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读明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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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我的老师教我读文章,只是说先读一部选本,再读几部专集。我读唐代古文,就是这样做的。至于明清两代之文,在各种选本中入选者甚少,我读过的也就不多。直到今天,我于这两代的文章,仍如河伯之望大海,不免茫然。尽管我曾应朋友之命,编过一本《明清散文精选》,但实际上,这是名不副实的。我于这两代的文章,并未全面读过。所谓“精选”,主要是从一般选本中加以筛选而已。顾炎武著书,曾主张采铜于山,而不赞成买铜于市。我这选本采铜于山者没有几篇。
  在这样的时刻,我又奉命写一篇“怎样读明清散文”,这文章也就相当难作。不得已,只能略谈两点想法。
  首先,我想,要读明清两代的文章,比读其他时代的文章,更须多读一点历史。
  虽然有人认为,读一篇作品,可以只看这作品本身,至于写这作品的作者(或故玄其名为“创作主体”)以及产生这作品的时代,都可不问。但我以为不然。我一直相信鲁迅的话:“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 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七》)。以明代而论,其文章特点,都与作者以及作者所处的社会状态相关。这就不能不读历史。
  历史上着重记载的自然是帝王将相,好像与散文无关。实亦不然。一代文章的特点,和他们的关系也并不小。明初之文,就和朱元璋的政策很有关系。
  朱元璋作为明代的开国之君,既不同于秦皇汉武,也不同于唐宗宋祖。对于他的为人,赵翼《廿二史札记》曾有概括的论述:“雄猜好杀,本其天性”(卷三十二) ;“圣贤,豪杰,盗贼之性,实兼而有之”(卷三十六)。在他的统治之下,大狱屡兴,人不自保。不仅忤旨得罪,颂功亦复得罪。因此,在明初一个时期里,既没有汉初的总结历史经验之文,也没有唐初的直言极谏之文。从宋濂开始,便出现了歌功颂德的台阁之文。
  到了永乐一代,台阁之文大盛。这同当时的帝王统治也大有关系。永乐朱棣之残虐,不在朱元璋之下,其文化政策,尤有甚者。杨士奇《东里别集·圣谕录》曾有下面一段记述:
  永乐二年,饶州府士人朱季友献所著书,专斥濂、洛、关、闽之说,肆其丑诋。上览之,怒甚,曰:“此儒之贼也。”时礼部尚书李至刚、翰林学士解缙、侍读胡广、侍讲杨士奇侍侧。
  上以其书示之,观毕,缙语曰:“惑世诬民,莫甚于此。”至刚曰:“不罪之,无以示儆。宜杖之,摈之遐裔。”士奇曰:“当毁其所著书,庶几不误后人。”广曰:“闻其人已七十,毁书示儆足矣。”
  上曰:“谤先贤,毁正道,非常之罪,治之可拘常例耶?”即敕行人押季友还饶州,令布政司府县官及乡之士人,明谕其罪,笞以示罚;而搜检其家,所著书会众焚之。又谕诸臣曰:“除恶不可不尽,悉毁所著书最是。”
  这段文字,等于后代的一篇“纪要”,记录了当时统治上层的一次决策。在这样的决策之下,士人著书为文,其有所戒惧,可想而知。杨士奇是台阁文章的主要作者,是“三杨”中的首要人物。他亲受“圣谕”,并积极献策,则其为文趋向,也可想而知。
  了解明代初期这样一些历史状况之后,再读这个时期的所谓“台阁体”的文章,也就比较容易理解。
  在这以后,明代中期,又出现了前“七子”、后“七子”的拟古(或复古) 之文。这也同当时的社会状态很有关系。
  明初的帝王如朱元璋、朱棣,都是极端专制的,为了集权于一身,连宰相之职都要废除。但是,三代四代以下的帝王,虽仍有集权之势,却常乏专政之能。于是便出现了宦官擅权的局面。在中国历史上,宦官一向是代行皇权的。他们虽然有时篡夺皇权,却从不篡夺皇位。在皇帝看来,这一点是比任何皇亲国戚或勋旧大臣都靠得住的。因此,在极端专制的朝代,如果皇帝本人无能,便往往依靠宦官。明朝的继世之君,大半都是无能之辈。于是宦官篡权,便成了明代朝政的一个特点。《廿二史札记·明代宦官》云:“由于人主童昏,漫不省事,故若辈得以愚弄而窃威权。”
  前后“七子”在文学上一般都主张复古,政治上大半都反宦官。李梦阳、何景明的这一倾向最为明显。
  中国古代文人提倡复古,多是不满现实政治。明代前后“七子”自不例外。但世人评及“七子”之文,往往只因其形式复古而多所訾议,而对他们所处的时代环境则考虑不多,对于他们那些反专制、反腐败的文章也注意不够。以何景明而论,他写过一些形式复古的文章,也写过一些讥评时政的文章。他为了解救李梦阳而写的《上杨邃庵书》,为反对权阉干政而写的《上许冢宰书》,都是正气凛然、激昂慷慨的好文章。何景明之外,李梦阳、王世贞等人也都可为例。结合当日的史实,披读他们的文章,真有不可厚非者。
  至于前后“七子”提倡复古,在反对时文八股方面的作用,更不待言。
  在这以后,明代文章,从王守仁、李贽,到公安派、竟陵派,以及所谓“唐宋派”等等,其发展变化和文风特点,也无不深受时势变化的影响。只要一读史籍,便可了然。
  清代散文的一个突出现象,是桐城派古文压倒一世,而且延续了二百余年之久。这也是同当时的历史特点息息相关的。
  清代帝王统治的一大特点,是比明朝更精于文化专制。文字狱之兴,虽取法于明,但清廷则更有权术,比明朝更卓有成效。例如戴名世《南山集》一案,方苞牵连入狱,本来该死; 但清帝康熙却特加恩典,免其一死,编入旗籍,进南书房服役。后来又连任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等职。这样的政策是很高明的。方苞曾写《两朝圣恩恭记》,对于所受恩典,他曾“惊怖感动,不知涕泗”,为了感恩图报,“欲效涓埃之极”。于是形诸笔墨,便产生了“阐道翼教”或“助流政教”的最合时宜的文字。
  从方苞开始的桐城派的文章,大半都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
  当然,此后桐城派作者众多,每个人的身世遭遇亦颇不同,为文并非一律。但总的倾向一致。
  还有,大清王朝的一统天下,二百余年之间,也是有变化的,一代文章亦不可一概而论。“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到了近代,情况又自不同。   其次,要读明清两代的文章,还是要读几部专集。
  鲁迅曾经认为,读书只靠选本,是“弊多利少”的。因为“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眼光愈锐利,见识愈深广,选本固然愈准确,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煞了作者真相的居多。”(《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我以为这话是很对的。以明代而论,于各派文集,最好各选一家。就“唐宋派”而言,归有光即可为例。人们称道归有光的文章,大抵不出《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等篇作品,善于抒写家人父子之情,是其特色。但从他的全部文章看来,其为文特色不止于此。在这类文章之外,还有一系列的慷慨激昂、为民请命的文字。他写给几个县令的赠序如《送县大夫杨侯序》《送太仓守熊侯之任光州序》《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送摄令蒲君还府序》等,都涉及了民间疾苦、官场积弊。在《送县大夫杨侯序》中说:
  东南之民,何其惫也!以蕞尔之地,天下仰给焉。宜有以优恤而宽假之,使展其力,而后无穷之求或可继也。…… 今民水旱一仰于天,譬之植果者,必有以栽培灌溉之,而后从而收其实。今则置之硗瘠之地,蔽其雨露,而牧之以牛羊。盖取之惟恐其不至,而残之惟恐其不极,如之何其不困也!今民流而田亩荒芜,处处有之。…… 天子兴致太平,制作礼乐,一宫之废,动以万计,有司奉意承命,未尝告乏,而独不肯分毫少捐以予民,为千万年根本之计,何也?
  赠序之文盛于唐代,其中叙离合者多,议时政者少。归有光的几篇赠序,多是指陈时弊。本篇不仅反映了民间疾苦,而且指责了朝廷的糜费。民生疲惫已甚,而天子“兴致太平”,这是作者有所不平的,故借赠序之际,痛切言之。
  归有光对于民间疾苦知之甚深,故有些文章言之甚悉。其《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中又说:
  凡今之选为令吴中者,人之忧之,未尝不以赋税之难。夫以天下财赋,悉在东南,欲其办集,诚难矣。田租之入,率数十倍于天下,然父子祖孙二百年来以为当然,固无望其减、而独畏其日加也。历三纪以来,民间未尝放赦,而水旱之灾,蠲贷之令亦少矣。又经岛夷焚剽之后,海上之戍不彻,而加编海防,岁增月益,江淮以南,益骚然矣。军府之乾没,动数百万。此皆生民之膏脂也。凡为大吏,其势与民日远,一切以趋办为能;民之疾苦,非有关于其心也。若为令者,则民皆吾之赤子,朝夕见之,亦何忍使之逮系鞭笞、流离僵仆而不之恤也?
  这篇文章也是陈述东南地区的民间疾苦的。其中对于“军府”“大吏”之为害生民,愤慨甚深。对于“为令者”则寄以希望。
  但为令者如果关心民间疾苦,不以“趋办为能”,又常不免为大吏所劾,对此归有光在《送太仓守熊侯之任光州序》中亦有陈述:
  今熊侯守太仓,……宜在褒赏之科,而为使者(即大吏)所劾。…… 天下无事,使者乘势作威福,以升黜州县之吏,唯其意之所之,而民之好恶莫恤也。若军兴之际,赏罚注措,一举手摇足之间,而死生存亡于是焉系,而犹以私意行之,不知其何以为心!海上之役,于今三年,百万之师,每战辄衄。原野暴人之骨,川泽流人之血,东南之祸亦惨矣。由其道而不变,吾不知其所穷也!
  熊侯守太仓,是有功的,有功而被劾,归有光不胜其忿,故送序之际,痛切言之。
  归有光自己是作过县令的,故深知大吏之害,也深知为令之难。当他作长兴县令时,曾经出过一张《长兴县编审告示》,这也是一篇关心民间疾苦的文章。其中写道:
  当职谬寄百里之命,止知奉朝廷法令,以抚养小民; 不敢阿意上官,以求保荐。是非毁誉,置之度外,不恤也。……
  当职为民父母,岂不欲优恤大户,而专偏重小民? 特以俱为王民,尔等大户,享有田宅僮仆富厚之奉,小民终岁勤苦,糟糠裋褐,犹常不给;且彼耕田商贾,大户又取其租息,若刻剥小民,大户亦何所赖? 况大户岁当粮长,不过捐毫毛之利,以助县官;若小民一应役,如今之里递者,生计尽矣。如之何不为之怜恤也?
  当职为此,惓惓告谕:尔等大户,各思为子孙之计,毋得仍前侥幸,剥害小民。幽有鬼神,明有国法,宜各深思。
  历来作官的人,尤其是作县令的人,是不敢得罪大户的。《红楼梦》中所讲的“护官符”,即在大户。但归有光乃一介书生,竟于到职伊始,即告谕大户,不许“刻剥小民”,这是违背了作官的常规的。老于官场者,是不会这样愚而且迂的。
  因为愚而且迂,便立即得罪了大户,很快便遭到了诬陷,并由此而被左迁调任。迁去之后,谗谤仍然不止。他在《上王都御史书》中曾不胜愤慨:
  有光之为县,不敢自附古人,然惟护持小民,而奸豪大猾多所不便,遂腾谤议。顾今小民之情不闻于上,故有光之受谗构无已。
  又在《与曹按察简》中说:
  鄙人向年为吏吴兴,虽跼蹐百里,而志在生民,与俗人好恶乖方。迁去后,极意倾陷。今幸公道昭明,诸老见察;第越中昔时和声而欢者,犹似有一重障翳。仆随缘来此,宦情甚薄,然大丈夫亦不肯默默受人污蔑。
  归有光初任吴兴县令、告谕大户之时,曾谓“幽有鬼神,明有国法”,殊不料鬼神、国法是管不了大户这些奸豪巨猾的。从这两封书简来看,归有光为民请命,好心不得好报,对于官场,似乎有些领悟了。“宦情甚薄”,殆非虚语。
  归有光这类文章写了不少。其为民请命,确实发自肺腑; 其反复辨诬,也慷慨动人。这类文章和《项脊轩志》诸篇相比,别是一种气派。其为文境界远远超出了家人父子、身边琐事之外。全面论人,不可不知。
  在明清两代散文家中,像归有光这流作者的专集,通读几部,这对于了解两代文章的概貌,也许是“不无小补”的。
  (选自《古典文学知识》)传统文化大课堂国学示范课经典细细品学做“解味人”——我这样教《促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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