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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邹祇谟是清初词坛上的一位重要词人，也是毗陵词人群中最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词人之一。邹祗谟《丽农词》以艳情题材为主，在绮艳风格中蕴含有清冷之境；《丽农词》于每一词牌后附词题，且擅长化诗用典，体现出文人词的特点，但同时有大量咏调名本意之作，且语言上、写法上又多有向民间词学习之处；《丽农词》用调极多，且喜用僻调，其长调词数量多，弥补了云间派词作的不足，另外其和韵之作也颇多，尤其喜和古人韵，从中表现出他对宋代优秀词人的学习。
关键词：邹祗谟；毗陵词人；《丽农词》；常州；清代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码：2095-7394（05）-0026-06
邹祇谟是清初词坛上的一位重要词人，也是毗陵词人群中最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词人之一。严迪昌先生称邹祇谟是“清初词人中专心研讨词而又相当早的一个”[1]59。在清初词坛上，是邹氏首先有意识地研究词的做法，且大量做词，著有词学理论《远志斋词衷》，又与王士禛共同编选《倚声初集》，对词学理论和词作收集整理都做出了较大贡献。邹祇谟现存词作238首①，大多数人对其词的印象仅止于“侧艳”二字，实际上远非如此简单。本文将从风格、语言、形式三个方面探讨邹祇谟《丽农词》的特点。
一、绮艳中蕴清冷之境
《丽农词》之绮丽侧艳乃是不争之事實。邹祗谟在其词《戚氏》中自称“尚难忘绮语，抛残口业负诗人”，虽这里“绮语”非指小词，但其小词确为“绮语”无疑。其题材大多为艳情，词题中更有“赋丽”“赋艳”“春心”等字眼②，毫无掩饰；咏物词所咏之物多婉媚秀丽，如柳、白海棠，美人蕉、草、蝴蝶等，词中情感多与离愁别绪，伤春怀人相关；咏史词所咏之历史人物如西施、沈真真、苏小小、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亦与爱情相关，至如《菩萨蛮·咏青溪遗事画册》八首，则更是“色飞神艳、尽态极妍”[1]59。这种绮艳之词风乃是一时之风习。毗陵词人群中，其他词人如董以宁、黄永、 龚百药、 董俞、 陈玉等人的词作，也都具有绮丽侧艳的特点。
不过细品《丽农词》，我们会发现，在绮艳之中蕴含着一种清冷之境。单以字面论，《丽农词》中“寒、清、冷、凉”四字，出现次数颇多，“寒”字，出现32处，“清”字出现30处，“冷”字16处，“凉”字13处，四字加在一起，共91处，似应引起注意。有这些字眼的词，虽整首词呈现绮丽侧艳的风貌，但往往点缀着一些清冷之句，在温香暖玉的底色下多了一抹寒凉之意。如《惜分飞·本意》中有“紫玉化烟千万缕。变作寒窗旧雨”，《海棠春·闺词》中有“珠露浴蔷薇，光烛流萤冷”，《菩萨蛮·弹琴》中有“焦尾对花弹。秋声应指寒”，《上林春令·晏起》中有“风过日影那移，问双鬟、晓寒何重”，《山亭柳·咏隋堤新柳》中有“远恨能传玉笛，轻寒乍到红篝”，《鱼游春水·感忆》中有“侧侧轻寒白日过，濛濛细雨黄昏早”，《夏初临·本意》中有“未雨梅天，微风麦候，薄寒乍散犹侵。”《忆瑶姬》中有“上窗重展乌丝，惟有春寒瘦著人”等等，不胜枚举。
除字面和个别词句外，《丽农词》中更有一部分词整首均呈现清冷峭寒之境。如《清平乐·答索琴》：
琮琤寒玉。清调随秋竹。旧时惯弄求凤曲。莫把朝飞轻续。
一弹明月轻纱。再弹夜雨梨花。莫使高山流水，三分搀入琵琶。
词中将琴比作“琮琤寒玉”，所弹奏的乃是“清调”，而形容琴声之动人用“明月轻纱”、“夜雨梨花”两个比喻，高妙脱俗，清雅超尘。再如《潇湘神·青溪女郎祠》：
青女祠。青女祠。苔碧寒帘聚野狸。蛤鼓芦笙归去后，小姑白月夜题诗。
古乐府《青溪小姑曲》中本有“小姑所居，独处无郎”之句，抒发女子的孤寂苦闷，而邹祇谟词中苔碧寒帘，夜月题诗的情境，显得更加孤冷幽绝。再如《河传·夜听捣衣声》：
溶溶白月。环环紫蜺，纷纷翠雪。万斛胭脂泻，拚一色银河，捣清砧，声续绝。金鱼锁断，一似繁筝急。又似愁螿噎。戍管梅花，痴龙渴凤孤飞。怨凉蟾，星欲滴。
“白月”“银河”“清砧”“凉蟾”，从颜色，到听觉，到感受，几个层面呈现出清冷寒凉之境，将征夫思妇的相思之苦衬托得凄绝异常。
以上几首均为小令。在长调中，《丽农词》亦不乏终篇具有清冷之意的词作，如《月当厅·秋夜闻蟋蟀声》：
小窗烟雨冥冥响，飕飕吹坠，落叶空庭。急杵浮砧，凄凄石竹墙阴。
偏与愁人作楚，细思量、甚事恰关卿。无端似，空床泣恨，断轸传情。
年年惯做西风伴，隐荒苔、啼残青穗馀灯。哀笳远笛，飞来何处秋声。
二十五番寒照静，听清钲、历历严更。偏怨汝，叫回孤梦，短发星星。
再如《长亭怨慢·七夕为立秋第二日》：
渐过尽、郁仪飞驭。千顷琼池，一轮光素。银汉遥遥，七襄灵匹，河边住。从来此夕，再不见、佳期误。天若少情时，应苦禁、天孙年年暗渡。
看蟾闲兔寂，算只羿妻相妒。纤阿去也，更不许、凤晨鸾暮。恨昨宵、
青女初来，便明夜、皇姑无主。最肠断人间，留得欹针残缕。
两首词均写秋色秋声，虽以征夫思妇、牛郎织女的相望相思作为抒情主线，但字里行间充溢着浓厚的凄寒孤寂之感。此外，咏物词如《绛都春·咏白秋海棠》《惜黄花慢·咏晚菊》《玉山枕·咏白鹦鹉》，感怀词如《西平乐·久雨，中秋见月，因忆去年虎阜胜游，用周清真韵》，寄赠词如《引驾行·深秋复有广陵之行，先简寄阮亭、羡门》等，均脱去绮丽侧艳之风貌，词中“素秋飙冷，正影娥池畔，红衣初谢”“万顷琉璃，广寒何处，浮云捲尽还遮”“催寒几阵，西风空庭，湿尽寒沙”“向平山、重到还怕，见衰草寒蒲”等句，尤其可见邹祗谟词作的另一重境界。
索绎邹祗谟《丽农词》绮艳中蕴清冷之境之由来，大致应有三方面原因。
其一，邹祇谟笔下的艳情词有其自身伤心往事的投射。在《倚声初集》所收二十首《惜分飞》词后，有邹祇谟的自序，从中可一窥邹祇谟早年情事。概括来说，邹氏早年曾邂逅一吴姓女子，才貌俱佳，“清风细雨，无不讶为针神。绮月流云，咸共钦其墨妙。”本欲纳为妾，后终究未果，该女子另嫁他人，即“错刀虽赠，空虚贮屋之期。末云邯郸才人，终归厮养。左徒弟子，空赋闲情。”至于无果而终的原因，序中说“恨轻委于庸奴，怅妄投于老嬺。”又邹祇谟《薄休·本意寄怀和韵》一词后有黄永评语“程村《惜纷飞》诸阙，人同小玉，事等放翁。”大概并非男女双方有悔前约，而是因女孩之母改变主意。《惜分飞》组词，正是对这段往事的回忆。王士禛评语云：“程村《惜分飞》词凡四十阁阙，无不缠绵断绝、动魄惊心。”[2]而除《惜分飞》组词之外，邹祇谟很多艳情词都有这段情事的影子，其绮艳中蕴藏的清冷之境，或许正是其内心无法忘怀的伤痛之所在。 其二，一部分艳情词背后实有故国兴亡的寄托之意。最典型的乃是《菩萨蛮·咏青溪遗事画册，和阮亭韵》八首。这八首和词乃是王士禛主导的广陵唱和的产物，唱和的缘起在冯金伯《詞苑萃编》卷一七“王士禛青溪词”中有记载：“仆曩居秦淮，听友人谈旧院遗事，不胜寒烟蔓草之感。因属好手画青溪遺事一册，阳羡生为题诗，仆复成小词八阙，程村倚和。春夜挑灯，回环吟叹，觉菖蒲北里，松柏西陵，风景宛然在目。”[3]2118南京为明王朝留都，也是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孝陵之所在，“旧院遗事”乃是当年秦淮诸名妓旧事，其香艳的外表之下，是“寒烟蔓草”之感，即故国兴亡的黍离之悲。“正是在这种强烈的追忆和再现中，王士禛表达了对于前朝的怀念。”[4]74而邹祇谟在唱和中所写的“色飞神艳、尽态极妍”之作，同样是暗示往昔之繁华，在回想中隐约寄寓了明末清初一代文人共有的家国兴亡之叹。
其三，邹祇谟在词中寄寓了身世之悲。“邹氏本系毗陵甲族……后来忽然萎落，且过早逝世。从其顺治十五年中进士后，未见仕履记载于志传，可以断定他谒选待守职时即罹‘奏销案’。”[1]64《丽农词》中如《沁园春·偶兴和阮亭韵》二首、《凤归云·偶作》《绮罗香·广陵阮亭署中，酬赵千门见赠原韵》等词都充溢着仕途失意的悲慨。词人回顾“曾忆当年，纵横意气，调笑风流”，对照如今“诗酒逃名，渔樵混迹，何异衣鱼与食鸥”的境况，虽有“跂脚北窗，行吟东郭，男子何须志四方。逍遥处，问眼前悲喜，何必张皇”这样的自我宽解与疏狂，但“天地梨园一场戏”这样的句子，无疑表现了内心中的不平。
二、文人气与民间气共存
“文人气”与“民间气”往往对立。“文人”讲究技巧、精致、重抒情，而“民間”则直露、质朴、偏叙事。而《丽农词》中，文人气与民间气相与共存，是邹祇谟词作的一大特色。
《丽农词》的文人气，从小处看，很明显的一个特点是，所有的词作都在词牌之外别设词题。一些词题较长，对作词的时间地点背景缘起有所交代；最短的词题亦揭示词作主题。词题有无，并非文人词与民间词的绝对区分，但词题的确是在文人手中发展起来，使得词作更加贴近词人的日常生活，加强了词的纪实性和现实感，也符合文人抒情遣兴的需要，与咏调名的民间词以及应歌而作，“娱宾”之词有所区别。《丽农词》中的文人气更明显的表现，是其化诗用典甚多。张飞飞《邹祇谟词作研究》[5]37中统计了15处，但远不止这个数目，化诗用典在《丽农词》中比比皆是。如《天香第二体·七夕偶忆》中“一夜西风古道，吹不透、相思万千里。”化用《天净沙·秋思》中“古道西风瘦马”之句，《戚氏》中“尚难忘绮语，抛残口业负诗人”，化用白居易《寄题庐山旧草堂兼呈二林寺道侣》中“渐伏酒魔休放醉，犹残口业未抛诗。”《怨朱弦》中“明言未实，暗祝方真”，化用韩偓《无题》“明言终未实，暗祝始应真”，“偷傍犀帘，微揎翠袖，的的东邻 ”化用韩偓诗中“手持双豆蔻，的的为东邻”。《六丑》中“誓今后、怜水怜山，不过远山垆侧”化用韩偓诗“怜水更怜山，两处总牵情”。《翠羽吟》通篇化用祢衡《鹦鹉赋》中的句子，而其中“满砌月生渌水，一片云写青林”，又化用了谢荘《鹦鹉赋》云“月满光于渌水，云写影于青林”。《贺新郎》中“谁认得、平生萧瑟，沉鳞羁羽。”化用韩偓诗“北极有羁羽，南溟有潜鳞”。《八归》中“翠霭朝轻，红云昼暖”，化用陆龟蒙诗“寻来青霭曙，欲去红云暖”。“蒸凝青琼，焙来绿髓，制就些些雀舌”化用陆诗“青琼蒸后凝，绿髓炊来光”；《轮台子》“飘飘金粟前身，又谁倩、虎头妙写。”化用魏鹤山咏桂诗“虎头点点开金粟”。《绛都春第一体》中，“绀霜琼露，向白玉盘中，红罗袖里”化用李白诗“红罗袖里分明见，白玉盘中看却无”……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丽农词》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词中有化用前人成句的情况。邹祗谟对此也有理论说明，《远志斋词衷》“词自选诗乐府来”条云：“词品云：填词於文为末，而非自选诗、乐府来，不能入妙。李易安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乃全用世说语。愚按词至稼轩，经子百家，行间笔下，驱斥如意。近则娄东善用南北史，江左风流，惟有安石，词家妙境，重见桃源矣。”[6]652可见，《丽农词》的化诗用典之处，有向前辈优秀词人学习的成份，也有提升词品之用意。
在文人气之外，《丽农词》却又同时具有浓郁的民间风味。首先表现在语言上，《丽农词》中的艳情之作经常出现“郎”字，颇类南朝民歌。如《三台令·赋丽》中“郎住温柔乡里，妾住娉婷市中。”《西溪子·对镜》“郎把莲花为面。妾把芙蓉为面。”《瑶池燕·开帘引燕》中“烦伊作个鸿便。郎如面。回音若欠。郎心变。”《摊破丑奴儿·小语脂香袭》中“知么，微怒也、问檀郎”、“知么，微笑也、问檀郎。”《簇水》中“郎来也、应放姮娥避”等等。同时，一些词在写法上也借鉴了民间词的写法。如《惜分飞》：
分手柴扉陈数愿。一愿郎心不变。二愿娘身健。今生为妾图方便。
三愿双环常裹绢。四愿重投凤钏。五愿频相见。香车再到回心院。
这种接连“发愿”，在敦煌文书中多有。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就是典型的用“发愿”的方式表现自己对未来美好期望的词。五代冯延巳《长命女》“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明白如话，具有明显的民间特色。邹祇谟《惜分飞》词明显对之有学习。
再如《簇水》：
从此闺中，便应添个、司更婢。海棠低亞，争忍看、寸阴儿戏。昨夜蓉 笺传语，刻在心头记。应并着、侍儿经意。
月上矣。又听得、城头画角，莫併入、三更未。花神证据，乞致与、姮娥意。鉴我小窗欢约，莫便糊涂里。郎来也、应放姮娥避。
该词写男女欢会，有明显的叙事性，从前一夜相约，到第二天的等待，到“小窗欢约”，并非用比兴，而是用“赋”的方式勾连全篇。此外，在语言上这首词也具有民间口语化的特点。
《丽农词》民间气息的另外一个表现，是多有咏调名本意之词。咏调名本意，是民间词的一大特色，吴熊和《唐宋词通论》中认为敦煌曲子词作为词的初期形态的特点之一，就是“咏调名本意者多。”[7]167在之后成熟的文人词中，调名一般只作为音乐和韵律的规定，与词意无涉。而《丽农词》中多有咏调名之词。其中有10首直接以“本意”为题，分别为《柳枝第二体·本意》《惜分飞第二体·本意》《柳含烟第一体·本意》《思远人·本意》《踏青游·本意》《夏初临·本意》《夜合花·本意》《眉妩·本意》《霜叶飞·本意》《春风袅娜·本意》。此外，又有13首虽未以“本意”为题，但其词题与词意明显相关联，分别为是《茶瓶儿·小鬟茶话》《山亭柳·咏隋堤新柳》《归自谣·久客虎丘思归》《瑶池燕·开帘引燕》《西施第二体·为阮亭赋余氏女子绣浣沙图，阮亭原唱浣溪纱》《催雪·春雪，咏海棠》《看花回·咏落花，用周清真韵》《恋芳草慢·咏草》《金盏子·咏金钱花》《潇湘逢故人慢·为阮亭赋余氏女子绣柳毅传书图，用仄韵，阮亭原唱<望湘人>》《惜黄花慢·咏晚菊，用吴梦窗韵》《忆瑶姬·偶读<惜分飞>旧词有感，用史梅溪韵》《翠羽吟·为阮亭赋庭前鹦鹉》。 三、多用调，用僻调，擅长调，喜和韵
邹祗谟《丽农词》于词的体制上亦有特色，究其要者有四，多用调，用僻调，擅长调，喜和韵。
《丽农词》共用调122个，其用调之多，几近宋代柳永（柳永用调127个）。[8]而在这122个词当中，又多用僻调。唐萌《论丽农词之侧艳风格》[9]中按《钦定词谱》“此词仅有此词，别无词可考”或“此亦谑词，因其调僻，采入以备一体”甚至词谱并未收录这样的标准考订邹祗谟《丽农词》中所用僻调，共18调，26首词，占《丽农词》总数的六分之一左右。分别为小令：〔华清引〕、〔荆州亭〕、〔瑶池燕〕、〔红窗睡〕（同调异体）；中调：〔摊破丑奴儿〕、〔簇水〕、〔玉人歌〕、〔宣清〕；长调：〔阳台 路〕、〔黄河清慢〕、〔闺怨无闷〕、〔换巢鸾凤〕、〔月当厅〕、〔瑞雪浓慢〕、〔翠楼吟〕、〔恋芳草慢〕、〔金盏子〕、〔安平乐慢〕、〔泛清波摘遍〕、〔玉山枕头〕、〔轮台子〕、〔八归〕、〔集贤宾〕、〔春风袅娜〕、〔翠羽吟〕、〔怨朱弦〕。但实际上，如果将“僻调”的定义稍微放宽，如根据刘尊明《宋代词调及用调的统计与分析》[10]统计中宋人词作数量不超过10首的调作为“僻调”来计算，《丽农词》中则有73调为僻调，竟占到半數以上。
对以僻调填词这种做法，邹祗谟在《远志斋词衷》中有明确记载： “己丑庚寅间， 常与文友取唐人尊前、 花间集， 宋人花庵词选及六十家词， 摹仿僻调将遍。”[6]643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文人之间才能的比试和较量，另一方面则是对词律的一种有意识的承继和坚守。邹祗谟曾感慨：“今人好摹乐府，句栉字比，行数墨寻，而词律之学弃如秋蒂。间有染指，不过草堂遗调，率趋易厌难之故，岂欲尽理还之日耶。”[6]646虽然遍摹僻调的做法有矫枉过正之处，但在熟悉和继承词律的同时亦使得词作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新鲜之感。
《丽农词》长调61首，占其词作总数的四分之一左右。其长调创作的成就得到了时人的称赏，王士禛评曰：“南宋诸名家才情蹀躞， 以长调擅胜场。近惟程村、文友翩翩竞爽。即如此阙肯教竹山、白石独步耶。”[2]（卷18）其中又尤其对邹氏长调中的咏物词赞叹有佳，一赞其咏物长调篇目众多：“张玉田谓咏物最难， 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而以史梅溪之咏春雪、咏燕，姜白石之咏促织为绝唱。近日名家如程村咏蝶、咏草、咏美人蕉、白鹦鹉诸作，金粟咏萤、 咏莲诸作，可谓前无古人。程村尤多至数十首，仆常望洋而叹。昔人谓八大家所以独雄唐宋，为其篇目众多， 波澜老成也。仆于丽农词亦云。”[11]682又赞其咏物词能妙写神致：“程村咏物词甚富，略举一二，如落花云‘五更风， 三月雨 ， 惯作伤心别。’蟋蟀云：‘偏 与愁人作楚， 细思量 ，甚事恰关卿。’白鸜鹆云： ‘露冷水晶屏 ，烟暖蓝田玉。料不夜珠边， 长傍冰壶浴 。’咏草云 ：‘闺中陌上， 到处欲断还匀 。’金钱花花云：‘金风冷、 留买一线斜阳 ， 怎看秋贱。’白鹦鹉云：‘便花田珠纲携来 ，傍雕阑、向梨花闲睡。’诸如此例 ，不独传神写照 ，殆欲追魂摄魄矣。于此道中， 具有哪吁手段。”[12]683
邹祗谟长调词的成就首先来自于他的写作自觉。《远志斋词衷》曾指出云间派的不足即为长调创作：“阮亭常为予言，词至云间，幽兰、湘真诸集，言内意外，已无遗议。柴虎臣所谓华亭肠断，宋玉魂消，称诸妙合，谓欲耑诣。斯言论诗未允，论词神到。所微短者，长篇不足耳。”[6]651邹祗谟之致力于长调创作，乃是有意要弥补这个不足。对他人词作的评论和自己的理论著述中，他多次探析长调词的作法。如其在评龚百药《抛球乐·元旦观灯作》一词云：“长调最忌排演拖沓， 更忌一直说下去 ， 全无挽结。介眉此词从元宵说到灯事， 换头将嬉笑游冶处极写风，复有灯火阑珊，小窗挥毫时作一番想。有层次，有宛转，有收束，视片玉、梅溪诸作一时压倒。”《远志斋词衷》“长调须一气流贯”条云：“朱承爵存馀堂诗话云：诗词虽同一机杼，而词家意象，与诗略有不同。句欲敏，字欲捷，长篇须曲折三致意，而气自流贯，乃得。此语可为作长调者法，盖词至长调而变已极。南宋诸家凡以偏师取胜者无不以此见长。而梅溪、白石、竹山、梦窗诸家，丽情密藻，尽态极妍。要其瑰琢处，无不有蛇灰蚓线之妙，则所云一气流贯也。”[6]650“董文友词论”条云：“余常与文友论词，谓小调不学花间，则当学欧、晏、秦、黄。花间绮琢处，於诗为靡。而於词则如古锦纹理，自有黯然异色。欧、晏蕴藉，秦、黄生动，一唱三叹，总以不尽为佳。清真、乐章，以短调行长调，故滔滔莽莽处，如唐初四杰，作七古嫌其不能尽变。至姜、史、高、吴，而融篇炼句琢字之法，无一不备。今惟合肥兼擅其胜，正不如用修好入六朝丽字，似近而实远也。”[6]651
此外，邹祗谟长调词创作亦得力于对宋代优秀词人的学习。其极端的的表现即是他有大量的和韵词，这也涉及到《丽农词》在体制上的另一个特点，即和韵甚多。《丽农词》中共有28首和韵词，大多为长调和韵，共23首，中调和韵词为5首，小令和韵词一首也无；而且，和今人韵少，为5首，和古人韵多，为23首，长调和古人韵者为19首。19首中，又以和宋代大词人韵者居多，如周邦彦、柳永、苏轼、姜夔、吴文英、史达祖，尤其以和周邦彦韵者最多，为6首，柳永其次，为两首。如果说和今人韵是与当代文友唱和及切磋技艺、逞才竞能的话，和古人韵则明显有欣赏、仰慕和学习之意，且所和韵的对象也与上文中所谈到的《远志斋词衷》论长调时提及的大词人一致。值得一提的是，邹氏在《远志斋词衷》里对于“和韵词”有一段评论：“张玉田谓词不宜和韵，盖词语句参错，复格以成韵，支分驱染，欲合得离。能如李长沙所谓善用韵者，虽和犹如自作，乃为妙协。近则龚中丞绮谶诸集，半用宋韵。阮亭称其与和杜诸作，同为天才，不可学。其馀名手，多喜为此，如和坡公杨花诸阕，各出新意，篇篇可诵。但不可如方千里之和片玉，张杞之和花间，首首强叶。纵极意求肖，能如新丰鸡犬，尽得故乎处。”[6]652概括来说，和韵词难写，喜和韵，且能将和韵词写出新意者，唯天才、大家能为之。邹氏自己既如此多和韵，亦足见其自信。 四、结语
毗陵词人邹祗谟的《丽农词》反映了清初词坛由明词向清词过渡的特征。其绮艳词风与民间风味表现出对于明词的承继，而其词中的清冷之境與文人化特征又表现出清代文人对于明词的改造。此外，他用调极多，且有意识的用僻调，作长调，有意识的和韵古人，追步古人，都表现出他对于词在清代的振起所做的努力。邹祗谟《丽农词》也是其词学理论在创作方面的实践，他在理论上的推尊词体，规范词体，重视当代词人创作，对不同词风的兼容并蓄，与其《丽农词》的创作一道推动了词学的进步，为后来阳羡、浙西等词派的风起云涌打下了基础，有功于清词之中兴。
注释：
①本文指的《丽农词》包括邹祇谟全部238首词作，以《全清词·顺康卷》所收录为准。
②出自《三台令·赋丽》《南乡子·赋艳》《醉太平·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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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ZOU Zhi-mo was an important Ci writer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and one of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and influential Ci writer in Piling group. The theme of his Li Nong Ci is erotic， with coldness contained in the amorous style. Every Ci in Li Nong Ci has a title， and ZOU Zi-mo is good at using poetic allusions， which reflect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i. ZOU Zi-mo used lots of Ci tunes in Li Nong Ci， and liked using unfamiliar ones. He wrote so many Ci of long tunes， that made up for the lack of Yun Jian group. ZOU Zi-mo also had many matching rhyme of Ci and especially liked matching the rhyme of the ancients， which shows his learning from those excellent Ci writers of Song dynasty.
Key words： ZOU Zhi-mo； Piling Ci writer； Li Nong Ci； Changzhou； Qing dynasty
责任编辑 徐 晶
关键词：邹祗谟；毗陵词人；《丽农词》；常州；清代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码：2095-7394（05）-0026-06
邹祇谟是清初词坛上的一位重要词人，也是毗陵词人群中最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词人之一。严迪昌先生称邹祇谟是“清初词人中专心研讨词而又相当早的一个”[1]59。在清初词坛上，是邹氏首先有意识地研究词的做法，且大量做词，著有词学理论《远志斋词衷》，又与王士禛共同编选《倚声初集》，对词学理论和词作收集整理都做出了较大贡献。邹祇谟现存词作238首①，大多数人对其词的印象仅止于“侧艳”二字，实际上远非如此简单。本文将从风格、语言、形式三个方面探讨邹祇谟《丽农词》的特点。
一、绮艳中蕴清冷之境
《丽农词》之绮丽侧艳乃是不争之事實。邹祗谟在其词《戚氏》中自称“尚难忘绮语，抛残口业负诗人”，虽这里“绮语”非指小词，但其小词确为“绮语”无疑。其题材大多为艳情，词题中更有“赋丽”“赋艳”“春心”等字眼②，毫无掩饰；咏物词所咏之物多婉媚秀丽，如柳、白海棠，美人蕉、草、蝴蝶等，词中情感多与离愁别绪，伤春怀人相关；咏史词所咏之历史人物如西施、沈真真、苏小小、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亦与爱情相关，至如《菩萨蛮·咏青溪遗事画册》八首，则更是“色飞神艳、尽态极妍”[1]59。这种绮艳之词风乃是一时之风习。毗陵词人群中，其他词人如董以宁、黄永、 龚百药、 董俞、 陈玉等人的词作，也都具有绮丽侧艳的特点。
不过细品《丽农词》，我们会发现，在绮艳之中蕴含着一种清冷之境。单以字面论，《丽农词》中“寒、清、冷、凉”四字，出现次数颇多，“寒”字，出现32处，“清”字出现30处，“冷”字16处，“凉”字13处，四字加在一起，共91处，似应引起注意。有这些字眼的词，虽整首词呈现绮丽侧艳的风貌，但往往点缀着一些清冷之句，在温香暖玉的底色下多了一抹寒凉之意。如《惜分飞·本意》中有“紫玉化烟千万缕。变作寒窗旧雨”，《海棠春·闺词》中有“珠露浴蔷薇，光烛流萤冷”，《菩萨蛮·弹琴》中有“焦尾对花弹。秋声应指寒”，《上林春令·晏起》中有“风过日影那移，问双鬟、晓寒何重”，《山亭柳·咏隋堤新柳》中有“远恨能传玉笛，轻寒乍到红篝”，《鱼游春水·感忆》中有“侧侧轻寒白日过，濛濛细雨黄昏早”，《夏初临·本意》中有“未雨梅天，微风麦候，薄寒乍散犹侵。”《忆瑶姬》中有“上窗重展乌丝，惟有春寒瘦著人”等等，不胜枚举。
除字面和个别词句外，《丽农词》中更有一部分词整首均呈现清冷峭寒之境。如《清平乐·答索琴》：
琮琤寒玉。清调随秋竹。旧时惯弄求凤曲。莫把朝飞轻续。
一弹明月轻纱。再弹夜雨梨花。莫使高山流水，三分搀入琵琶。
词中将琴比作“琮琤寒玉”，所弹奏的乃是“清调”，而形容琴声之动人用“明月轻纱”、“夜雨梨花”两个比喻，高妙脱俗，清雅超尘。再如《潇湘神·青溪女郎祠》：
青女祠。青女祠。苔碧寒帘聚野狸。蛤鼓芦笙归去后，小姑白月夜题诗。
古乐府《青溪小姑曲》中本有“小姑所居，独处无郎”之句，抒发女子的孤寂苦闷，而邹祇谟词中苔碧寒帘，夜月题诗的情境，显得更加孤冷幽绝。再如《河传·夜听捣衣声》：
溶溶白月。环环紫蜺，纷纷翠雪。万斛胭脂泻，拚一色银河，捣清砧，声续绝。金鱼锁断，一似繁筝急。又似愁螿噎。戍管梅花，痴龙渴凤孤飞。怨凉蟾，星欲滴。
“白月”“银河”“清砧”“凉蟾”，从颜色，到听觉，到感受，几个层面呈现出清冷寒凉之境，将征夫思妇的相思之苦衬托得凄绝异常。
以上几首均为小令。在长调中，《丽农词》亦不乏终篇具有清冷之意的词作，如《月当厅·秋夜闻蟋蟀声》：
小窗烟雨冥冥响，飕飕吹坠，落叶空庭。急杵浮砧，凄凄石竹墙阴。
偏与愁人作楚，细思量、甚事恰关卿。无端似，空床泣恨，断轸传情。
年年惯做西风伴，隐荒苔、啼残青穗馀灯。哀笳远笛，飞来何处秋声。
二十五番寒照静，听清钲、历历严更。偏怨汝，叫回孤梦，短发星星。
再如《长亭怨慢·七夕为立秋第二日》：
渐过尽、郁仪飞驭。千顷琼池，一轮光素。银汉遥遥，七襄灵匹，河边住。从来此夕，再不见、佳期误。天若少情时，应苦禁、天孙年年暗渡。
看蟾闲兔寂，算只羿妻相妒。纤阿去也，更不许、凤晨鸾暮。恨昨宵、
青女初来，便明夜、皇姑无主。最肠断人间，留得欹针残缕。
两首词均写秋色秋声，虽以征夫思妇、牛郎织女的相望相思作为抒情主线，但字里行间充溢着浓厚的凄寒孤寂之感。此外，咏物词如《绛都春·咏白秋海棠》《惜黄花慢·咏晚菊》《玉山枕·咏白鹦鹉》，感怀词如《西平乐·久雨，中秋见月，因忆去年虎阜胜游，用周清真韵》，寄赠词如《引驾行·深秋复有广陵之行，先简寄阮亭、羡门》等，均脱去绮丽侧艳之风貌，词中“素秋飙冷，正影娥池畔，红衣初谢”“万顷琉璃，广寒何处，浮云捲尽还遮”“催寒几阵，西风空庭，湿尽寒沙”“向平山、重到还怕，见衰草寒蒲”等句，尤其可见邹祗谟词作的另一重境界。
索绎邹祗谟《丽农词》绮艳中蕴清冷之境之由来，大致应有三方面原因。
其一，邹祇谟笔下的艳情词有其自身伤心往事的投射。在《倚声初集》所收二十首《惜分飞》词后，有邹祇谟的自序，从中可一窥邹祇谟早年情事。概括来说，邹氏早年曾邂逅一吴姓女子，才貌俱佳，“清风细雨，无不讶为针神。绮月流云，咸共钦其墨妙。”本欲纳为妾，后终究未果，该女子另嫁他人，即“错刀虽赠，空虚贮屋之期。末云邯郸才人，终归厮养。左徒弟子，空赋闲情。”至于无果而终的原因，序中说“恨轻委于庸奴，怅妄投于老嬺。”又邹祇谟《薄休·本意寄怀和韵》一词后有黄永评语“程村《惜纷飞》诸阙，人同小玉，事等放翁。”大概并非男女双方有悔前约，而是因女孩之母改变主意。《惜分飞》组词，正是对这段往事的回忆。王士禛评语云：“程村《惜分飞》词凡四十阁阙，无不缠绵断绝、动魄惊心。”[2]而除《惜分飞》组词之外，邹祇谟很多艳情词都有这段情事的影子，其绮艳中蕴藏的清冷之境，或许正是其内心无法忘怀的伤痛之所在。 其二，一部分艳情词背后实有故国兴亡的寄托之意。最典型的乃是《菩萨蛮·咏青溪遗事画册，和阮亭韵》八首。这八首和词乃是王士禛主导的广陵唱和的产物，唱和的缘起在冯金伯《詞苑萃编》卷一七“王士禛青溪词”中有记载：“仆曩居秦淮，听友人谈旧院遗事，不胜寒烟蔓草之感。因属好手画青溪遺事一册，阳羡生为题诗，仆复成小词八阙，程村倚和。春夜挑灯，回环吟叹，觉菖蒲北里，松柏西陵，风景宛然在目。”[3]2118南京为明王朝留都，也是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孝陵之所在，“旧院遗事”乃是当年秦淮诸名妓旧事，其香艳的外表之下，是“寒烟蔓草”之感，即故国兴亡的黍离之悲。“正是在这种强烈的追忆和再现中，王士禛表达了对于前朝的怀念。”[4]74而邹祇谟在唱和中所写的“色飞神艳、尽态极妍”之作，同样是暗示往昔之繁华，在回想中隐约寄寓了明末清初一代文人共有的家国兴亡之叹。
其三，邹祇谟在词中寄寓了身世之悲。“邹氏本系毗陵甲族……后来忽然萎落，且过早逝世。从其顺治十五年中进士后，未见仕履记载于志传，可以断定他谒选待守职时即罹‘奏销案’。”[1]64《丽农词》中如《沁园春·偶兴和阮亭韵》二首、《凤归云·偶作》《绮罗香·广陵阮亭署中，酬赵千门见赠原韵》等词都充溢着仕途失意的悲慨。词人回顾“曾忆当年，纵横意气，调笑风流”，对照如今“诗酒逃名，渔樵混迹，何异衣鱼与食鸥”的境况，虽有“跂脚北窗，行吟东郭，男子何须志四方。逍遥处，问眼前悲喜，何必张皇”这样的自我宽解与疏狂，但“天地梨园一场戏”这样的句子，无疑表现了内心中的不平。
二、文人气与民间气共存
“文人气”与“民间气”往往对立。“文人”讲究技巧、精致、重抒情，而“民間”则直露、质朴、偏叙事。而《丽农词》中，文人气与民间气相与共存，是邹祇谟词作的一大特色。
《丽农词》的文人气，从小处看，很明显的一个特点是，所有的词作都在词牌之外别设词题。一些词题较长，对作词的时间地点背景缘起有所交代；最短的词题亦揭示词作主题。词题有无，并非文人词与民间词的绝对区分，但词题的确是在文人手中发展起来，使得词作更加贴近词人的日常生活，加强了词的纪实性和现实感，也符合文人抒情遣兴的需要，与咏调名的民间词以及应歌而作，“娱宾”之词有所区别。《丽农词》中的文人气更明显的表现，是其化诗用典甚多。张飞飞《邹祇谟词作研究》[5]37中统计了15处，但远不止这个数目，化诗用典在《丽农词》中比比皆是。如《天香第二体·七夕偶忆》中“一夜西风古道，吹不透、相思万千里。”化用《天净沙·秋思》中“古道西风瘦马”之句，《戚氏》中“尚难忘绮语，抛残口业负诗人”，化用白居易《寄题庐山旧草堂兼呈二林寺道侣》中“渐伏酒魔休放醉，犹残口业未抛诗。”《怨朱弦》中“明言未实，暗祝方真”，化用韩偓《无题》“明言终未实，暗祝始应真”，“偷傍犀帘，微揎翠袖，的的东邻 ”化用韩偓诗中“手持双豆蔻，的的为东邻”。《六丑》中“誓今后、怜水怜山，不过远山垆侧”化用韩偓诗“怜水更怜山，两处总牵情”。《翠羽吟》通篇化用祢衡《鹦鹉赋》中的句子，而其中“满砌月生渌水，一片云写青林”，又化用了谢荘《鹦鹉赋》云“月满光于渌水，云写影于青林”。《贺新郎》中“谁认得、平生萧瑟，沉鳞羁羽。”化用韩偓诗“北极有羁羽，南溟有潜鳞”。《八归》中“翠霭朝轻，红云昼暖”，化用陆龟蒙诗“寻来青霭曙，欲去红云暖”。“蒸凝青琼，焙来绿髓，制就些些雀舌”化用陆诗“青琼蒸后凝，绿髓炊来光”；《轮台子》“飘飘金粟前身，又谁倩、虎头妙写。”化用魏鹤山咏桂诗“虎头点点开金粟”。《绛都春第一体》中，“绀霜琼露，向白玉盘中，红罗袖里”化用李白诗“红罗袖里分明见，白玉盘中看却无”……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丽农词》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词中有化用前人成句的情况。邹祗谟对此也有理论说明，《远志斋词衷》“词自选诗乐府来”条云：“词品云：填词於文为末，而非自选诗、乐府来，不能入妙。李易安词‘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乃全用世说语。愚按词至稼轩，经子百家，行间笔下，驱斥如意。近则娄东善用南北史，江左风流，惟有安石，词家妙境，重见桃源矣。”[6]652可见，《丽农词》的化诗用典之处，有向前辈优秀词人学习的成份，也有提升词品之用意。
在文人气之外，《丽农词》却又同时具有浓郁的民间风味。首先表现在语言上，《丽农词》中的艳情之作经常出现“郎”字，颇类南朝民歌。如《三台令·赋丽》中“郎住温柔乡里，妾住娉婷市中。”《西溪子·对镜》“郎把莲花为面。妾把芙蓉为面。”《瑶池燕·开帘引燕》中“烦伊作个鸿便。郎如面。回音若欠。郎心变。”《摊破丑奴儿·小语脂香袭》中“知么，微怒也、问檀郎”、“知么，微笑也、问檀郎。”《簇水》中“郎来也、应放姮娥避”等等。同时，一些词在写法上也借鉴了民间词的写法。如《惜分飞》：
分手柴扉陈数愿。一愿郎心不变。二愿娘身健。今生为妾图方便。
三愿双环常裹绢。四愿重投凤钏。五愿频相见。香车再到回心院。
这种接连“发愿”，在敦煌文书中多有。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就是典型的用“发愿”的方式表现自己对未来美好期望的词。五代冯延巳《长命女》“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明白如话，具有明显的民间特色。邹祇谟《惜分飞》词明显对之有学习。
再如《簇水》：
从此闺中，便应添个、司更婢。海棠低亞，争忍看、寸阴儿戏。昨夜蓉 笺传语，刻在心头记。应并着、侍儿经意。
月上矣。又听得、城头画角，莫併入、三更未。花神证据，乞致与、姮娥意。鉴我小窗欢约，莫便糊涂里。郎来也、应放姮娥避。
该词写男女欢会，有明显的叙事性，从前一夜相约，到第二天的等待，到“小窗欢约”，并非用比兴，而是用“赋”的方式勾连全篇。此外，在语言上这首词也具有民间口语化的特点。
《丽农词》民间气息的另外一个表现，是多有咏调名本意之词。咏调名本意，是民间词的一大特色，吴熊和《唐宋词通论》中认为敦煌曲子词作为词的初期形态的特点之一，就是“咏调名本意者多。”[7]167在之后成熟的文人词中，调名一般只作为音乐和韵律的规定，与词意无涉。而《丽农词》中多有咏调名之词。其中有10首直接以“本意”为题，分别为《柳枝第二体·本意》《惜分飞第二体·本意》《柳含烟第一体·本意》《思远人·本意》《踏青游·本意》《夏初临·本意》《夜合花·本意》《眉妩·本意》《霜叶飞·本意》《春风袅娜·本意》。此外，又有13首虽未以“本意”为题，但其词题与词意明显相关联，分别为是《茶瓶儿·小鬟茶话》《山亭柳·咏隋堤新柳》《归自谣·久客虎丘思归》《瑶池燕·开帘引燕》《西施第二体·为阮亭赋余氏女子绣浣沙图，阮亭原唱浣溪纱》《催雪·春雪，咏海棠》《看花回·咏落花，用周清真韵》《恋芳草慢·咏草》《金盏子·咏金钱花》《潇湘逢故人慢·为阮亭赋余氏女子绣柳毅传书图，用仄韵，阮亭原唱<望湘人>》《惜黄花慢·咏晚菊，用吴梦窗韵》《忆瑶姬·偶读<惜分飞>旧词有感，用史梅溪韵》《翠羽吟·为阮亭赋庭前鹦鹉》。 三、多用调，用僻调，擅长调，喜和韵
邹祗谟《丽农词》于词的体制上亦有特色，究其要者有四，多用调，用僻调，擅长调，喜和韵。
《丽农词》共用调122个，其用调之多，几近宋代柳永（柳永用调127个）。[8]而在这122个词当中，又多用僻调。唐萌《论丽农词之侧艳风格》[9]中按《钦定词谱》“此词仅有此词，别无词可考”或“此亦谑词，因其调僻，采入以备一体”甚至词谱并未收录这样的标准考订邹祗谟《丽农词》中所用僻调，共18调，26首词，占《丽农词》总数的六分之一左右。分别为小令：〔华清引〕、〔荆州亭〕、〔瑶池燕〕、〔红窗睡〕（同调异体）；中调：〔摊破丑奴儿〕、〔簇水〕、〔玉人歌〕、〔宣清〕；长调：〔阳台 路〕、〔黄河清慢〕、〔闺怨无闷〕、〔换巢鸾凤〕、〔月当厅〕、〔瑞雪浓慢〕、〔翠楼吟〕、〔恋芳草慢〕、〔金盏子〕、〔安平乐慢〕、〔泛清波摘遍〕、〔玉山枕头〕、〔轮台子〕、〔八归〕、〔集贤宾〕、〔春风袅娜〕、〔翠羽吟〕、〔怨朱弦〕。但实际上，如果将“僻调”的定义稍微放宽，如根据刘尊明《宋代词调及用调的统计与分析》[10]统计中宋人词作数量不超过10首的调作为“僻调”来计算，《丽农词》中则有73调为僻调，竟占到半數以上。
对以僻调填词这种做法，邹祗谟在《远志斋词衷》中有明确记载： “己丑庚寅间， 常与文友取唐人尊前、 花间集， 宋人花庵词选及六十家词， 摹仿僻调将遍。”[6]643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文人之间才能的比试和较量，另一方面则是对词律的一种有意识的承继和坚守。邹祗谟曾感慨：“今人好摹乐府，句栉字比，行数墨寻，而词律之学弃如秋蒂。间有染指，不过草堂遗调，率趋易厌难之故，岂欲尽理还之日耶。”[6]646虽然遍摹僻调的做法有矫枉过正之处，但在熟悉和继承词律的同时亦使得词作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新鲜之感。
《丽农词》长调61首，占其词作总数的四分之一左右。其长调创作的成就得到了时人的称赏，王士禛评曰：“南宋诸名家才情蹀躞， 以长调擅胜场。近惟程村、文友翩翩竞爽。即如此阙肯教竹山、白石独步耶。”[2]（卷18）其中又尤其对邹氏长调中的咏物词赞叹有佳，一赞其咏物长调篇目众多：“张玉田谓咏物最难， 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而以史梅溪之咏春雪、咏燕，姜白石之咏促织为绝唱。近日名家如程村咏蝶、咏草、咏美人蕉、白鹦鹉诸作，金粟咏萤、 咏莲诸作，可谓前无古人。程村尤多至数十首，仆常望洋而叹。昔人谓八大家所以独雄唐宋，为其篇目众多， 波澜老成也。仆于丽农词亦云。”[11]682又赞其咏物词能妙写神致：“程村咏物词甚富，略举一二，如落花云‘五更风， 三月雨 ， 惯作伤心别。’蟋蟀云：‘偏 与愁人作楚， 细思量 ，甚事恰关卿。’白鸜鹆云： ‘露冷水晶屏 ，烟暖蓝田玉。料不夜珠边， 长傍冰壶浴 。’咏草云 ：‘闺中陌上， 到处欲断还匀 。’金钱花花云：‘金风冷、 留买一线斜阳 ， 怎看秋贱。’白鹦鹉云：‘便花田珠纲携来 ，傍雕阑、向梨花闲睡。’诸如此例 ，不独传神写照 ，殆欲追魂摄魄矣。于此道中， 具有哪吁手段。”[12]683
邹祗谟长调词的成就首先来自于他的写作自觉。《远志斋词衷》曾指出云间派的不足即为长调创作：“阮亭常为予言，词至云间，幽兰、湘真诸集，言内意外，已无遗议。柴虎臣所谓华亭肠断，宋玉魂消，称诸妙合，谓欲耑诣。斯言论诗未允，论词神到。所微短者，长篇不足耳。”[6]651邹祗谟之致力于长调创作，乃是有意要弥补这个不足。对他人词作的评论和自己的理论著述中，他多次探析长调词的作法。如其在评龚百药《抛球乐·元旦观灯作》一词云：“长调最忌排演拖沓， 更忌一直说下去 ， 全无挽结。介眉此词从元宵说到灯事， 换头将嬉笑游冶处极写风，复有灯火阑珊，小窗挥毫时作一番想。有层次，有宛转，有收束，视片玉、梅溪诸作一时压倒。”《远志斋词衷》“长调须一气流贯”条云：“朱承爵存馀堂诗话云：诗词虽同一机杼，而词家意象，与诗略有不同。句欲敏，字欲捷，长篇须曲折三致意，而气自流贯，乃得。此语可为作长调者法，盖词至长调而变已极。南宋诸家凡以偏师取胜者无不以此见长。而梅溪、白石、竹山、梦窗诸家，丽情密藻，尽态极妍。要其瑰琢处，无不有蛇灰蚓线之妙，则所云一气流贯也。”[6]650“董文友词论”条云：“余常与文友论词，谓小调不学花间，则当学欧、晏、秦、黄。花间绮琢处，於诗为靡。而於词则如古锦纹理，自有黯然异色。欧、晏蕴藉，秦、黄生动，一唱三叹，总以不尽为佳。清真、乐章，以短调行长调，故滔滔莽莽处，如唐初四杰，作七古嫌其不能尽变。至姜、史、高、吴，而融篇炼句琢字之法，无一不备。今惟合肥兼擅其胜，正不如用修好入六朝丽字，似近而实远也。”[6]651
此外，邹祗谟长调词创作亦得力于对宋代优秀词人的学习。其极端的的表现即是他有大量的和韵词，这也涉及到《丽农词》在体制上的另一个特点，即和韵甚多。《丽农词》中共有28首和韵词，大多为长调和韵，共23首，中调和韵词为5首，小令和韵词一首也无；而且，和今人韵少，为5首，和古人韵多，为23首，长调和古人韵者为19首。19首中，又以和宋代大词人韵者居多，如周邦彦、柳永、苏轼、姜夔、吴文英、史达祖，尤其以和周邦彦韵者最多，为6首，柳永其次，为两首。如果说和今人韵是与当代文友唱和及切磋技艺、逞才竞能的话，和古人韵则明显有欣赏、仰慕和学习之意，且所和韵的对象也与上文中所谈到的《远志斋词衷》论长调时提及的大词人一致。值得一提的是，邹氏在《远志斋词衷》里对于“和韵词”有一段评论：“张玉田谓词不宜和韵，盖词语句参错，复格以成韵，支分驱染，欲合得离。能如李长沙所谓善用韵者，虽和犹如自作，乃为妙协。近则龚中丞绮谶诸集，半用宋韵。阮亭称其与和杜诸作，同为天才，不可学。其馀名手，多喜为此，如和坡公杨花诸阕，各出新意，篇篇可诵。但不可如方千里之和片玉，张杞之和花间，首首强叶。纵极意求肖，能如新丰鸡犬，尽得故乎处。”[6]652概括来说，和韵词难写，喜和韵，且能将和韵词写出新意者，唯天才、大家能为之。邹氏自己既如此多和韵，亦足见其自信。 四、结语
毗陵词人邹祗谟的《丽农词》反映了清初词坛由明词向清词过渡的特征。其绮艳词风与民间风味表现出对于明词的承继，而其词中的清冷之境與文人化特征又表现出清代文人对于明词的改造。此外，他用调极多，且有意识的用僻调，作长调，有意识的和韵古人，追步古人，都表现出他对于词在清代的振起所做的努力。邹祗谟《丽农词》也是其词学理论在创作方面的实践，他在理论上的推尊词体，规范词体，重视当代词人创作，对不同词风的兼容并蓄，与其《丽农词》的创作一道推动了词学的进步，为后来阳羡、浙西等词派的风起云涌打下了基础，有功于清词之中兴。
注释：
①本文指的《丽农词》包括邹祇谟全部238首词作，以《全清词·顺康卷》所收录为准。
②出自《三台令·赋丽》《南乡子·赋艳》《醉太平·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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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ZOU Zhi-mo was an important Ci writer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and one of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and influential Ci writer in Piling group. The theme of his Li Nong Ci is erotic， with coldness contained in the amorous style. Every Ci in Li Nong Ci has a title， and ZOU Zi-mo is good at using poetic allusions， which reflect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i. ZOU Zi-mo used lots of Ci tunes in Li Nong Ci， and liked using unfamiliar ones. He wrote so many Ci of long tunes， that made up for the lack of Yun Jian group. ZOU Zi-mo also had many matching rhyme of Ci and especially liked matching the rhyme of the ancients， which shows his learning from those excellent Ci writers of Song dynasty.
Key words： ZOU Zhi-mo； Piling Ci writer； Li Nong Ci； Changzhou； Qing dynasty
责任编辑 徐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