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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我的父亲,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不良嗜好,事实上,他勤劳俭朴、乐于助人,在亲戚朋友间口碑极佳,但我还是不喜欢他。我儿时对他记忆的片段经常是他黑着脸、举着巴掌对我训斥。我小时候可以算是个极乖的孩子,但也常会为一些算不上什么错误的言行而大受责难。我清楚地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因为吃饭的时候说话了,他便用筷子敲我的头,因为用力过大,以致筷子都折成了两段;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和同学一起写作业,因为比别人写得快,字迹潦草了些,他便当着同学的面狠揍了我,我大为丢脸,哭着赶走了同学,从此再不让任何同学到我家里来;因为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他踹了我一脚,把我踹出了屋子,摔进了院子里;另外还有没完没了的罚跪,我都已经记不得理由了。
于是我谨小慎微,说话做事处处看他脸色,能不说的话就不说,能不做的事就不做。他不喜欢我和同学成群结伙地在一起玩,我就独来独往;他警告我不许哭,我便有天大的委屈也从不敢哭出声;他告诫我要听话,于是在我的记忆中就从来没有了撒娇、任性和淘气的经历。在父亲的压力下,我从小胆小、孤僻、拘谨、多疑,凡事隐忍,忍到小时候患阑尾炎,阑尾穿了孔都没有哭叫一声。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远离家乡的地方工作。离开了父亲,我逐渐变得自信开朗。离家日久,我对父亲的感觉只是时常想起,但我知道那绝非思念!时间将儿时对他的怨气冲淡,只留下遗憾和无奈。他毕竟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至于他对我的粗鲁与暴躁,也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文化以及性格上的粗糙而造成的,那不是应该耿耿于怀的。作为女儿,我还是应该尽我的一份孝心。我知道他喜欢钓鱼,便将第一个月的工资为他买了一个我能买得起的最好的钓鱼竿。因为怕他骑车到几十里外偏远的农村钓鱼而累坏身体,我不断地给他寄去钓鱼经费,嘱咐他专款专用,使他能够到附近的收费鱼池去钓鱼,为此他在鱼友中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我虽然一直尽力使我的父亲高兴,但我觉得这是因为儿女的责任而不是因为感情,我始终认为他对我亏欠太多。很小的时候我就羡慕别的孩子,他们的父亲宽容、风趣、慈爱、强壮,他们尽可以在父亲面前撒娇、淘气。这种羡慕使我对成年男子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与渴望。我幻想着我能够是他们的孩子,坐在他们膝头享受他们的爱抚。我甚至幻想着嫁给一个大我很多的老男人,弥补儿时父爱的缺憾,但事实上优秀的老男人早被别人占了去,我难遂心愿!但这件事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个结,现在我已过了而立之年,这种心理障碍还是没有克服,以致看见有些风度的年长些的男子还会脸热心跳,想入非非。我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老公也只是大我两岁。好在老公稳健、厚道、诚挚、宽容,不仅容忍我在家里兴风作浪、为所欲为,对孩子也是如此,我庆幸孩子有一个好父亲。
因为孩子需要照顾,母亲住在了我的家里,把父亲一个人留在老家。父亲懒于自己做饭,三餐都很糊弄,只有抽烟毫不懈怠,以致拖垮了身体,没到退休年龄就办了病退。我便把父亲也接来与我同住,为的是让母亲能够安心给我带孩子,想法很自私。
父亲仍时时指责我,他骂我丢掉装修房子剩下的废料是“败家子”;我吃完饭忙着看电视没及时刷碗是“懒得没样子”;我在家里沙发上翘二郎腿是“没规矩”。 总之,他能挑出我一大堆毛病,但他不会打我了,也不会再让我罚跪,说说而已,我已经不在乎。我自己已成家立业,正如我父亲说的,翅膀硬了,所以也不再怕他。 对他的批评往往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跟他东拉西扯一阵仍我行我素,大家倒也相安无事。其实他自己毛病也很多,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除了逗逗孩子,几乎什么都不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起居全让我妈照顾。我老公羡慕得要命:“我几时能享受到你爸这样的待遇,此生不虚!”
我处处迁就父亲,想方设法让他开心,父亲好像也与以前不大一样,尤其是对我的孩子的疼爱着实让我感动,与当初对我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我笑问父亲是不是更年期闹的,据说更年期很神奇,好脾气能变成坏脾气,坏脾气反倒能变成好脾气。
我觉得人和人之间虽然在做着同样的事但理由却可以千差万别。我对母亲、老公和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缘于爱,对公婆的孝敬是义务,对父亲的照顾是出于什么呢?习惯?责任?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我自信十年看不见他也不会想他,如果不是他大病一场,我可能直到现在还这么认为。
父亲抽烟很凶,以致于长年都在咳嗽,并咳出一口口的黄痰,很让人皱眉,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今年三月份,他忽然发起高烧,咳嗽、胸闷、大口地吐血。送医院检查,肺部有阴影,怀疑是癌变。我们全吓坏了,带他到多家医院检查,四处托熟人联系床位让他住院。我当着他的面谈笑风生,告诉他没事,在老公面前却泣不成声,反复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总觉得对他尽了责任就够了。可是我心里为什么这么酸这么难受?我不敢想如果他真的没有了会怎么样!”
最后的检查结果是癌症排除,在用了很多药之后父亲总算是康复了。在母亲的精心照顾下,他的身体硬朗起来,人也胖了,于是就开始念叨着要回老家,并保证只是自己回去,让我妈在这儿继续帮我照顾孩子。我许诺他戒了烟就放他走。戒烟很难,他背着我偷偷地抽,但总比以前抽得少多了。他仍不放弃指责我,挑我的毛病, 我愉快地跟他耍着贫嘴,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也很幸福。无论如何,有父亲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