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作品小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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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日。
  清秀干净的少年微微昂头,眼神清澈,手里拿着彩色包装纸精心装饰好的礼物。屋子里晨光轻照,把礼物和他的脸都映出光亮。我伸手接过,打开看里面粉红色的手绢。
  他说,今年是第三年,明年我们就要上大学了,以前从没送过礼物,嗯,怎么说呢,谢谢您了。
  我微笑着调侃他,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能考上?说不定落榜了回来重读。
  他开玩笑地说,那也不错。
  我转过头看办公室外人来人往的楼道,拿起书本说该上课了,其实心里一阵发酸。
  还记得大学毕业那天,看着拿在手里不知沉重还是单薄的毕业证,我有点感伤地笑。当时是怎样地抗拒,下定决心不念教育系只想学钢琴演奏。一个女孩子做了钢琴家该是如何风光无限,我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了,现在只有从前看着就觉得可怕的厚眼镜。
  同学说戴上像学究,学生一定信服你。
  我有点想哭。
  那样的眼镜,我发誓以前真心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戴上。
  去面试那天,我一时发慌让学生自由讨论,结果提出的问题让我应接不暇,我把眼镜往上推,下意识吼他们,让他们安静。出乎意料,他们一下子再没半点声响。我想做和蔼老师的计划就此宣告失败,这一行果然不允许有梦想。
  
  正式上岗后我首先认识了班上最聪明和最麻烦的两个孩子。
  第一节语文课上,一个刚升高一的少年可以悠悠然背诵全篇《孔雀东南飞》,好几个我以为没人能答的难题,他干净利落地举手,解决得轻松自如。
  我问他名字,文文弱弱的他小声说“林风”,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中午我就遇到了做班主任以来的第一个难题:有个学生旷课一节,说是学校午饭太难吃,出去买快餐。我问他买快餐要用一节课那么长时间吗?他默然不语,眼神倔强。
  他叫纪浩。
  人声鼎沸的操场上似乎永远光彩流丽,孩子们奔跑喊叫,林风走在阳光尽处微闭着眼睛。
  老旧的教学楼遮挡住微微变凉的秋风,天空湛蓝,日光把微黄的树叶渲染得鲜艳如画,纪浩在一旁和几个高二男生大声谈笑,看他们渐渐走近,我很意外他能那么快交上不同年级的朋友。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略微抬高音阶,那种不加掩饰的年轻飞扬,毫不犹豫地划过操场和眼眶,于是一切都变亮。
  我从他们两个身边经过,纪浩挑衅地走到林风面前,伸手打掉他手里的书。我回头,林风站起来对眼前的人怒目而视,少年穿着单薄的白衬衫,生气的样子高傲又脆弱,说话声仿佛被秋风吹出凉意。
  树叶几乎落光,视线里是两个就要打起来的人,没有遮挡。我想走过去把他们劝开,一个穿得厚厚的女孩却迅速从身旁跑过,在他们俩中间大声喊:你们干脆连我一起打好了。
  他们俩同时回头,我看到他们眼睛里一晃而过的犹豫。
  然后两个人用尽全力瞪对方,林风的表情从未有过的凛冽,平时的温柔有礼全都不见,无奈身高的优势让纪浩显得略胜一筹。
  后来我继续留在几乎陌生的校园,北京的父母对我在小城市找工作万分头疼,起初是一天一个电话说不如回去找个人嫁了,后来一天变三天,三天变一周,直至一个月。我微笑,没有什么事情能不被时光冲洗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林风在那天之后的每节课上仍然悠悠念诵着别人读来很绕口的古文,把干涩的句子读得鲜活好听,我静静地听他吐字发声,夸他念出了韵律和感觉。他扯开不明显的笑,让我突然发现那暖意盎然的样子实在很好看。
  纪浩对我而言永远是解不出的数学题,明明是像大男孩般的没心机,说话几乎不经大脑,做出的事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他那天对着我喊,你干吗不给我处分?开除了我最好。
  我听了,只觉得这孩子太可爱,好像纯洁到不知世情的稀有生物。就在光线晦涩的办公室里微微偏过脸,对他说:“就冲你这句话,只要你不犯什么大事,你念到高三没问题。”他垂下头,好像我说了他听不懂的外国话。
  
  家长会那天,林风的父亲开着小城里没几个人买得起的豪华轿车到学校,得知儿子的优秀成绩,他嚣张刺眼地笑着,仿佛这只是理所当然。纪浩的父亲在家长会上也同样显眼,不仅因为他把三轮车推到学校门口,他还在所有人面前大声求我一定要教好他的儿子,又说,要不然你就把他开除让他能去打工,家里费了好大劲儿才凑齐学费的。
  我还认识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就是劝止林风和纪浩打架的那个女孩的妈妈,她要去武汉工作,女儿只能跟着她。忽然发现自己那么不称职,居然等学生来办转学时才知道她的名字,叫秦青青。
  我很多年以后都记得,她收拾书包离开的时候,突然很大声地哭了,一直哭到声音喑哑,教室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我听着她一下下啜泣,是怎样的忧伤掠过柔嫩温软的心脏,那些孩子们,是不是还无法想象?
  
  转眼过了一个学期。
  那两个少年成了我那段生命里最华丽的印象。
  批改作业时,我越来越习惯靠在阳光泛滥的窗台看楼下的操场。
  林风在浓密树冠下缓步走过,微微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炎夏日光盛放,画面里闪烁的光斑点点撒落,轻轻柔柔地雕塑着少年的轮廓,把他斜斜的身影拖出幽静的长度。
  纪浩沿着操场跑道慢慢走远,书包后面拖着篮球袋,里面是记录着男孩子的痴迷的泥土和汗水,他的脸上永远流溢出别人没有的神采飞扬。
  直到高二上学期林风在作业本角落写“青青”二字被我看到,我才发现,原来有一段可能迁徙很久的心情失去了方向。纪浩破天荒交上周记作业,里面写一个年老的商贩如何被人看不起,我能猜到谁是人物原形。
  因为这个问题学生开始奋发图强,同办公室的老师问我有何妙方,我摇头说他自己懂事了吧。下午找到纪浩说,你那篇周记我会好好收着不让别人看到。他弯下腰,对我深深鞠躬,年轻的脸上仿佛终于被刻画出感伤。
  高三教师节上午,林风的父亲气急败坏地找到我,说他儿子不肯考商科一定要学中文是如何大逆不道。我等他冷静些说,让孩子自己决定也很好。他瞪着我说没见过你这么当老师的。
  他刚走,林风就来把粉红色手帕送给我。我看着这个青涩的男孩子,这几年个头长得太快,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瘦弱,笑容却丝毫没变。他说他一定要学中文,因为我的课太精彩。
  我点头,他永远不知道我当时的笑不是赞许,而是恍若隔世。以前多么抗拒做教师,现在却把看着长大的孩子引领到这条路上。明明是违背了梦想,怎么却感到了一点点欣慰和骄傲?
  
  高三下学期。
  盛夏的第一场雨把空气中悬浮的温度骤然消散,和着难得的凉意,平时不太被注意到的林木香气全都升腾起来。
  我看见林风趴在练习册上几乎睡着,走过去用书本轻敲他的后背。
  他笑着看看我,没说什么,就坐直身体。
  放学后我留下他,他急着解释,我说想和你谈一下报志愿的事,年级组的老师都建议你考北京的大学,你不是想学中文吗?北京师范大学不错,但你父亲希望你学经济。
  他说我肯定报师范,眼神倔强。我凝望着那深黑色的眸子,纯粹干净得如同雨后的晴空。
  我没再说什么,和他一起沉默。
  我是在报志愿那天才知道纪浩想考财大,他告诉我想做一个商人赚很多钱。我微笑,问他赚很多钱之后要怎么过?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只想不再被人看不起。我急忙转过头,不让自己僵住的脸被他看到,因为他想要的肯定不是可怜。
  终于他们全都如愿。拍毕业照时,林风和纪浩分别坐在我左右,我看着两个孩子,知道从此他们将不再被认作小孩,可现实并非如此简单。
  我问林风,你觉得以后做编辑或者老师会失去什么?从没语塞过的他说不出话,纪浩也和他一样,一派懵懂。
  有人说栀子花总会开在离散时节,我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一片花瓣。校园里人去人来,好似流水,我很快要带着下一班学生走向高三。
  他们临走前,我说,林风纪浩你们俩以后过得好不好,能不能让我知道?
  两个男生第一次意见一致,说,我们也想,可是这应该不那么容易。
  我点头,是啊,你们终于长大了。
  
  四年之后,平时坐我对面的老师说明天要有新同事来。我端起以前最不喜欢的大玻璃杯喝茶。对面的人又说新同事叫林风,是你以前的学生。我放下杯子,心想原来会有这样一天。
  林风的第一节课由语文教研组的几个老师旁听,其中有我。他站在讲台前,宛如我的七年前。那么年轻的声音沉郁地说:“总有一天你们会离开我,到时候我不再知道你们过得好不好,如果说现在还没发现人生得到多少必然会失去多少,那就请好好听课,因为时光太宝贵,请赶紧全心沉醉,不要管其他,好不好?”
  他说完这番话,教研组长眉头微皱,过了几分钟就渐渐松开。
  这节课才能称得上他当年送我的两个字:精彩。
  从未有过的精彩。
  下课后我找到他,告诉他我的评价。他却说教得好意味着我已经学会了放弃梦想。
  我点头,又问他,那你为什么说那一番话?
  他的眼光忽然飘远,默然遥想,那是怎样的一季清澄明丽、令人神往的年少时光啊。
  过了几天,和他聊起纪浩,他说大四实习时纪浩就进了一家外企工作,升职很快,现在可能已经是经理了。停了几秒,他说纪浩过得并不好,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在那偌大的城市里,灯火永远没有最亮,摩天大楼上还有星月,如果不想被人看不起,恐怕要用一生和人赛跑,可谁又有无尽的心力和时间?
  他说话时神情落寞,他说自己聪明些,尽早逃开,不用活得那么苦,其实因为受不了没有梦。
  后来,我再也没听到他给学生讲那些生气盎然的话,一如再绚丽的盛夏也会离散。
  年少的话语是勾过的小指头,年少的眼神是夏日晴朗的天,年少的人是白衬衫里单薄的身形,年少的执着是紧握过的风筝线,再怎么挽留也会飞向蓝天大海,无际无边。
  那时的人背起梦想的行囊独自流浪,当初灿然的笑脸遗落在人海,无论怎样凝视也不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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