公交来,两站就到了。每次评定,一坐就是几天,他時常上厕所,说前列腺有点小问题,笑眯眯地盖住了癌症。
  2018年卸任摄影家协会主席后,他常在昆明,我总觉得还有大把时间,没事不常联系他。倒是他每隔一两个月会登门一次,也没什么事,就来聊聊天。或打个电话,也没有具体事,就问问我们给好好的。现在想来,他是把文联当成了家。而有时,我们忘了他是文联的家里人,忽略了平时的问候与联系。
  离开殡仪馆,开车回单位途中,我想起李登山老师故去后,他原单位领导曹艳梅说李登山患癌症多年,从容自若看不出丝毫异样。我说他去世那天,才知道他患癌症多年。他姑爷余峰说李登山患癌症后,一直保持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的样子,偶尔出门不是去文联、文化馆,就是买菜、拍片、看展。
  我想李登山老师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艺术,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罢,他在别人心里留下了一幅唯美的作品。
  现在,一种生命形式把李登山这幅作品带走了。
  而他的另一种生命——万千光影,永远鲜活在历史长河里。先进的飞行器回不到那里,再好的相机抵达不了那里,再高明的人去不到那里。
  回望楚雄历史,谁都绕不开、避不过李登山镜头里的光影。
  责任编辑:张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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