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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尚优遇到韩恩素,大约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尚优是个高大的年轻人,刚刚25岁,在一家电台做录音师。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和父亲、奶奶一起生活,姑姑常常来照顾他们。因为从小被奶奶照看,尚优很爱奶奶。不过现在,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常常一个人偷偷跑到小城的火车站,“等爷爷一起回家。”爷爷生前是火车司机。她看到年轻时候爷爷的照片会珍爱地抚摸,甜蜜地说:“这是我的新郎。”看到爷爷老年的照片却很厌恶,生气地扔到一边去:“这是哪里来的老头子?”尚优对爷爷奶奶的故事非常好奇,常常追问姑姑,姑姑高兴的时候会透露一点给他:“爷爷当初很喜欢奶奶,经常给她买衣服和化妆品,还给她照了很多照片。”不过,爷爷后来有了外遇,让奶奶十分伤心。尚优觉得奶奶的病其实也不错,让她忘记了一切不愉快的东西,只沉浸在那些最美好的回忆中。尚优不知道,也有一场美好的、却终要成为记忆的爱情等待着他。
这一天,上司派给了尚优一个任务。有一家江陵的电台,想要来此地录下各种自然的声音,因此,需要一个录音师。上司要尚优第二天去汽车站联络江陵电台的监制,并配合她的工作。尚优匆匆忙忙地记下对方的电话号码,大大咧咧地往裤兜里一塞。
第二天,尚优起床推开门,发现下雪了,世界晶莹可爱。尚优孩子气地在院子里的雪地上踏了几脚,满心愉快地开车去汽车站。走在路上,忽然想看看那张记着号码的纸是否还在,慌里慌张地掏出来,还没来得及看,被一阵风从开着的车窗刮了出去。尚优只好停下车,跑出去把它捡回来。郊外那么开阔,世界那么干净,风那么清冽,尚优觉得活着真是棒极了。
到了汽车站,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尚优打量了一下小小的候车室,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一个短发女子靠在椅子上睡觉,面孔全部埋在红色的大围巾里。不知道为什么,尚优觉得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试着拨了一下号码,果然,那女子的手机响起来。女子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尚优连忙拍拍她,可是她不搭理,还是对着电话喂喂喂。尚优不由地笑起来。
女子回过头看着他,哦,年纪比自己大一些,面孔那么精致,只是神情慵懒冷漠。她伸出手来给他,说:“我是韩恩素,下次请不要迟到了。”
两个人去录风吹过竹林的声音。他们走到竹林的深处,支好仪器,悄悄地坐下来。一会儿,风来了,于是,像某种神奇的魔法袭过来,竹林里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如此舒缓悠长,世界反而显得更静谧。尚优和恩素呆呆地仰头聆听着,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中午在竹林旁边一家小饭馆吃饭,点好了饭,两人坐在门外一边晒太阳一边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恩素拿出采访用的白纸,不小心被锋利的纸边划破了手指。她把手指噙在嘴里,尚优着急地说:“那样不对,你这样做。”他把手高高举过头顶,不停地晃着,示范给恩素看。恩素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笑,不过还是照办,果然,血不流了。尚优满意地说:“这是我奶奶教给我的。”
吃饭了,饭馆的大妈端上两大碗盛得满满的米饭。尚优拿起勺子,从恩素碗里盛出一大勺。恩素奇怪地看着他。尚优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你一定吃不了。”恩素不服气:“谁说的?”举起一大勺米饭塞入嘴里。尚优笑一笑,刚要开吃,恩素忽然又挖起一大勺米,扑到了他的碗中。吃过饭,两个人又去录雪原中小溪流淌的声音。尚优把麦克对准水面,发现水面上恩素的倒影。
他觉得她真美。
录完了一期的内容,尚优开车送恩素回江陵,大概两个小时的车程。恩素打开收音机,传出一个甜美的声音:我是韩恩素,为你传递爱情的声音。尚优笑起来,说:“这是你吧?”恩素有点不好意思:“是呀,我们是个小电台,监制还要兼DJ。”听了一会儿,全都是浓情蜜意,你情我爱,恩素更加不好意思,索性拿出墨镜戴上——此时已是深夜,尚优不由得又笑了。
到了江陵,尚优陪恩素去电台录节目,他们从素材里挑选最完美的声音,尚优坚持第三条最好,因为这一条里竹林沙沙的声音醇厚又干净。恩素同意了。她开始录节目:“请听江原道竹林在风中摇摆的声音……”尚优在外面看着,有些发呆,他还是觉得,她真美。
录完节目,恩素和尚优坐在电台的走廊里休息,恩素去咖啡机冲了两杯咖啡来。尚优说:“总是深夜录节目,家人会担心吧?”恩素看了看天,说:“有人担心就好了。”尚优想了想,试探地问:“为什么不结婚呢?”恩素笑了笑:“曾经结过一次。”尚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恩素说:“你知道怎么使用灭火器吗?”不等回答,她就流利地背道:“先把保险掣拔掉,把水管对向火,然后用力握住手柄……”看着尚优很奇怪的样子,恩素说:“刚才冲咖啡的时候背下来的,就贴在咖啡机上呢。”她低下头,很索然的样子。
尚优从江陵回来好几天了,觉得世界仿佛有了一点不同,每天很开心,还有点忐忑和期待。奶奶又偷偷跑去火车站,尚优骑自行车追赶,奶奶还像孩子那样,闹着不肯回来。姑姑说:“尚优,趁着奶奶还健在,赶紧结婚。”
这一天晚上,尚优接到了恩素的电话,约他第二天去录寺庙深夜的风铃声。江陵那边大概在下雨,透过电话线传过来,犹如风吹竹林的声音,恩素小小的声音融在里面,非常迷人。放下电话,尚优心情好极了,推开窗子,冰凉的空气穿堂而过,他真想痛快地大吼几声。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寺庙住下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尚优打开门坐在门口的木地板上,有一个抱着木柴的小和尚经过,尚优赶忙行了礼。月亮有些晕黄,大概夜里会下雪。恩素住在邻屋,在灯光下看书,黄黄的影子柔柔地投在窗子上。尚优觉得很美好,像在守护着一个亲爱的人。
半夜里,恩素被风铃的声音惊醒,穿上衣服出来,一天一地纷纷扬扬的雪。尚优已经在录音,雪层层叠叠地落下来,寺庙屋檐的风铃在风中发出冷冽的声音。她连忙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静悄悄地坐在他的身边。
录音工作完成,尚优送恩素回家。恩素下车后又回来,问他要不要吃即食面。尚优当然同意。恩素要尚优在门外等着,她在里面扑来扑去地收拾东西,好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让他进来,屋子里还是乱糟糟的,果然,恩素不是个很振作的人呢。等待水开的时候,尚优问她:“你喜欢哪种酒?”恩素说:“为什么这么问?”尚优说:“因为你这里有很多酒瓶。”尚优又问:“你一个人住了很久了吗?”恩素很无奈:“可不可以换一个有趣的话题?”尚优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我是一个大闷虫。”
水开了,恩素把面放进水里,忽然,她转过身去问道:“要不要在这里过夜?”尚优仿佛没有听懂,像小孩子一样,巴巴地等着她再说一遍,好确认这是真的,她不由得笑了。
第二天早晨,尚优努力睁开眼睛,昨晚酒喝得多,有点头晕。他坐起来,看见恩素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他走过去,躺在她的身边,静悄悄地看着她。她仍旧闭着眼睛,睫毛却微微翕动,他们一起笑起来。她的白色睡衣太可爱,露出洁白的脖颈,他忍不住去吻一下,又一下,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她。她却把自己轻轻从他的怀抱里拔出来,低下头说:“我们应该多了解一点。”尚优留恋地拿起她的胳膊,那么玲珑,几乎是透明的白。
尚优准备开车离开了。恩素的家濒临海港,汽笛声混合着海风一起吹过来,尚优仍旧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他大喊一声,向海边奔跑过去,回头一望,看见恩素正在窗口望着他。她沐浴着清澈的阳光,发丝一根根发着柔和的亮光。
尚优终于不舍得离开。他们打开录音机,找到下雨的声音,开始给上司们打电话请假。尚优歉疚地说:“前辈,江陵这里在下雨,无法录音,我还要再留一天。”说完赶紧把手机放在录音机旁边。恩素把他的手机合上,笑得喘不过气。尚优严肃地说:“现在轮到你了。”
现在的尚优非常快乐。他常常对着奶奶傻笑,奶奶不明白为什么,也跟着高兴起来。同事们问他:“尚优,你为什么这么开心?”他说:“不知道。”
这一天晚上,尚优和同事们在小酒馆喝多了。他蹲在外面给恩素打电话,翻来覆去地说着情人之间的傻话:“恩素,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恩素你真的很想我吗?”同事们从窗户里偷听,取笑着他,他也毫不介意。他和恩素互道晚安,说了很多遍,还是不舍得放下电话,尚优又问道:“恩素你真的很想我吗?”
尚优给正国打了电话。正国是出租车司机,他的好朋友。正国很快开车来到,尚优坐进去,说:“我要去江陵。”正国笑:“尚优,你喝醉了。”尚优认真地说:“正国,我没有醉。我爱上了一个人,她住在江陵。我真的很想她。”正国无奈地说:“她为什么非要住那么远?”
凌晨时分,他来到恩素的楼下,她已经在那里等待。下车的时候正国说:“加油,尚优。”
夜色中,尚优看着恩素傻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恩素说:“你喝醉的样子好可爱。”他们往恩素的家里走,尚优忍不住抱住恩素,分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又来拥抱她。恩素幸福地吊在他的身上,尚优看着天上的星星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会这么幸福呢?”
相聚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又那么美。这一天,他们去录小溪的声音,尚优专心致志地摆放仪器,恩素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哼着一支小曲。尚优听见了,偷偷地把麦克移过来。恩素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尚优的心是鼓满了风的帆,幸福地要涨裂开来。小溪对面是一座小山,小山上有几座并排的墓地。恩素依偎在尚优的怀抱里,仿佛突然变得很小很小,她说:“我们将来也会像那样被葬在一起吗?”尚优只有紧紧地拥抱她。
有一天,尚优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她向奶奶鞠躬说:“您还认识我吗?”奶奶不吭声,转身进屋了。爸爸和姑姑陪着那个女人坐在客厅里。姑姑没好气地说:“妈,你出来呀,犯错的又不是你。”厚道的爸爸连忙阻止她这么说。奶奶仍旧不出来,女人只好站起来告辞。尚优好奇地问姑姑那女人是谁,姑姑尖利地说:“这就是爷爷的外遇!”奶奶好几天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躺着,尚优陪着她,摸着她的手,他十分心疼奶奶。有爱,就有伤害。但他仍旧不会想到恩素会伤害他。
这一天,尚优从家里带了爸爸做的泡菜给恩素吃。他和恩素在一起永远是各式各样的即食面,恩素不会做饭,他也不会。他给恩素讲他母亲早早去世,小时候调皮,总是挨爸爸打:“有一次爸爸打我,我就喊妈妈,妈妈!从此爸爸再也不打我了。”恩素正听着,尚优话题一转说:“恩素,爸爸让我带女朋友回家。”恩素刚刚吃了一口泡菜,觉得再也难以咽下去。好久她才说:“尚优,我不会做泡菜。”尚优完全没觉察到异样,开心地说:“没关系,我做给你吃。”
他们一起去录海浪的声音。尚优心情很好,赤脚在海浪里走来走去,开心地大声歌唱。恩素却默默地坐在一边,似乎有无尽的心事。
尚优在恩素的房间里等着她下班,翻书的时候,忽然掉出来一张恩素婚礼时候的照片,白色的婚纱,却没有新郎。尚优看了看,又原样夹回到书里去。恩素回来的很晚,而且醉得厉害。尚优抱住她,她蛮横地推开,他说:“恩素,你不开心吗?”恩素一个人躺在床上。他不安地走过去看她:“恩素,你真的没事吗?你好像很难过。”恩素哭了。
第二天早晨,尚优煮好了面,又煮了醒酒汤,叫恩素起来吃饭,恩素不肯,还发脾气。尚优只好一个人吃,无滋无味。这一天,他们去采访一对老人,听他们唱阿里郎:“青春流逝渐见白发,西山夕阳难免日没,远路情人终要道别,阿里郎……阿里郎……”尚优隐隐觉得不安。他回头看看恩素,恩素脸上全无表情。
回去的车上,恩素说:“节目马上就要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尚优没有听清,央求她再说一遍,恩素不耐烦地说:“我说的是:快结束了!”到了家,恩素生硬地说:“快下车给我煮即食面。”尚优忽然觉得十分烦恼,说:“恩素,你当我是你的即食面吗?”开车扬长而去。
尚优没有回家,只是找了一家电影院看电影,心里却十分挂念恩素。他买了一袋食物回家,柔声呼唤:“恩素,我买了东西给你吃。”却看见恩素脸朝里躺在床上,门口堆着几个袋子。尚优看了看,都是自己的东西。他走到床前,静静地看着恩素。恩素闭着眼睛不说话。尚优默默地离开了。恩素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却仍旧一动不动。
尚优连夜开车回家,电台传出恩素的声音:这里是韩恩素FM音乐房,请和我们分享你的爱情故事。尚优流下泪来。
尚优的情绪一落千丈。他忍住不再给恩素打电话。日子仍旧过下去,心里却似空了一块。这一天,他接到恩素的电话,恩素问他在不在电台,放下电话,他看到恩素在窗外向他微笑。她说:“我来看看你过得开心不开心。”
两个人重新在一起,但都感觉有些奇怪。有一天夜晚,恩素背过身去说:“尚优,我们分开一个月好吗?”尚优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分手?”恩素没有辩驳,问他:“你能接受吗?”尚优低声说:“我不知道。”
从江陵回来,尚优给恩素打电话常常打不通,要么她不肯接,要么是忙音,好不容易接通了,恩素总是说忙。尚优有不祥的预感。他悄悄地去了江陵,等在恩素的电台外。下班时间,恩素和一个男人一起走出来坐车走了。尚优觉得浑身冰凉,他找了个小酒馆,把自己灌醉。深夜,他用钥匙打开恩素的门,摇摇晃晃地走进去,坐在地板上。恩素赶紧过来搀扶他,他像个小孩子那样痛哭起来,问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恩素不肯让他送,执意要自己坐公交车上班。她坐上公交车,不到一分钟,却又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尚优看着她走向自己,海风吹起她的头发。她走到他的面前,郑重地说:“我们分手吧。”尚优看着她,突然突兀地问:“你爱我吗?”恩素无法回答。尚优看着大海,自言自语地说:“爱情怎么会走得这么快?”海风吹过,这句话随风飘散,不留痕迹,尚优觉得一切都那么无力,他轻轻拿起恩素的手,握了一下,转身离开。
奶奶又出走了。尚优追到火车站,奶奶执拗地说:“要等爷爷一起回家。”尚优说:“奶奶,振作一点吧!”忍不住抱住奶奶哭了。奶奶慌起来,赶紧从包里拿出糖来给孙子吃。但是尚优长大了,糖弥补不了他心中的伤痕。他和正国一起喝酒,忍不住自嘲地说:“如果我喝醉了,会以为她还在等着我。”正国同情地说:“你可以想象一下她满头白发,都是皱纹的样子,这样可以帮助你忘掉她。”尚优低下头说:“那样想会让我觉得她很可怜,反而让我更想她。”这一天夜晚,尚优忍受不住思念,开车来到恩素楼下,窗口仍旧泻出温柔的灯光,恩素到阳台上晾衣服,擦洗着刚刚洗过的头发。尚优屏住呼吸,仰着头看着,满天璀璨的星光倾泻下来,他痛苦地说不出话。
有一天,奶奶穿上保存多年的新娘的衣服走出门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尚优抱着骨灰盒,坐车回家,他靠在车窗上,任由风吹着头发。已经是暮春的风了,尚优却只有彻骨的悲凉。他坐在家门口,奶奶出门时换下的鞋子仍旧在。他把它们调头朝向门口,好像奶奶刚刚回来的样子。但他终于明白,有一些事情,过去了便永不会再来。
很久之后的一天,恩素在办公室被纸张划破了手指,她把手举过头顶,不停地晃着,忽然,她停来下,若有所思。
恩素和尚优在一家咖啡店见面。她拿出一株绿植给他,让他转送奶奶。尚优默默地拿过来。两个人走到街道上,恩素忽然亲密地拉住尚优的胳膊,问道:“今天可以陪着我吗?”
尚优看着她,很久。他无言地将绿植还给她。恩素明白了。她看着他,替他整整衣服,和他握手道别。他看着这个曾经深爱的女人走开,看她走在樱花深处。
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她才走出他的心。
尚优背着录音设备,走在滚滚的麦浪中。小麦成熟了,洋溢着令人陶醉的麦香。暖色的阳光扑在他的身上,揉开了心中的苦痛。他在阳光下面,微笑起来。
——改编自韩国电影《春逝》
编辑 张秀格
尚优是个高大的年轻人,刚刚25岁,在一家电台做录音师。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他和父亲、奶奶一起生活,姑姑常常来照顾他们。因为从小被奶奶照看,尚优很爱奶奶。不过现在,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常常一个人偷偷跑到小城的火车站,“等爷爷一起回家。”爷爷生前是火车司机。她看到年轻时候爷爷的照片会珍爱地抚摸,甜蜜地说:“这是我的新郎。”看到爷爷老年的照片却很厌恶,生气地扔到一边去:“这是哪里来的老头子?”尚优对爷爷奶奶的故事非常好奇,常常追问姑姑,姑姑高兴的时候会透露一点给他:“爷爷当初很喜欢奶奶,经常给她买衣服和化妆品,还给她照了很多照片。”不过,爷爷后来有了外遇,让奶奶十分伤心。尚优觉得奶奶的病其实也不错,让她忘记了一切不愉快的东西,只沉浸在那些最美好的回忆中。尚优不知道,也有一场美好的、却终要成为记忆的爱情等待着他。
这一天,上司派给了尚优一个任务。有一家江陵的电台,想要来此地录下各种自然的声音,因此,需要一个录音师。上司要尚优第二天去汽车站联络江陵电台的监制,并配合她的工作。尚优匆匆忙忙地记下对方的电话号码,大大咧咧地往裤兜里一塞。
第二天,尚优起床推开门,发现下雪了,世界晶莹可爱。尚优孩子气地在院子里的雪地上踏了几脚,满心愉快地开车去汽车站。走在路上,忽然想看看那张记着号码的纸是否还在,慌里慌张地掏出来,还没来得及看,被一阵风从开着的车窗刮了出去。尚优只好停下车,跑出去把它捡回来。郊外那么开阔,世界那么干净,风那么清冽,尚优觉得活着真是棒极了。
到了汽车站,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尚优打量了一下小小的候车室,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一个短发女子靠在椅子上睡觉,面孔全部埋在红色的大围巾里。不知道为什么,尚优觉得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试着拨了一下号码,果然,那女子的手机响起来。女子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尚优连忙拍拍她,可是她不搭理,还是对着电话喂喂喂。尚优不由地笑起来。
女子回过头看着他,哦,年纪比自己大一些,面孔那么精致,只是神情慵懒冷漠。她伸出手来给他,说:“我是韩恩素,下次请不要迟到了。”
两个人去录风吹过竹林的声音。他们走到竹林的深处,支好仪器,悄悄地坐下来。一会儿,风来了,于是,像某种神奇的魔法袭过来,竹林里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如此舒缓悠长,世界反而显得更静谧。尚优和恩素呆呆地仰头聆听着,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中午在竹林旁边一家小饭馆吃饭,点好了饭,两人坐在门外一边晒太阳一边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恩素拿出采访用的白纸,不小心被锋利的纸边划破了手指。她把手指噙在嘴里,尚优着急地说:“那样不对,你这样做。”他把手高高举过头顶,不停地晃着,示范给恩素看。恩素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笑,不过还是照办,果然,血不流了。尚优满意地说:“这是我奶奶教给我的。”
吃饭了,饭馆的大妈端上两大碗盛得满满的米饭。尚优拿起勺子,从恩素碗里盛出一大勺。恩素奇怪地看着他。尚优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你一定吃不了。”恩素不服气:“谁说的?”举起一大勺米饭塞入嘴里。尚优笑一笑,刚要开吃,恩素忽然又挖起一大勺米,扑到了他的碗中。吃过饭,两个人又去录雪原中小溪流淌的声音。尚优把麦克对准水面,发现水面上恩素的倒影。
他觉得她真美。
录完了一期的内容,尚优开车送恩素回江陵,大概两个小时的车程。恩素打开收音机,传出一个甜美的声音:我是韩恩素,为你传递爱情的声音。尚优笑起来,说:“这是你吧?”恩素有点不好意思:“是呀,我们是个小电台,监制还要兼DJ。”听了一会儿,全都是浓情蜜意,你情我爱,恩素更加不好意思,索性拿出墨镜戴上——此时已是深夜,尚优不由得又笑了。
到了江陵,尚优陪恩素去电台录节目,他们从素材里挑选最完美的声音,尚优坚持第三条最好,因为这一条里竹林沙沙的声音醇厚又干净。恩素同意了。她开始录节目:“请听江原道竹林在风中摇摆的声音……”尚优在外面看着,有些发呆,他还是觉得,她真美。
录完节目,恩素和尚优坐在电台的走廊里休息,恩素去咖啡机冲了两杯咖啡来。尚优说:“总是深夜录节目,家人会担心吧?”恩素看了看天,说:“有人担心就好了。”尚优想了想,试探地问:“为什么不结婚呢?”恩素笑了笑:“曾经结过一次。”尚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恩素说:“你知道怎么使用灭火器吗?”不等回答,她就流利地背道:“先把保险掣拔掉,把水管对向火,然后用力握住手柄……”看着尚优很奇怪的样子,恩素说:“刚才冲咖啡的时候背下来的,就贴在咖啡机上呢。”她低下头,很索然的样子。
尚优从江陵回来好几天了,觉得世界仿佛有了一点不同,每天很开心,还有点忐忑和期待。奶奶又偷偷跑去火车站,尚优骑自行车追赶,奶奶还像孩子那样,闹着不肯回来。姑姑说:“尚优,趁着奶奶还健在,赶紧结婚。”
这一天晚上,尚优接到了恩素的电话,约他第二天去录寺庙深夜的风铃声。江陵那边大概在下雨,透过电话线传过来,犹如风吹竹林的声音,恩素小小的声音融在里面,非常迷人。放下电话,尚优心情好极了,推开窗子,冰凉的空气穿堂而过,他真想痛快地大吼几声。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寺庙住下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尚优打开门坐在门口的木地板上,有一个抱着木柴的小和尚经过,尚优赶忙行了礼。月亮有些晕黄,大概夜里会下雪。恩素住在邻屋,在灯光下看书,黄黄的影子柔柔地投在窗子上。尚优觉得很美好,像在守护着一个亲爱的人。
半夜里,恩素被风铃的声音惊醒,穿上衣服出来,一天一地纷纷扬扬的雪。尚优已经在录音,雪层层叠叠地落下来,寺庙屋檐的风铃在风中发出冷冽的声音。她连忙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静悄悄地坐在他的身边。
录音工作完成,尚优送恩素回家。恩素下车后又回来,问他要不要吃即食面。尚优当然同意。恩素要尚优在门外等着,她在里面扑来扑去地收拾东西,好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让他进来,屋子里还是乱糟糟的,果然,恩素不是个很振作的人呢。等待水开的时候,尚优问她:“你喜欢哪种酒?”恩素说:“为什么这么问?”尚优说:“因为你这里有很多酒瓶。”尚优又问:“你一个人住了很久了吗?”恩素很无奈:“可不可以换一个有趣的话题?”尚优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我是一个大闷虫。”
水开了,恩素把面放进水里,忽然,她转过身去问道:“要不要在这里过夜?”尚优仿佛没有听懂,像小孩子一样,巴巴地等着她再说一遍,好确认这是真的,她不由得笑了。
第二天早晨,尚优努力睁开眼睛,昨晚酒喝得多,有点头晕。他坐起来,看见恩素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他走过去,躺在她的身边,静悄悄地看着她。她仍旧闭着眼睛,睫毛却微微翕动,他们一起笑起来。她的白色睡衣太可爱,露出洁白的脖颈,他忍不住去吻一下,又一下,情不自禁地抱紧了她。她却把自己轻轻从他的怀抱里拔出来,低下头说:“我们应该多了解一点。”尚优留恋地拿起她的胳膊,那么玲珑,几乎是透明的白。
尚优准备开车离开了。恩素的家濒临海港,汽笛声混合着海风一起吹过来,尚优仍旧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他大喊一声,向海边奔跑过去,回头一望,看见恩素正在窗口望着他。她沐浴着清澈的阳光,发丝一根根发着柔和的亮光。
尚优终于不舍得离开。他们打开录音机,找到下雨的声音,开始给上司们打电话请假。尚优歉疚地说:“前辈,江陵这里在下雨,无法录音,我还要再留一天。”说完赶紧把手机放在录音机旁边。恩素把他的手机合上,笑得喘不过气。尚优严肃地说:“现在轮到你了。”
现在的尚优非常快乐。他常常对着奶奶傻笑,奶奶不明白为什么,也跟着高兴起来。同事们问他:“尚优,你为什么这么开心?”他说:“不知道。”
这一天晚上,尚优和同事们在小酒馆喝多了。他蹲在外面给恩素打电话,翻来覆去地说着情人之间的傻话:“恩素,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恩素你真的很想我吗?”同事们从窗户里偷听,取笑着他,他也毫不介意。他和恩素互道晚安,说了很多遍,还是不舍得放下电话,尚优又问道:“恩素你真的很想我吗?”
尚优给正国打了电话。正国是出租车司机,他的好朋友。正国很快开车来到,尚优坐进去,说:“我要去江陵。”正国笑:“尚优,你喝醉了。”尚优认真地说:“正国,我没有醉。我爱上了一个人,她住在江陵。我真的很想她。”正国无奈地说:“她为什么非要住那么远?”
凌晨时分,他来到恩素的楼下,她已经在那里等待。下车的时候正国说:“加油,尚优。”
夜色中,尚优看着恩素傻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恩素说:“你喝醉的样子好可爱。”他们往恩素的家里走,尚优忍不住抱住恩素,分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又来拥抱她。恩素幸福地吊在他的身上,尚优看着天上的星星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会这么幸福呢?”
相聚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又那么美。这一天,他们去录小溪的声音,尚优专心致志地摆放仪器,恩素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哼着一支小曲。尚优听见了,偷偷地把麦克移过来。恩素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尚优的心是鼓满了风的帆,幸福地要涨裂开来。小溪对面是一座小山,小山上有几座并排的墓地。恩素依偎在尚优的怀抱里,仿佛突然变得很小很小,她说:“我们将来也会像那样被葬在一起吗?”尚优只有紧紧地拥抱她。
有一天,尚优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她向奶奶鞠躬说:“您还认识我吗?”奶奶不吭声,转身进屋了。爸爸和姑姑陪着那个女人坐在客厅里。姑姑没好气地说:“妈,你出来呀,犯错的又不是你。”厚道的爸爸连忙阻止她这么说。奶奶仍旧不出来,女人只好站起来告辞。尚优好奇地问姑姑那女人是谁,姑姑尖利地说:“这就是爷爷的外遇!”奶奶好几天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躺着,尚优陪着她,摸着她的手,他十分心疼奶奶。有爱,就有伤害。但他仍旧不会想到恩素会伤害他。
这一天,尚优从家里带了爸爸做的泡菜给恩素吃。他和恩素在一起永远是各式各样的即食面,恩素不会做饭,他也不会。他给恩素讲他母亲早早去世,小时候调皮,总是挨爸爸打:“有一次爸爸打我,我就喊妈妈,妈妈!从此爸爸再也不打我了。”恩素正听着,尚优话题一转说:“恩素,爸爸让我带女朋友回家。”恩素刚刚吃了一口泡菜,觉得再也难以咽下去。好久她才说:“尚优,我不会做泡菜。”尚优完全没觉察到异样,开心地说:“没关系,我做给你吃。”
他们一起去录海浪的声音。尚优心情很好,赤脚在海浪里走来走去,开心地大声歌唱。恩素却默默地坐在一边,似乎有无尽的心事。
尚优在恩素的房间里等着她下班,翻书的时候,忽然掉出来一张恩素婚礼时候的照片,白色的婚纱,却没有新郎。尚优看了看,又原样夹回到书里去。恩素回来的很晚,而且醉得厉害。尚优抱住她,她蛮横地推开,他说:“恩素,你不开心吗?”恩素一个人躺在床上。他不安地走过去看她:“恩素,你真的没事吗?你好像很难过。”恩素哭了。
第二天早晨,尚优煮好了面,又煮了醒酒汤,叫恩素起来吃饭,恩素不肯,还发脾气。尚优只好一个人吃,无滋无味。这一天,他们去采访一对老人,听他们唱阿里郎:“青春流逝渐见白发,西山夕阳难免日没,远路情人终要道别,阿里郎……阿里郎……”尚优隐隐觉得不安。他回头看看恩素,恩素脸上全无表情。
回去的车上,恩素说:“节目马上就要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尚优没有听清,央求她再说一遍,恩素不耐烦地说:“我说的是:快结束了!”到了家,恩素生硬地说:“快下车给我煮即食面。”尚优忽然觉得十分烦恼,说:“恩素,你当我是你的即食面吗?”开车扬长而去。
尚优没有回家,只是找了一家电影院看电影,心里却十分挂念恩素。他买了一袋食物回家,柔声呼唤:“恩素,我买了东西给你吃。”却看见恩素脸朝里躺在床上,门口堆着几个袋子。尚优看了看,都是自己的东西。他走到床前,静静地看着恩素。恩素闭着眼睛不说话。尚优默默地离开了。恩素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却仍旧一动不动。
尚优连夜开车回家,电台传出恩素的声音:这里是韩恩素FM音乐房,请和我们分享你的爱情故事。尚优流下泪来。
尚优的情绪一落千丈。他忍住不再给恩素打电话。日子仍旧过下去,心里却似空了一块。这一天,他接到恩素的电话,恩素问他在不在电台,放下电话,他看到恩素在窗外向他微笑。她说:“我来看看你过得开心不开心。”
两个人重新在一起,但都感觉有些奇怪。有一天夜晚,恩素背过身去说:“尚优,我们分开一个月好吗?”尚优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分手?”恩素没有辩驳,问他:“你能接受吗?”尚优低声说:“我不知道。”
从江陵回来,尚优给恩素打电话常常打不通,要么她不肯接,要么是忙音,好不容易接通了,恩素总是说忙。尚优有不祥的预感。他悄悄地去了江陵,等在恩素的电台外。下班时间,恩素和一个男人一起走出来坐车走了。尚优觉得浑身冰凉,他找了个小酒馆,把自己灌醉。深夜,他用钥匙打开恩素的门,摇摇晃晃地走进去,坐在地板上。恩素赶紧过来搀扶他,他像个小孩子那样痛哭起来,问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恩素不肯让他送,执意要自己坐公交车上班。她坐上公交车,不到一分钟,却又从公交车上走下来。尚优看着她走向自己,海风吹起她的头发。她走到他的面前,郑重地说:“我们分手吧。”尚优看着她,突然突兀地问:“你爱我吗?”恩素无法回答。尚优看着大海,自言自语地说:“爱情怎么会走得这么快?”海风吹过,这句话随风飘散,不留痕迹,尚优觉得一切都那么无力,他轻轻拿起恩素的手,握了一下,转身离开。
奶奶又出走了。尚优追到火车站,奶奶执拗地说:“要等爷爷一起回家。”尚优说:“奶奶,振作一点吧!”忍不住抱住奶奶哭了。奶奶慌起来,赶紧从包里拿出糖来给孙子吃。但是尚优长大了,糖弥补不了他心中的伤痕。他和正国一起喝酒,忍不住自嘲地说:“如果我喝醉了,会以为她还在等着我。”正国同情地说:“你可以想象一下她满头白发,都是皱纹的样子,这样可以帮助你忘掉她。”尚优低下头说:“那样想会让我觉得她很可怜,反而让我更想她。”这一天夜晚,尚优忍受不住思念,开车来到恩素楼下,窗口仍旧泻出温柔的灯光,恩素到阳台上晾衣服,擦洗着刚刚洗过的头发。尚优屏住呼吸,仰着头看着,满天璀璨的星光倾泻下来,他痛苦地说不出话。
有一天,奶奶穿上保存多年的新娘的衣服走出门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尚优抱着骨灰盒,坐车回家,他靠在车窗上,任由风吹着头发。已经是暮春的风了,尚优却只有彻骨的悲凉。他坐在家门口,奶奶出门时换下的鞋子仍旧在。他把它们调头朝向门口,好像奶奶刚刚回来的样子。但他终于明白,有一些事情,过去了便永不会再来。
很久之后的一天,恩素在办公室被纸张划破了手指,她把手举过头顶,不停地晃着,忽然,她停来下,若有所思。
恩素和尚优在一家咖啡店见面。她拿出一株绿植给他,让他转送奶奶。尚优默默地拿过来。两个人走到街道上,恩素忽然亲密地拉住尚优的胳膊,问道:“今天可以陪着我吗?”
尚优看着她,很久。他无言地将绿植还给她。恩素明白了。她看着他,替他整整衣服,和他握手道别。他看着这个曾经深爱的女人走开,看她走在樱花深处。
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她才走出他的心。
尚优背着录音设备,走在滚滚的麦浪中。小麦成熟了,洋溢着令人陶醉的麦香。暖色的阳光扑在他的身上,揉开了心中的苦痛。他在阳光下面,微笑起来。
——改编自韩国电影《春逝》
编辑 张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