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叶新:“这是我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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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敢说这是我的使命,我只能说这是我的责任。”沙叶新真诚地说,“我没有别的本事,一辈子都在拿笔,一辈子都在思考。用戏剧的方式把真相留下来,告诉青年一代,这是我的责任。”
  作为当代著名作家,改革开放之初沙叶新创作的话剧《假如我是真的》曾引起社会轰动,也引起中央高层的关注。北京专门组织座谈会,讨论这部话剧,时任中宣部长胡耀邦亲自参加。
  30多年以后,已经75岁的沙叶新在他的书房“善作剧楼”里回首如烟往事,仍然颇多感慨,“我写的是体制层面的问题,可是体制问题到底怎么回事,当时我也是不清楚的,只是先把问题摆出来。”
  沙叶新回忆说,“文革”期间他写过很“左”的戏,“当时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还有受器重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的文艺思想还是非常愚昧的。”
  直到1971年“林彪事件”之后,沙叶新才逐渐清醒起来。特别是“四人帮”倒台之后,“我开始按照自己的主张去创作,不再做权力的应声虫。我写的第一部戏《陈毅市长》和第二部戏《假如我是真的》,都是用剧作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观点。”沙叶新如是说。
  因为话剧更能反映现实和突出现实,上世纪80年代沙叶新创作的每一部作品几乎都引起社会关注。但是在他看来,那个时代话剧的成就并不高。“只有剧作家有了真正的创作自由、不为权力写作之后,才有可能出现比较好的作品。直到今天,中国的话剧高峰还没到来呢。”
  “不为权力写作”是沙叶新的名言。他至今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不但写剧本小说,而且写杂文,直面社会现实,抨击丑恶现象,“我现在写作是从我的职业出发,只对我自己负责”。
  “作家最重要的素质就是独立的品格,自由之精神。假如我认定了知识分子的责任,我就应该勇敢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沙叶新说。

《假如我是真的》风波


  《财经》:“文革”结束以后,中国社会涌现了一批有影响力的话剧作品,其中您创作的《假如我是真的》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
  沙叶新:作为一个剧作家,我真正的创作是从“文革”以后开始的。我最早写出来的是话剧《陈毅市长》。因为两位院长对作品的艺术形式有争论,所以先搁在那儿了,然后就写了话剧《假如我是真的》。有不了解内情的人就说,沙叶新先写了一个揭露的戏,然后又写正面的戏。其实不是这样。
  为什么要写《假如我是真的》呢?这是一个发生在上海的真实案子:一个小青年冒充将军的儿子,招摇撞骗,竟然成功地骗了许多人。我看了材料之后,觉得很有戏剧性,就想写。那时候我有自己的选择权了。当时上海有十个剧团,大家都要写。我不喜欢凑热闹,你们都写,我就不写了。后来上面指示统统不让写,大家都不写了。既然你不写,我写。我就躲到无锡闭门创作。最近无锡方面还采访我,让我谈与无锡的缘分,其实就是如何创作这个剧本。因为许多戏剧理论著作里都对《假如我是真的》评价很高,无锡把它作为一个文化事件。
  《财经》:《假如我是真的》是一个揭露社会阴暗面的话剧,上世纪50年代老舍先生也写过一个类似的话剧《西望长安》。
  沙叶新:《假如我是真的》和《西望长安》不一样,《西望长安》的主角伪造将军身份,一些人以为他是一个社会地位很高的人而受骗。《假如我是真的》揭露的是“高干子弟”掌握特权,可以办到常人办不到的事情,人们出于私利而相信骗子。这和上世纪50年代不一样,也更有实际的意义。
  《财经》:仔细比较,《西望长安》仍然是歌颂性的,最后有一个大光明的尾巴;《假如我是真的》则富于社会批判性,它并不是当时流行的控诉“文革”的作品,而是直指社会阴暗面,第一个提出干部队伍中的“特权”问题。那个冒充“高干子弟”的骗子在被告席上说:“我错就错在我是个假的,假如我是真的,我真的是张老或者其他首长的儿子,那我所做的一切就将会是完全合法的。”这段话放在今天,也耐人寻味,因为骗子所提出的质问并不过时。
  沙叶新:这个剧本最早名字是《骗子》,根据黄佐临的建议,改成了《假如我是真的》。我写的是体制层面的问题,可是体制问题到底怎么回事,当时我也是不清楚的,只是先把问题摆出来:假如这个戏里的骗子真的是干部子弟呢?这就会引人深思:中国到底怎么了?这样一说就很敏感。所以《假如我是真的》在当年引起了一场风波。
  全国各地都演了这个戏,可以说轰动一时,几乎很少有城市不演。当时观点分裂,每个剧场演《假如我是真的》的时候,干部都坐在前排,纹丝不动,后面群众拼命鼓掌。一些电影制片厂要求拍摄电影。后来宣传部门突然改变了态度,说这个戏不能演,各地的排演计划全部搁浅。
  黄佐临先生去北京参加第四次文代会,回来告诉我说,这个戏政治局讨论过,争议很大,政治局决定暂时不演。中宣部部长胡耀邦同志还打过招呼:《假如我是真的》的作者很有才华,这个戏不是毒草,文代会讨论的是文艺的大方向,不就具体作品表态。来年年初,中国剧协要开一个两三百人的座谈会,专门讨论《假如我是真的》。
  《财经》:据说这个剧本惊动了邓小平,是他让胡耀邦亲自主持这个座谈会。座谈会上争论很激烈。作为剧作者,您参加座谈会了吗?
  沙叶新:我参加了,座谈会是在京西宾馆召开的,会上不同观点针锋相对,贺敬之来劝我,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说,我好好地写我的剧本,我紧张什么!
  胡耀邦作总结发言时,对我极为爱护。他首先鼓励说,沙叶新是有才华的,是当代的曹禺,当代的莎士比亚,当代的什么。这是他的原话。耀邦同志是搞宣传的,说话比较“夸张”,我当然知道自己差远了。最后,他希望这个戏能够改一改再上演。他说,“我这不是命令,命令是要执行的。我说的只是个人意见,个人意见还可以讨论,你们可以有不同的建议。”我不服,坚决不让改。黄佐临这样的大导演都不改我的剧本,他还对别的导演说,你们不要改沙叶新的剧本,他对每个戏都是一往情深、一丝不苟的。
  不改就不改吧,我还写了文章。因为耀邦同志说可以有不同的意见,我说我执行胡耀邦的指示,有不同的意见当然可以写了。这个文章的题目很糟糕,叫《扯“淡”》,在很权威的《文艺报》发表了,“淡”是打了引号的。我说,你这个会一开啊,70年代后期以来戏剧的大好形势就要逐渐变淡了,变成“淡”季了。结果犯大忌了,后来一些人给我安的罪名就是骂胡耀邦总书记“扯淡”,以此在政治上攻击我。   《财经》:我觉得很奇怪,当时您作为一个崭露头角的剧作家,为什么不怕压力呢?解放以后,许多作家,包括老舍、郭沫若都曾经根据政治形势修改过自己的作品。
  沙叶新:“文革”给我的教训很大,脑子应该长在自己的头上,要敢于说不,要敢于坚持。我感到自豪的是,我没有在压力下修改过剧本。后来《假如我是真的》再也没有公演过。

从《陈毅市长》到《马克思秘史》


  《财经》:和《假如我是真的》遭到禁演的遭遇不同,话剧《陈毅市长》不但多次获奖,而且被拍成电影。为什么想到写《陈毅市长》?
  沙叶新:1979年是上海解放30周年,因为陈毅是上海解放后的首任市长,黄佐临院长对我说,要不你就写个《陈毅市长》吧。我当然也很高兴,因为我一直非常喜欢写人物。为了写好陈毅,我采访了很多人,包括他的儿子、警卫员、同事,还有资本家、艺术家,都对他的印象很好。我那个采访本子老厚呢。
  我对《陈毅市长》这个剧本很满意。如果现在要出版自己的作品选集,我还要把它选进去。我只能和前人比多做的事情,不能和后人比少做什么。当年我写陈毅市长是高过一般人的思想水平的。共产党里鱼龙混杂,陈毅是一个比较开明的好人。对于陈毅,我首先歌颂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党员、一个党员干部。我歌颂他发展经济、注重文化、敬重知识分子、团结工商人士,现在看起来也是对的。
  《财经》:后来您曾写文章谈到《陈毅市长》的创作思想,“尽管我写的是上海解放初期的一段历史,但我尽量要将这段历史写成鉴戒今天生活的镜子;尽管我写的是30年以前的往事,但我非常希望今天的观众能从中得到现实的启示。”
  沙叶新:我是一个现实主义剧作家,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能为写历史而写历史,更不能为逃避现实而写历史。解放初期的上海是一个百废待兴的烂摊子,和刚粉碎“四人帮”的那几年的情况很相像。我期望各级官员能够像陈毅那样,亲民爱民,开明开放。
  写陈毅这个人,当时我还没有提高到人性的角度,最基本的是实事求是,写事实、写真实,不要强加给他一些不是他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剧本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艺术创作。真实相当重要,有真才能善、才能美。
  《财经》:在上世纪70年代末就以这样的思想写话剧,也是很有突破意义的,因为当时许多话剧写的仍然是党性。郭沫若曾有一句诗“翻案何妨傅粉多”,他在写作《蔡文姬》、《武则天》时都为历史人物大量“傅粉”。
  沙叶新:和一般的剧本都有一个中心事件贯穿始终不同,《陈毅市长》没有中心事件,十场戏只有一个中心人物——陈毅贯穿,后来我把这种戏剧结构叫做“冰糖葫芦式的结构”。黄佐临先生很欣赏,但是当时剧院的另一位领导不同意演这出戏,因为写陈毅市长是一件重大严肃的事情,我却用和正式戏剧不太一样的形式,他认为这不是戏,是片断,接受不了,所以最初没有公演,反而是《假如我是真的》首先演出。
  《财经》:1980年《陈毅市长》才正式公演,半个月的戏票很快销售一空。后来进京演出,也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这个剧本还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所以影响很大。
  沙叶新:《陈毅市长》和《假如我是真的》这两部戏的宗旨是一样的。我写《假如我是真的》是想告诉人们,共产党员不应该是那样的;我写《陈毅市长》是想告诉人们,共产党员应该是这样的。一个表示批判,一个表示我的肯定。爱和恨是相通的。
  《财经》:1983年您创作的《马克思秘史》也很有特色,在该剧本的序幕中,逝世百年之后的马克思在自己的墓前接受来自中国的剧作家的采访,马克思告诫说:“其实我是个普通人,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您写的马克思不是“脚穿厚底靴,头绕灵光圈”的伟大革命家,而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丈夫和朋友,这在当时也是很需要勇气的。
  沙叶新:我要写,就要按照自己的主张去写。1983年是马克思逝世100周年,我要写的是一部关于马克思生活的戏剧。我写作的原则,就是依照真实的原则,写出人“本来的面目”,特别是写出作为肉体凡胎的人的平常一面,不徇情回护,也不恶意构陷。我特别喜欢淡化历史的宏大叙事,设置生活化场景,让伟大人物呈现出人性的层面。
  《马克思秘史》是我想写的,还是黄佐临先生让我写的,我已经忘了。他们很放心我,交给沙叶新干活,那绝对是非常卖力的,而且也会写好,不会在水平之下。不过,我创作出来后,也挨批了。有人说,沙叶新还写马克思,把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写成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朋友!
  《财经》:1983年,中国举行了盛大的纪念马克思逝世100周年的活动,还引起了一场风波。因为周扬在纪念文章里提出了“社会主义异化”问题,遭到了一些人士的批判。
  沙叶新:我是同情周扬的,他能提出“社会主义异化”很了不起。更让我感动的是,“文革”后周扬到处给被自己“整”过的人道歉,很真诚。一个人不怕你有什么错误,一旦确定自己错了敢于承认,这是很了不起的。这样的共产党人很少见。有多少人是死不认账,“一贯正确”。
  记得当年有一个部队作家批评说,《假如我是真的》的作者能这样写,一定是个造反派。那时候造反派是一个非常大的罪名。后来他在一次会议上公开讲:现在看来我当初批评沙叶新是批评错了。这种勇于认错的态度让我很感动。

“御批”的共产党员


  《财经》:1985年您当了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您这样的一个头角峥嵘、极有个性的作家,在那种环境下怎么能当院长呢?
  沙叶新:当时院长黄佐临先生要退休了,他提名我接任,大家也通过了,觉得沙叶新这个人不错,比较正直,比较干净,不搞乱七八糟的。
  1985年的社会气氛还是蛮好的,也讲真正的群众路线。对于院长人选,当面征求意见,背靠背地调查,群众意见比较一致。但是报到上海市委,就是不批。连我的入党申请也不批,虽然党支部已经通过,文化局也通过了,就是不批,“罪名”是什么呢?说沙叶新发表文章《扯“淡”》,反对总书记胡耀邦。   《财经》:在当年这可是一个大帽子,足以断送一个人的政治生命。
  沙叶新:是啊。其实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入党。黄佐临先生总说,你要做院长的话,必须是党员。你应该考虑这个问题。黄佐临先生等老党员都是抗日战争过来的,入党就是跟他们在一个队伍里,我当然也很自豪。再往大里讲,是跟邓小平、胡耀邦这样的改革家在一个队伍里,我应该感到很光荣。所以考虑了好久,我才写入党申请。
  因为有人上纲上线,说我写文章《扯“淡”》就是攻击总书记胡耀邦,不够入党条件,所以有关部门迟迟不批准。后来,部分党员就联名给胡耀邦写信,反映情况,也讲到《扯“淡”》这篇文章。具体的情节我不知道,胡耀邦的批示后来向我传达了,说该同志够入党条件,就应该批准,不要把我和他的这篇文章扯在一起。批示下来没几天,我就成了共产党员。所以有人说我是“御批”的共产党员。直到现在,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主要是对胡耀邦特别感激,我觉得不要让他难过,好不容易通过了。一想到胡耀邦,我就非常感动。人总有感情嘛。
  《财经》:后来新华社还播发了通稿“党的作家党的人”,社会反响很大。
  沙叶新:入了党,然后就顺利地当了院长,两届,八年。其实,当了一届后我就想退了,因为我想不应该搞终身制。我向市文化局和院里打报告,但是局里、院里都不同意,这样才勉强干了两届。我当院长只管剧目业务,其他事概不过问。
  《财经》:当了院长之后,您继续保持旺盛的创作力。1986年创作的《寻找男子汉》,演出时恰逢高仓健式的男子汉流行全国,因此引发了一场关于“寻找男子汉”的讨论和热潮,之后也被改编成电影搬上大荧幕。
  沙叶新:《寻找男子汉》是一个喜剧,写的是大龄女子舒欢寻找对象的故事,表面上看似乎是舞台上的《恋爱指南》,其实是在寻找精神层面上的男子汉。
  我在剧中借女主人公之口说道:“男人的懦弱,也许同样值得同情。以革命的名义发动的、过几年总是又来一次的运动,把男人们都整怕了。从两性的比例来看,历次运动中受迫害的总是男性多。周期性的政治疟疾,长久的压抑、扭曲,男人们的脊梁骨缺钙,棱角给磨平了,阳刚之气消失了。”
  《财经》: 1987年您创作的《耶稣·孔子·披头士列侬》风格迥异,似乎是一出“黑色幽默”的剧作,为什么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您的创作和80年代初突然发生了很大变化呢?
  沙叶新:上世纪80年代国外各种文艺思潮、各种文艺流派,包括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英国的荒诞剧等相继涌入国门。我的创作方法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也偶尔使用非现实主义的手法来写作我的作品。
  这个非现实主义的剧本反映的问题就是洗脑,当年还很少有人对此感兴趣。实际上,我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所有社会空间都是封闭的、整齐划一的,小便都要统一在一个时间,不能谈性。我在剧本里批评了这种洗脑做法。那个时候我们对资本主义的认识还不清楚,但是对自己所处的社会毕竟有切身感受。
  《财经》:对您个人来说,这种写作方法的变化是不是也和那些年个人的思想变化有很大关系?当时的政治运动对您有影响吗?
  沙叶新:有关系,就是有一种冲动,我一定要写。那几年的什么“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等政治运动对我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我不怕。我厌恶政治运动,但是自己不会生气。一个人的心态是非常重要的,我快乐轻松,这才是最重要的。
  《耶稣·孔子·披头士列侬》这个剧本国内没得奖,但获得了加拿大“1988年舞台奇迹与里程碑”称号。1989年,《孔子·耶稣·披头士列侬》被正式邀请参加汉堡国际戏剧节,是整个戏剧节最后两场的压台戏,德国总统魏兹泽也要去观看。能在国际戏剧节上展示中国话剧的艺术魅力,这是中国文艺工作者梦寐以求的愿望。然而,由于众所周知的政治原因,赴德演出被禁。我的80年代的创作自此也结束了。

时代潮流中的浪花


  《财经》:随着1989年政治风波的平息,上世纪80年代也就悄然结束了。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不管是《假如我是真的》、《陈毅市长》,还是《马克思秘史》、《耶稣·孔子·披头士列侬》,您写的每一部剧作在当年几乎都引起了极大的社会关注,有的甚至酿成热点事件。为什么话剧当时突然那样繁荣,那样受大家的欢迎和重视?
  沙叶新:因为话剧更能反映现实、突出现实。“四人帮”倒台后,我像所有的人一样欢欣鼓舞,创作激情勃发。我的主要剧作都是在那个时候创作出来的。“文革”之后很多现实问题摆在人们的面前。社会在思考,知识分子更在思考。知识分子从事话剧创作,比其他一些戏曲创作更容易触及现实当中所存在的问题,反映现实的话剧演出之后反响也更大。这样就造成滚动的效应。
  《财经》:我记得您在一次演讲中曾说,80年代是用剧作拷问灵魂。
  沙叶新:当时思想界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我们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这样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劫难?除了“四人帮”作恶之外,有没有更深刻的社会思想、历史文化方面的原因呢?一些真正有觉悟、有思想的知识分子都在考虑:我们知识分子在这场浩劫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是推波助澜了呢,还是俯首听命了呢?是同流合污了呢,还是拍案而起了呢?偌大中国、泱泱中华,有几个像张志新那样的人呢?寥寥无几呀!有几个人敢于进行斗争呢?他们的社会良知到哪里去了呢?面对着罪恶保持沉默,这本身是不是罪恶呢?作为社会群体的中国知识分子,它本身有哪些劣根性呢?这种讨论尽管还不深入,甚至肤浅,可是对中国知识分子来讲,这是个大事。
  那时我也在灵魂拷问。我扪心自问,我这个知识分子不够格,我是个工具型的知识分子,我是个螺丝钉型的知识分子。我没有独立人格,没有知识分子的道义,叫写啥就写啥。在“四人帮”倒台以前,我基本如此,我是个不够格的知识分子。
  1971年“林彪事件”之后,我才逐渐清醒起来。特别是“四人帮”倒台之后,我开始按照自己的主张去创作,不再做权力的应声虫。   《财经》:是否可以说,上世纪80年代是中国话剧的黄金时代?
  沙叶新:那个时期确实有一些好戏,我负责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卷》收录了“文革”以后的话剧创作。那个阶段的话剧创作应该肯定,但是整体的成就并不高,包括我自己的作品。假如说,上世纪80年代我在话剧上有些成绩,比其他同行稍微好一点儿,无非是在艺术上我比较注重写人、写个性,注重细节。
  《财经》:您的意思就是说,那一段时期话剧的艺术成就不高,还是也包括了思想层面上?
  沙叶新:都不高,因为那个年代整个社会还处在严密的控制之下。只有剧作家有了真正的创作自由、不为权力写作之后,才有可能出现比较好的作品。直到今天,中国的话剧高峰还没到来呢。
  《财经》:实际上,你们这些剧作家当时和时代的呼应是很紧密的。那时您个人在思想上对于社会是不是开始有了新的认识?
  沙叶新:当时就是希望共产党能够自己改革,我们也想推动它改革。好多戏中都反映了我对当时某些问题的认识,当然有些也不是当权者所能接受的。比如说平反了,很多人说感谢党啊,可是我要问,到底谁应该感谢谁?党应该感谢这些人才对。类似这样的问题,我都提出来了。
  《财经》:就是说,那个时候您实际上是一个持批评态度的“补天派”。
  沙叶新:对,我是“补天派”。当时人们并不清楚,包括一大批知识分子对国家的信息掌握得非常有限,很多人以为是个人遭遇不幸。哪里像现在,有了互联网,很多历史真相被揭露出来,促使人们反思。
  “文革”期间,共产党内部很多优秀的人才被整死了,“文革”结束之后,政权的合法性确实受到了怀疑。于是,胡耀邦开始平反,邓小平提出了改革开放,这些做法主要还是为了“救党”,但是毕竟给老百姓带来一些好处。那时候有一大批人都是这样的,大家认为看到了新希望,所以纷纷加入共产党,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财经》:实际上,上世纪80年代剧作家的创作也起到了思想启蒙的作用。例如,您的剧作不仅仅是文学的作品,还有强大的启蒙意义。这是这些剧作的思想意义所在。
  沙叶新:在时代潮流当中,它们是一朵朵的浪花而已。

“我只能说,这是我的责任”


  《财经》:上世纪90年代以后社会风气败坏,您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沙叶新:政治和经济、官和商结合得越来越多,制度腐败了。社会学家对腐败有很好的分析。我不是个社会学家,看法肯定没有他们那么深刻。但是作为一个剧作家,我能够感受到、观察到腐败的急剧蔓延。我主要是用剧作和杂文来表达自己的真实认识,没有什么理论的深度,特点是有感情、比较真实。
  《财经》:您的杂文影响很大,肯定也给您带来一些麻烦。
  沙叶新:我是一个作家,不为权、不为利、不为名,我就是想能为老百姓说话。我不为权力写作,因为权力是腐败的。我相信我是对的,我就不怕。
  我说的权力是极权,是不受监督、不受制约的、不由民主选举所赋予的极权。我现在写作是从我的职业出发,只对我自己负责。
  《财经》:作为一个作家,必然面临一个“为什么写作”的问题。这个问题一直是作家难以摆脱的问题,也让许多有才华的作家迷失了自己的创作目标。
  沙叶新:我最初写作目的很“纯正”、很“崇高”。我受中国古代传统文艺观的影响。曹丕的《典论·论文》上的一段话,我至今不忘:“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此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写作干吗?为了“经国”,就是治理国家,而对作家本身来说,就是为了声名传之于后,永垂不朽。所以中国古人,要立功、立德、立言,我当然也要立言,就是这个道理。
  后来,尤其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完全接受了为政治服务、为革命写作的文艺思想。因此写了个歌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话剧《边疆新苗》,还参加写作歌颂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的话剧《农奴戟》。1975年下半年吧,我甚至还参加写过攻击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风的戏,虽然我极不愿意,是分配的任务,但我毕竟参与了。我在“文革”中的所谓作品,都是垃圾,都是帮闲甚至是帮凶之作。
  从上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我逐渐认识到,脑子一定要长在自己的头上。作家最重要的素质就是独立的品格,自由之精神。假如我认定了知识分子的责任,我就应该勇敢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财经》: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来,话剧不再像以前那么引起社会关注了。
  沙叶新:也有关注的,只是国内看不到。我的剧本《邓丽君》、《幸遇先生蔡》、《江青和她的丈夫们》到现在香港、新加坡还在演呢。绝对不是因为沙叶新有才华,有才华的人多了,我无非有这样的一个舞台,“东方不亮西方亮”。
  我现在的创作欲望比上世纪80年代初要旺盛得多。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自觉来日不长,一定要抓紧时间做;另一个是我的思维非常活跃。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沙叶新怎么了,居然还能在报纸上写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也出来了。我确实有很多东西要写。假如真的有体力和精力,我应该多写一些。我套用李白的诗说“天生我才应该用”,既然具备别人不具备的资源,就应该尽量使用。否则浪费了,你对不起天。
  我不敢说这是我的使命,我只能说,这是我的责任。因为我没有别的本事,一辈子都在拿笔,一辈子都在思考。把真相留下来,告诉青年一代,这绝不是一个人的责任。在我的责任范围用戏剧的方式告诉人们。
  《财经》:您是一个具有强烈现实关怀的作家。对于中国未来,人们既充满期待,也充满焦虑。在您看来,中国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沙叶新:中国是一个正在转型的国家,未来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所以无法判断。很多的事情都归因于一种机遇,有一些偶然的因素。答案只能在未来,现在谁也不能下结论。我期望中国最好和平变革,和平变革的一个最大的好处是老百姓不受害,社会成本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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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子河、西坝河、陶然湖、积水潭、前海、后海、海淀、清淀……一个个因水得名的地点背后,北京曾是个盛产“京西稻”的水乡。  而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通水,对现今已俨然成为中国最干渴城市、人均水资源量不足国际标准十分之一的北京来说,将意味着什么?  按用水格局来看,在北京近年来年均用水量的36亿立方米中,主力地表水源密云水库只能供给不足6亿立方米,其次由再生水供给4亿-6亿立方米。剩下的25亿立方米左右,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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