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学校的一尘不染的柏油马路上，我一边把收音机耳机塞进耳朵里，一边把自己想象成一条河流，一条淡水河。只有河流才肯这样不舍昼夜地跋涉，收集阳光也携裹沙砾，对于疼痛———敏感地捕捉，却迟钝地传递。
　　异国的阳光和阵风总令人昏眩，留学生活只是一条无声的支流，细瘦而短小，但这突破固有轨迹的支流领略了异域的风光、历经了流浪的坎坷，为主流带来迥异的气息和深刻的改变。
　　
　　小黛一直是快乐的，比我小四岁的她，有更多游戏生命、挥霍爱情的时间和资本，我对她每周循环一次的频繁到贬值的恋爱伴侣嗤之以鼻，她则对我老气横秋的说教厌烦之至。
　　可我们依然和平地住在一起。我们合租一幢距离大海不远的木头小屋，因为爱极了它红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和栅栏，还有一块不大的向阳花圃可以种植五颜六色的花朵。在衣饰装扮上我的中规中矩和她的另类休闲所形成的鲜明对比，曾让房东几乎不相信我们能彼此相容，但我们还是很爽快地握握手、拍拍肩，把行李箱搬进各自的房间，然后飞快地各自关上房门。
　　相同的际遇能把格格不入的因素悄悄消弥，使两个在精神上绝对孤独的异乡人彼此靠拢。我们从同一个地点出发，又停靠在同样的驿站，当地人始终都不会真正接受一群属于异乡的流浪人，我们只能相互依傍、患难与共。
　　我们在一个大学的同一级，但课程安排却彼此错开。我喜欢这样的相互接触又互不干涉的运转状态，我们都明白，自己只是对方在一个特定地点的擦肩过客，在最深邃、最仓皇的夜里，我们披头散发解开华丽的衣服，让对方了解也分担胸口的伤痛，天亮以后，还是会好好梳洗打扮再用美丽的外衣罩住自己，轻描淡写地挥手离去。
　　生命里最真实的瞬间总会被大部分的虚伪搅动得溷浊不堪。
　　
　　据说新西兰人习惯把两个勾肩搭背走在一起的同性伙伴当作同性恋看待，虽然这样的举动在中国不足为奇。无聊透顶的时候，小黛故意穿得很男性化，我则相反，然后作出卿卿我我状，手拉手去逛街、泡酒吧和游戏厅，她叼着烟很嬉皮地冲我吐烟圈，我拧着她嫩白的脸蛋用额头妩媚地抵她的肩膀。当四面八方射来诧异的目光时，我们会忍不住拍着手咯咯地狂笑不止，像是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落入预设的陷阱那么开心。我忽然觉得偶尔尝试做做问题少女的确很有发泄的快意，很放松，也很有意思，我甚至喜欢上了这种叛逆。
　　人性本恶，只不过有的人善于控制，如我；而有的人更愿意释放，如小黛。老实说，比起我，她更本真更坦率更值得交往和尊敬。独自在他乡，没有了父母的监管，她更像是一匹放归山林的驯鹿，通过放荡不羁来展示喷薄而出的青春。我受到的所谓正规教育毕竟比她要多得多，这些用白纸黑字拼凑出来的知识和准则在开放的社会里变成了束手束脚的笼子将我囚困，况且我已经十分习惯于在笼中的起居，我对外界的喧嚣和扑朔迷离有着莫名的恐惧和抵抗。
　　我的一切中国式教育下积累的信条，在她那里都是过时的废话，就像我还在对录音机津津乐道，人家早就把MP3听腻了。每次聊天我的话题总是被她牵引到一个全新的阶段上去，看似幼稚实则是我在她那个年纪时，想过而没有胆量去尝试的东西。当然，四年前从来没有人曾对我的奇思妙想有过兴趣，在那个表情紧绷的班主任的严加看管下，我除了循规蹈矩地做好学生外别无选择，偷偷和一个男孩眉来眼去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颗原本可以温柔培育爱情的纯净的心，被蒸发掉了所有的水分直至衰竭。
　　我从此羞于爱别人，更羞于被人爱。每次爱情来临，我都习惯性地把它晾晒在枝头，看着它在风中枯萎，像在刻意等待一个已知的结局。每当看到有人爱得死去活来，我便从心底嘲笑那有多么愚蠢、多么不可思议。
　　
　　小黛有一双笔直漂亮的腿，有两片性感的嘴唇，化很浓的妆，穿鲜亮得耀眼的低胸吊带裙。小黛的父亲是个有钱的商人，她有四大行李箱的衣服、首饰、化妆品，也有居家过日子所需要的一切生活和娱乐器材。小黛和所有的男孩子搭话聊天，但只和戴银色耳环和运动体形的男人跳舞泡吧；小黛和所有的男孩子逢场作戏，但只和拥有跑车和独自租房的商贾或高官的儿子谈婚论嫁。小黛有远远多过我的生活实践经验，走到哪里仿佛都能找到自己的家。
　　这样的青春，触目惊心，妖冶得近乎残忍，现实得近乎凛冽，亮泽得招人妒忌。
　　而我呢，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生活成了一面被打碎的镜子，让我看到自己的脸在尖利的碎片中破败、走形，惨不忍睹。
　　
　　在超市里找到了许多包扎得精美温馨的花籽，在粉蓝色的包装袋上展示着它们长成后的模样。我选了没有照片的一包，我不想为它们的未来定稿，而宁愿让它们像神秘女子那样怀着幽深的心愿在小花园里自由自在地长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可以随着日出日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随着心情的好坏开出形状各异的花朵。
　　我要让它们像人类那样活得自由放任。
　　谁知，我刚刚解开淡紫色的丝带，把那些深棕色的颗粒捧在掌心，仿佛捧着一把自成宇宙的星辰，一阵大风却好似早有预谋一样扫荡过来，它们转瞬间飘散得无影无踪，在房前屋后纷纷找到了各自的据点，默默酝酿着来年似锦的花期。
　　小黛兴奋地一路小跑着找来一个喷壶把所有裸露的土地，都煞有介事地浇了个遍。
　　这里的雨水这么丰富，有必要特意浇水吗？
　　我只是让它们知道我在关心它们的生长。小黛扬起眉毛的样子很可爱，多么狡猾的女孩，花儿们从此完全可以不理会是我从超市里把它们请回家，而专心只为她盛开。
　　我真的是被那些死板教条的理论钉死，不可救药了吗？
　　至少，我擅长念书，我一直是个好学生，在外国校园的生活令我春风得意，信心倍增。
　　给我们上《会计原理》的教授James是个鹤发童颜的温和老头，永远是一副西装革履的绅士派头，有条不紊的行为举止鲜明地刻着英式传统。那么多的学生操着不同口音的英文提出上千个问题、摆出上万个困惑表情，也不见他有丝毫厌烦之意。他春风一样的微笑是我记忆里的翠竹，吐露着永不衰老的睿智的魅力。小黛说，她喜欢这样儒雅的男人。我怀疑地笑笑，我不相信，我们对异性的欣赏水平会停留在同一层次。
　　没有课的时候，我背着书包走进图书馆，感觉四周围绕着一群智慧、伟大的魂灵，看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虔诚地读着自己的作品，他们脸上有着遥远而亲切的微笑。在这里我能找到好多体现异域风情的摄影、设计、建筑和绘画作品，那些倒映在脑海里的韵味十足的画面在我的眼睛里种植下来。拥有那么多美好精致的种子，我觉得自己很富有。这里只有无声的文字，没有有声的语言，所有固执发声的东西让我头疼，既然我不会利用自己的声带去倾诉去争辩去颠覆，就让图书馆给我宁静的片刻和放松的空间吧。可小黛告诉我，这里使她感到胸闷和窒息，我心想，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才是对的。
　　整个学期考试的次数很多，几乎每隔一个星期就有一次要记入期末考总分的考试，经常是好几门课同时展开，有时我连续几晚不能成眠。总有那么一群不怕死的学生，有着与生俱来的勇敢和迟钝，在考试前一晚他们还照样灯红酒绿，他们的名字向来是和呈个位数的成绩单紧密相连的。他们是迷失在神秘花园深处的幽灵，被虚空的力量摄住了，脸色总是苍白，身体总是柔弱，精神总是颓靡，永远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存在的理由仿佛就在于制造骚动和混乱。
　　小黛的好胜心在临考的前三天晚上得以充分体现，连续三个昼夜不眠不休地奋战后，她总是可以勉强蒙混过关的。毫无疑问，她是那么贪玩，却也很聪明。成绩张贴出来了，她一叉腰，从鼻子里吐一口冷气，不知是轻蔑老师还是嘲笑自己。接下来还是依然故我，不断地每天变换一身衣服，每周更换一个男友。
　　她对我刻板的规劝不屑一顾，我更愿做一个哑巴。
　　
　　走出我们开满鲜花的白房子，我和小黛坐在了海边的木桥上。我们穿着素雅的白裙子，前后摇晃着悬空的双腿，嚼着薄荷味口香糖。游轮正缓缓离港，落日坐在远方的火山口上，考虑着是否把自己化成燃烧的动态液体。
　　小黛，你将来要留居在这里吗？
　　不。
　　为什么？
　　因为找不到爱我和我爱的人。
　　那你为什么来？
　　被父母撵出来的。你呢，你为什么来？
　　逃避爱我和我爱的人。
　　我转过脸，她也转过脸来。夕阳在面颊上洒满金色的粉末，我们都没有化妆，居然一下子感到陌生。我们不能否认自己都在为盲目所支配，都怀揣着不能言传的落寞和忧伤，犹如错放的烟花。
　　你看，空中那架飞机，我想它一定是到中国的。小黛惊喜地说。
　　我立刻抬头去找，却只见一条长长的白色轨迹醒目地在晚霞里张扬，南面是层层山峦，北面是涟涟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