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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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明月
  
  傀儡师说,如果你做出一轮明月,我就在明月下弹琴给你听。
  此时正值月上中天,明月的光辉如水银泄地,洒遍归梦廊的每一个角落,一寸一寸,花树摇曳的影子,都仿佛是银质,只要轻轻一叩,便声若琳琅。
  明月奴与傀儡师击掌为誓,掌声清脆,在很多年以后回响,漾出银月隐约的光芒。
  
  明月奴已经做过很多东西:让蝴蝶一头栽进水里香消玉殒的牡丹,馋嘴的猫为之守在鱼缸边上“喵呜”了三日三夜的鱼,最新做出来的大雁,招惹得一只活生生的雄雁为它殉了情,碰巧有书生路过,诗兴大发,脱口咏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明月奴兴冲冲拿去给傀儡师看。
  傀儡师照例坐在棋室里,棋盘上纵横的黑白棋子,温润如玉的色泽,傀儡师手拈一子凝目而视。
  她的脚步惊动他,黑子落地,轻微的“嗒”地一声,就仿佛很远的地方有水滴落下,沙漏里流逝细沙无数,残更欲断,时间过去一格。
  傀儡师推棋道:“我输了。”
  坐在他对面的人也颔首道:“我输了。”
  那是一个白衣少女,纯白色的容颜,眉目青青。她不笑,从来都不。她是一只傀儡,和司棋入画抱琴侍书一样没有灵魂的傀儡,但是傀儡师格外钟爱她。
  明月奴曾趁傀儡师不在的时候溜进棋室,问她:“你是谁?”
  木傀儡怔怔地看着她,反问:“你是谁?”
  明月奴皱眉:“你叫什么名字?”
  “……么名字?”木傀儡惆怅地看着她,眉目婉转间的清愁,如传说中傀儡师的琴声。但是明月奴已经明白过来,这是最低级的木傀儡,她不会说话,只能永远重复别人说的最后三个字。
  明月奴捉弄她:“我讨厌你!”
  木傀儡也回复她:“……讨厌你!”
  明月奴负手,目光停在凌乱的棋盘上,呆了许久,忽然听见木傀儡说:“……羡慕你。”一惊,而后知是自己方才失神时候喃喃自语:“我羡慕你。”——羡慕她什么?羡慕她没有自己的灵魂?明月奴嗤笑一声,笑自己荒唐。
  “生死相许?”傀儡师接过她手中的桃花笺,似笑非笑的神色。他的声音微微有点低,就仿佛淡灰色的风掠过耳际,极远,远在浮云之上,但细看时候,分明近在咫尺,只是隔了淡灰色一层模糊的影子。
  少女纯白的容颜机械地重复:“……死相许?”
  
  2 归梦廊
  
  明月奴在归梦廊已经三年。
  三年前她看到的傀儡师是什么样子,三年后仍是这个样子,俊美的少年,眼眸幽深,那样深那样黑的眼睛里,没有岁月的痕迹。怪不得天下人都说,永远不要去问傀儡师的年龄。
  明月奴是洛阳明家的人。
  洛阳明家世代以制傀儡为生。百年前轰动一时的傀儡大赛,各出绝招,最后公推洛阳明家家主技艺最高,这时候东方来了一个美人,躬身道:“我家主人说,阁下不过如此,如不服气,请去归梦廊。”
  当时气盛,便随那美人去了。归梦廊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但是明家家主自此拜在归梦廊主人名下,再没有回过洛阳。
  自此,天下除归梦廊主人之外,再无人敢自称傀儡师。
  也自此,洛阳明家每年都会派出最有天分的弟子去归梦廊学习,但是往往铩羽而归。
  归梦廊历代主人都脾气古怪,挑选弟子既不考验对原料好坏的识别,也不考察刀功,将明家弟子阻于门外的,有时候是一把琴,有时候是几颗棋子,又或者是一张书画,层出不穷的花样,明家每一代家主都头痛不已。
  说起来,明月奴是顶顶幸运的了。
  三年前她来归梦廊时候夏天已经结束了,满池零落的莲,傀儡师站在碧水池边,宽大衣袖纷飞,那样消瘦憔悴的一个背影,她几乎以为他会乘风而去。他说:“去,弹支曲子来听听。”
  自有抱琴领她去微语亭,亭中石桌,桌上古琴,圆首弧腰,通体髹紫漆,琴上弦如轻丝。
  明月奴幼时虽然学过弹琴,但是并不擅长。何止不擅长,简直是一塌糊涂,一曲《绿腰》弹得七零八落,满心惴惴,低头默坐,胸口仿佛压了巨大的石,沉得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等了多久,忽然一个声音问她:“你想留在这里吗?”
  明月奴冲口答道:“自然想。”
  “那么……你留下吧。”仿若叹息,在风里散去,明月奴抬头只看到一个背影,溶在淡灰色的风里,如果接近,应该是一种微凉的触感,像衣上透明的水印。
  傀儡师并不大管她,只吩咐刀奴教她练习刀功。房间里堆了白檀紫檀黑檀,影木红木胡桃木,甚至是沉香木,浓郁的香,掂在手里,沉沉如同岁月里的不可割舍。
  起初雕的是死物,一朵花,一片叶,花如怒放,叶若凋零;然后雕的是活物,乳虎啸林,百兽震惶,苍蝇飞过,嗡嗡不绝,又或者是聒噪的鹦哥,在回廊之下对着傀儡师做鬼脸。
  一年到头他也不会来见她几次,每每只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在淡灰色的风里,浅的眉目,仿佛只要信手一抹,就能抹去。
  而今他终于肯对她说:“如果你做出一轮明月,我就在明月下弹琴给你听。”袖中冷玉匕抵着肌肤,一时冷,一时暖,战栗如寒暑交加。
  是欢喜还是兴奋,连她自己也难以分辨。
  
  3听琴
  
  
  一个月三十日,阴晴圆缺,每一晚的月亮都不一样。
  明月奴昼伏夜出已经有些日子。
  手臂感知月亮的温度,眼睛察觉月亮的颜色,在树梢,在树叶,在晚香玉的花瓣上,时如织锦,时如碎银,月光收束在她的手中,如六弦琴的弦,只要她纤指一动,就是极美妙的乐声。
  三个月过去。
  她挑选木料,最轻的轻木到最重的沉香,最鲜明的白木到最暗淡的乌木;她挑选工具,大至钢斧,细到毫针,色色俱全;她挑选动手的时辰,月色将明,月色将暗,时辰是握在她手里的刀,分秒如刻,刀落如雨;她动手制作月亮的模子,或圆,或缺,或大,或小,或亮如珍珠,或暗如沉石。
  最后完工的那个晚上,她叩响棋室的门:“请师父赐曲。”
   “当”地巨响,仿佛有什么重重倒下去,一声惊呼——是傀儡师的声音,明月奴失色,动手去推门,门才一动,又被关紧,门内传来傀儡师的声音:“没事。”两个字,到底不比平日从容,是淡灰的底色里一点苍白。
  
  又等了许久,门“吱呀”开了。皓月当空,傀儡师面容里的苍白被漆黑的眉目衬得分外清晰,仍着白衣,而心口,一点鲜红的血渍,如同桃花盛开。
  明月奴骇然退了半步,傀儡师却抬头对她微笑。他原本就极少笑,这一笑,就宛如花之初放,满室灼灼,明月奴在恍惚中再退半步:那样的风华,她受不起。
  傀儡师仰头看了一眼月亮,道:“果然月色极好。”便往微语亭去,明月奴神思恍惚,竟然没有察觉他脚步蹒跚。
  一路走,那明月一路跟着,青溶溶亮晶晶,仿佛一只巨大的水晶球。传说西方的巫师能在水晶球里看到人的前世今生,却不知傀儡师这样的人物,要几生几世才能修成一个?
  傀儡师立于琴前,十指在琴弦上。
  轰然一声,就仿佛有飞瀑直流而下,有长风掠过层林,有万马奔袭草原,悲拓之音如秋风萧瑟,如冬雪严寒,无数的愤懑喷薄而出。
  明月奴侍立一侧,只觉心潮澎湃,血脉喷张,恨不得倚天出剑,让鲜血染红这样苍凉的一个世间。
  而那琴声忽又低下去,沉沉,如流水呜咽,呜咽中勃发的生机,水越发清澈了,明月如照,月光里浮上许多年华的影子,或欢喜,或悲哀,有少女孑然而立,白衣赤足,空寂的背影,寥落,沉淀在别人的目光里。
  那琴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如落花飘在水上,如情人呢喃在耳,如遥远的地方潮汐涨落,起起伏伏,渐行渐远,淡灰色的衣裳融进青溶溶的月光里,没有回头。
  明月奴醒来的时候睡在自己的房间里,阳光映着云锦如霞,刀奴躬身道:“主人说姑娘做得很好,从下个月开始,可以学习制作傀儡了。”
  制作傀儡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她以为自己会欢欣,但是并没有。她推开刀奴,匆匆到棋室外,傀儡师如往日一样,端坐于棋盘前,对手的位置上坐着容颜纯白的女子,仔细看,她的眼睛仿佛比平日更黑一些,黑得鬼影幢幢。
  她站在门槛上喊:“师父。”
  傀儡师拂乱棋盘:“我输了。”
  “我输了。”木傀儡乖巧地学舌。
  明月奴觉得木傀儡的声音寒如冰雪,落在地面上腾地起了一层白雾,轻轻巧巧,将自己和傀儡师划分两边,咫尺之间,她走不到他身边去,他也看不穿她的心思。她心里难过,从昨夜到今晨忍了许久的眼泪刷地落了下来。
  傀儡师瞅见她的眼泪,微带了三分诧异的神气,问:“明月,你怎么了?”
  
  4昌夜
  
  
  傀儡师答应教她制作傀儡,但是实际上每日里仍是在她房中堆满木料,极少来看她。明月奴只能远远见他坐在微语亭中,有时候身边跟着棋室的木傀儡——她什么时候开始被允许走出棋室的?
  明月奴隐约知道那一日自己为什么会在她的面前脱口说:“我羡慕你。”
  是的她羡慕她,羡慕一只傀儡,羡慕她能够日日伴在他的身边,看他笑时容颜,沉思时候皱起的眉,眼睛里回忆的颜色,沉睡时候宁静的面容,她多么幸运,而她自己不知道。
  这样荒诞的念想,可是到底忍不住,私下里问园中侍书:“为什么师父总将她留在身边?”
  侍书和所有园子里的木傀儡一样,生了异常美丽的容颜,举止有度,她回答:“主人的意思,我怎么能妄加揣测呢?”
  “可是她长得不及你美,也没有你这样善解人意,她永远只会跟在人的后面重复最后三个字,有什么值得师父另眼相看?”
  人会嫉妒,连像人的木傀儡也会。侍书那一刻的表情真是精彩纷呈,明月奴不得不惊叹傀儡师的技艺。
  过得几日便传来消息,侍书被傀儡师发配去看守火锻室。而司棋叩响她的门:“主人召见姑娘。”
  明月奴再一次触到冷玉匕冰凉的刃,刀光雪亮,映出她此刻的眼眸应该是什么颜色的呢?一步一步挨到棋室去,傀儡师背对着她,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联落子的声音,而她只能看到一个背影,沉的淡灰色,如风。
  木傀儡第七次越过他的肩头看她。
  傀儡师漫不经心地说:“如果要使手段,明月,你可以使得高明一点,我并不希望我名下有这样不争气的弟子。”平淡的口气,和每一次在园中相逢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明月奴低眉,应道:“是。”
  春天就这样过去了,然后是夏天,明月奴在檐下听一整晚一整晚的雨,雨声如琴——傀儡师已经很久没有弹过琴了。她的屋里堆满了木料,蒙了尘,她问自己,即便她的技艺和傀儡师一样出色,那又有什么用,他会多看她一眼吗?
  那只是一只傀儡,甚至比园中大多数傀儡的姿色要差得很远,可是他看她的时候,眸中温柔的影子,就好像那一晚的琴声,那样渺远,却又真切到触手可及的一个影子。明月奴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已经起了秋风,满池残荷,让她想起初见。
  若只如初见。
  所有心心念念的都不过是见他一眼,远远远远看他一眼,心里都会生出极大的满足——可是人终究是贪心的,连一只木傀儡都会贪心,何况是人。
  秋风过尽的时候傀儡师吩咐明月奴去长安送信。
  归梦廊中有的是木傀儡,这等粗活一向都不是明月奴做的事,但是既然傀儡师吩咐了,就不是她可以拒绝的。
  长安有长安的繁华,明月奴走在熙熙攘攘的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表情,或贪娈,或平静,或喜或嗔,或悲或怒,俗世里的喧扰,似是比归梦廊要多上千百倍,也比归梦廊要鲜活上千百倍。
  傀儡师的信送到平安里沈宅,开门的玄衣少年眉眼含笑:“是明月奴姑娘么?”
  少年叫昌夜。
  
  5 伤心
  
  昌夜的容貌并不算十分好看,但是笑的时候有三分像傀儡师,明月奴恍惚地想:一对眉极像。其实她并没有如何仔细看过傀儡师的眉眼,他像是淡灰色的风,来去都只一个意象,看不真切。
  明月奴送完信,便要回程,昌夜笑着问她:“从归梦廊到长安,姑娘走了几天?”
  “三天。”
  “先生给了姑娘多少时日?”
  “三个月。”
  昌夜便不说话,只笑吟吟看住她,眉目里越发的浓丽。明月奴却是明白过来,从归梦廊到长安,来回不过六日,而傀儡师给了整整三个月,是放逐,还是让她散心?明月奴仔细想要拼出傀儡师吩咐这个任务时候的表情,但是她拼不出来,是司棋转达了他的意思,他并没有见她。
  明月奴在沈府过完了整个冬天,冬日里燃了熊熊的火,火舌直舔到眉眼,赤红如血,令人生出洋洋的懒意。昌夜含笑和她说起长安城里新开的酒肆,酒肆里雪肤碧眼的胡姬,又有胡曲,胡旋舞,胡衣窄小,波斯来的富商手上戴满红的绿的宝石,其实最吝啬不过,长安城里都传开了,都叫波斯商人穷波斯,明月奴大笑不已。
  又带她到长安街头吃小食,上元节的油画明珠,人日的六一菜,二月十五涅磐兜,上巳吃的是手里行厨,林林种种,莫说归梦廊,就是洛阳也没有听过的花样。
  城中也有傀儡为戏,和波斯女的魔术混在一起,破绽百出。明月奴随手取一段长枝,冷玉匕三下两下,蜿蜒成蛇的模样,往台上一丢,蛇欢快地吐着信子,惊叫四起,昌夜忙拉着她在混乱中悄悄溜走,走出去很远,她还乐不可吱。
  但是昌夜止了脚步,他问她:“你为什么不快乐?”
  明月奴睁大眼睛看住他,他眼中的自己笑得满面绯红,可是他问她:“你为什么不快乐?”原来不快乐是这样明显的一件事,就算她堆了满脸的笑容,每一颗牙齿,每一根头发都笑得花枝乱颤,仍不能掩饰一个事实——她不快乐。
  归梦廊是那样冷寂的一个地方,可是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她在世俗的欢喜里,仍日日思念归梦廊的清冷?
  淡灰色的风,只是风,竟像是烙在心上一般,刻出深深的纹,风吹不去,刀割不去。可是他不肯多看她一眼,明月奴辛酸地想。偏过脸就看见昌夜的眼睛,温润如乌玉,那里面有她的影子,明眸善徕,哭时候的悲伤与笑时候的欢喜都这样的明晰。
  他像是傀儡师的影子,因为那样像的一对眉。
  明月奴叹息,喊:“昌夜。”
  少年半抬了眉毛看她,那样喜悦和温柔的神情,她握住他的手说:“你带我离开好不好?”
  企盼和希冀——离开,时日越久,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流水冲淡,只一个影子,和他重合,也许多年以后她会相信,她爱的,从来都是眼前这个笑容温柔的少年。
  昌夜微微一怔,似是不能明白她的意思,但是终究明白过来,他低头去,许久,应道:“好。”从唇齿之中挤出来,带了岁月绵长的叹息。
  私奔,就仿佛一脚踏空,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悬崖还是平地,不是不惶恐的,但是少女这样明朗的眼神,就仿佛春晨淡绿色的阳光,深山里才开冻的流水,将他的心润活了过来,只要她一个笑容,便是天涯海角的苦,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
  已经到最后一晚,明月奴独自坐于灯下,看灯花结了一朵,又谢一朵,匆匆弹指,几度花开花落,而那个杳远的男子,这会儿……他在做什么呢,是否仍坐于纯黑的棋室里,黑白棋子纷乱,陪伴他的,只有那个永远贞静的木傀儡?
  那样落寞的一个身影,明月奴的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她走之后,满园只剩下木傀儡,虽然他们和人一样姿容秀美,行动自如,会唱歌,会跳舞,会陪他下棋,可是不会像人一样,揣摩他的心思,成日里只想,他喜欢什么,什么才能让他笑。
  她走之后,偌大的归梦廊,会更空落许多吧;
  她走之后,他的目中,会更加惆怅和落寞吧。
  不愿去想,又做不到不想,整夜的辗转,天明时候,秀目通红,昌夜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明月奴说:“还有一轮明月……你能不能等我,回归梦廊取回我亲手制作的明月?”
  昌夜仍是温柔地看住她,那温柔里许多的悲哀,便是明月奴再粗疏些,也看得分明。她握他的手说:“我会回来,你等我。”
  昌夜只是点一点头,没有出声,也许有一些无可奈何的伤心。
  他最终也没有等到她回来。
  
  她牵挂的,又怎么会是一轮明月?
  当她踏入归梦廊,司棋已经带来傀儡师的口信:“他不会等你。”
  明月奴不信,可是傀儡师让她信了。
  长安郊外,她隐在树后,再一次看到昌夜,那个会温柔地对她笑的少年,会问她“为什么不快乐”的少年,接过傀儡师手上夜明珠,他说:“我会离开她。”
  但是他最终也没有能够离开她,因为傀儡师出手,鲜红的血从他苍白的颈上喷薄而出,艳若残阳。
  那样素白如玉的一双手,当刀握在他的手中,他是另外一个人。
  少年面上的血污仍是让她心悸,她听见自己大声质问:“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因为他让你伤心。”
  她盯住傀儡师,一字一句地说:“你错了,让我伤心的不是他。”
  那样狠那样烈的眼神,傀儡师转身,他的背后,是傀儡少女纯白色的容颜。
  
  6傀儡
  
  从那一日起,傀儡师开始教明月奴制作傀儡。
  “傀儡之术,史记始于周。《列子•汤问》上记载,周穆王时有巧匠偃师者,擅造假物倡。时至今日,傀儡之道千变万化,常见有木傀儡,水傀儡,肉傀儡,药发傀儡,市面所见傀儡戏者,以悬线傀儡为多,那是低等傀儡术,不必理会。木傀儡是木料所制,水傀儡是运水为力,肉傀儡和药发傀儡乃是以人的肉身为原料。当今之世,洛阳明家擅水傀儡,偃师门擅肉傀儡,而我归梦廊中,只制木傀儡。”
  傀儡师侃侃而言,光斑落在棋室里,飞快地移了过去,连血色都被雨水冲淡,变成梦里的一抹胭脂。
  时过半年,明月奴已经可以单独制作傀儡,再过得一年,春去秋来,冬日里茫茫的雪,没有月亮的晚上,明月奴刻完最后一笔,傀儡乖巧地替她吹熄了灯,忽然有极淡极淡的莲香弥漫,她睁大眼,看见进来的人。
  黑色斗篷将他的全身笼住,颀长的身影,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只是,他从来没有进过她的房间,当即怔住,空气里深色的涟漪沉默着一层一层扩散开来。
  许久,她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师父?”
  来人一松手,斗篷落下,里面仍然是着白衣。傀儡师静静地看着她,道:“有一年的这一天,你做了一轮明月。”
  “很多年了……师父还记得么。”
  傀儡师走到窗边,窗外没有月亮,雪地里蒙蒙的夜雾弥漫开来。这是一个罕见的月蚀之夜:“我曾答应你,如果你做出一轮明月,我就弹一曲给你听。”
  那个本来没有月亮的晚上,他在明月下弹琴给她听,她的眼泪溅在琴弦上,于是他犹豫很久,都没有下手。
  “师父已经弹过了。”很多年过去,即便再多一些年岁过去,她也会记得那一曲,那一夜,是最初的心动,最后的劫数,哪怕到后来的后来……血色浸染的岁月,褪成淡漠的胭脂色,留在她不能抗拒的记忆里。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弹过曲子,自……之后,听我弹过曲的,就只你一人,所以明月,我给你这个机会。”傀儡师转身来看她,沉的眼眸仿佛在笑。
  “什么机会?”
  “一个杀死我的机会。为昌夜报仇,或者为你自己报仇,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动手了。”他提起“昌夜”两个字,恍惚在唇角有倏忽绽放又倏忽凋零的花,但是话音落,满室罡气震荡,傀儡师出手,尖锐如刀。
  明月被逼到墙角,再无可退,傀儡师手中的刀已经到她心口的位置,而她的冷玉匕还在袖中。
  刀尖冰凉,仿佛能听见鲜血汩汩地流出来,顺着雪亮的刀尖落下去,一滴、两滴……就这样吧,死在他的手中,那么她死之后,是不是可以去见昌夜,告诉他,她已经尽力?
  念头一起,竟仿佛再一次看到少年温柔的眼眸,他不是她爱的人,可是到底给过她那样欢喜的记忆……她记忆里惟一的一点欢喜,竟然是他给予的么?明月奴闭了眼睛,低声道:“昌夜!”
  ——她只能念出昌夜的名字,因为除此之外,再无可念之人。
  两字脱口而出,心口压力顿减,傀儡师强大的罡风尽去,明月奴愕然睁开眼睛,傀儡的心口插着她的冷玉匕,寒的光芒,冷冷,冷冷。
  “为什么……”
  “因为我输了。”傀儡师微笑,这许多年来,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容上看到这样明朗的笑容,明朗……竟像是昌夜。
  他输了。明月奴看着自己的手:她亲手,将冷玉匕插在他的心口,插在她爱的那个男子的心口。
  我这算是……报了仇么?她轻声问自己。云端之上凝固着少年温柔的笑容,然后因着她的缘故,倒在血泊里,即便倒在血泊里,也仍是那样温柔的笑意,绽放在唇角,就仿佛傀儡师。
  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局……明月奴问傀儡师:“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你会不会,让我去长安?”
  “我……会。”傀儡师低声回答她。他抬头看见漆黑的天空里没有月亮,忽然怀念初见时候那个懵懂莽撞的女孩子,弹了一支乱七八糟的曲子,瑟瑟地坐在微语亭中,眼帘低垂,于是他只看到一绺不柔顺的发,从额角垂落,细软如钩。
  当初……当初也有一个少女,总也弹不好琴,每每弹坏了,就赖在他身上,说:“你来!”于是他练就那样举世无双的琴技,为她,一曲尽,满城惊,长安城里人人皆知,沈家公子琴技了得。
  后来……她死了,再不能听见他的琴声。
  他拜在归梦廊主人的名下,苦苦地求问,有没有办法让她活过来,如果不能,至少让她陪在他的身边,哪怕是一具躯壳。
  他得到的不止是一具躯壳。归梦廊主人将归梦廊最后的秘密告知他,从此,他就是归梦廊的主人,天下都要称一声“傀儡师”,他爱的人常伴在他的身侧,每到月蚀之夜,他用自己的鲜血留住她眼眸里的一抹灵气,终究留不住,她的魂。
  她只能以固定不变的表情在这里等候,永远重复他说的最后三个字。
  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他翻遍了历代归梦廊主人的遗物,终于让他找到一个法子——他需要的原料,是爱他的少女心口三滴热血。
  但是明月奴会为他欢喜费尽心机做一轮明月,但是明月奴听他弹过旧时的曲子,但是明月奴会那样悲哀地对他笑,那样明丽的一个少女,最后坐在归梦廊里,一刀一刀,将自己刻成他爱的模样。
  或者是他记忆中的女子。
  他记忆里的那个女子就在他的身边,不会哭,不会笑,不会生气,也不会嫉妒,她永远不会老去,也永远不会死去,在他有生之年,她都会在这里,空明澄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这样漫长的生命,厌倦的也许并不止是她。
  所以……他给明月奴这个机会,他得到解脱,或者她得到解脱。
  每个人都希望得到解脱,得到救赎。
  昌夜是明月奴的救赎,而明月奴是傀儡师命里最后的一线光,从极窄的缝隙里照进来,以为可以如月亮,照得满室通透,但是不能,终究不能。
  他终是没有机会告诉她,他就是在长安陪她坐在火炉边,陪她看傀儡戏,问她为什么不快乐的那个少年。
  昌夜,沈昌夜,那是他的名字。多年前的白衣少年,也曾在长安城里骑马倚斜桥,看满楼红袖招。
  死去的只是一个傀儡。
  可是他只道:“明月奴,从此,你就是归梦廊的主人,你要记着,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的真实名姓。”
  真实名姓是傀儡师最大的禁忌,它能破去傀儡师所有的法术。
  
  7 尾声
  
  总是下着雨,雨水冲淡血的痕迹,变成胭脂的颜色。
  新的傀儡师坐在永寂的棋室里,对面的少女有着纯白色的容颜,她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我恨你。
  少女认真地看住她,重复:我恨你。
  一轮明月照进来,满室熠熠生辉,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一个书生曾经写词说:问世间情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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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一个女子对我说,苏欣欣,我恨你,恨你从来不争,却没有人争得过你!    Chapter1    2001年9月11日,是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天,不是因为美国世贸大厦被炸,而是因为我初遇烟木。  我被林薇搀扶着从KTV走出来,踉踉跄跄,最后撞倒在一杵“电线杆”面前吐得昏天暗地。  直到后来抬起头,才发现那条电线杆原来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长得很高长相不俗的男孩子。我以为我醉得眼睛迷糊掉了,可是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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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没有人不会觉得,2008是个悲伤的年份。发生太多的事情,在你,我,或者我们身上。5.12,8级地震,6万遇难,30万受伤,数百万失所流离。我们突然发现,那些曾经那么简单到快被忽视的数字拼合,原来可以组合得这么触目惊心!  小小的我们,年轻生嫩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昨天还沉迷在日剧、指甲油、隔壁班男生的拥抱、百货公司里的某条新款裙子里的我们,忽然被迫要站到内心的边缘去直视“死亡”。  电视、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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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威威讲述校园情结,记录年少时内心流动的绵软浓情。  专属威威的一片小天地,让我们在痛惜流泪中体味成长的真谛,  感怀那段青春疯长岁月里的真挚情爱。  连尹小妹那个男人婆都恋爱了。跟着她的男朋友约会抛下我一个。你看我多可怜。我仰望天空,仰望到眼角酸涩。  夏子杨,我想你,好想你。    1    方言跟我在一起之后,才想起林曼的种种好。念念不忘的,像一跟刺,扎到我心里。而我,必须装作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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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伊迦罗,我不讨厌你,我没有办法讨厌你啊……所以我宁愿讨厌自己。用对你的拒绝来折磨这样的自己。  金色的阳光洒满宁静殷红的玫瑰园,花香伴着蝶舞,化作寸寸星辉萦绕在花朵上空。我自顾自地走着,忽然抬头看见正前方矗立着一个颀长纤美的影子,斑驳地投在地上,仿佛凝聚了整个盛夏所有灿烂夺目的光芒。  “姐姐。”伊迦罗慵懒地叫我,磁性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莫名地让人心跳漏过一拍。浅黄色的卷发松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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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 药    他总在深夜里熬药。  满满一大瓮的清水,放入干褐如树根的玄参,连翘是一种素黄色的花,怪模怪样的知母……最后加一味荷叶。新鲜的荷叶是浓郁的深碧色,脉络分明,到夏天过尽就凋成枯白,现在是冬天了,从密封的柜子里取出来,沙沙地响,像是藏了许多的蚕子。  荷叶是最后加的。  所有的药材都作一炉,色与味混了,熬出来的药汁里全然没有荷叶的清香,但是他说,加了和没加不一样,有心的人能够尝出来。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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