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道上去又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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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总,这就是猴子叔。”景区老总刘建将手里的照片伸到我眼皮底下,我匆匆瞥了一眼,这是一张影像模糊的照片,只看得清大概轮廓。刘建解释说是从监控视频中截图下来的,不是很清晰。此时,我和刘建、公司新入职美女小陈正坐在拐弯索道的车厢里。作为集团公司副总,到分管的飞碟景区检查工作是我的职责之一。我来不及辨认照片中的猴子叔,看见索道正跨过百米深的峡谷,尽管隔着玻璃,还是冒了一身冷汗。
  我恐高,但一直不敢承认。自从景区索道建好后,不得不经常坐索道进入,对于我来说是个苦差事。小陈跟随我去过几次景区,问我为什么一坐索道就很紧张的样子。我严肃地告诉她,她的眼光有问题,一根小小的索道怎么就让我紧张了?我是在思考如何更好地确保景区特别是索道安全。她抿嘴一笑,不再说什么。
  从索道下来,我要过照片认真观察一番。那是猴子叔在景区某个角落快速走过时留下的身影,个头不高,似乎有点驼背,但不太明显,手里挎着一个东西,正在一群人中穿过。那种步履很像老家同一房族的公公,我们都叫他根子公公。根子公公最爱捉弄人,还看不起人,最荒唐的是我小時候还被他骗到一处乱坟岗上找爸妈,气得我妈找他大吵一架。所以,当我看到照片中的猴子叔时,心里像被蚊子咬了一口,涌上一丝厌恶,浑身不舒服。我把照片还给刘建,对他说,和村里商量商量,尽快阻止猴子叔的非法兜售行为,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刘建苦着脸说,早和村里说了,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说猴子叔的事,没人管得了,他辈分高,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我沉默了一会儿,让刘建下次拍一张清晰的照片,好好研究,究竟是何方神圣,一定要来搅乱美丽的景区。
  虽然不喜欢坐索道,但我还是对景区充满着感情。这是经我的手创建起来的全市第一家5A级旅游景区,建在茫茫大山之巅,以奇石险峰知名,加上高山草甸、湖泊,称得上是旅游胜地。开设为景区后,我们又在山上建起一家五星级旅游饭店,还有配套的高尔夫球场。公司对景区充满期待,希望能成为全市旅游景区的龙头。硬件建设没多大问题,只要愿意多砸钱。难的是在天然景观的基础上,如何将文化元素融入景区建设中。我提出将酒店建成一个白色的飞碟形状,远远望去就像飞碟停在草坪上,并且和旁边的湖水连成一体,像在蓝天碧空中,一定会成为最大的卖点。飞碟酒店建成后,果然产生轰动效应,游客蜂拥而至,在夏天和秋天的时候一床难求。当初建飞碟酒店的时候,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认为酒店应该结合当地建筑元素,比如建成土楼或者吊脚楼、茅草屋的样子,我坚决反对,认为没有特色,没有差异化,本市大部分的酒店都极力和当地元素相融,我们为什么不反其道而行之呢?高山上停一只天外来客,多具有魔幻色彩啊,谁不想来住上一晚呢?我的意见得到董事长的首肯,于是极具眼球刺激的酒店在高山草地上拔地而起。
  在我的景区里,没有乡土味,只有自然和生态,一切都是高雅而时尚的气息。游客走进景区,感受到的是与外界完全不一样的氛围,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恍入仙境。这种仙境不是古老的传统的,而是现代的科幻的,那才符合千米高山景区的特色。公司的另一位副总批判我说,建在乡村抛弃乡村,建在自然反抗自然。对,也许他说到点子上了,但是他忽略了年轻人时尚的一面,小资的一面,而这类人才是中高档景区消费的主流。我的理念取得了成功,让公司赚到了钱,所以才继续投资建了一条全省最长的拐弯索道。索道单程120元,双程180元,每到节假日坐索道的游客排起长队,董事长看着蚂蚁般的队伍笑得合不拢嘴。有了老大的支持,我的工作自然得心应手,渐渐地手下的员工也对我恭敬有加。这正是我需要的,要想工作做得好,如果手下不配合,一切都是浮云。景区按我的要求做得有声有色,悬崖上跳水,湖泊里建梦幻电影,还有飞碟主题公园。哦,我们景区就叫飞碟景区。下一步还准备做滑翔项目,都是开发当地没有的元素。不过,有些小小的麻烦,不是员工配合就可以做好的。比如眼下,我对猴子叔就头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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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碟景区建在高山上,利用的是周边云谷村的林地,通过政府出面进行征收。说实话,公司没出多少钱,因为是政府引进的大项目,大部分征地款是由公司先垫资,后以奖励形式返还。尽管如此,对于村里和老百姓来说是实实在在得到钱的。景区建起来后,老百姓要求进入景区做些小买卖,将当地的农副产品拿来销售。这可不行,我们景区不是圩场,怎么能让人提个竹篮到处兜售呢?我态度坚决,一个也不能进,而且一旦查到直接交给派出所处理。村民们没有办法,就一窝蜂在景区入口处的停车场卖起了农副产品、小吃等,乱七八糟,反正什么赚钱就卖什么。而且,没出一个月,景区门口就堆满像蝗虫一般的商贩,一见游人就围上去,非要你买一点东西。保安和派出所也没办法,面对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他们就像几颗小石子,扔在海里连个涟漪也懒得打。于是,每到节假日,景区就成为投诉最多的重灾区。市里分管旅游的副市长发了大火,责令地方政府和景区立即整改,否则追究相关领导的责任。话是这么说,但是老百姓才不管这一套,他们说,这里的山自古以来就是他们的,凭什么几分钱就把他们挡在外面了?现在有钱也要大家一起赚,你景区吃肉,我们小老百姓也得喝一点汤对不对?领导认为老百姓说得也不无道理,还说景区内上万亩林地,如果不被征用,他们躺在床上也可以过上小康生活。所以,他们做一点小买卖也不过分吧。就这样,景区门口的商贩就像贴在美人身上的膏药,揭开就化脓,撕不下好不了。景区老总刘建是董事长的小舅子,太年轻没多少经验,一遇事就头皮发麻,只会三天两头向我汇报。我也到当地乡政府、县政府协调过无数次,但都是互相推诿,根本没有什么效果。后来,我带着刘建直接到云谷村找村主任,但村里也表示为难。特别是村主任是村民选举出来的,如果让村民觉得胳膊肘往外拐,会被村民炒鱿鱼的。说起云谷村的村民,他们不满意,我还有一肚子怨气呢。
  飞碟景区建在高山,周围都是乡村。原来索道没建的时候,从乡里往景区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曲曲折折的盘山公路,最多只有三级路的标准。最不满意的是要穿过距景区最近的云谷村,村里布满了农家乐、乡村旅馆,烟熏火燎,透出浓浓的油烟味。公路两旁摆满小摊,特别是那些四季不断的水果,从城里批发回来,然后再卖还给城里人,还说是自产自销。我开着车在村里压死过一只鸡,被人团团围住,赔偿了500元;后来,还撞死过一头鸭,也赔偿了500元。再后来,没有压死、撞死过什么的时候,看见一个个陌生的驾车人纷纷撞死了云谷人的牲畜,五百一千地自掏腰包自认倒霉。当然,赔偿完了,死鸡死鸭被村民们提回家,送上农家乐的餐桌,再赚一回。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路过云谷就像闯过一道鬼门关,冷汗直冒,时刻提防从路边被驱赶出来的鸡鸭兔狗。成功躲过几次后,云谷人终于对我网开一面,不再做徒劳无功的蠢事。从云谷村路过的车辆大部分是冲着景区去的,也就是说还没到景区,我的游客往往已经在这里交过一次不菲的路费了,长此以往,景区还怎么活,谁还敢来这里旅游?我责令景区以专报件的形式向当地县委、县政府反映。县里当然很重视,派出明察暗访组,掌握了证据,以敲诈勒索的罪名抓了一帮人,才彻底铲除这一恶劣行径。   其实这并不奇怪,乡村于我再熟悉不过。自己就是从农村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几斤几两?那年我和几个朋友谈起农村,城里人的朋友一直羡慕我们有乡村有乡愁,另一个农村长大的朋友突然说:我恨我老家。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心却咯噔一下,像被尖锐的石头刺痛一般。殷红的血慢慢流出,暖暖的血腥味在心胸翻滚着。我仿佛看到6岁那年的我,奔跑在家乡的石砌小路上,突然一个趔趄,整个身子扑到石头上,左手用力地按在石头的尖角上。我忍住疼痛,站起来,发现鲜血已布满手掌。幸亏邻居的云南白药及时止住了血,手掌却留下永远无法消失的伤痕。长大后每当不经意间伸开左手,那条蜈蚣似的伤痕就从手中爬到心里,只有下意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将心里的毛毛虫赶走。
  村里人,我都差一点忘记他们的面目。在他们苍老得满是皱纹的脸上,始终没有喜怒哀乐,缓慢的阳光照在门前的矮凳子上,旁边的老狗慵懒地低垂眼睑,只有石板被岁月压出一条条裂缝。我在成长的某一刻,突然被这种场景惊吓,仿佛沉睡的人瞬间苏醒过来,害怕自己也在这里和他们一样,度过漫长的一辈子。于是,我拔腿就跑,跑到村外,跑到村外唯一的大路上。一辆卡车正从我身旁开过,扬起黄沙满天,将半个天空都染得土黃土黄。然而,我觉得这是最壮观的场面,我明白,终究有一天,我要像大卡车一样,轰隆隆地开出村外,开到很远很远的大地方。从那时起,成长似乎变成了一种契约,一种期待,有时候紧张又刺激,有时候漫长又无聊,终于背上行囊远走故乡,看着泪眼婆娑的父母自己却在心里笑开了花。于是,原本模糊的村里人变得更加陌生。前些年,因为父母在老家,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多,而现在无父无母,对于村里自己就像个孤魂野鬼,不消说回去,连梦里都难得见到。村里人都知道我当上知名旅游集团的副总,管理着一个5A级景区、两个3A景区,认为总是有很大权力,很多的钱吧。可是我就像一只铁公鸡,从来不懂得回报家乡,连修个桥都不肯多出钱。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不肯多出些钱呢?可是我为什么又要多出钱呢?我同样无法回答自己。村里的书记主任来了好几次,请我回去策划村里的旅游项目。我把陈氏太极拳运用得炉火纯青,说了一箩筐好话,就是不想回家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呢?父母去世后,我已经五年没回家乡了。故乡,在某种程度上只剩下一个符号和若干自称来自故乡的人和事。
  对于景区乱象,董事长和我有过一次长谈。我对董事长说,我和村民们没有对话的基础,根本就是乱弹琴,是文明人与野蛮人之间的较量,必须用武力,猛烈的武力,否则无法使文明降临千米的荒野之地。董事长批评我,说那个千米高山是荒野之地吗?别忘记了,是你带领一帮高才生打造的文明高地。难道仅仅一墙之隔,就变成了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了吗?你也是农村里出来的,农村人除了野蛮还有豪爽,除了势利还有善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我看是你的思想出了问题,年轻人,不要带着情绪去工作,否则不可能解决问题。要善于从多角度思考,不仅是单向度从我们景区的一方去考虑,要从村里、村民的角度想办法,不然这就是个死结,谁也无法解开。反过来,村里、村民怎么看我们开发景区?就是我们占了他们的地盘嘛。这是事实,我们必须承认。我们现在需要找到一个利益共同点,才有办法破解难题。我一万个承认,如果是在课堂上,董事长说得一点都没错,但这是利益攸关的大事,我也是站在公司的角度上,不然说好话谁不会说?关键是从村民的角度考虑,就必然造成公司的损失或做出牺牲。当然,说用武力解决也是说说而已,谁还敢再激起更大的矛盾?在这件事上,董事长估计也只是唱唱高调,不然有好主意,他不会直接说出来吗?我窝了一肚子火,上下不是人,也终究没想出个好办法。
  猴子叔就是云谷村私售队伍里的头,是他们的灵魂人物。景区建成后,最早开始提着竹篮私卖的就是他。他可以从山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进入景区,身手敏捷,形如猴子,工作人员对他无可奈何。山上除了悬崖峭壁,都有栅栏围挡,可似乎对猴子叔无效,这一次堵住了他的入口,下一次又不知道会在哪里冒出来。他对工作人员说,你们就别忙活了,我想要进来,没有人拦得住,等到我哪一天不想玩了,自然就不会进你们的风水宝地。后来,他果真不进来,到景区入口直接截住游客。这下可好了,原来打游击一样翻山越岭,跟随他的人毕竟少数;现在将主战场搬到景区门口,很快就有村民纷纷加入,猴子叔的队伍蔚为大观,直到和我们景区相互抗衡。景区里的人对猴子叔这个老对手印象深刻,但我始终没有见过面。刘建悄悄对我说:擒贼先擒王,只要能够制服猴子叔,剩下的游兵散勇就不成气候了。我没有应他,心里却哼了一声,要你说,我也当然知道这点,可问题是怎样将这只讨厌的猴子赶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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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建终于拿来一张清晰的照片,和我的感觉一样,与根子公公很像,身材瘦小,脸庞呈弦月状的弧形,真是和猴子差不多。我差一点笑出来,原来猴子叔真像一只山猴子。但是,这不是一只可笑的猴子,而是一只让人讨厌的猴子。看来我得会会他。
  没想到出师不利,我连吃了两次闭门羹。
  我找来云谷村的一把手村支书,请他带我去见猴子叔。支书说我见不到他,别白费劲了。我问为什么。支书说,猴子叔不见生人,尤其不见你们景区的人。那你带我去也见不到吗?我疑惑不解。他又不是神仙,我当然可以见到他,但他不想见你,支书强调。我不信,还是要支书带路。支书拗不过我,只得答应了。结果当然可想而知,待我推开猴子叔的家门,听见屋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支书说猴子叔从后门跑了。我要追上去,支书拦住我,说你追不上,没有人能追上他。我只得作罢,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我在屋里意外发现了猴子叔的一些历史。屋子是一座20世纪80年代传统土坯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采光很好,透亮,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陈设简单,粉了纸筋灰的墙壁中间挂了一个玻璃相框。记得以前稍有点像样的家庭都有这么一个玻璃相框,将自己家里或者亲戚中最满意的相片镶在里面,但现在好像都不兴这样,除了老人家,年轻人连纸质照片也难得有了。玻璃相框中间是一个中年人披着绶带领奖的彩色照片,中年人个头不高,头小身子也小,穿着宽大的西装,手里捧着“护林战线劳动模范”的牌匾,牌匾落款是市林业局、市总工会,时间为1993年5月。支书告诉我,这个人就是猴子叔,这是他20世纪当护林员时获得的荣誉。我瞬间明白了,为什么猴子叔在景区如进入无人之境,原来这些地方都是他管辖的山场。他是劳模哈,了不起,那他现在有退休工资吗?我的口中明显带着嘲讽的意味。哪有什么退休工资?他只是村里的护林员,愿干就干,不愿干明天就叫上别人干了,干了30年连个临时工都不如。支书还不忘加上一句,连我这个支书也一样,没干上个十年八年,老了照样没人管。现在他还是护林员吗?哪儿呢,要还当护林员,哪有空到你那个大地方放马南山?是啊,那就请书记高抬贵手,把这只猴子请回村里当护林员吧,只要猴子回归森林,我们就天下太平了。支书哈哈地笑起来,看来您这个老总不食人间烟火啊,现在哪还有村级护林员?都收归上头管了。再说猴子叔都快七十的人了,谁还敢请他?有个三长两短谁负得起责任?说的也是。相框上另一张猴子叔和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吸引了我。支书眼尖,发现我的目光转移,马上告诉我这是猴子叔和他的孙女的照片。原来猴子叔没当护林员后,就出厦门打工了。在外打工的儿子离婚后,留下一个女儿没人抚养。他就只好带着孙女回到家里,两人相依为命,直到今年下半年儿子带着她到外地读书。支书说,这张是他们爷孙俩分别的时候照的,他特意叫我给他们照,说我的手机好,照出来清楚。我拍好后,进城办事时冲洗了两张照片,他们各自一张。   得知猴子叔当过护林员和他的家庭情况,我对他的厌恶稍微消除了一些,因为我也是一个爱山的人。他是护林的劳模,我也是爱护自然的模范。我认为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如自然生态美。它们的美天然不做作,不隆胸、不垫鼻,高矮胖瘦各成风韵。它们遵守各自的活法,从来不介入别人的生活,没有生物会在你悲伤的时候送上爽朗痛快的笑声,没有生物会在你落魄倒霉的时候浇上一盆冷水。你不用去征服谁,只需和平相处,便是它们最好的状态。当初建索道的时候,为了尽量少破坏生态,请了专家来探讨,有一种方案引起我极大的兴趣。那就是不砍一棵树,索道的承重支架直接升高,最高的离地面98米,做成全亚洲不砍一棵树、全生态保护的索道。提这种方案的专家向来以观点犀利、偏激著称,没想到我竟然会赞同工程难度大、造价高的方案,现场一片哗然,大家都在偷偷议论这个副总疯了,不知被这个专家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位业内的权威专家直接在会上反驳我,说支架高度接近100米,已经达到我国目前索道建设的最高难度,不管是资金方面还是安全保障方面都是得不偿失。要知道在超出地面作物的空中每升高一米,都给索道运行带来极大的挑战,风雨雷电的袭击和承重基础的强度,面临的风险都是不可预测的。更何况,依据目前建设环境,山体高差不大,完全可以在避开高大树种的情况下,实行小规模砍伐作业,达到自然生态、经济效益与安全保障最佳的结合。如果单纯为了所谓的亚洲第一,那就是自掘坟墓、后患无穷。我被驳得哑口无言,乖乖地接受权威专家和大多数人的意见。
  索道经过处原来有一片红豆杉林,后来为了保护这些上千年的珍稀树种,设计成从红豆杉林周边通过,并且在它的旁边建了一个中站,游客可在中站下车,观赏红豆杉林。因为中站的设计,索道成为全省最大的拐弯索道,景区也多了一个红豆杉园,既有特色又丰富了景点。据科学考证,红豆杉是世界上公认濒临灭绝的天然珍稀抗癌植物,经过了第四纪冰川遗留下来的古老孑遗树种,在地球上已有250万年的历史。红豆杉是当地人的树神,不仅生长缓慢,而且树龄极长,历经千年而青翠依然,山里年岁最长的已经1600多岁了,据说还在生长。当地人珍惜红豆杉,只取它的果实泡白酒,存放上一年之后再食用,可以起到利尿消肿的作用。我喜欢红豆杉倒不是因为红豆杉酒,而是它的果实。红豆杉果像红红的小灯笼,十分惹人喜欢,当地人都叫它为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虽然此红豆不是彼红豆,但是那种红艳鲜嫩的模样怎能不让人想起一袭红裙的美少女呢?秋冬时节,走近一株株挺拔峭直的红豆杉,看着一颗颗红豆挂满枝头,不时还有成熟的果实掉下来,落到头上、衣服上、林荫小道上,心里滋长出甘露般的清甜与欢喜。我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除了工作,只与和自己兴趣相近的朋友联系。来到红豆杉林,倒适合了我的孤独命,只有自己的脚步跟着,不紧不慢,既不特别地亲昵,也不特别地疏远。
  你别说,一趟两趟来,竟也有了恋爱般的感觉。我指的是和那只小小机灵的松鼠。我当然不会知道松鼠是公还是母。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此胆小的小动物竟然不怕我,还试图靠近我,温柔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它。我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与它相遇的。深陷在一片千年的红豆杉林里,每一株树木都高达三四十米,外面看浓郁翠绿,然而里面并不觉得密不透风,相反构成一片温馨而舒适的生态空间。没有秋风带来的干燥,也没有落叶飘飞的凌乱,只有祥和安静。红豆已经熟得透亮,夹杂在绿叶间,发出鲜亮的光芒,仿佛能闻到甜甜的味道。我正往树上看时,发现树干上一只正在爬行的松鼠也停下来扭过头看我。这个小不点,周身褐色,背脊上有一条浅白色的纹路从头贯穿到尾,显得特别而有趣。看不清眼睛是否好奇地看著我,但看着它一动不动的样子,肯定是小眼睛里只有我了。我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它没有反应,还是呆呆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直到我故意抬起脚要追赶它的样子,它才恋恋不舍地爬到枝叶丛中,寻找甜蜜的果子。过了十来天,我再次走进红豆杉林,结果又和它遇上。这次是石砌小路上,它在我前行的台阶上,专心地啃着红豆,一粒一粒飞快地吸进嘴里嚼动着,轻巧灵活。也许是我的脚步声惊扰了它,它有点慌乱地抬起头。正是在它抬起头的一瞬间,我们都彼此认出了对方。哈罗,我们都在内心呼唤着,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脸。我不知道松鼠的脸在哪里,所以不知道它有没有微笑,微笑是我的猜测。它继续放心地吃着,然后在我面前跳了跳,围着旁边的大树跑了两圈,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它的跳和跑代表什么意思,但是在它停下来看我的时候,我明白了它对我的亲近。我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红豆,轻轻地扔在它的旁边。它兴奋地跳起来,乖乖地将那粒红豆吃掉。我再次将红豆扔过去,它再次迅速地吃掉。我们就这样快乐地玩着,直到有员工来叫我该去看中站的建设情况。你说,神奇不神奇?和人没什么缘分,倒和一只不知是公还是母的松鼠对上眼了。后来索道建成,只要有空我就从中站下车到红豆杉林转一圈,和小松鼠来一场小小的约会。
  作为一个资深护林员,不知道这个猴子叔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喜欢红豆杉和小松鼠。不过,我认为即使是资深的护林员,也不一定对自然有多少感情,也许就是一份工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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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没见着,我不死心,决心还是要找到猴子叔。
  我对支书说,你们关系那么好,你就不会和他说说好话,让我见一见吗?不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解决问题啊?支书无奈地说,如果我能够在这件事上说服猴子叔,还需要您亲自出马?我自己协调不就得了吗?想想也是,我们是一根绳索上的蚂蚱,支书犯不着故意刁难我。那我怎么才能见到他呢?我焦急地问。不知道,支书的回答简洁有力,却伤透了我的心。他不想见你们。为什么?不知道。
  我决定单刀赴会。其实这不符合我的性格,但这个猴子叔激起了我的犟脾气,反而觉得非见他不可。我头一天晚上来到景区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他家门口,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等他醒来。山里的早晨雾多湿气重,不一会儿我就感觉冷气袭来,往头上脸上脖子上撒落,手轻轻一摸,头发竟打湿了。于是,起身,抖抖手,抖抖脚,没有深呼吸,来回踱步,故意将脚步踩得沙沙响。果然,楼上传来有些沙哑却清晰的声音——谁在那儿吵死人?别干扰我睡觉!我不敢得罪老人家,怕他不开门不见我,只好耐着性子等着他。反正我抱着一个念头,今天他总要开门,开门总会见到我吧。见到我就有机会和他谈,我曾经是金牌导游,自信说服人还是有一套的。可是等啊等,等到太阳升起来,晒到门前的大坪上,晒到我的头皮发热,还没有发现屋内有人起床的迹象。我心里一慌,想到,会不会从后门出去了吗?不对啊,后门出去会有声响吧,我怎么都没听到?赶紧跑到屋后,发现后门还是关得严严实实。刚想松一口气,发现二楼的窗户大开,窗户下是一根长长的杉木。我惊呼,完了完了,猴子叔肯定从窗户跑掉了。我只好循着往后山的小路探寻,结果真看到了刚刚留下的新鲜脚印,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还压着一张大四开的草纸。草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首诗,竟是《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哭笑不得,只得宣布再次失败。
  从云谷村回来接到县里的通知,马上去参加县里的景区周边环境整治协调会,重点是落实市长批示件。原来飞碟景区又受到游客投诉,说景区门口强卖宰客现象严重,要求地方政府好好整顿治理。市长发了大火,在批示上说,如果在年内无法解决景区周边强卖宰客现象,按属地管理和行业管理原则,处理相关责任人;景区方面,由市文化旅游局向上级主管部门申请,主动撤掉5A级景区牌子。这个批示件,我们都明白,最着急的还不是公司方面,而是县乡两级政府和旅游主管部门。但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妥,景区一旦被撤A,那可不止损失一点钱的事,而是可能给景区带来致命的打击。
  索道建成后,纠纷倒是少了,但原来景区门口的问题越来越大。现在大部分的游客直接从索道进入景区,带来的后果就是云谷村的旅馆和农家乐都没有什么生意。没有生意怎么办?他们只能跟着猴子叔重操旧业,到景区门口或从山上某个缺口偷偷进入景区的道路,兜售笋干、红菇之类的土特产,严重干扰景区秩序。他们严格遵守着游击战争的“十六字决”——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实在不行的时候,还仗着地主的身份,耍赖皮,反正就不走,反正就要卖,有本事把我抓去派出所。我们景区没有资格抓人,派出所也不愿意干这样违背广大人民群众意愿的事。所长说,公安的职责是守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只要没有发生打架斗殴的事,他们就没有权力抓人,不过话说回来,只要哪个村民敢先打手,立马就抓人。我说,好,那就我叫人把他们的东西没收,然后他们打我们的人,您就可以把他们抓起来是吗?所长笑了起来,那不算,是你们先抢东西,论理要把你们的人抓起来,不过景区是我们的重点企业,也不会抓你们的。我气得怒火冲天,却不敢骂人。
  虽然不喜欢猴子叔的狡诈,但没有其他办法,只有继续从他身上寻找突破口。
  幸好终于见到了他。倒不是被刘备三顾茅庐般的诚心感动,是他自己找上门来。这是支书出的主意。乡里和村里考虑到猴子叔的实际情况,决定为他申报个人低保。按规定他不太符合要求,但事实上他又是一个人生活,而且当过三十年的护林员,现在除了农村基本养老金,没有其他收入,生活也无法保障。按照现行政策规定和以人为本的原则,所以猴子叔的低保顺利地通过了。今天是乡里的民政事务员上门服务,支书请猴子叔到村部来签字确认。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猴子叔果然准时来到村部。按照支书的交代,我先不露面,就待在村部里面的一间办公室,等猴子叔办理完低保手续后再出来会会他。我从虚掩的门缝终于第一次见到了猴子叔。这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六七十岁的样子,身子瘦小,稍微有点佝偻,苦着一副猴子脸。说话语速不快,因为说着当地的方言,我一句也听不懂,感觉和和气气的。看着眼前的老人,觉得倒不像根子公公,而是像我的老父亲,不禁涌起一丝怜悯。事实上,当我从里面走出来,和猴子叔两眼相对的时候,他并没有慌乱,也没有想逃避的意思,而是镇定地站立着,好像还有一丝微笑,他仿佛早已知道今天的一切。
  我和猴子叔、支书终于坐到了一张桌子上,气氛比预想的好太多,就像是幸福一下来得太容易,反而不相信它的真实存在。猴子叔说着普通话,我知道你们找我的目的,我早就想不干了,赚不到几个钱,还被你们像犯人一样赶。不过,你们得搞清楚,这地方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是云谷人的,不是你们建了个飞碟酒店,就可以像黄世仁一样作威作福。平时听惯了假话空话,面对猴子叔的真话,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支书赶紧圆场,说景区方面也一直想和我们沟通,所以才要三番五次找您老商量啊。找我没用,你这个支书也要为全村老百姓着想。支书没想到一句话引火烧身,这回轮到他被呛得没话可说了。我赶紧接上话,支书也一直为村民着想,就想着怎样利用景区的优势,把老百姓一起带动起来。猴子叔一听,激动地站起来,对我说,你骗个鬼,我们要求景区门口划一块地给我们专门卖东西,为什么一直不答应,还说我们扰乱景区秩序?
  我听了满脸疑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支书倒是知道,对我说,村民确实有这个要求,他也代表村里和景区谈过,因为索道建成后,团体游客都从索道进入,原来停车场这块特别是大车停车场基本就空出来了,我们就想能不能将大车停车场改造,变成村民土特产的自产自销点。但景区方面态度不明朗,主要是不想投钱改造,还说当初这块地是景区方面征掉了的,如果给村里使用,以后如何保障土地的权益?村里也发火了,说我们交出了这么多山林,都没有说保障权益,你们这一点地就扯到权益上去了。双方互不相让,也就不了了之。原来如此,对于解决纠纷,让出一块停车场只不过小事一桩,至于场地权属和管理,只要双方立一个字据不就得了?我马上对猴子叔说这个问题现在就可以解决,并打电话给刘建,让他到云谷村来现场办公。
  猴子叔也没想到我回答得那么痛快,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一遍,最后点点头说这才像话。气氛开始变得融洽起来,我听到了窗外清脆的鸟叫,吱吱吱,像是在嬉戏,又像是在对话,还可以感觉到它们在枝头欢快地雀跃。看我在听鸟叫,猴子叔告诉我,是黄雀在叫,短促干脆,说话速度很快。我惊奇地望着他,他说有什么奇怪,从小就在山里钻,哪种鸟、哪种动物没见过?连山里每一棵老树,闭上眼都能说得出位置。支书笑着说,猴子叔是我们村里的活字典,什么鸟什么草药都难不倒他,有位林业专家说云谷村有“三宝”:桫椤、红豆、猴子叔,红豆就是红豆杉,前面兩种都是珍稀植物,只有猴子叔才是我们的活宝贝。
  不到15分钟,刘建赶到村部来了。他解释说,一次村里和景区的协调会上提出过方案,可是双方谈不拢,就没有继续讨论,所以没有向我汇报。我说过去的事就算了,建议停车场改造成土特产销售点,再挂上扶贫产品销售专柜,把村里原来流动的摊贩和贫困户家的土特产都归到这里来。村里和景区签订一个补充协议,明确土地权属,改造的资金由集团公司和景区各负责一半,国庆前节改造完成。村里负责配合做好村民思想工作,不得再随意上路或到景区强行推销。猴子叔要起带头作用,协助做好村民工作。大家都表态没问题,这件事就算定了,分别由各方向上汇报。猴子叔满意地笑了,说早就该这样解决嘛。   虽然猴子叔这边的工作做通了,但他真的有那么大的能耐,说服村民们不再强行兜售吗?我心里突然变得没有底。
  5
  销售点的改造还在进行中,村民的思想果然在慢慢地松动,已经很少人再到景区门口强行销售。这里除了思想工作起到作用外,更主要的是大部分客人从索道直接分流,影响了他们的生意。距离国庆节前启用销售点还有一个月,只要跨越中秋节这个假期,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但就是这个不大不小的中秋节,差一点遭遇滑铁卢。景区不知哪位大神,向刘建进献了一条绝妙好计,大肆宣传造势,说什么据专家推测,今年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是近300年来最大最亮的一次,而南方看月亮最佳的地点就在我们景区。说实在的,只要在有月亮的十五、十六日,在景区内绝对就是看月亮的好地点,特别是我们景区的科幻效果,结合满天星辰,拍出来的都是大片。这条亦真亦幻的消息加上传统的预订优惠等手段,通过公司的合作媒体、自媒体传播后,立即形成蝴蝶效应,报名预订人数源源不断,酒店加上露营地,不到一周就爆满,连中秋前后都满客了。
  看到如此火爆,我立即和刘建商量,向县乡两级政府汇报,请求中秋节期间加强景区入口处的安保和市场监管,同时村两委干部也要在现场处理纠纷。政府部门当然得重视,景区之外景区无权管理,他们很清楚,即使景区内部也是按属地管理原则,归当地政府管辖。但中秋节比起国庆小长假,影响毕竟小得多,县里就将专报件签给乡政府和公安局、市场监管局,公安局和市场监管局又交代给了当地的派出所和市场监管所。中秋节前两天,我问刘建专报落实情况,他信誓旦旦地说都安排好了,到时候景区方面配合他们就是。
  中秋节那天,公司投资的一家酒店开业,董事长在欧洲商务考察还没回来,让我去参加剪彩仪式。中午陪同嘉宾用过餐后,我就立即往景区方向赶去。下午3点我到达景区索道入口,决定乘索道到景区。我知道真正的景区高峰期在下午到晚上这一区间。景区宣传时为什么只说南方最佳看月亮的地点?一是考虑不宜过于夸大,说全国最佳,人家就会追究了,而南方的概念太含糊,不好较真;二是考虑游客市场就是本省和邻近两个省,提到全国第一没多大意义。按时间推算,晚上看月亮的人流大部分会选择下午到达景区。到达索道入口的时候,游客已经排起长队,不过秩序还是不错。
  我从员工通道直接坐上索道,然后打电话给刘健。他很快回话,说一切正常,不过派出所和市场监管所的人都基本回去了,各自留一人在那里值班,乡里和村里的人也回去过中秋了。他强调上午他们都在,吃过午饭他们觉得没什么事,又要赶晚上的中秋节团圆,所以就先行撤退。
  我一听急得脑门充血,骂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下午开始才是客流高峰,怎么能让人撤离呢?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电话里传来刘建委屈的声音,说他也没办法阻止他们回家的心,这些人又不是我们的员工,平时都还要讨好他们呢。
  我还能说什么呢?强压怒火,只希望快点到达景区。可索道的客车还是不紧不慢地前进,只有清风试图抚慰我火急火燎的心。
  赶到景区大门的时候,客流高峰渐渐到来。这次中秋节以自驾游为主,所以好多人并不通过索道进入,而是直接开车到山上的景区入口进来。这点也是大家一开始所忽视的,总以为索道分担了大部分的游客,景区入口不会产生大流量客人。谁知4点过后,游客进入量呈井喷状态。我站在一处较高的地势,看着游客越来越多,车辆像一条僵硬的长蛇,不断延长延长,估计很快就排到了云谷村口。这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原本忙着准备中秋团圆晚餐的村民看到无数的车辆,立即从家里推出小推车、挑上土特产,蚂蚁搬家似的涌到道路上。我立即打电话给当地乡政府的党委书记和乡长,请他们马上交代云谷村的村干部全部到景区道路来维持秩序,同时乡里值班人员立即前来支援,否则很可能会出乱子。
  刘建带着安保人员在人流、车流间疏导,与当地留下来值班的人员半强制劝阻村民不得强迫消费。可是商机就在眼前,群众可管不了那么多,你不买贵的,便宜的茶叶蛋、矿泉水你总得买一点吧,不然他们就纠缠着你不放,车子根本无法前进。我叫上景区老总到一处僻静处,交代他赶紧派工作人员将景区入口全部打开,验票人员直接到每辆车那里服务,如果是网上订票的进行查验后放行,如果是临时买票的立即扫微信购买。老总听后,马上调整思路,打开景区入口,工作人员全部出动,果然车辆进入的速度很快,门口混乱不堪的场面得到控制。但是,工作人员突然发现后面的车辆接不上来,前面明明没有堵塞,车辆却断断续续。原来是小车被群众堵住,没有买东西就不让走,双方讨价还价,有些还争吵起来,影响了通行。我赶紧找到正在维持秩序的派出所民警,请他在最前面制止影响通行的群众,其他工作人员协助。民警忙得汗流浃背,声音嘶哑,头也不回地赶到前面,一把将头伸进车窗的群众拉开,让司机赶快将窗户摇上,开车前行。
  就在我和工作人员疲于应付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沙哑但音量极高的声音,说的是当地的方言,一句也听不懂。我挤出人群,看见公路上过来几个人,最前面的人握着一个小喇叭,正是猴子叔,后面跟着的是云谷村的支书和主任。不知猴子叔说了什么,估计大意是劝村民们赶紧离开让车辆通行。村民们听了猴子叔的话,纷纷离开路中间,撤离到路两旁,长长的公路竟然没有一个村民再围上前兜售。我暗自惊叹,不知道猴子叔施了什么法子。
  我走上前,对猴子叔表示感谢。猴子叔并没有领情,反而白了我一眼,说:你明天到村里来,我找你算账!
  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只得点头答应。
  车辆不再受阻,危机得以化解。十五的月亮已经爬上山头。
  景区内一片狂欢,我独自站在景区外,仿佛还没回过神来。搞旅游就是这样,处处是危险隐患,又处处是机會。我对景区老总说,请工作人员统计一下,对从景区大门进入的游客每人送一盒景区制作的月饼,以表歉意。虽然这次赚了钱,但不能破坏景区的形象。主要是我们的预案没做足,工作人员麻痹大意才导致出现措手不及的现象。花一点小钱,挽回景区的声誉,这样的事我们必须做。山下云谷村一片安宁,村民们都在吃中秋的团圆饭。下午的闹剧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早已习惯以自己的方式对付周围的一切。就像我家乡的那些村民,修一条村道千方百计要补偿,建一栋房子一定要比邻居高出一块砖,爬坡的汽车掉下一袋米也要哄抢起来。我那当民办教师的老父亲有洁癖,黄泥地板都搞得一尘不染,以前我很不理解,长大后慢慢就明白了。其实说起来,他根本不适应农村生活,还守着他那一丝清高,所以越活越穷。   当索道建起来时,我第一次从空中看到那条百米深的峡谷,心里狂跳起来,太像了,简直和家乡那条长峡谷一模一样。小时候常和母亲在峡谷里劳作,在小小的地块上种地瓜、玉米,以弥补粮食不足。劳作之余,就到溪涧里玩水,捉小鱼儿。后来我还练了一身摸鱼的功夫。鱼的窝往往在石头与石头缝隙之间,特别是每个水潭里肯定会有鱼群,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摸到好几斤鱼。每块石头下面有没有鱼,我手一伸进去就知道。只要一触摸到鱼,拇指和食指就要迅速发力将鱼控制住,并将手指移动到腮边,使得鱼儿动弹不得。当然也有倒霉的时候,就是摸到水蛇。水蛇的手感与鱼不一样,比较涩,不如鳗鱼滑顺,所以当手一靠近它,感到手感不一样时,就得赶快收手,免得被它咬伤。当然咬伤也无妨,水蛇一般无毒,水里咬上一口,会有印痕或稍微红肿,不久就会消失。可以说,峡谷里藏着我的美好时光。后来离开家乡,母亲渐渐年老,无法到远的地方劳作,就再也没有去过峡谷。如今在索道上偶遇峡谷兄弟,往事一下就勾起来,原本恐高的我更加坐立不安。
  6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来到猴子叔家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为了壮胆,我还是邀上支书一起去。路上我问支书,昨天猴子叔是用什么办法让村民们撤退的。支书并不正面作答,只笑了笑说旁门左道,一半正义一半邪,反正目的达到了。
  猴子叔早已经起来,他给我们泡上一壶土山茶。他说这是正宗的老山茶,自己到山上的老茶树上,两层楼那么高,爬上去一片一片摘下来,自己炒青、去涩、烘烤,绝对是上好的手工茶。开水冲到壶里,很快就飘出一股清新的茶香。看着猴子叔的神态,我料想今天的算账不会太严厉,心里的石头慢慢落了地,轻轻抿上一口热茶,清香甘甜,口腔里立即布满了热茶的味道。喝过茶,他霍地站起来,严肃地对我们说,现在我们出发吧。我和支书面面相觑,只得随着他出了家门。
  猴子叔走在前头,走得很快,向一条上山的小路走去。我们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去哪里,他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去你的宝贝景区。我立马来劲了,去景区坐我的车去吧。他挥挥手,不用,今天专门带你们抄近道,书记都不知道的。我便不再作声,跟着他快步走着。
  景区周围除了有悬崖峭壁作屏障之外,都用铁丝网围起来了,除非剪断铁丝网,否则连兔子也钻不进去。我很奇怪,每次猴子叔是怎样旁若无人地进入飞碟景区的?我们的路越走越小,幸好有猴子叔在前面带路,放心跟着就是。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景区边上。这是靠近悬崖的一处边界,所谓悬崖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贴着石头就是铁丝网,根本就没有办法通过啊。猴子叔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和支书说,我先过去,你们跟着我上去就行。只见猴子叔伸出双手,挽起衣袖,靠近悬崖和铁丝网旁边,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铁丝网边沿的钢管,右脚踩在大石头上,左脚随即踩到石头上方,接着他的双手马上向上攀缘,就这样手脚并用,不过一分钟就爬到了铁丝网顶端。猴子叔转过身,招呼我们赶紧上来。看我们都站着不动,他大声说,两个怕死鬼,有什么难的?石头那边有凹槽可以立足,只要抓住钢管,很容易爬的。我和支书往前走,来到大石头下方,仔细一看,刚才猴子叔踩脚的地方果真有脚印样的暗阶。支书顿时有了信心,他也一个箭步跨上,果然很快就爬了上去,一个跳跃就翻进了景区。随后,我也使出吃奶的劲翻进了自己的景区。猴子叔告诉我们,以前这个石头上长着珍贵的草药,凹槽是采药人凿出来的,后来没有人到悬崖上采药,自然也没有人懂得这条道路。现在景区的铁丝网一做,等于加了一个双手用力的地方,就更容易攀上。
  他带我们去的是悬崖旁边的一棵半枯树,其实就是大石头顶上。这是一棵奇怪的老树,长得盘根错节,老得树皮都快掉光了,虽然有一半像干枯的朽木,但另一半仍然生机勃勃。从树叶和生长的红果子来看,这显然是一棵红豆杉。但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丑的红豆杉,不仅矮矬还满是皱折,枯萎的树枝像巫婆苍白瘦长的手一样。在我的印象中,纵然是1500多年的红豆杉照样长得眉清目秀、英俊挺拔,怎么会有这样基因突变的怪树呢?说实话,来到景区无数次,只远远看过这棵树,根本就没有注意过它,也没打算走近过它。
  猴子叔来到老树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告诉我们这是树神,也是这座大山年龄最大的一棵树。是吗?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这片山上的红豆杉林都进行过科考,500年以上树龄的红豆杉都有挂牌跟踪,我记得最年长的红豆杉是1685年的。但猴子叔说眼前这棵是最老的,难道是因为它长得太丑或者太边缘,而被人忽略了吗?我将心中的疑问向猴子叔说了,没想到他眼一瞪,那当然,如果它不是长那么丑,早被你们砍了。我顺口回驳了一句,那不会,红豆杉是保护品种,谁敢乱砍?
  不会?你们有什么事干不出来!猴子叔将眼睛瞪得直圆,仿佛眼珠子都会掉出来。我今天就是叫你来看,你们干了什么好事!他气愤得浑身發抖,手不停地在身上摸索着什么。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不知该如何是好。
  猴子叔一边反复说看你们干了什么好事,一边将口袋翻了个遍,终于掏出一张泛黄的玉扣纸。他抖抖索索地将纸展开,叫我们过来看。只见一张皱巴巴的玉扣纸上,密密麻麻地用毛笔写满了符号和字,但看不懂写的是什么。我一下想到了他写的《寻隐者不遇》,但显然这张纸有着更加特殊的含义。
  你们看,我画的是什么地方?就是这里,你们自诩为中国最美丽的景区之一。我这张图上标注了89棵老树,都是百年以上的古树,因为建你们美丽的景区,活生生地砍掉了这89棵老树,还有不知多少年轻的树木遭了殃。你说,建一个景区要砍那么多树吗?这些树要长上百年容易吗?它们要经历多少风雨,多少刀伤斧劈,结果躲不过你们一夜的斧子。
  我完全被猴子叔一席话震住了,虽然我负责景区建设,但真没管那么细。前期的交地是当地政府负责的,也是他们帮助搞土地报批等程序,建设地块的清表也是专业公司做的,怎么会有这么多树木被砍伐?看着眼前如此详细的地图,我没法不相信他的话。在他自己绘下的地图里,甚至注明了这是什么树种,大约多少年。他说,做了30年的护林员,这片林地他每天都要巡查一遍,所以每棵树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有一棵大树无缘无故消失过。后来老婆生病,需要钱也需要人在医院护理,他才不得不辞去护林员的工作。那时候,护林员的工资实在低,十多年没涨一块钱,一直是30块钱,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这点钱还买不来一只大番鸭。几次想辞职不干,可舍不得这些林木,所以一次次说服自己留下来。没想到,辞职不到一年,等他带着已经快咽气的老婆回到家的时候,山林被征掉一大片,除了这棵树神,大部分大树被砍掉,甚至连根拔起。他凭着记忆,画下这些被砍伐的大树,作为纪念。他说,景区还没建成的时候有218棵大树,现在只剩下129棵了。不信,你这个大老板可以叫人在景区数一数。   我相信,完全相信猴子叔说的话。为了标榜我们景区是生态保护的标杆,对景区的每棵古树都进行了登记编号,最后一棵树的编号是0129,说明景区内确实只有129棵古树。科幻与生态是我们景区主打的招牌,但这一刻似乎是皇帝的新装,被猴子叔剥了个精光。我像赤裸的犯人站在高山巨石上,甘愿接受树神的处罚,既心痛又羞愧难当。
  7
  树神事件过后,我这只骄傲的公鸡再也无法趾高气扬,反而和村支书、猴子叔有了更多默契。有一天,云谷村支书找到正在景区的我,说有要事商量。我说不用那么客气,有什么事直说吧。我让他到景区接待室喝茶,有什么事慢慢谈。
  支书说,不用坐在温室里瞎聊,不接地气,我们来个现场办公吧。他看我满脸疑惑的样子,接着说,你这个广场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能不能多搞一些活动啊?
  我们正站在这个广场上,确实挺大的,每次景区搞大的活动都在这里,一年一度的飞碟嘉年华已经成为景区的品牌。我说可以啊,只要有适合的。
  支书高兴起来,那我们村的上刀山下火海能不能搬到这里来搞?你看啊,现在村民也不在景区乱买东西了,村里想把景区和村里的关系搞融洽些。上刀山下火海是云谷村的传统民俗节目,每年农历十月迎神打蘸的时候,必有一场精彩的民俗表演,其中最为经典的当属上刀山下火海。
  我一听坚决地说,不行,上刀山下火海一直是村里表演的,怎么能拿到我们这里来?何况我们是景区,进来都是要收门票的。
  支书说,我就是想要收门票的。你一个八月十五看月亮都可以搞得红红火火,我们独一无二的民俗表演却成为每年赔钱的买卖。我们就想,如果上刀山下火海在景区里面搞,肯定会吸引很多人看稀奇,这样就会游客大增对不对?游客大增了,门票加上景区内的消费,景区的收入不也成倍增加了吗?我们村呢,也不要多,只要让你把当天的门票收入分给我们一半就行。
  我被支书腾云驾雾的思想吓了一跳,董事长常说我思维活跃,看来支书比我还活跃呢。我当然不可能被他忽悠,他的想法很有道理,我们也不会不同意将门票收入分成,问题是一个充满民间色彩的表演和景区的定位根本就是对立的,一旦引进会把景区的招牌砸掉的。我将道理摆了摆,可是支书没那么高深的理论,只觉得我拒绝了他,拒绝了全村人发财的机会。这简直是鸡同鸭讲,不在同一频道上的争论只能让双方装了一肚子气。
  刘建看我们的谈话僵在那边,提了一个折中的建议:上刀山下火海照样在云谷村搞,我们负责引流,带客人到村里参观,收到的费用按比例分成。我一听,高兴地拍着老总的肩膀,说可行可行。支书听了也满脸横肉都飞扬起来,说那样就两全其美。作为全市最大的旅游集团,和我们合作的都是大旅行社,只要提前做好方案,做一次民俗体验的专线,500到1000人是没问题的。事情圆满解决,支书满意而归。别看支书肥头大耳,一口云谷普通话,但头脑灵活,他从中秋节的危机中看到了商机,所以才会想到把一年一度的民俗表演放到景区来收费。而我虽然是在农村长大,但对这类的表演总有一丝抗拒,觉得有点像义和团的刀枪不入。这类表演最好永远不要进入景区,否则装神弄鬼,破坏了景区的科幻氛围。我交代刘建具体和村里对接,做好策划和引流工作,从宣传造势的角度考虑,需要给活动一个定位和名称,就叫“首届高山民俗狂欢节”,由景区和村里共同举办,我们只要收回成本就行,都让利给村里。交代好了,我就当上甩手掌柜,由他们具体去操办。
  一个来月很快就过去,直到我接到云谷村支书的电话,才知道过两天民俗狂欢节就要到来,他特地邀请我去做客,说要做最尊敬的客人。民俗狂欢节是景区和村里共同举办的,我算不上客人,但也好像没有理由不去。董事长一直叫我要和云谷村搞好关系,现在这种情况如果不去,他那一关肯定过不去。不过,我还是含糊地说尽量参加。支书的声音很大,连声说一定啊,一定得参加,还要您点炮呢。下午刘建也打电话过来,说民俗狂欢节董事长要我代表他参加,还要在开幕式上致辞,体现景区和群众的和谐关系。刚放下电话,董事长的电话又来了,重申这一次活动的重要性,说活动规模不大,但要做出社会效益来,这个活动就是化解景区周边强卖宰客现象的实际举措,是落实市长指示精神的具体行动,要让领导满意,村里满意,群众满意。他要我全程参与,如果形式好,公司就是不赚钱也要把这个买卖继续吆喝下去。领导站位就比我们高,一番话说得我五体投地,只有好好落实的份。
  狂欢节的头一天晚上,云谷村支书特地发微信来提醒我多穿衣服,山里冷,晚上活动在露天,免得着凉。看来这个支书也是张飞穿针,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细着呢。我仿佛看到支书那狡黠的笑容,其实我哪里需要他提醒啊,景区在他的地盘,海拔比他村里还高,冷不冷我还不知道?关键是他要让我有一种被尊重的感觉,也体现他对我到来的重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我不能拂他的好意,必须顺着他,给他回个谢谢,再加上个笑脸。
  赶在大客流到來前,我已到达云谷村。一进村口,就是铺天盖地的欢迎标语、空飘、巨大的充气门楼,极像一个涂脂抹粉的村姑。“云谷村首届高山民俗狂欢节”十二个大字到处飘扬,村里一片喜庆的气氛。我们直接来到狂欢节的主会场,村里新建成的农民文化广场。乡村两级领导和刘建已在那里等候各方嘉宾,与云谷有关联的市县两级单位领导都将受邀出席。我一下车,支书就赶过来,乡长也随后过来迎接我。乡长不停地感谢我,说乡里早就想做旅游节庆,但由于资金和组织能力等方面的问题,一直无法有实质性的推动。这次有景区支持,活动才能热热闹闹地搞起来。为了这次活动能够顺利开展,公司特别以协调解决景区发展经费的名义,拨给云谷村5万元作为活动启动经费。游客报名结束后,立即将所需经费全部拨给村里,这部分大概有7.5万。正因为有这两笔钱,活动才有保障,加上我们景区人员前期策划、布置,村里人终于可以风风光光地当一回主角了。
  最壮观的场景出现在旅游大巴进入村庄的时刻,12辆大巴缓缓驶入文化广场的停车场,500多游客从车上鱼贯而下。村里的腰鼓队早已等在那里,咚咚咚地敲打起来,广场上放起烟花爆竹,轰隆隆地响彻天空。接着,狂欢节在热闹的气氛中拉开帷幕。我和一帮领导站台、致辞,重复着老一套的规矩。不过,开幕式倒挺有特色,村里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支生锈的山炮,挂上红绸大花,我和县领导一起拉一根绳索,“轰”的一声巨响,LED背景上礼花绽放,然后显出“云谷村首届高山民俗狂欢节”字样。游客和村民们大饱眼福,不断地尖叫欢呼。其实山炮就是一个噱头,根本就没有火药,效果都是用烟雾和音效做出来的。开幕式后组织了一系列的活动,上午是挖冬笋比赛,到附近的山上看谁挖的冬笋多;下午是游客分到不同家庭,和村民一起做一样当地小吃,做好后大家集中在一起,举行小吃比赛。由于游客都是来自城市,根本就远离了田园山里生活,所以一个个都兴致高昂,不停地发朋友圈,还说这样的活动最有味道,下次还要来等等。   最重要的活动在晚上,真正的狂欢节拉开序幕。主场地依然是在文化广场。上午开幕式结束后,广场中间就开始做狂欢节上刀山、下火海的准备工作。村里的男人们都来到广场上,分成两批人马,一批人负责准备上刀山,另一批人准备下火海。上刀山就是在空地上竖起一条长长的云梯,在每一级都绑上锋利的长刀,供表演者攀登。下火海的准备工作比较费时,人们要将新鲜的树枝铺成一个长约10米、宽约6米的火堆,枝条要一層层交错铺开,直到堆成一个大人那么高。然后点燃火堆,让它慢慢燃烧。由于都是新鲜的树枝,所以烟雾大,燃烧慢,既可以充分燃烧,又最大限度保持温度。这两个活动是云谷村保持了300年的特色活动,除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停止过,每年都会举办一次,成为四邻八村最为热闹的盛会。
  日头落山,山里的天色迅速暗下来,广场的火堆也只剩一堆热腾腾的火炭,忽明忽暗地亮着。民俗狂欢节在夜色中开始它的惊艳时光。随着锣鼓声的响起,人们早已围着广场站成一圈,广场中心立起闪着寒光的刀山,最顶上是一面飘扬的彩旗。旁边是一堆冒着亮光的大火炉,也是人们说的火海了。在一个长者的带领下,一群头扎红巾的男子赤脚上阵,向观众抱拳示意。我意外发现,领头的长者竟然是猴子叔。村支书告诉我,猴子叔是上刀山下火海的传承人,村里辈分最高,每年都是他领头的。
  猴子叔来到一个巨大的香炉前,举行演出前的求神烧香仪式。每个人按辈分大小,轮流上前烧香祈祷。接着,紧张刺激的上刀山开始了。猴子叔率领三名青壮年男子,来到笔直的刀山前,神情肃穆,仰望在寒风中飘荡的彩旗。其他男子也围着刀山站成一圈,做好防护准备。这时,猴子叔将上衣脱掉,露出佝偻的身子,活动活动手脚,检查自己的头巾和裤子是否扎好,然后一步一步稳健地向刀山走去。猴子叔没有胸肌只有排骨,没有腹肌只有松弛的皮囊,他向上伸开双手,抬起赤裸的双脚,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他轻轻握住齐人高的那层刀锋,暗自用力,固定位置,然后抬起右脚,运气用力,小心地踩上第一层刀锋;紧接着,左脚运气用力,踩上第二层刀锋。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运足气力,慢慢向上攀爬。瘦小的猴子叔像一只顽皮的猴子,在刀锋上跳跃,像起伏的音符,演奏出山村的绝唱。终于他顺利到达峰顶,成功地摸到彩旗,向人群招手示意。猴子叔下来后,接着是三名青年男子依次攀上刀锋。上刀山持续了一个小时,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圆满完成。
  最后是过火海。在人们看来过火海和上刀山一样惊险刺激,其实不然,它更让人温暖和亲近。刀剑是充满寒气的物质,让人感觉到的是参与者的顽强与抗争;而火海中展示的是火的特性,让我们感觉热烈而暖和。事实上也是如此,在过火海中,我们将看到一种神奇的现象。如果说上刀山讲究的是慢,那么过火海讲究的是快。还是猴子叔带领年轻人卷起裤管排成一排,从猴子叔开始表演。只见他将脚浸入一盆凉水中,然后径直踩在还冒着火星的火炉中,火炉高达二三十厘米,没入人的小腿中间。在快速拔出赤脚的时候,连着火花也带了出来,于是他迅速的走步连起一串串跳跃的火花,像美丽的烟花在地上舞蹈。他顺利地蹚过火海,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或跳跃着或奔跑着,迅速踩过火海。我夹在观看的人群中,看着勇敢的男人、欢呼的人群,仿佛回到那久远的过去,那毫无杂念的童年时期,那青春萌动的少年时期,一切纷繁的杂念都消失,只有高高的天空,和向上的刀锋、温暖的炉火。
  狂欢活动结束后,就开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舌尖上的狂欢。广场旁边是云谷人的祠堂,祠堂前也有一块空地,与广场仅隔一口池塘,今晚的宴席就摆在露天的空地上。天空为顶,大地为厅,山林为墙,篝火为灯,冬笋芥菜、溪鱼豆腐、香焖土猪、白斩番鸭……配上黄澄澄的米酒,客人和村民们一道大快朵颐,互相敬酒。食物和酒是交朋友最好的催化剂,不需要递名片,不需要互相介绍,只需要热酒三杯,很快就可以称兄道弟、呼朋唤友。我自然也夹杂其中,与县乡村的领导干部们推杯换盏,不亦乐乎。他们都很高兴,说没想到狂欢节搞得那么成功,以往的狂欢节就是纯粹的乡里乡亲自娱自乐,村里还贴进去不少钱,今年全部实现反转,不仅有钱赚,还扩大了影响,以后还要继续搞下去。他们不断向我敬酒,感谢公司的大力支持。我应付完他们,对支书说将猴子叔请来,我要敬他酒。支书说猴子叔不喝酒,早都回家睡觉了。我只得继续和大家狂欢。
  8
  第二天醒来,太阳已晒进床上,窗外鸟声一片。我睁开眼,竟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农家小院、竹林菜园,难道我在云谷住了一个晚上?我吃惊不小,如果眼睛睁开让我再选择一次,肯定不会住在云谷吧。怎么可能?难道我的员工不会送我上近在咫尺的景区酒店吗?景区酒店虽然只是四星级,但环境和设施堪称五星,其中有一间是我特别设计的,只要我在肯定就住在那里。怎么就把我扔在村里了呢?这些可恶的家伙。这时,支书推门进来,看到我醒来,便告知了缘由。原来,我昨天喝醉后,不管景区老总和其他人怎样劝,就不回景区,说要住在村里,感受一下鸡鸣狗叫的氛围。还说好多年没住在村里,一定要重新感受乡村生活。哎,我说的什么鬼话,我会这么说吗?支书信誓旦旦地说,如果不相信,还可以叫他的主任来、委员来、村民小组长来,他们都可做证,还说全村人都可以做证。好好好,我相信我说了好吗?支书对我说,猴子叔想见我。我马上起床,推开门,没想到猴子叔已经站在门外。
  还不等我开口,猴子叔倒是向我提出一个请求。他说,这个活动能不能每年都这样办,而且能不能组织一批年轻人来学习上刀山下火海?我奇怪地问,上刀山下火海也能学吗?村里不是一直都有人,为什么还要组织年轻人来?他说心诚则灵,只要身体健康,不发精神病,都可以学的。以前村里的上刀山下火海只是迎神打蘸时向山神致敬的一个仪式,人员必须从村里的男丁中挑选。可是现在外出打工的多了,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以后这种绝技就真的绝代了。如果每天都像昨天那样搞,有游客来,有一定的收入,那么肯定会有人想学,民俗活动就可以一直搞下去。猴子叔一番话,更加让我刮目相看。我问他,既然是可以学的,那么烧香与上刀山下火海的成功与否有关系吗?他肯定地说,有关系啊,没有烧香就不会成功的。这里有奥秘,不是宣传迷信,烧香是让你心安静下来,不得有其他杂念,全部的心思都用在眼前的这件事上,因为只要你心思杂了,就容易受伤。至于神灵,信则有,不信则无,全在个人。我默默地点点头,回味着他的话。   猴子叔拉上我,说要给我讲个故事。我跟着他来到旁边一株大树,树干粗大笔直,看样子得三五个人才能围成一圈。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红豆杉,至少有千年的树龄吧。猴子叔指着红豆杉说,你知道吗?这世上原来是没有红豆杉的。据说从前有一只名叫“爱”的小鸟,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最喜欢的小女儿。悲伤之下,她在女儿的旁边种下一粒种子,每天用自己的眼泪浇灌,一刻不离地细心呵护。于是这粒种子慢慢地长成一株大树,与小鳥相依相伴。许多年过去,“爱”渐渐衰老病死,但那株大树依然在长,并在周围长出了许多小红豆杉。大树告诉后代,自己是“爱”的女儿,它们是“爱”的传人。这株大树就是红豆杉。红豆杉能够生长千年万年,就是因为它一直有爱的滋养,有爱的守护。我听大人们说,只要你站在红豆杉树下静静聆听,就会听到爱的歌唱。你现在听到爱的歌唱了吗?
  我点点头,静静聆听红豆杉的声音,那微风吹拂的声音柔和动听,就像我们期待中爱的歌唱一样。那一刻,我相信了猴子叔的话,相信了这株爱的神灵。
  我想起了每每从空中看到的那条峡谷,问猴子叔能不能带我到那里走走。老人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支书也说同我们一起去。于是,我们起身往峡谷走去。峡谷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人谷,好像是峡谷修长蜿蜒,远远望去像一个婀娜多姿的美女。老人家告诉我们,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因为美人谷处于两座山的交会处,也是两座山距离最近的地方,历来就是少男少女对山歌的好地方,好多人就在那里产生恋情。自古以来,不知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所以人们称那里为美人谷。从村里走来不过二三里路,美人谷出现在眼前。山腰是一片翠竹林,缓坡处成片的芭蕉林,谷底自然是淙淙的溪流。清泉石上流,应该就是讲的这种意境。果然和家乡的峡谷很像,只不过溪流小了些,估计也不会有多少鱼虾。我们一路往前走,便进入丛林,除了红豆杉,还有同样被称为活化石的国宝桫椤。桫椤也叫蛇木,是桫椤科、桫椤属的蕨类植物,有“蕨类植物之王”赞誉。这里的桫椤生长在溪涧旁,夹杂在其他灌木丛中,但极易辨认,它的茎直立,似笔筒,叶片呈螺旋状排列于茎顶端。我听说过美人谷里有桫椤,但并没有特别用意,从索道上空也试图寻找过,并没有发现它的身影。估计是桫椤生长在谷底阴湿处,又不够高大,所以从空中根本发现不了。走在峡谷里,虽然路小苔滑,也有刺骨的冷风侵入身体,但没有冬天的干燥,也没有烟火中的喧嚣,自有一股神清气爽的感觉,让人轻盈得像要飘飞起来。我们就这样一路走着,直到中午时分才从美人谷回到村里。
  吃过午饭后,我离开云谷村。从猴子叔和村支书的眼里我看出了他们的期望,但我没有说什么。一切尘世的俗务必须回到尘世,我承认云谷之夜给我很大触动,美人谷同样带给了我更多的思考,但我不能感情用事,而且我认为一年一次的活动仅仅是权宜之计,必须要有个长远的项目支撑。
  9
  回到公司后,又开始忙着元旦春节旅游市场的策划和宣传,走在街上看到人都像看到自己潜在的游客,想着怎样争取过来赚他一笔钱。现在旅游市场不规范,恶性竞争手段层出不穷,加上近年来乡村游的兴起,将很大部分周末游的客人带到那些不收门票的乡村去了。虽然目前景区收入也不错,但从长远来看,肯定会受到冲击,节假日由于有长线游客支撑没有什么问题,平时的休闲游明显就减少了。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突发奇想,如果将景区和云谷村的打造结合起来,不是最好的“1 1”效果吗?乡村的民俗美食与景区的科幻奢华相互弥补,会不会相得益彰呢?正如我的飞碟和猴子叔的上刀山分别代表着现代和传承,但它们都是指向天空,指向未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吓了一跳,这种观点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我绝对排斥乡村的民俗活动,因为不符合我的旅游理念。现在我承认人的需求是多样的,乡村生活同样是一种情怀,同样是一种快乐旅游的方式。好吧,那就从现在开始,实施我的“云谷欢乐世界”吧。
  做完元旦春节期间的旅游策划案,我带上小王去景区检查节前安全工作。再一次坐上索道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心里无比踏实,透过玻璃看下方的山峦梯田,发现无比的辽阔壮观。看到美人谷的时候,想起关于名称的由来,果然看出一个美女的身姿,丰腴而修长,让人怦然心动。我正看得出神,旁边的小王惊奇地问,您怎么不紧张了?以前您从来不多往下看的。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以前对美人谷特别害怕,而现在觉得看也看不够。我说,你看下面有个美女,身材一级棒。小王也马上往下看,一边问哪里哪里。我说心中有美女,哪里就有美女。小王有点泄气,原来您是唯心主义啊,李总是不是枯木逢春了?我回应着,枯木逢春还是枯木,我是人老心也老了,终于不恐高了。小王哈哈大笑起来,根本没有一点淑女样。
  从中站出来,照例要到红豆杉园走走。天气冷了,小松鼠估计也躲起来过冬了吧。谁知,我一踏进红豆杉林,台阶上一只小动物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仿佛有千百年没见面。那不是小松鼠还会是什么?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带壳的红衣花生,走上前,轻轻地放在石板上。小松鼠兴奋地跳起来,围着花生转了几圈,然后对着我的方向,低下头把花生啃得吱吱响。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它,似乎尾巴更长了些,像女子的长发及腰,有种成熟之美。是啊,万物都在生长,即使冬天,在山里也有更加繁复的意味,有斑斓的色彩,成熟的果实,孕育的冬笋,还有躲藏在某个灌木丛下肥肥胖胖的动物们。小松鼠,你是否有着更加充足的能量,你是否准备着新一年更加美丽的蜕变?站在对面的小松鼠,有时候是我的小情人,有时候是我的孩子,还有的时候是默契无间的好朋友。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能在这片密林里与一只生命相遇、对话,感受人与自然间最纯粹的美好。
  景区的员工笑我与这里特别有缘,生物们对我都很友好。这话有个故事佐证。在一年无数次来往景区的过程中,因为工作需要也被景区的工作人员留下无数张照片。其中有两张照片很特殊,那是我和可怕动物的合影。一张是蛇,另一张还是蛇。这完全是无意之举,工作人员本来拍的是我在景区检查栈道和森林浴场的场景,谁也没注意到就在我旁边不过1米的地方有毒蛇盘踞。一次是我走在栈道上,一条青竹蛇正缠绕在旁边一棵枫树的树枝上,头微微抬起;另一次是我走在林间小道上,就在道路旁边的土堆上,一只眼镜王蛇正盘着身子,脖子伸得笔直,蛇头高昂,似乎还吐着芯子。当时,我们都不知道1米不到的地方还有一只冷冰冰的动物正虎视眈眈,幸好它们都没有扑将过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其实在山里,被蛇咬伤的事并不少见。因此在庆幸自己命大的同时,同事们都调侃我是冷血动物的亲密伙伴。   告别完小松鼠,我和小王直奔景区办公室,乡里和村里的有关领导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这次,我要向乡村的领导提出“云谷欢乐世界”的项目,将云谷村和美人谷打造成全国第一家体验式高山民俗智慧旅游景区,不仅可以带动云谷村致富,而且还使新景区和飞碟景区两全其美。在此之前,我已向董事长汇报过,也作过市场调查,公司董事会已通过由我主抓项目开发与建设。今天,只不过制造一点惊喜,调动各方的积极性。果然,乡里和村里都兴致勃勃,一定要我详细说明。于是,我们干脆从景区步行到云谷村,热烈地讨论着,似乎云谷美好的明天就在眼前,我们左一笔右一画,乱涂乱画地要将云谷塑造成一个世上绝无仅有、名声爆满的宇宙级景区。我们高谈阔论,约定一定要把它作为一生最重要的事业来做。后来想想,要想作为一生最重要的事业来做的事太多了,从小到大,发过多少誓许过多少愿,哪个都是一生中的最重要,然后都在时间的淘洗里发白淡出,然后都记不起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过什么誓言。
  不过,“云谷欢乐世界”倒是真正搞起来了,甚至比预想的还顺利。由我公司、乡政府、村两委、村民和另一家融资公司共同组建云上欢乐世界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村两委和村民以资产入股,其余均以资金入股。新组建的公司作为投资方,由我任总经理,全权负责“云谷欢乐世界”的开发运作。云谷村是一个不到500人的小村庄,挂在半山腰,由于景区建设的时候获得一笔钱,进行了新村开发,所以整个村庄分为新区和旧区两个部分,非常适宜旅游项目落地。传统民居大都以吊脚楼的形式依山而建,颇具观赏性,是旅游开发的重点区域。吊脚楼将会改造成民宿和游客体验区,游客将在此品味到山里人充满人间烟火味的慢生活,自己动手采摘蔬菜,宰杀牲畜,制作菜肴和特色小吃。在新区的广场上每天定期进行民俗表演和体验,由猴子叔负责民俗表演部分,主要项目有上刀山、下火海、迎神打蘸、提线木偶等,游客还可以在那里学习木偶表演或制作木偶。此外,我们还将美人谷做成一个探险和生态体验区,将最新的生态理念与旅游产品相结合,学会生存、学会与自然和谐相处。当然,最出彩的是作为智慧旅游景区中的“智慧”元素。智慧旅游将“一部手机游”进行改造开发,但不是传统的智慧旅游概念,它是一个升级版和集合体,从景区门口的扫码开始,就进入了虚拟与实景相结合的空间,在手机智慧引导下,实现现实场景中的AR/VR体验,设置了传统狩猎、建造村寨、农事耕作等虚拟游戏,还可以在上刀山、下火海的现场实现虚拟自我体验。说实在的,智慧体验的加入,使原本普通的乡村游变成高大上的时尚体验,既生态又科技,可以将不同年龄的人“一网打尽”,特别适宜团体游和家庭游。这些是我和公司年轻的团队历经半年的智慧结晶,在以后的建设中得到完美体现。因此当一年后景区开业时,云谷欢乐世界马上成为旅游市场的新宠,媒体称是公司继飞碟景区之后的又一爆款旅游项目。云谷欢乐世界和飞碟景区毗邻而建,我們将产品打包营销,组合消费,使飞碟景区实现了淡季也持续火爆的传奇。
  10
  云谷村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真正实现了一个草根的逆袭。原来起步早名声大的乡村旅游景区都还在粗犷经营的时候,云谷村的乡村游直接进入智慧旅游时代,而且比那些A级景区做得还彻底。每当站在飞碟景区俯瞰山下云谷欢乐世界,我没有理由不得意。从飞碟景区到云谷景区,两种完全不同风格的景区,给人们造成了一次次视觉冲击,让人们惊讶同一地区竟可以做出风格迥异的旅游项目,成为旅游界津津乐道的经典案例。好多融资公司闻讯而来,要求和我们公司合作,开发乡村游项目。我们是做产业的,融资不是目的,没有好项目再多钱也不会乱投,否则就是自讨苦吃。自从云谷欢乐世界开业后,我就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两个景区的经营上,那里成了我的半个家。
  家乡的村支书、主任再次找上门来。这次的支书不是原来的支书,换届过后,我的小学同学当上了支书,主任还是原来的主任。也许仗着同班同学的缘故,支书开着一辆SUV直奔我在景区的办公室,说其他不能帮有个忙一定得帮。原来村里搞乡村振兴,获得一个省级人居环境示范村的品牌,有500万资金打造,乡里和村里决定要以此为契机把旅游一起搞起来,于是请来某个知名大学规划设计院设计了总规,实现多规合一。村里对这个总规没把握,也看不懂,所以合计来合计去,只有找到我把关。我没办法拒绝,做了将近20年的旅游开发,对乡村的规划还是有一定发言权,尤其是近十年来乡村要发展做旅游似乎成了标配,成了各级领导的口头禅,涉及规划必定要将旅游纳入,我也多次作为专家参与过评审。主任从一个写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购物袋中,掏出厚厚的大开本规划书。我接过规划书,简单翻了翻,一股幼稚和雷同的低劣之风不断袭来,我敢肯定这个项目又是某个知名教授带着所谓的团队,其实都是一群本科生、研究生试手脚的试验品。第一页序言就恶心到我了,没有一句完整的话,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短句,看上去唯美、高深,其实都是不知所云。后面总体部署无非就是一条主线两个组团三个体验区等大路货,具体案例中将江南的园林风格搬来,做拱桥、建广场、砌石板路,所有规划放之四海皆准。我问支书、主任感觉怎样。他们说看是好看,就不知放在村里会怎样,总感觉不协调。我说不协调就对了,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没有结合一点我们村的实际,这样的规划怎么能用?支书主任着急了,问怎么办,还说规划团队是授牌部门某个领导推荐的。我想了想,说我列出几条意见反馈给规划团队,告诉他们是你们广泛征求收集到的意见,请他们按这个意思改,改得好就没问题,如果确实改不好,这个规划就当作一次性的废品吧。他们只能接受现实,我告诉他们既然来了就在我这边好好玩一玩。支书说,那当然,我们来的目的除了请你看规划就是参观你的景区,为我们村出谋划策。
  今天刚好有空闲,于是我带着支书、主任将整个景区走了个遍。他们不断地要求我对家乡进行投资,发展乡村旅游。我知道村里根本不适合搞乡村旅游,人口多居住拥挤,可供开发资源少,能够作为省级人居环境示范村建设已经是非常不容易。其实我们大部分的乡村做好服务村民就好了,不可能全部都发展旅游产业,从这个意义上说,根本没有真正的全域旅游。当然,我并不过多反驳,现在乡村搞旅游的冲动是全民烧脑,谁都可以说得头头是道,就是不见多少成功的案例。支书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家乡,特别是你妈妈的事伤了你的心,可是人们不都说吗?富贵不还乡,等于锦衣夜行。你现在富贵了,一定要回去风光风光,既可以帮村里做事,又积了好名声,不是一举两得吗?我回应说,不是那回事,一码归一码。支书认为这不是两码事,就是一码事。话谈到这里,没办法继续下去,只有略显尴尬的气氛。好在,午饭时分到了,我带他们在公司的餐厅包厢里吃饭。   喝酒是我们的待客之道,不管中午还是晚上,不喝上两杯等于没请客。我和支书、主任三人很快就喝上了,喝的是飞天茅台。他们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从酒上看出了我的热情,还没喝上就先感动,于是更加豪爽地喝起来。我对支书说,老同学你能不能慢点喝?你这样的速度喝得我心痛啊。支书头也不抬地说,我这喝的不是酒,是感情。感情你懂吗?感情是无价的,你区区一瓶飞天茅台哪里比得上我们的同学情谊呢?你说那个时候大家都穷,我连鞋子都没得穿,但天天都很快乐,像疯子一样,老师教我们就像放一群牛,常常气得脸红脖子粗。是的是的,我们还偷东西呢。有一次放学时,卖柑橘的来了,我假装要买柑橘,你们就在背后偷偷地拿,结果被他发现要来追赶你们。你们七弯八拐一下就把他甩掉了,等他回到柑橘边时,发现一担的柑橘全部被人拿光了。是啊,那次是太过分了,当时谁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偷偷地拿一两个吃,没想到他的损失那么大,听说他看到柑橘全部被人抢走没卖一分钱,伤心地哭起来。嗯,也许那个人还想等柑橘卖了去买日常用品呢。我们一边喝着一边忆苦思甜,不知不觉就把一瓶喝光,再开了一瓶。我说,我们罪大恶极,那时候人们没钱是真的没钱,一分钱都没有。记得有一次,妈妈挑一担晒干的地瓜叶到圩上卖,我也跟去了。晒干的地瓜叶是冬天猪吃的饲料,经常会有外地养猪的人来买。来到圩上后,发现好多人在卖地瓜叶,买的人在不断地压低价格。妈妈看价格那么低,舍不得放手,一直在等,看后面能不能高一点价格卖出去。可是等到日落西山,也没有卖出去。那一天,我们都饿着肚子没吃一点东西,因为妈妈身上没有一分钱。她指望能卖一个好价钱,来维持家里生活,还要给我买一个香喷喷的五分钱的油炸糕吃。多年以后,妈妈还记得那件事,说那天亏死了,早知道便宜一点卖掉就好了,结果儿子想吃一个油炸糕都没钱买。你说,我妈妈这么苦,对我那么好,可是她生病了,幾天我都不知道。村里那个草菅人命的乡村医生,给我妈挂过期的药水,硬把我妈给医死了,我能原谅吗?我会想回去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桌上大哭起来。哭完一阵,举起杯继续和支书、主任喝。这一天,我们三人整整喝了两瓶半飞天茅台,我们都像飞天的神仙,哭哭闹闹,终于喝得酩酊大醉,被我的同事们一个个抬到床上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支书就将我从床上赶了起来。看来昨天喝的是正品,醒过来就没事了,不晕不痛。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你别忘了昨天说的事?
  我说昨天我说那么多,你指的是哪件事?
  他说,就是回家里干一件大事啊。
  我干什么大事,还回家?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大事?反正你自己说的啊,不能赖账。
  我真奇了怪了,我自己都不记得说了什么大事,你也喝醉了,怎么记得我说的话?肯定是在讹我。
  支书发誓,说昨天其他的话全部忘记了,只记得我说的这句话,还说主任可以做证。
  你看你看,又来了,上次是云谷村的支书说谁谁可以做证,看来天下支书都一个样。算了,就当作我说了吧,反正我说的是酒话,不算数的。
  支书拉着我的手不放,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怎么能出尔反尔?没有不算数的。
  我被他握得酸痛,只得说,好好好,算数算数,容我好好想想,怎么回去干一件大事。
  支书听罢,这才放手,嘿嘿地笑起来,露出八颗难看的牙齿。
  “李总,我刚酿了一坛好酒,请你尝尝——”我回过头,看见猴子叔端着一坛米酒正向我走来。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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