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敲打着记忆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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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遭遇大雨,浑身被淋得湿透。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坐到电脑前,打开音响,一边听着歌曲,一边浏览着微博。就在这时,埃莱娜给我发来私信,告诉我丹尼洛夫先生已于上月底去世。
  “其实,我10月2日就知道了这一消息,但一直不敢给约瑟芬娜打电话。今天终于鼓起勇气,拿起了电话。电话的两端都是轻轻的抽泣。他们太恩爱了,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埃莱娜说。我无语,陷入悲痛之中。印象中,丹尼洛夫先生年纪并不太大。上网一查,果然,罗马尼亚报纸已发讣告,丹尼洛夫先生享年仅仅六十六岁。他走得实在太早了。
  雨依然下着,点点滴滴,敲打着窗户,仿佛也在敲打着记忆之门。是的,记忆。此刻,唯有记忆能把我重新帶回到那些时光:校园,青春,推开教室门的丹尼洛夫先生……
  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我迈入北京外国语大学,学习罗马尼亚语。之所以选择罗马尼亚语,绝对同罗马尼亚电影有关。《沸腾的生活》和《多瑙河之波》,对这两部电影印象最深。沙滩上,踏浪奔驰的骏马,穿着泳衣晒日光浴的姑娘;甲板上,身着比基尼的女人……在那个单调灰暗的年代,这样的镜头意味着巨大的视觉冲击,完全可以说是革命性的。兴许,正是这样的视觉冲击,潜意识中,成为某种内在的动力,让我向往远方的那个国度。那个美丽浪漫的国度,生活着一些同样美丽浪漫的男孩和女孩,我懵懵懂懂地想。那时,我十三四岁,开始步入梦幻的年龄。
  丹尼洛夫先生来了,带着他美丽的夫人和两个漂亮的孩子。1980年,他也就三十多岁,正处于意气风发的年华。比起其他罗马尼亚男子,先生的个子不算高,长相也不算英俊,从他的姓氏看,可能有点俄罗斯血统。先生走路总是风风火火的,做起事来雷厉风行,讲话语速也极快,这倒很好地训练了我们的听力。
  我们都是从零开始学罗马尼亚语的。中学期间,学的是英语。比起英语,罗马尼亚语要难得多,尤其是它的语法。发音时,还要会打嘟噜。倘若不会打嘟噜,也就说不好罗马尼亚语。北京同学大多会打呼噜。而我们这些南方同学则需要现学。同学们都在用功,一个接一个地练会了。我却怎么都学不会,简直太笨了。时间在流逝。心里隐隐地急,担心自己不适合学罗马尼亚语。可急也没用,又不甘心放弃。唯有接着练。先生没有给我任何压力,他相信我最终会练成的。果然,有一天,我终于成功了。哈哈。当时,都兴奋得蹦了起来,心里盼着快点上课,好让先生看看我的成就。
  先生主要给我们讲授罗马尼亚语文。夫人则给我们上听力和口语课。先生上起课来,总是不苟言笑,要求极为严格。起先,我们不少同学都很难跟上他的节奏,也无法完全听懂他的话语。他似乎通过我们的表情就能了解我们的接受程度,每到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刻,都会及时地在黑板上写出几个关键词或关键句子。他还要求我们下功夫多背单词,多读课文。学外语,没有其他捷径,只有下死功夫,就得练,练,练,先生打着手势说。
  夫人上课,则是另一种风格:轻松,耐心,注重鼓励。我曾在《阅读·成长·岁月》中如此描绘夫人上课时的情形:“丹尼洛夫夫人,白皙,饱满,气度高贵,仿佛从电影屏幕中走下来的美女。她把我们当孩子,每每看到我们取得了一点成绩,就会摸一下我们的头。我多么愿意被她摸一下头啊。那简直就是奖赏。”那时,外教常常要参加各类活动。每回,老师都会让一个学生陪同去当翻译。我们几个学习好的学生经常会有这样的机会。参加完活动,老师必定要请我们到他们的公寓坐坐。专家公寓都在友谊宾馆,宽敞、明亮、舒适,环境又十分优美。当年,在我们看来,那是我们要到遥远的未来才能住上的房子。每回走进友谊宾馆老师的公寓,我们都有一种兴奋和愉悦的心情。夫人会给我们沏上咖啡,并给我们端上几份点心。那时,我还一点都不习惯喝咖啡,不知道这么苦的饮品究竟好喝在哪里。但沙发我却极喜欢,就是舒服。我们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吃着点心,和老师夫妇聊天,正好练练我们的罗马尼亚语口语。现在想起来,先生和夫人真是一对理想的教学搭档:一位给我们打下坚实的基础;另一位让我们感到学习的乐趣。
  我们是恢复高考后第三年上的大学,属于1979级,同学们年龄参差不齐,背景也不尽相同,主要来自北京、上海、江苏和浙江。我在班里年龄最小,生活上还不太能够自理,但学习上算是比较努力的。外语学院,班级都不大,十多个学生。而且男女学生比例相当。与我们相邻的理工学院就比较可怜,一个班80个学生,女生只有两个。大学期间,唐建新、朱灏等老乡时不时会从理工学院和清华大学来看看我。起初,我还挺感动的。来了,总要放下功课,陪他们聊聊天,总要请他们去校园转转,去食堂吃吃饭。后来发现,他们确实是来看看我的,却也顺便看看我们外院的女生。
  男女同学一道学习,也就有了隐秘的动力。加上直接跟着外国老师学,每天都在进步。丹尼洛夫先生采取的是兴趣教学法。上课外,他总是想方设法给我们创造各种机会,练习罗马尼亚语。参加使馆活动,朗诵罗马尼亚诗歌,听罗马尼亚歌曲,到电台录制节目,看罗马尼亚电影。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回,先生安排我们看罗马尼亚影片《神秘的黄玫瑰》。男主人公像个西部牛仔,他骑在马上,一边在同敌人枪战,一边还在嗑着瓜子,简直是酷极了。我当时就有一股冲动:极想将这部电影翻译成中文。我认定中国观众肯定会喜欢这部电影的。
  学习越深入,就越能自如地同丹尼洛夫全家交流。周末,我们常陪同他们出去游览。在20世纪80年代,能说一口流利的外语,会招来许多羡慕的目光。何况我们说的又是一般人绝对不会的罗马尼亚语。但陪同他们,尤其是他们的两个儿子出去,也有一些小插曲。印象最深的是在故宫。丹尼洛夫先生和夫人走在前面,我拉着他们的小儿子伊昂的手落在了后面。就在那时,一名便衣警察一下子将我拦住,厉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带着这个外国孩子?”我连忙解释说这是我们外国老师的孩子。外国老师夫妇就在前头走着呢。说完,我叽里呱啦说一通罗马尼亚语,招呼丹尼洛夫夫妇,让他们等等我们。幸好,他们就在现场,否则,我差点就被当作国际人贩子了。   外教夫妇,加上五六位尽心尽职的中国老师,七八位老师,教十名个学生,我们的学习条件可谓得天独厚。到三四年级,我和几个学习优异的同学已可以出去陪团当翻译了。小语种机会特别多。到连云港、到武汉、到南京、到上海、到杭州……每到一处,用那时的话说,都住高级宾馆,乘高级轿车,吃山珍海味,在各类活动中,翻译又是引人注目的人物,十分风光、荣耀,因此,心里的那份自豪,甚至得意,可以想象。旋即又转化为工作的激情。那时,全国各地各部门对外事工作分外重视,对外国客人往往都会表现出过度的热情,都特别尊敬地称他们为外宾。尤其是一些偏远地区,来几名外宾,算是了不起的大事了。各级领导都要接见,宴请,还要接受采访,参加各种活动,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有些活动场面还极为盛大。活动越多,越好;场面越大,越能激发我的热情,越能体现我的翻译水平。而每每得到人们的赞美时,我的热情就更高了,有点像人来疯。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好像也应该是那样的。不得不承认,那种热情里肯定夹杂着一定的虚荣心和表现欲。而适当的虚荣心和表现欲恰恰有可能成为人生进步的有效动力。
  对学生的赞美,就是对老师的最大认可,也是老师最大的欣慰。许多罗马尼亚人都以为我在罗马尼亚留过学,否则,罗马尼亚语不会说得这么流利。我告诉他们我没在罗马尼亚留过学,是在北京学的罗马尼亚语。不过,我有一位出色的罗马尼亚老师,他叫伊利埃·丹尼洛夫。
  丹尼洛夫先生毫不掩饰自己对优秀学生的偏爱。为此,班里有些学习相对弱些的同学甚至还提过意见,说丹尼洛夫先生偏心。先生对此毫不在意。谁学习好,就奖励谁,就偏爱谁,这是他坚定的原则。
  丹尼洛夫一家同我们一道度过了三年多时光。那可是在20世纪80年代,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青春,校园,诗歌,电影,罗马尼亚语……一门语言就是一扇窗户。一门语言就是一个世界。大三大四时,先生就开始给我们讲授罗马尼亚文学。我们因此知道了多依娜,我们因此听到了民谣《小羊羔》,我们因此读到了爱明内斯库的诗歌。中国老师中,冯至臣先生、张志鹏先生、丁超先生,都译过不少罗马尼亚文学作品;裘祖逖先生还译过罗马尼亚电影。我对他们简直太崇拜了。20世纪80年代,那可是文学的时代。那时,文学在人们心目中还占有显著的位置。那时,我们一有时间,就读小说,读诗歌,就听收音机里的配乐诗朗诵。那时,就连约会,都会记得带上一本诗集。倘若你能背上几首诗,你在女生心目中的形象立马会高大许多。那时,电影里常会融入诗歌元素,最典型的就是电影《人到中年》,潘虹扮演的女主人公和达式常扮演的男主人公在谈恋爱,他们在幽静的小路上走着,这时,音乐响起,男主人公深情地背诵起了裴多菲的诗句: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
  简直太诗意了,太浪漫了。心里,朦朦朧胧地,就生出一丝的幻想:我仿佛也变成了电影中的男主人公。时空转换,1985年,杭州西子湖畔,罗马尼亚女演员卡门为我轻轻朗诵起斯特内斯库的诗歌《追忆》。我听懂了,异常的感动,并在后来的岁月将它转化成了汉语:
  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她的后背散发出的气息,
  像婴儿的皮肤,像新砸开的石头,
  像来自死亡语言中的叫喊。
  她没有重量,恰似呼吸。
  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硕大的泪,
  使她咸得宛若异族人宴席上,
  备受颂扬的盐巴。
  她美丽得犹如思想的影子。
  茫茫水域中,她是唯一的陆地。
  一门语言就是一个世界。不,一门语言就是无数个世界。斯特内斯库的世界、布拉加的世界、索雷斯库的世界……而引领着我走进这些世界的就是罗马尼亚语,丹尼洛夫先生和其他老师教给我的罗马尼亚语。
  渐渐地,我也译起了罗马尼亚文学。小说,诗歌,散文,都有。当时,并不奢望发表。更愿意将这当作一种表达,甚至当作一种特殊的成人礼:期盼着文学充实和丰富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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