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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受。不是我的肉体，是心。這滋味，如针尖在心上一挑一挑，挑一下，揪一下疼。我坐在破得已经露出海绵的老式沙发上，老婆刘淑香站在我跟前，一个劲儿地活噘。
噘，在我们这地方代表骂。沂河中游这方的人对骂人不叫骂人，称作噘人。他们觉得“骂人”这个词太洋，用上“噘”字，比“骂人”的“骂”字劲更大，更能解气！
面对老婆的活噘，我拿摇控器的手，抖索，一个劲儿地调着电视频道。尽管没看老婆的脸，更没有看她嘴里排列不齐且有两处还已经有了“漏洞”的牙齿，但知道她是在咬着牙噘。你个不成料的孬窝里出来的，我一直提醒你，这样的巧食咱吃不得，可你非听你那个瞎爹骚娘的话不可，你还学着蛤蟆打哇哇地说这叫理财，你理了半年的财怎么来着，财没理来，自己的血汗钱不知飞到了你哪个瞎爹骚娘的手里！你齐嘴巴子还想吃磨眼里的粮食，跟着那些一肚子弯弯心眼子的人把财理了个两手空空，你没睁开你的那对狗眼好生看看，你那钱和人家的那钱是一个样的钱吗！人家那钱是动动心眼子就到了手的，你的钱是卖你这百十斤肉都不多了的老骨头，是滚肉蛋滚出来的！是连同我早起晚睡地馇豆沫菜一毛一毛地攒起来的，你的钱上面都是汗珠子！我扯着耳朵一遍遍告诉你，这年头像咱这样的人挣几个钱不容易，你可倒好，一下子都活瑟进去了，这回舒坦了是不？我看你是瞎了狗眼！
是的，我被骗了。钱投进去，连个水花也不见，本已刀尖子戳着一样难受，加上老婆不停地噘，让我不得安生！我使劲摁着遥控器换台，好用电视的音量抵消她的活噘。
哧啦，一道强烈的闪电。我知道后面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剧烈的炸雷。我想赶紧捂起耳朵。老婆一惊愕，唰地一伸手把遥控器从我手中夺出。夺遥控器，嘴也没有闲住，边夺边噘道，你个王八日的，还有闲情看电视，你别给我把电视一同祸害上！便把电视关上。
喀啦啦，炸雷响了，炸了一个天地震动！我感觉这个巨大的响雷就在我的头顶，整座楼似在剧烈地摇晃了。劝我投资理财的那几个人肯定害怕了，老天爷啊，要是把那些坑人虫害人精劈死多好！
老婆把遥控器往破沙发上一扔又开了腔。为了避开她毫无休止的尖声厉气，我起身，拖着小瘟鸡一样的“病身子”无精打采地进了卧室。我实在是太累了，我连跳井上吊的力气也已没了，一头攮在了床上。
老婆瞪着眼，怒气冲冲跟了进来，站在床边噘得更凶了。你个不担财的坑人鬼，我跟着你这多年过年一件新衣裳都舍不得添，好不容易攒了那么点钱，你就烧包的不行了，搞你娘的哪门子理财！你个穷鬼托生的，难道你真的连自己辛辛苦苦挣的干净的钱也担不得吗？怎么钱在你手里，人家就能轻易地让你送出去！
为了堵住噪音，我把床单一拉蒙在了头上。我的这一举动把她的火彻底激了起来，她上前用力把蒙在我头上的床单一扯，边扯边说，你还有心情睡觉，怪滋润来着，起来！她用力过大，我又紧攥着，就听哧啦一声，已经用了十几年的床单被宣告撕成两半截。接着，她一把把我从床上提了起来，咬着牙把我的胳膊拧的火辣辣地疼，我活了大半辈子，头发都花白了，居然挨噘被打，就动手与她纠缠在了一起。
毕竟我理亏，不想再动手，眼下只有一条路，走。这种噘，虐心呀，再这样与她眼瞪眼地熬下去，我非死了不可。杀了她的心都有。我起身，拿起门口那把旧伞，推门跑了出去。老婆仍然不依不饶，冲着我大声噘道，你个狗攮的，走了就能把钱走回来了！走吧，走了就别回这个家了，就死在外面！随后便是咣地一声门响。
瓢泼似的大雨又是急急地落下一阵子。我很伤感，这样的天，人们都是往家奔，都是回家，可我有家难待。然这大雨天，我上哪呢？
乌云裹着雨在翻卷，周边的闪一个连着一个闪个不停。雷推磨一般低沉的闷声不绝，乌云携着闪电和雷声又朝我头顶压了过来，暴雨到来也是眨眼的工夫。我迈着两条绑了沙袋一样沉重的腿朝前走着，感觉整个身子像一棵摇摇欲倒的无根小树，说不定刮阵风就把我刮倒了。
前面不远处是我所熟悉的小广场，我向小广场走去。突然间，一个很亮的闪，刺得我眼疼。紧接着的是一声响雷劈下来，差点落在我的头上。我的心脏顿时被炸声惊吓得跳得快了起来。我的心很慌。突然在想，老天爷要是直接把这个雷劈在我的身上，岂不一了百了？
雨水落在地上很快形成水流。我手中有伞，并没打开，我想让雨水淋淋。我的褂子很快就贴在皮肤上，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着，雨水像麻药一般，让我浑身有种麻麻的舒服。
广场不大，建成没几年，却是我经常过来的地方。靠南端的几处健身器材我很熟悉，平日锻炼的人很多，现在，无人问津倍受冷落地立在雨中，一种孤独感袭上我心头。
当初，这里不是广场，是一片小树林，它曾是我和老婆年轻时谈情说爱的地方。那时候的她，单纯开朗，天生的响嗓门，我经常提醒她，小声点，别让他人听见。她就像一棵刚长出叶子的含羞草，顺从听话。我从树上摘下小小的花，放在她的手里，把大一点的花朵插在她的头上。她看看手里的小花，看看我，然后幸福地揽着我的腰说，这个地方真好。再后来，我们时常领着孩子过来，在这里享受一家人的甜蜜。再后来，小树林没了，建了广场。孩子大了，生活的压力也大了，我们常常晚饭后，看人们集中在这儿放上音乐跳起广场舞，我们却没有心情跳。
广场的东北侧栽有两棵老柿子树，树上挂着扁扁的青柿子。青柿子藏在绿叶之中。柿树叶密，是躲雨的好去处。我抬头看看，感觉青柿子的涩，像是怕传染上苦涩的味儿，不如痛快地淋淋雨呢！
我转身，远远地，看见广场东边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是一个身穿粉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竟然也在雨中淋着。说不清为什么，我的脚走向那个方向。
整个广场，除了我和女孩，再无他人。女孩像雕像，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我冒雨来到广场，是身不由己，想象这女孩肯定也像我一样遇到了一时过不去的坎，或是缠心的事吧。
路上，一辆疾驰的面包车把凹洼里的水溅起来，像被狼撵着一样疾驶。
这个石凳我很熟悉，我曾和老婆坐过。我站在石凳十步开外的地方，呆呆地望着雨中女孩。 没用任何防雨工具的女孩浑身已经淋透，她的手里攥着手机。手机上套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她在打电话。
也许是好奇，我慢慢向前靠近，想听听电话内容。
女孩的口音是外地的。我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怜悯。她的声音并没有完全被淹在远处的雷声和近处的雨声里，偶尔起个高腔，不起高腔的时候听得断断续续。
猛然又是一个贼亮的闪电。女孩马上关掉手机。这时的她似乎查觉到我的存在，瞥我一眼，然后又看看天。女孩年轻白净，头上扎着一个长长的马尾，马尾处落着一只粉红色的发饰。
我听得出女孩是来见男朋友。男朋友却没有见她，她很沮丧，很懊恼。我这个年龄了，对于一个女孩恋爱之类的事情如果过多地好奇，会让人感觉不稳重不道德。在女孩看我的那一刹那，我把伸直了的耳朵拉回来，身子转过去，朝老柿子树走去。那地方建广场的时候并没有垫平，可能是施工的黑了心，把这个小小的工程弄得坑洼不平。人啊，我居然一时忘记了刚才在家被刀子攮着那样的难受，竟然悠闲自在地走过去，趟起水来。
喀啦啦，雷在头顶炸得要天崩地裂。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不怕天打雷的人问心无愧，我是被人坑了的人，不是骗人的人，我不怕天打雷！
我来回地在水洼里蹚着。这种蹚水的感觉真好。它让我似乎回到了儿时的那无忧无虑的快乐之中。只可惜水里没有鱼，要是有鱼可摸，那应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雨变得细了，雷变得稀了。我见那女孩站起身，又打起电话。我像被那电话的声音拽着一般，慢慢地蹚回来。
他们的这次通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她不再回避我的存在，一次次地对着手机喊道，昨天晚上没有雨，你为什么不见我……你老婆不让你出来，这样的理由我不听！还是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上次我来，你老婆怎么能让你出来？你就不能再骗你老婆一次，编个谎话出来吗？那次能撒谎，这次为什么就不能……我看出来了，你是想甩我……你上次到我那，我是请了假与你见面，还陪你一晚上……现在你说你老婆孩子重要，那我就不重要了？告诉你，现在，我已经从宾馆出来，走到了上次见面的那个小广场上。我让你过来，和我说几句话我就走。你别说雨下得大，你要是真有那个心，就是下刀子你也会来。我不怕雨大，你一个大男人就怕雨大？
电话那端的内容我是听不到的，但我看着女孩的表情。她听了什么后又突然大声发问，那你原先和我一次次说的你与老婆离婚，永远和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大骗子，现在我才看清楚了，鬼才相信你离婚！你不用敷衍，你要是不认真地对待我对你投入的感情，我就豁出去，向单位告发你，让你那顶小乌纱帽保不住！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女孩在听。激动情绪收敛了好多，竟然抽泣起来。她对着电话说道，你知道我多爱你吗，昨天晚上我想你想的一直在流泪，我在收藏里翻你的照片一遍又一遍。我盼着今天你见见我，你却……女孩说着，嘤嘤地哭了。
不知为什么，我也想哭。
人啊，就是怪，半小时前我还让老婆噘得想死的心都有，现在，竟然怜惜这个小女孩。当我绕到她对面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不是女孩，是女人。面对这样一个被男人伤害的女人，我竟然很想安慰她，甚至产生了把她揽在怀里的想法。
这个时候，作为男人，一个老男人，我为我有这个怪异想法而脸热。不过，我真的想把她劝回宾馆，安慰她，讲讲我的婚姻经验和体会，同时也说说我的苦楚。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一个糟老头子，绝对会让人觉得我居心叵测，那不是自找无趣和麻烦吗！
然而，不由自主，我走得离女孩更近了。她露在外面的小腿真白，刹那间，勾起了我骨子里的欲望虫。对了，那是我老婆的小腿，那是在我们恋爱时，也是个雨天，在树林的一块石头上，她把凉鞋脱了，拿脚在弄水。我看着她的白白双脚说，淑香，我想摸摸你的脚。她瞪大眼睛望着我喊，你有病啊，一雙脚有什么好摸的！我说，我没病，我是亲你，我看到你哪地方都好，你的这双脚很白，胖乎乎的，我想摸。她很生气地说，我喜欢很正常的男人，不喜欢有特殊癖好的。你要是有这癖好，咱就散完。我忙陪了笑脸，让她别生气，说是我稀罕你，才说出这样的话，绝没有摸脚吻脚癖好。
爱情呀，真的与婚姻不同啊！我被那个狗日的骗了钱，把财理得不见财的踪影，刘淑香逼死我的味都有。哎，哪还有甜蜜可言呢。
可我毕竟是个男人，是一个很俗气的男人。我无法避免想入非非，我真想用咸猪手上去摸摸女孩。突然，一个雷把我打醒，我仿佛看到了老婆那张脸。她肯定在念叨，雷雨这么大，他又死哪去了？她尽管噘得我“体无完肤”，但她还是在乎我的。话说回来，好不容易攒的几万块辛苦钱，让我打水漂一样打得不知去向，真不该啊！她，一个顾家的女人能不心疼吗？想想她跟我这么多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吃的不都是苦？她噘我噘的不对吗？这时，想她噘我的话，不再是从家出来时内心的翻江倒海，而是那话里的真切。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想着天上掉馅饼。怪不得她噘我，天上往下掉的是石头，单砸你这投巧的！放着人道你不走，非得跟着鬼过水！鼓捣什么不行，你把老本鼓捣没了！攒半辈子的血汗钱，打水漂一样没个回……
雨还在下，不过已经变得很小，天的东南角开始放晴。坐在石凳上的女孩不再抽泣。她低着头，两手抱着肩，她把整张脸埋得很深。我本想离开，可我担心她想不开，我怕她自杀。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安慰她，说，你这个孩子，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雨这么大，你坐这么久了，你应该回家了。
一直低垂着头的女孩端起脸来。她怔怔地看着我，没有敌视，没有防备，泪从眼里涌了出来。
需要我帮忙吗？我说。她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谢谢你，大叔。
我加了一句，你还很年轻。
她点点头。她起身离开坐了很久的石凳，拖着一身雨水和疲惫，向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想，我也该回家了。
〔责任编辑 宋长江〕
噘，在我们这地方代表骂。沂河中游这方的人对骂人不叫骂人，称作噘人。他们觉得“骂人”这个词太洋，用上“噘”字，比“骂人”的“骂”字劲更大，更能解气！
面对老婆的活噘，我拿摇控器的手，抖索，一个劲儿地调着电视频道。尽管没看老婆的脸，更没有看她嘴里排列不齐且有两处还已经有了“漏洞”的牙齿，但知道她是在咬着牙噘。你个不成料的孬窝里出来的，我一直提醒你，这样的巧食咱吃不得，可你非听你那个瞎爹骚娘的话不可，你还学着蛤蟆打哇哇地说这叫理财，你理了半年的财怎么来着，财没理来，自己的血汗钱不知飞到了你哪个瞎爹骚娘的手里！你齐嘴巴子还想吃磨眼里的粮食，跟着那些一肚子弯弯心眼子的人把财理了个两手空空，你没睁开你的那对狗眼好生看看，你那钱和人家的那钱是一个样的钱吗！人家那钱是动动心眼子就到了手的，你的钱是卖你这百十斤肉都不多了的老骨头，是滚肉蛋滚出来的！是连同我早起晚睡地馇豆沫菜一毛一毛地攒起来的，你的钱上面都是汗珠子！我扯着耳朵一遍遍告诉你，这年头像咱这样的人挣几个钱不容易，你可倒好，一下子都活瑟进去了，这回舒坦了是不？我看你是瞎了狗眼！
是的，我被骗了。钱投进去，连个水花也不见，本已刀尖子戳着一样难受，加上老婆不停地噘，让我不得安生！我使劲摁着遥控器换台，好用电视的音量抵消她的活噘。
哧啦，一道强烈的闪电。我知道后面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剧烈的炸雷。我想赶紧捂起耳朵。老婆一惊愕，唰地一伸手把遥控器从我手中夺出。夺遥控器，嘴也没有闲住，边夺边噘道，你个王八日的，还有闲情看电视，你别给我把电视一同祸害上！便把电视关上。
喀啦啦，炸雷响了，炸了一个天地震动！我感觉这个巨大的响雷就在我的头顶，整座楼似在剧烈地摇晃了。劝我投资理财的那几个人肯定害怕了，老天爷啊，要是把那些坑人虫害人精劈死多好！
老婆把遥控器往破沙发上一扔又开了腔。为了避开她毫无休止的尖声厉气，我起身，拖着小瘟鸡一样的“病身子”无精打采地进了卧室。我实在是太累了，我连跳井上吊的力气也已没了，一头攮在了床上。
老婆瞪着眼，怒气冲冲跟了进来，站在床边噘得更凶了。你个不担财的坑人鬼，我跟着你这多年过年一件新衣裳都舍不得添，好不容易攒了那么点钱，你就烧包的不行了，搞你娘的哪门子理财！你个穷鬼托生的，难道你真的连自己辛辛苦苦挣的干净的钱也担不得吗？怎么钱在你手里，人家就能轻易地让你送出去！
为了堵住噪音，我把床单一拉蒙在了头上。我的这一举动把她的火彻底激了起来，她上前用力把蒙在我头上的床单一扯，边扯边说，你还有心情睡觉，怪滋润来着，起来！她用力过大，我又紧攥着，就听哧啦一声，已经用了十几年的床单被宣告撕成两半截。接着，她一把把我从床上提了起来，咬着牙把我的胳膊拧的火辣辣地疼，我活了大半辈子，头发都花白了，居然挨噘被打，就动手与她纠缠在了一起。
毕竟我理亏，不想再动手，眼下只有一条路，走。这种噘，虐心呀，再这样与她眼瞪眼地熬下去，我非死了不可。杀了她的心都有。我起身，拿起门口那把旧伞，推门跑了出去。老婆仍然不依不饶，冲着我大声噘道，你个狗攮的，走了就能把钱走回来了！走吧，走了就别回这个家了，就死在外面！随后便是咣地一声门响。
瓢泼似的大雨又是急急地落下一阵子。我很伤感，这样的天，人们都是往家奔，都是回家，可我有家难待。然这大雨天，我上哪呢？
乌云裹着雨在翻卷，周边的闪一个连着一个闪个不停。雷推磨一般低沉的闷声不绝，乌云携着闪电和雷声又朝我头顶压了过来，暴雨到来也是眨眼的工夫。我迈着两条绑了沙袋一样沉重的腿朝前走着，感觉整个身子像一棵摇摇欲倒的无根小树，说不定刮阵风就把我刮倒了。
前面不远处是我所熟悉的小广场，我向小广场走去。突然间，一个很亮的闪，刺得我眼疼。紧接着的是一声响雷劈下来，差点落在我的头上。我的心脏顿时被炸声惊吓得跳得快了起来。我的心很慌。突然在想，老天爷要是直接把这个雷劈在我的身上，岂不一了百了？
雨水落在地上很快形成水流。我手中有伞，并没打开，我想让雨水淋淋。我的褂子很快就贴在皮肤上，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着，雨水像麻药一般，让我浑身有种麻麻的舒服。
广场不大，建成没几年，却是我经常过来的地方。靠南端的几处健身器材我很熟悉，平日锻炼的人很多，现在，无人问津倍受冷落地立在雨中，一种孤独感袭上我心头。
当初，这里不是广场，是一片小树林，它曾是我和老婆年轻时谈情说爱的地方。那时候的她，单纯开朗，天生的响嗓门，我经常提醒她，小声点，别让他人听见。她就像一棵刚长出叶子的含羞草，顺从听话。我从树上摘下小小的花，放在她的手里，把大一点的花朵插在她的头上。她看看手里的小花，看看我，然后幸福地揽着我的腰说，这个地方真好。再后来，我们时常领着孩子过来，在这里享受一家人的甜蜜。再后来，小树林没了，建了广场。孩子大了，生活的压力也大了，我们常常晚饭后，看人们集中在这儿放上音乐跳起广场舞，我们却没有心情跳。
广场的东北侧栽有两棵老柿子树，树上挂着扁扁的青柿子。青柿子藏在绿叶之中。柿树叶密，是躲雨的好去处。我抬头看看，感觉青柿子的涩，像是怕传染上苦涩的味儿，不如痛快地淋淋雨呢！
我转身，远远地，看见广场东边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人，是一个身穿粉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竟然也在雨中淋着。说不清为什么，我的脚走向那个方向。
整个广场，除了我和女孩，再无他人。女孩像雕像，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我冒雨来到广场，是身不由己，想象这女孩肯定也像我一样遇到了一时过不去的坎，或是缠心的事吧。
路上，一辆疾驰的面包车把凹洼里的水溅起来，像被狼撵着一样疾驶。
这个石凳我很熟悉，我曾和老婆坐过。我站在石凳十步开外的地方，呆呆地望着雨中女孩。 没用任何防雨工具的女孩浑身已经淋透，她的手里攥着手机。手机上套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她在打电话。
也许是好奇，我慢慢向前靠近，想听听电话内容。
女孩的口音是外地的。我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怜悯。她的声音并没有完全被淹在远处的雷声和近处的雨声里，偶尔起个高腔，不起高腔的时候听得断断续续。
猛然又是一个贼亮的闪电。女孩马上关掉手机。这时的她似乎查觉到我的存在，瞥我一眼，然后又看看天。女孩年轻白净，头上扎着一个长长的马尾，马尾处落着一只粉红色的发饰。
我听得出女孩是来见男朋友。男朋友却没有见她，她很沮丧，很懊恼。我这个年龄了，对于一个女孩恋爱之类的事情如果过多地好奇，会让人感觉不稳重不道德。在女孩看我的那一刹那，我把伸直了的耳朵拉回来，身子转过去，朝老柿子树走去。那地方建广场的时候并没有垫平，可能是施工的黑了心，把这个小小的工程弄得坑洼不平。人啊，我居然一时忘记了刚才在家被刀子攮着那样的难受，竟然悠闲自在地走过去，趟起水来。
喀啦啦，雷在头顶炸得要天崩地裂。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不怕天打雷的人问心无愧，我是被人坑了的人，不是骗人的人，我不怕天打雷！
我来回地在水洼里蹚着。这种蹚水的感觉真好。它让我似乎回到了儿时的那无忧无虑的快乐之中。只可惜水里没有鱼，要是有鱼可摸，那应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雨变得细了，雷变得稀了。我见那女孩站起身，又打起电话。我像被那电话的声音拽着一般，慢慢地蹚回来。
他们的这次通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她不再回避我的存在，一次次地对着手机喊道，昨天晚上没有雨，你为什么不见我……你老婆不让你出来，这样的理由我不听！还是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上次我来，你老婆怎么能让你出来？你就不能再骗你老婆一次，编个谎话出来吗？那次能撒谎，这次为什么就不能……我看出来了，你是想甩我……你上次到我那，我是请了假与你见面，还陪你一晚上……现在你说你老婆孩子重要，那我就不重要了？告诉你，现在，我已经从宾馆出来，走到了上次见面的那个小广场上。我让你过来，和我说几句话我就走。你别说雨下得大，你要是真有那个心，就是下刀子你也会来。我不怕雨大，你一个大男人就怕雨大？
电话那端的内容我是听不到的，但我看着女孩的表情。她听了什么后又突然大声发问，那你原先和我一次次说的你与老婆离婚，永远和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大骗子，现在我才看清楚了，鬼才相信你离婚！你不用敷衍，你要是不认真地对待我对你投入的感情，我就豁出去，向单位告发你，让你那顶小乌纱帽保不住！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女孩在听。激动情绪收敛了好多，竟然抽泣起来。她对着电话说道，你知道我多爱你吗，昨天晚上我想你想的一直在流泪，我在收藏里翻你的照片一遍又一遍。我盼着今天你见见我，你却……女孩说着，嘤嘤地哭了。
不知为什么，我也想哭。
人啊，就是怪，半小时前我还让老婆噘得想死的心都有，现在，竟然怜惜这个小女孩。当我绕到她对面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不是女孩，是女人。面对这样一个被男人伤害的女人，我竟然很想安慰她，甚至产生了把她揽在怀里的想法。
这个时候，作为男人，一个老男人，我为我有这个怪异想法而脸热。不过，我真的想把她劝回宾馆，安慰她，讲讲我的婚姻经验和体会，同时也说说我的苦楚。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一个糟老头子，绝对会让人觉得我居心叵测，那不是自找无趣和麻烦吗！
然而，不由自主，我走得离女孩更近了。她露在外面的小腿真白，刹那间，勾起了我骨子里的欲望虫。对了，那是我老婆的小腿，那是在我们恋爱时，也是个雨天，在树林的一块石头上，她把凉鞋脱了，拿脚在弄水。我看着她的白白双脚说，淑香，我想摸摸你的脚。她瞪大眼睛望着我喊，你有病啊，一雙脚有什么好摸的！我说，我没病，我是亲你，我看到你哪地方都好，你的这双脚很白，胖乎乎的，我想摸。她很生气地说，我喜欢很正常的男人，不喜欢有特殊癖好的。你要是有这癖好，咱就散完。我忙陪了笑脸，让她别生气，说是我稀罕你，才说出这样的话，绝没有摸脚吻脚癖好。
爱情呀，真的与婚姻不同啊！我被那个狗日的骗了钱，把财理得不见财的踪影，刘淑香逼死我的味都有。哎，哪还有甜蜜可言呢。
可我毕竟是个男人，是一个很俗气的男人。我无法避免想入非非，我真想用咸猪手上去摸摸女孩。突然，一个雷把我打醒，我仿佛看到了老婆那张脸。她肯定在念叨，雷雨这么大，他又死哪去了？她尽管噘得我“体无完肤”，但她还是在乎我的。话说回来，好不容易攒的几万块辛苦钱，让我打水漂一样打得不知去向，真不该啊！她，一个顾家的女人能不心疼吗？想想她跟我这么多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吃的不都是苦？她噘我噘的不对吗？这时，想她噘我的话，不再是从家出来时内心的翻江倒海，而是那话里的真切。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想着天上掉馅饼。怪不得她噘我，天上往下掉的是石头，单砸你这投巧的！放着人道你不走，非得跟着鬼过水！鼓捣什么不行，你把老本鼓捣没了！攒半辈子的血汗钱，打水漂一样没个回……
雨还在下，不过已经变得很小，天的东南角开始放晴。坐在石凳上的女孩不再抽泣。她低着头，两手抱着肩，她把整张脸埋得很深。我本想离开，可我担心她想不开，我怕她自杀。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安慰她，说，你这个孩子，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雨这么大，你坐这么久了，你应该回家了。
一直低垂着头的女孩端起脸来。她怔怔地看着我，没有敌视，没有防备，泪从眼里涌了出来。
需要我帮忙吗？我说。她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谢谢你，大叔。
我加了一句，你还很年轻。
她点点头。她起身离开坐了很久的石凳，拖着一身雨水和疲惫，向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想，我也该回家了。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