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视线中消逝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tcwf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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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过去了,唐富康还是杜伊心中的英雄吗?他如雷的鼾声,他很难看的睡相,嘴角淌着涎水,枕头都湿了。杜伊用面巾纸去擦,一股难闻的腐臭熏得她一阵阵恶心。杜伊的视线开始模糊……一段冰雕样的爱情就这样消逝不见了。
  本来杜伊可以直接到预订的旅馆里等待唐富康,机场那条车道车辆太多,她自从经历了那场车祸,过一条马路就像过一道深渊。但她还是去机场接机,堵车耽误了不少时间,车上还有别的乘客,为了让司机先送她,她多付了50元钱。一进机场,她看到迎客大厅的电子屏幕上显示了MU2807航班已到达。这么快?她有些不敢相信。按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可杜伊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失去了等待的机会。去年唐富康来,飞机晚点,当时离预定到达时间还有20分钟,杜伊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她坐下来用20分钟等待20年前的情人唐富康。她正好面对着迎客大厅连接行李提取厅的两个甬道口。前面拉起了拦截绳,楚河汉界地把接机的人和即将下机的人分隔开。当年她和富康之间也有一根绳子,一根无形的绳子把他们分隔开,这一隔就是20年。20年弹指一挥间,可这20分钟却好像比20年还要漫长。
  杜伊身后是迎客厅落地玻璃墙,高大的椰子树、多车道上熙熙攘攘的车与大片的绿化带一望无垠。杜伊身边坐着的一群人,像是一家子,他们叽叽喳喳说着话,不时爆出响亮的大笑。另一边的空位上来了个玩手机的年轻人,他坐下,把一块硬纸板搁在边上,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手机屏幕,硬纸板上用红笔写着“于燕卿”三个字,看来他要接的于燕卿这家伙与他未曾谋面。杜伊想,谁知道呢,20年的时光会不会把唐富康也变成陌生人呢?
  绳子后面的人忽然骚动起来,有航班到了,陆续有人从出口走出来。骚动的人群越积越多,后面的人踮着脚往人缝里张望,有个人把人名字牌举得高高的,忽然被撞倒坐在地上。很快,那些惊呼、招手、拥抱、流泪都作鸟兽散了。两个出口又静下了,杜伊的心却静不下来。20分钟已经过去了,“途中”一词依然坚挺地在大屏上闪烁,她知道飞机晚点了,一种带着甜蜜的焦虑在她的身体里冲撞着。“途中”这个词,从没给她这般意味。她想,若一个人永远在途中,那这个人必定是保持了简单的生活;若一个人的情感永远在途中,那必是现实无处安放他(她)的情感。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她心里一悸,一股悲凉涌了上来。而她的情感就一直在途中。
  20年前,杜伊在一个全国造船行业会议上与唐富康相识,唐富康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几乎眩晕。杜伊的单位红星造船厂是会议的东道主,杜伊是会务组人员,也是单位医务所护士。漂亮的杜伊成了注目中心,她刚生过孩子,正是女人最有风韵的时候。男人们每天蜂拥而来,有的一天来好几次,一会儿要一瓶眼药水,一会儿要一支碘酒棉签,每次来都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人看出这其中的猫腻,便告诉她,某某男家里很有錢,某某男神通广大,某某男父亲是副市长……也许他们都不知道她已经结婚生子了,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白白净净。虽说杜伊结了婚,但一颗心却没有安定下来,她的婚姻是无奈的,她的心多么地不甘呀。杜伊的青春是在文革末期和转型期度过的,如一场浑浑噩噩的梦,一梦醒来皆成定局。杜伊丈夫是个矮小丑陋的男人,那是80年代初,他是她原来轧钢厂厂长的小舅子,厂里的劳动模范。厂长严厉地说:这样思想好作风好的同志你不爱,那你爱谁?那时杜伊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心里有了恐惧,心想这么好的人我不爱,我真的思想有问题了吗?她还是临时工,正等着转正呢。母亲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妹妹,从生活层面来说,她也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唐富康的眼神让她触电,杜伊想不到富康这样的男人会向她投来爱情的橄榄枝,每个女孩子都会在内心为自己塑造一个理想的爱人,然后按着这个模子到现实里去套。杜伊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心目中的爱人,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可生活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现在,唐富康正符合她理想中的爱人,唐富康1米83的个子,天庭饱满,五官端正。刚满30岁已是一家造船厂的副厂长,所以她接受富康的目光时有些诚惶诚恐。唐富康主持大会声如洪钟,很有威慑力。杜伊的父亲去世前是地委副书记,父亲是在文革武斗的流弹下毙命的,从此家道中落。她认为男人就应该像她父亲那样身材高大,那样一言九鼎让人敬畏。杜伊忽然明白过来,她其实一直要找的就是一个像父亲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才能让她的家庭重整旗鼓。她吓了一跳,杜伊从这些思绪中惊醒过来。
  更重要的是唐富康喜欢她,否则再好的男人也是枉然。他们一见钟情,他那情意都在眼神里,虽然只是眉目传情,可那不是个感情放肆的年代,也只能眉目传情。气宇轩昂的唐富康站在台阶上看着她,她仰望一眼心便咚咚地跳,心想与这样的男人相爱,纵是赴汤蹈火也心甘吧?这样想着,脸上便泛起红晕,同时,她也是自惭形秽的,她觉得自己在他的目光下一寸寸地矮下去。遗憾的是,他们各自都已成家,再怎样的珠联璧合也只能是擦肩而过了,这让杜伊心痛。
  会议结束,杜伊混在送行的人群中与唐富康心照不宣地四目相对,那里面有千言万语。一声汽笛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长,拉长,直至他们在互相的视线中消逝。俗眼凡胎的杜伊哪知多年后他们还有戏,只以为是情断缘绝。说情也谈不上,他们只是眉目传情,他们最深的一次接触是在一家电器商店里,是唐富康让她带他去买录音机,他们并肩站在柜台前,肩臂无意中相触后又有意地靠在一起,这已让杜伊幸福得快要窒息。一回到会议下榻的宾馆大厅,唐富康就慌张地离开了杜伊。杜伊心想,这是个把自己地位看得很重的男人,像她的父亲,从某种意义上说地位也就是事业。送别唐富康回家的路上,杜伊感觉太阳一下子暗淡了,走上楼道时,她几乎瘫软,无力迈上一级级的台阶,还好楼道里无人。她终于知道了楼道的另一个意义,楼道不仅仅是上上下下。感谢无人的楼道,让离愁别恨已入膏肓的身体得以残喘,尽情地流一会儿泪。那一刻,楼道是她私密的出口。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的事情在红星造船厂传了一阵子,又很快寂灭了,因为说到底也没什么事。杜伊接到唐富康给她写的一封信,感谢杜伊带他去买录音机,言辞间也表达了他的爱慕。杜伊却很平静,她不想再要这种无望的折磨。后来就断了联系。8年后的一天,杜伊又忽然接到唐富康的电话,他去国外考察,回途要拐道来看她,那个时候唐富康已经是南江造船厂的厂长了。杜伊却没了往日的激情,她本不想见他,下午接到的电话,她说没空。唐富康电话里失望地说,噢,那没关系。可是杜伊又按捺不住,到了晚上九点,她还是去见了他。唐富康在宾馆里,还有他的部下,杜伊一来,他的那些部下就懂事地恭敬地回避了。这情景忽然又一次让她想起小时候,他们家里常有这样的人在父亲面前毕恭毕敬。可是后来,父亲走了,他们家这杯茶就被世道的风吹冷了。杜伊叹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   添了几绺白发的唐富康依然有着昔日的气韵,杜伊立即如回春的老树,重又长出了枝丫,他们相拥在一起。富康拍着她的肩背反复地说:“想不到我们会有缘分?想不到我们会有缘分!”但杜伊拒绝了富康进一步肌肤相亲的要求,口气坚定。8年了,她已经从对他的思念中挣脱出来,她害怕再受这样的苦。离别时她对富康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恨你!”惊愕在富康的脸上闪过,杜伊不明白的是他什么也没问,连好奇心也没有。说破了,唐富康对她没有她对唐富康那样深情。她恨唐富康让她苦苦地思念,她的恨如一条昼夜不息的河。8年里她有过一次一夜情,她这样做只是让他代替唐富康的疗伤。8年,漆黑无边;可他,却没有探照她内心的欲望。杜伊平静的表情下是一颗哭泣的心。
  当屏幕上“途中”被“已到达”代替,她的心变得狂喜。两处出口如同时光的沙漏,不知富康会从哪个沙漏里漏出,以怎样的形象漏出?她的视觉和听觉在鱼贯而来的人群中逡巡。她担忧20年的时光乱箭,让他们面目全非,难以相认?她几乎错认了一个同样高大的男人。她对着那人看了很久,见那人没有反应才作罢。
  过了一刻,那一刻真是漫长,她远远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朝她挥手,是唐富康,他隔着那么远就能认出她来?她的心跳得好快。近前,他呼唤她“伊儿”,幸福溢满他的脸,少了很多威严,添了很多慈祥。他握杜伊的手像被胶黏住了久久不放,虽没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却已是英雄和美人都老了。他们在电话里已经知道了各自的一些遭遇。
  “我做过心脏手术……”
  “我做过骨科手术……”
  还有各自婚姻的不幸。正是这样,他们有了希望,不像当年那样只能是擦肩而过。杜伊先是分居两年,离婚手续就轻而易举办下来。让她想不到的是,唐富康说他的妻子因患绝症两个月前刚过世,他说婚姻关系在他妻子患病前就已名存实亡。她听着就有些窃喜,想这是上帝的安排。随即,她便自责起来。更让杜伊惊愕的是富康说他这些年一直没有情人,他说杜伊是他的第二个女人,第一个女人当然是他的老婆。忽然觉得富康的感情过于单纯,让杜伊觉得缺少点什么,也有点不敢相信,尤其是他在厅级的任上干了多年,杜伊觉得这样的男人未免乏味了一点。在这个多情的年代,当官的有个情人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只要把住经济关不出事也就不会有大碍。或许是不敢相信,她很直率地把这想法告诉了唐富康,唐富康感叹着说,他接触的女人少,又几乎没遇到他喜欢的。杜伊说,不喜欢也可以在一起呀。唐富康说那多无聊。杜伊就想,这真是一个好男人,心里便欢喜。
  杜伊怎么也不能把面前的唐富康和当年威武英俊的唐富康相连,他是那样的陌生,侧面看他竟然有点像她原单位退休的老领导,那个温情却吝啬的老人。她觉得荒唐,时间竟然能把一个人蜕变成另一个人?杜伊曾在单位管过档案,翻开那些退休老人的档案,思维便被肢解,档案里他们年轻英俊的照片与现实中的垂垂老者,就像同时面对虫蛹与蝴蝶。杜伊在唐富康的怀里不停地自问:这是真的吗?不是在梦里吗?她不住地抬头望他,心想,难道这就是当年差点让我瘫软在楼道里的男人?可怎么不像呢?甚至正在发生的亦如梦,唐富康的喘息,也如风吹过远处的荒地,唐富康就像从《聊斋》里走出来的。杜伊想,他还回那里吗?我们可以执手偕老吗?他们在电话里已隐隐都有一种恨不得永远在一起的意思。于是,她冒出一个念头:若能嫁给他该多好呀!现在为什么不能呢?当然能。杜伊把他们之间重新组织家庭的愿望说了。唐富康叹口气说,还是等儿子结了婚吧,单位也正在体制改革,关系到他未来的去向。杜伊问唐富康要多久,唐富康说,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杜伊就不再说什么,但心里是亮堂的,因为有希望。
  这些年杜伊频换单位,唐富康说他几次来开会都没能找到她,而且杜伊早已不在造船行业。唐富康说找不到她的感觉好失望,好沮丧。杜伊心想,他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因为最后是她找到他的。其实杜伊早就找过唐富康,只是没很用心。她曾通过114找他单位,可那个单位已经不存在了,她没辙。这次是怎么找到了?这要得益于她遭遇的车祸,那一瞬间她觉得她的身子飘了起来,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在她的意识重新回到肉体时,一个意念闪过:谁是我今生最爱的男人?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意念。紧接着她就想到了唐富康,她忽然明白这深埋的情感,不思量,自难忘。她渴望见到唐富康的意愿忽然强烈起来。做完骨科手术出院的杜伊立刻在网上查询他的名字,可是她搜索出来的“富康”全是汽车,富康汽车之家、富康汽车论坛。她只好把完整的唐富康三个字打进去,几经辗转,终于把电话打进他的办公室。唐富康电话里问:“谁呀?”杜伊故作平静地说,你在沧海市还认识谁呀?唐富康沉默,杜伊能听到一朵雪花落下,又瞬间融化……当唐富康明白过来,便惊喜地、下意识地大吼一声,如炸雷,把她吓了一跳。据唐富康后来说,他那一声吼把身边的下属都吓跑了。接着,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一遍遍地叫着“伊儿、伊儿”。 杜伊的泪就下来了。那時杜伊就想,这个男人真是爱我的,她深信她的直觉像刀刃,能从男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切入,直至剖开男人心里的意识。以致唐富康说一句话,她就能明了他肚里的一万句。以致他们后来的争执总是这样的:
  “我没说!”
  “可我感觉到了!”
  “一句话你就抓着不放!”
  “一句话就能让世界暗下来!”
  这次唐富康没有告诉她航班代码,看时间段差不多,应该就是这班了。看接客的人不多,她顾不得到洗手间去补妆就抢占到围线前面。站了许久不见有乘客出现,她才去洗手间,手伸到感应水龙头下,再用浸湿的手拍打眼角处。她想40多岁的女人,这些敏感部位的皮肤需要常常补水。再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头发,其实不用整理,之前刚烫的发,镜子里的大波浪很让她满意,眉眼画得也自然,或许这与她原来接触太多精湛的航船模型有关系。黑色弹力低腰裤和缩腰蝙蝠衫,更强调了她腰胯的曲线,一条华丽的皮带点缀得恰到好处。女为悦己者容,所以她特地买了新装。杜伊有几家固定光顾的服装店,都有特色,像天仙一样美丽的姐妹俩开的服装店她最喜欢,就是太贵。她久久才敢买一件的。谁说女人老了美不美一个样?杜伊是那种对美极有悟性的女人,审美需要很高的智慧,杜伊把这样的智慧称为审美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审美商。满大街不会扮靓,穿戴不得体的女人比比皆是。   杜伊重新回到围线处,依然是最好的位置,第一排的正中。一会儿,陆续来接客的人就把她后面的空间填满了。唐富康出来了,可他却没有看见杜伊。他一路东张西望,杜伊知道他在搜寻她,可她正对着他,他却看不见。奇怪,她想他第一次来一下子就认出她来,而这次她的位置更显眼,她的装束也更醒目。她只得高喊他的名字,并向他挥舞手臂,可他还是看不见也听不见。杜伊想,他竟然认不出我了?杜伊想起自己常常对一些眼皮之下的东西视若无睹,那些被她漠视的东西大都是她生活中可有可无的,难道自己在唐富康眼里也是可有可无的吗?
  杜伊本想握一下唐富康的手,毕竟这次8个月没见面。可唐富康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走到前面,急急去赶出租车。杜伊从他的背影里读出了冷漠,他们并排坐到出租车里,这时,唐富康才侧过脸微笑了一下,眼里开始有了些意味和温暖。可杜伊却回不过神了,她甚至什么话也没说,两人就那么坐着,像一对多年的老夫妻。去年他来,一坐进出租车里就搂着她,他揽过来的手正好搭在她乳房的侧面,她明明地感觉到他的手传递出来的信息——小心翼翼的、惊喜的。那是一个刚刚得到宝物之人的感觉。
  依然是去年住过的那家旅馆,但房间更好些,更大些,落地窗外的海景更开阔,自然也更贵些。她选择临近沧海市的港泉市,就是为了避开熟人的眼目,况且这里环山抱海,环境优美,山的那面是正在开发的港口,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浴水而出,看不尽的繁华富丽。另一面尚未开垦的山地,稀疏的草木与顽石满含荒蛮的野趣与宁静。一座跨海大桥横贯两极,像是生生地把两个不同的人紧紧铐牢。杜伊撩开窗帘,“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句就钻进她的心里,不觉有些心醉神迷了。她对唐富康说:好美!我做梦都想与爱人住在海边的房子里……
  唐富康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她又念叨了一遍,快成祥林嫂了。唐富康还是漠然,他对美景和她都是漠然的,他甚至没好好地看过杜伊为他而容的新发型、新时装。杜伊想,他其实对于美的东西浑然不觉,珠玉在前而不识,金声玉振而不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他的心却板结着。
  唐富康低头拉开旅行袋说,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杜伊也在打开自己的旅行袋,听了他的话心里一悸,心想他终于舍得送我点值钱的东西了?心里荡起一股暖流。唐富康来之前电话里问她需要什么,她说什么也不需要。她心里想自己说的是真话吗?唐富康去年走的时候本来说要给她留一千元,作为她去看他的路费。可临走时他的口气变了,竟然问她要不要。她能说要吗?她送他到机场一路淌着泪,她的眼泪不为诀别,因为杜伊不能接受一个把钱看得很重,不舍得为她花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怎能重情?富康没有钱吗?他可能是难得的好官,可再廉政的清官,在那个位置上那么多年也是宽裕的。希腊船王奥纳西斯当年送给杰奎琳昂贵的礼物,可杰奎琳并不怎么领情,她说:奥纳西斯送了我昂贵的礼物不假,但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可富康对她端出的小菜是什么呢?第一次见面送她的礼物是几条丝巾,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小菜。杜伊很伤心,感觉唐富康不把她当回事。她从富康言谈中得知,他把钱都花在了儿子身上,还说到他为别人怎样慷慨解囊,虽不是一掷千金,但也出手大方。这就更让杜伊证实了自己的感觉。
  其实杜伊还真不是个贪婪的女人,但她渴望男人能为她花些钱,那是女人的幸福。在这点上她的性别意识极强。她单位里的琼总为男人花钱,却没有男人珍惜她,还总被男人们嘲笑。男人是奇怪的动物,他不会真心实意爱一个为他花钱的女人。杜伊也不是个奢侈的女人,吃饭是富康付的钱,她就尽力选择经济的饭店。后来杜伊挑明了她的不快,富康不住地赔不是,他们的关系才得以为续。年初,杜伊去看他,回程的机票和旅馆都是富康出,逛街时杜伊看好了一件衣服,460元,富康赶紧为她买下。还带她去玩了两个大景点,晚餐带她去旋转餐厅消费了300多元。让他花这么多钱,杜伊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夜里,他对她忽然变得很粗暴。他一进客房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下命令似的说:“过来!”他还把她弄疼了,她觉得自己很屈辱,像个性奴,他为她花了钱却让她找不到自尊。那天夜里她偷偷流泪,发誓再不花他的钱了。
  这次,杜伊想象不出富康给她带什么礼物,既然他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是讓她惊喜的。当富康掏出来的竟是两包榛子和一把普通折叠伞时,杜伊的心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她感到了侮辱,好像她是很容易欺骗的。杜伊想唐富康如果什么都不说,或者就说没给她带什么东西来,也就没事,因为杜伊觉得上次他已经花了他不少钱,不想再让他破费。反倒是她给他带来了一盒品级挺高的西洋参。本来是她买来准备给女儿上大学派用场的。虽不算太昂贵,却有点像《圣经》里那个穷寡妇在教堂捐献的小钱,那是寡妇赖以生存的钱。这些年杜伊单位不景气,又因为车祸和官司,虽不致贫困潦倒,也是囊中羞涩了。她开始节衣缩食,由奢入简,好在她并不感觉多难。
  唐富康很快从浴室出来,兴致勃勃地钻进被窝,见杜伊还坐在沙发上,就催促杜伊快点。杜伊磨蹭着,在浴室里慢慢淋浴,心里的灰霾也像水蒸气般扩散开来,她已经没有任何与富康欢愉的兴致。她自问,他千里迢迢地来,我这是怎么了?杜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而情绪却能控制她的一切,包括床上的活儿。她怏怏的,让富康大失所望。唐富康很快就发出如雷的鼾声,杜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上洗手间,发现富康的睡相很难看,嘴角淌着涎水,枕头都湿了。杜伊用面巾纸去擦,一股难闻的腐臭熏得她一阵阵恶心。她想,这就是20年前那个她心目中的英雄吗?
  第二天,他们在沙滩上漫步,海面起了薄暗的雾,栈桥的桥墩半隐在湛蓝的海水里,像一幅朦胧的油画。杜伊受了这美景的鼓舞,在栈道上她挽起富康的手臂,惹来路人侧目。幸福感又回到了杜伊心里,就想若是倒回20年前,他们算得上金童玉女了。这么想着她就原谅了唐富康所带给她的许多不快,心里又冒出了那个念头:若能嫁给他该多好呀!杜伊在美景地最容易想到爱情,她最怕的是一个人逛美景,那会让她觉得孤独,也就大煞风景。可是,唐富康一双眼睛看着沙滩,忽然脱口而出:“要是有个小孩在身边就好了!”杜伊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她想起去年她去他那儿,在景点地他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正好有一个老头带着小孙子从他们身边走过。现在沙滩上没有小孩,可见小孩已在他心里扎根了。她想唐富康已经爷爷化了,已经不适合谈情说爱了。而爷爷和祖父是不一样的,杜伊曾经非常喜欢那些爱孩子的男人,因为她的丈夫是个不关心孩子的人,直到现在女儿上了大学还在抱怨她的父亲。可此刻,她终于明白了,男人应随时调整自己与孩子的距离。杜伊无法想象一个抱着孙子的爷爷与女人谈情说爱,当他说“亲爱的”的时候,在他怀里的孙子会不会忽然哭起来?算了,富康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对我说“亲爱的”。 “亲爱的”这三个字多么美好呀,它能让女人的心里开出花来。杜伊这么想着就问:“你爱我吗,富康?”   “那还用说吗?不爱你我跑来找你干吗?”唐富康说他只要有钱就会来看她,说他就是这样实实在在。唐富康所谓的实在反而让杜伊感到不实在,没有安稳感。只要有钱,这听起来让人感觉多半时间他是没钱的,他连来看她的钱都没把握?杜伊的心里刮过一丝寒风。再说了,一个爷爷永远不会有钱的,因为他的钱都会花在儿子、孙子身上,再多的钱也是无底洞。为什么他总是给她无望的等待?他说他这辈子就喜欢她这一个女人,可这一个女人只是地下的一粒沙子,而他的儿子和未来的孙子都是天上的太阳。景色依然如画,杜伊已无心欣赏了。
  从海边回来,唐富康说要去买夹克,于是他们去了最繁华的海南路。想不到男人的衣服也这么难买,也是因为富康高大,尤其是他腆着个腐败肚。杜伊现在已经不爱官了,她觉得男人当官到了40岁,没几个能逃脱一副污泥浊水的形象。先前的崇拜竟成了鄙夷。来回走了几家总算买了一件粗条绒夹克。杜伊问营业员多少钱,富康在旁边说,多少钱都没关系!本来杜伊是要为富康付钱的,即使他们缘分走到尽头,也应留下纪念品。可听富康这么说,她就改变了主意,心想富康为自己买东西不惜代价,相比之下对她却是吝啬的。这期间他们经过的女装店大大多于男装店,杜伊也看上了一件墨绿色的毛衣。欲望是从眼睛到心里的,一个女人想捂紧自己的钱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逛商店。本来,杜伊今年购置服装的钱大大超支了,再说,她也不想再在富康面前买衣服了,免得让他觉得自己想花他的钱。可欲望是难以抑制的,她终于还是掏钱买了下来。他没有要为她付钱的意思,还说:“你看你陪我多有福气,自己也有了喜欢的衣服不是?”那先前的阴影又在杜伊的心里加重了,杜伊想,自己怎么就这般的小肚鸡肠,到老了忽然计较起男人的钱袋来?真是晚节不保。可她计较的果真是钱吗?她心情沮丧地想着。
  吃完晚饭富康就要回旅馆看电视,好几个月才见一次面,只有三个晚上,富康都雷打不动地看他的电视连续剧,把个冷漠的背影丢给她。落地窗外的夜景真美,密集的灯光环绕着大海,像神话里的水晶宫。杜伊多想和他对着美景叙叙旧呀。
  饭馆与旅馆隔着一座天桥,富康甩着手走在前面,杜伊背着挎包,提着手袋跟在后面。杜伊心想,富康实在不关心别人,吃饭时他从来只拿他一个人的筷子,好像杜伊是空气。想到这里杜伊便气急败坏地说:“你就不能帮我拎一个包吗?”富康愣了一下,伸出手去接她的包。杜伊生气地甩开了他的手。唐富康说:“我没这习惯,我出门都是手下给我拎包。”杜伊听了更是火冒三丈:“我不是给你拎包的部下,我是你的女人!”杜伊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她想去年在机场,富康怎么就有习惯帮她拎包?富康也火了:“不给你拎包又怎的?那包千斤重吗?”路上的人都看着他们。
  电视剧还未开始,正在播新闻,一个贪官和他的情人站在审判席上。杜伊就赌气地说,我真羡慕这个女人,即使站在审判席上也值,因为男人肯为她付出……
  唐富康说,男人落难,这些女人都跑了,到监狱里去探望的还是老婆。
  杜伊说,我究竟是你的情人还是你的老婆?唐富康没有回答,杜伊又说,看来我什么都不是,我真恨我自己,我就是个下贱的女人!
  够了!什么下贱的女人!你在我面前多清高!
  杜伊心里一凛:“你也认为我清高?”
  “啊哈,说明有人跟我的看法一样,对吧?不是一家之言吧?”唐富康为自己的明鉴很得意。
  杜伊想起单位里那个老姑娘,因为性情古怪没人理睬她,只有杜伊待她好。可有一天,那老姑娘带着敌意对她说:“杜伊你好清高呀,你神气个啥?”杜伊后来下岗,也是缘于他人的谗言,那是个很少接触的男人,杜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她。那时她已经走投无路了,那男人依然得意洋洋地说:“杜伊,到现在你还那么神气呀!”杜伊很吃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给人这样的印象,即使在她最低落的时候,人家也以为她清高着。可是,唐富康怎么可以和别人一样不懂她呢?她爱他,都低到尘埃里了。她想她该跟他分手了。于是,她哭了。
  见杜伊哭,富康更生气了:“你烦不烦?你回去好了!我明天自己上飞机!”
  走就走!杜伊说着就去拎包,还把富康给她的雨伞和榛子甩到床上。唐富康拦着她说:哎哟,个性咋这么强呀!我给你下跪行不行?
  谁要你下跪?你以为你的膝盖多高贵?别拦着我!
  杜伊站在天桥上,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从她身子下过,感觉头有些浮浮的,她想抓住栏杆,栏杆很脏。下了天桥,她踯躅到一条巷子里,那里有家小酒馆,她想把自己灌醉。她从来没有喝醉过,她想让自己醉一次。小酒馆里生意冷淡,没有顾客,老板娘正跷着脚看电视。杜伊看看那些菜肴,一点胃口也没有,又不能空腹喝酒,只好点了一盘花生米和一瓶啤酒。杜伊喝得急,一杯啤酒很快下肚了。据说喝得快容易醉,她又叫了一瓶啤酒,反正这里没人认识她,她就那么拿着瓶子喝,没有用杯子。她吃一口花生米喝一口酒,酒瓶放回桌上的声音很响,一蹾一蹾的好像很有底气,像财大气粗的地主老财拼酒时的声音。再看看面前只有一盘花生米,觉得自己很搞笑。手机响了,是唐富康。里面还有两个未接电话,也是他的,刚才走路上没听见。她不接,就那么响着,音乐蛮好听。她又叫了一瓶,她不知道自己酒量这么好,上了两趟洗手间,肚子喝不下去了,头脑还清醒着,这叫怎么回事?手机响得她开始心烦,每15分钟响一次。
  她离开小酒馆,漫无目的她踯躅。南方城市都是不夜城,12月的晚上11点,依然人声鼎沸。杜伊一路走一路想,自己究竟哪里出错了?为什么总拿钱来衡量爱?爱情这么神圣的东西可以用钱来衡量吗?杜伊曾经跟丈夫之间像仇人,她反而不看重钱。她想,只要有一个安身的地方,她就净身出户,她想,她绝不会像有的女人那样,离婚之前就有计划、有预谋地抢占钱财。
  杜伊也曾有过一次一夜情的经历,现在想来很让她难为情。弄不清当初的动机是什么。那天,只觉心煩意乱,想对着一个男人哭的欲望如决堤的河。她在MSN上一口气加了10个人,她把自己交给赌注,她对自己说:我要对第一个和我语音的男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杜伊一连问了几个人,有的要出去,有的没耳麦。半个小时过去了,终于有个人打开了语音键,她哭了……那男人要求跟她见上一面,那男人说,你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杜伊说,这样想你就会失望。见面时那男人惊呆了,他说,杜伊比他想象的还漂亮。那男人开了房间,她就跟他上了床。就这么简单,她从没有想过从那男人那里得到什么,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一夜情反倒更远离了铜臭味,难道一夜情反倒比爱情更纯洁?为什么偏偏跟心爱的人计较呢?可这世上岂有赤裸裸的爱情?假如一个人口口声声说爱你,路上却不舍得为你买一瓶水喝,那算爱吗?爱需要付出。杜伊女友夏诺的情人给夏诺买了一辆汽车,夏诺就自豪地说:这世上一切都要花钱的,包括高尚的爱情。如果你有姿色,足够可爱,男人就愿意承担恋爱的一切费用,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消费。杜伊想,爱是有条件的,那么我在唐富康的眼里一定是不堪的了。杜伊想起那张她在一个景点拍的一次性照片,唐富康说那张照片比她真人好看多了。可所有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惊异地问她怎么没拍好,还有的以为是她姐姐呢。她想,富康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可她却不是他眼里的美人,自己竟然还想跟他结婚,真是自取其辱。可他为什么还来找我呢?她曾问过富康为什么爱她?他不耐烦地回答过:“缘分么!”起风了,杜伊的头有些晕了。哦,这啤酒也有后劲。她的脑袋晕乎了,她的问题反而清晰了,缘分是什么?那不就是命中该有的吗?唐富康曾说过缘分很奇怪,说他一个朋友的老婆很漂亮,他朋友却在外面找了个很丑的情人。杜伊想,一个把一切归于缘分的人,更多的是随波逐流,即使离开他,他也不会悲伤吧?他会认为这是缘尽了,自然而然。
  她一定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个看上去刚参加工作不久的白领男孩与她擦肩而过,看了她一眼,又折回问她:“你怎么啦?你没事吧?”杜伊一个愣怔,说:“没事,喝了点酒,没事!”男孩又问需不需要送她回家?她说不需要。走着走着内急了,杜伊就拐进一家计生培训中心招待所,从洗手间出来,她看了那里的住宿很便宜,还有组团旅游项目。她就向服务员要了名片,出来时她想,还有意义吗?他们已经走到头了。一路上手机仍响个不停,都是富康打来的。她忽然感觉头疼欲裂,只好回到旅馆。富康不在,她让服务员开了房门,没有房卡,里面漆黑一片。
  唐富康发来信息,手机闪烁让房间有了光,富康说他到海边找她。杜伊冷笑:他是害怕我发生意外会影响他的生活和工作吧?杜伊想,她该离开了,就回了信息:“我先回家了,这样对我们都好,祝你明天旅途愉快!”杜伊就着手机的微光收拾好她的东西,当杜伊拎着袋子下楼来,她看见了走来的富康,她躲进门卫室,里面没有人,那个总在那里翻报纸的老头不知去哪里了。桌上胡乱摊着几张报纸,杜伊装着看报纸的样子,用一张报纸遮住自己,视线旁逸而出,唐富康走得很快,脸上却是平静的。在杜伊开始模糊的视线中,唐富康先是正面,再侧面,最后是背影,直至消失。她感觉就像用心雕刻了许久的一座冰雕,在阳光的暴戾下,融化得无影无踪。
  作者简介
  于燕青,女,执业药师。已在《大家》《北京文学》《散文》《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都市生活》《青年文学》《作品》《福建文学》《文学界》《西湖》《山花》《雨花》《诗刊》《诗选刊》《阳光》《广州文艺》《山东文学》《特区文学》《山西文学》《延河》《西北军事文学》等刊发表散文。被多种选刊转载,录入多种选本。这是在核心期刊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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