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翁“打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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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笠翁無疑是一个奇才。《闲情偶寄》表明,他与清代初年的许多士人一样,厌倦仕途举业,热衷于享受精致的艺术化生活。他特别喜爱阳澄湖大闸蟹,再三劝别人:“不看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每年蟹汛季节还没到,他就早早准备一笔开支,只待秋风一响,便兴致勃勃,食指大动。假如手头拮据,借了钱也要去买蟹。
  不少人赞扬李渔颇有经济头脑,是一个最早将文化产品投入市场化运作的人物。事实上,他有不少时候手头很拮据。近读李渔信札一帧(上海图书馆藏,《李渔全集》未载),显示了他在经济困难时的状态:
  昆季联翩而起,又同仕庙堂,不分内外者,自昆山三太史而外指不数屈。澹园、修来两先生其匹休者也!野老入都,闻此等盛世,不可无一语记之。谨撰一联,以疥尊壁,未审有当否也?前以贸书鄙事奉托,想荷留神。行期日迫一日,幸早图之。附闻不一。名具别幅。冲。
  这是李渔在清康熙十二年到十三年(1673-1674)间,第二次进京求告借贷“打秋风”时,写给颜澹园和颜修来兄弟的信札。其中“谨撰一联,以疥尊壁”所指的楹联为:“大陆、小陆结驷而行,并为天下无双士:元方、季方易一不可,始信人间有二难。”
  这次进京,是一次不愉快的旅行。李渔刚刚遭受到一连串打击:一是他李氏家班的台柱子、爱妾王姬突然在北京病逝;二是礼部尚书龚鼎孳不幸病故,他在京城失去了一位可以信赖的好友;三是“贸书”、“打秋风”屡遭婉拒,收入无多,致使生活困顿。他不得不垂下高贵的头颅,奉承权势,登门求告。
  颜澹园和颜修来兄弟是山东曲阜人,康熙年间进士,都以诗闻名,人称“二颜”,都是有权有势的京官。李渔进京后,由龚鼎孳引荐拜见了他们,并且以推销芥子园书铺印行的书籍为由,求赐银两。颜氏兄弟当面不好推托,借口说代为“留神”。但李渔在京城住了多日,总是不见回音。冬去春来,无可奈何的李渔决定离开京城。临行前写了这封信札,连同楹联一副送到颜府,再次求告。信中所说“前以贸书鄙事奉托,想荷留神。行期日迫一日,幸早图之”,指的就是请求“二颜”能早日答复,并赠予银两。
  信札中提到的“昆山三太史”,指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三兄弟。先是老三徐元文于清顺治十六年(1659)高中状元,官至文华殿大学士。接着长兄徐乾学于康熙九年(1670)探花及第,官至刑部尚书。三年后,老二徐秉义以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同胞三鼎甲,史称“前明三百年所未有”。当时,李渔曾撰联相赠,联云:“二目注千秋,创见同胞三鼎甲;一门膺百禄,不知前代几阴功。”他给颜氏兄弟的联语,除了吹捧奉迎之词,也曲折委婉地道出了“求人难”的心境。联中他把颜氏兄弟比作“大陆、小陆”和“元方、季方”。大陆、小陆即陆机和陆云,兄弟俩为西晋著名文学家,以文才倾动一时,被誉为“华亭二陆,天下无双”。“元方、季方”为南北朝时宋人陈寔的两个儿子,有“元方难为弟,季方难为兄”的说法,指他们的才学难分高下,易一不可。
  早在这次进京十多年前,李渔曾编辑评点《尺牍初征》。卷十收有钱鹤滩《柬友》一则:“天下有二难:登天难,求人更难:有二苦:黄连苦,贫穷更苦。人间有二薄:春水薄,人情更薄。有二险:江湖险,人心更险。知其难,守其苦,耐其薄,测其险,可以处世矣。”在这则尺牍后,李渔写有评语:“当人录一通,悬之座右,勿仅作尺牍观。”不难想象李渔对于“求人之难,人情之薄”是早有感受的。
  无疑,李渔在奉承颜氏兄弟的背后,蕴含了自己深层的感叹。
  他在自己的诗中如此写道:“为我乏生计,累人输俸钱。捧心殊作怍,休咏伐檀篇。”“黄金诚有命,壮士复何求?为语机边妇,徒归未足羞。”“载满无非月,囊坚不是金。杖头还勾汝,一夕且同斟。”四处打秋风,他似乎无可奈何,也似乎心安理得。
  李渔生平最大的“癖嗜”是写传奇、演传奇。他自称是“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在《闲情偶寄》中,他以很大的篇幅论述创作、导演、表演、教习、语言、音乐、服装等等,形成了一个内容丰富、自成格局的戏剧理论体系。据说他关于导演的论述,比苏联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还要早两百年。
  除了《闲情偶寄》,李渔还有通俗小说《无声戏》、《肉蒲团》流传,编过《芥子园画传》,写过《山水人物四段卷》和史学专著《古今史略》、政法专著《资治新书》。中年时期,他流寓杭州、南京等地,创作了《怜香伴》、《风筝误》、《比目鱼》、《凰求凤》等大量剧本。后来他把《风筝误》等十个剧本合称《笠翁十种曲》出版发行,风行一时,被当时戏剧界推为“所制词曲,为本朝(清朝)第一”。
  但他的诗却不免遭人非议,被指责为“诗非诗,乃文也,词曲也,说话也”。甚至有人认为:“诗余入诗,终带俳优气;曲剧入诗,则诗之罪人也。”即便如此,李渔仍不愿改变自己。天地间也不能缺少了这样一种味浅词粗、多流放诞的文体。从受众的角度看,他是在追求通俗易懂。用于戏曲创作,就可以获得成功。
  李渔曾明确表示,戏曲创作的意图是“砚田糊口”,而不是像传统文人那样“发愤著书”、“微言讽世”。他的《风筝误·尾声》中有一首诗:“传奇原为消愁设,费尽杖头歌一阕。何事将钱买哭声,反令变喜成悲咽。唯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我忧。举世尽成弥勒佛,度人秃笔始堪投。”这全面地表明了他与别人迥异的创作思想。李渔将自己和观赏者理解为买卖关系,钱则是中介物,观者藉钱而买,作者为钱而卖。对此,他直言不讳。人们花钱看戏,无非是为了寻求欢乐喜悦,得人钱财,自然要为观赏者消愁解闷了。所以,“唯我填词不卖愁”——他的戏剧作品几乎都是喜剧,很有舞台效果。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因为环境所迫。他一年四季不得不带领家班走出华屋厅堂,在演艺和商业的结合中寻找生机。尽管如此,仍往往手头拮据。《清代名人书札》中收录了李笠翁请人吃饭看剧的一封信札:“……一话离惊,兼令侍儿演新剧呈政。薄暮始至,竞为达旦之欢。窘极之秋,五簋亦不能备,蔬蕨之外无它肴也。非果腹而来,恐难免于忍饥之厄。先此奉订。”因为缺少饭菜,他居然让客人吃饱了再来,这样的请客也真是令人捧腹。由此可见,李笠翁的窘境确实到了很要面子,却没有夹里的地步。
  这,其实不仅仅是他,更是诸多文人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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