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楼后是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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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拟一园,名之曰适园,先成一赞:不山而岩,不壑而泉;不林薮而松杉,不陂塘而茭荷;携袖中之东海,纵归棹兮江南。或谓文与可之筼筜谷,或谓柳柳州之钴鉧潭。问谁与主斯园者,乃自适其适之艮庵。
  同治十三年八月廿四日
  顾文彬
  上述文字是过云楼主人顾文彬在日记里记述的建造私家园林的初期构想。有关园林的名称,他想了又想,并与三子顾承有过商量,还可能征求过文人名士们的意见。最后定名为怡园,必有其因。俞樾撰《怡园记》所记:“顾子山方伯既建春荫义庄,辟其东为园,以颐性养寿,是曰怡园。”造园时,在宁波任上的顾文彬致在苏打理一切的三子顾承说:“至园名我已取定怡园二字,在我则可自怡,在汝则为怡亲,似胜于不园也。”此信写于光绪元年正月十八日。可见当时还有一备用名为“不园”。
  “手辟荒园只自怡(余自名新辟之园曰怡园),几间茅屋与疏篱。输君临近沧浪水,不愧烟波旧网师。”光绪元年十月二十一日,顾文彬在参观了好友李鸿裔新购并改造的网师园后作诗,其中提到了怡园名称。
  此后又有说怡园取自《论语》中“兄弟怡怡”之意。顾文彬后在怡园设可自怡斋,请俞樾题写斋号。
  从顾文彬的日记和书信集中可见,怡园并非是先有名后开工,而是边建造边拟名的。当顾氏过云楼工程竣工后,后园的建造便提升上日程。这个后来被命名为怡园的私园,在建造过程中到底经历了哪些曲折?园内的大量湖石到底来自哪里?园林的整体设计又是由谁担纲?在具体施工中又遭遇了哪些困难?
  一、艮岳奇礓,何处觅石?
  从同治十二年起,时任宁绍台道的顾文彬就萌生退意,多次致信给三子顾承表示向往退休后的生活,说其他的皆没有兴致了,“惟书画一道兴尚不衰,将来退归之后,左图右史以乐余年……”因此,营造一处收藏书画的书楼就成为顾文彬的心事。同治十二年五月,顾文彬致信三子顾承:
  我家收藏费父子数十年心力,近更不惜重赀,前后统计不下一二万金,以故群相推服,推为江南收藏第一家。然既聚此尤物,保护之方尤须尽差。我素有起造小天一阁之愿,常耿耿于心。所难者无此地方耳,再四思之,末进楼房或五开间,尚在未定。我意决造三开间与前一层楼相对,东首止须留出一小间地方,造一楼一底,纯用砖石,不露片木。其式样大约与葑门钟楼相仿,块然独立。四面落空,于末进正楼之厢房开一小门,与小天一阁相对,以小桥通之。书画图籍之上品贮于阁上,中下之品贮于楼下,其楼与内屋相连,颇为谨密,无偷窃之虞。汝若能为我设法造成,则夙愿已偿,中心大悦矣。
  同治十二年十月十三日,顾文彬又致信三子顾承:“花厅、过云楼俱已上梁,可以令匠人上紧做工,将来天寒日短,冰冻雪落应否停工,汝当酌之。”由此可见,这年秋,顾家宅院旧屋翻造以及过云楼的主体营造已经接近尾声。
  此时,顾家又一项造园的工程确定下来,成为顾文彬和顾承的心头大事。首先面对的就是何处去觅大量的太湖石。
  早在顾家大花厅和过云楼建造工程中,顾文彬就致信顾承:
  过云楼与花厅合天井应多用湖石,但玲珑巨石颇不易得,亦须早为访购,运入家内。须在竖柱之先方无阻碍。我最爱织造衙门池中竖峰,玲珑皱透,真欲下米颠之拜,如此巨石不但不易得,即得之亦不易运,我亦断不敢妄想,只求觅有玲珑相仿而石身稍小者,得此一石为主峰,四围罗列小石,亦须玲珑,总不要人工堆砌。汝务于动身之前勤加搜访,得有佳品即石价运费稍昂亦不必吝惜,以慰我夙愿是为至要。(同治十二年七月十二日)
  顾文彬曾有过最好的方案,即移苏州织造府里的瑞云峰入过云楼。这块石头大有来头,据说为北宋“花石纲”遗石,当时朱勔在太湖洞庭采得两石,名为大小谢姑,大者运到开封,小的遗落在苏。到了乾隆四十四年又被织造太监迁至织造署西花园。此石高六米二三,宽两米多,矗立在园内的水池中央,嶙峋多姿,苍古神秘,被誉为太湖石之冠。可能是担心体积过大、动静太大,或因涉本朝圣物,只能作罢。但很快顾家又发现一处大废园,即顾文彬多次提及的赵园:
  戴氏废园湖石汝肯出二百元得之,其石之佳而且多可想而知。此园昔年名赵园,又名阁老厅,乃是戏馆,我弱冠时常往看戏,摆酒即在园中。池子甚大,湖石则全不记忆矣,后归陈子鹤(孚恩),从又归程莲汀(浦佩卿之姑丈)之婿,我因戚谊曾至其家。乱后不相同,问今售主戴姓不知又是何人矣。区区湖石竟有沧桑之感,最大一峰有一丈八尺,运之不易,切嘱钟信妥为料理,倘稍有损伤则悔不可追矣。(同治十二年十月十五日顾文彬致顾承)
  遍查苏州城内园林名称,并无赵园记载。常熟倒有一处赵园,但顾家不可能如此舍近求远,且此园历史也与顾文彬信文不符。后再查阁老厅,发现山塘街南岸倒有一处,今名玉涵堂。为明朝大学士吴一鹏的故居。据顾禄的《桐桥倚棹录》记载:“玉涵堂在通贵桥西,明文端公吴一鹏所居,人犹呼之为‘阁老厅’。”
  吴一鹏,山塘里人。明朝弘治六年进士,累官至大学士,入内阁,曾任吏部右侍郎,进尚书,后出任南京吏部尚书,赠太子太保,谥文端,七十岁参政养归,八十三岁卒。现存吴一鹏故居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曾为一处荒园,后经修复开放为旅游景点。院内共有五进房屋,最后一进为树木和假山堆积处,想必大量假山即出自这里。原名阁老厅缘于吴一鹏官至大学士,此职又称阁老。阁老厅在清道光年间被改为戏园,袁学澜有竹枝词云:“袍笏登台劝客觞,歌楼舞馆枕山塘。人间富贵原如梦,阁老厅高作戏场。”
  巧合的是,怡园所在旧址即尚书里正是明朝另一位苏州籍阁老吴宽的旧宅所在。吴宽与吴一鹏都曾以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执管诰敕,吴宽事迹很多,而吴一鹏的历史却鲜有记载。
  在运送赵园湖石时可谓大费周折,甚至“煞费苦心”。顾文彬主要有两点担心,一是担心古石损坏,二是担心影响了公共环境。   赵园湖石曾否运动,切嘱石匠于拆动之时务须细心,不可损坏。当日造此大园,砌石必然讲究或用锡灌或用石盘,难于动摇,一用硬功必要损伤,宁可用细磨工夫不可鲁莽从事也。久旱不雨,河水必涸,湖石重载恐难运入城中。(同治十二年十月廿九日顾文彬致顾承)
  搬运大石之法,钟信老手必应妥当,大峰从胥门上岸经过桥梁不少,石车笨重恐将桥梁压断(昔年刘园运石曾有此毛病),切嘱钟信须格外留神。(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四日顾文彬致顾承)
  在与顾承的通信中,顾文彬多次强调运输方式,其中不乏创新之举,“我意与其从桥上走,不如用驳船横排河内,上以排桫铺平,石车从船上拖过,即使稍费可免压断桥梁之虞矣”(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八日顾文彬致顾承)。
  从山塘街到尚书里,走水路最为适合,但陆路驳载仍是问题。几经商量,最后顾文彬决定使用一种“盘车”运送湖石,但在进行中顾文彬还是一再叮嘱:“运大石必用盘车乃一定之理……盘车制就,即宜往运,总以运到家为是。置之通衢,无论碍人行路且恐为忌者阴损耳。”(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顾文彬致顾承)
  后来一中峰湖石运到后,出现了损坏,顾文彬为之心疼,还继续改进了技术和想出新办法:“……钟信前云车运不便,我已想出确据炮之,重者亦有万斤,军前运用皆以车拽,灵动之至,此间教场操演洋枪队以车载炮,旁有土山一座,上下如飞,我想军械所必应有此车可向借用,倘不肯借或仿照其式样制造。”(同治十二年十一月二十日顾文彬致顾承)
  后来赵园湖石大量运到顾家,顾文彬方才暗暗庆幸平安无事,“赵园湖石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真大快事,此乃天意,欲成就怡园也,总以扒尽为度,切勿惜小费而中止”(光绪元年三月廿六顾文彬致顾承)。
  应该说,赵园之石基本解决了顾家宅院和怡园的大量用石,曾立于过云楼中庭的“五岳起方寸”极有可能来自于赵园。可惜这一景观已在“大跃进”时期被摧坏,顾笃璜先生说,被推倒拿去炼石灰了。
  顾家用石还有一处曹园,在哪里呢?“我所知者赵园有一大竖峰,曹园有两大竖峰,我家花厅过云楼西方厅有三天井,恰好各立一峰……”(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八日顾文彬致顾承)
  查乾隆进士冯浩的《网师园序》可知,网师园曾名曹园,当时的网师园归属人为退休官员李鸿裔,即顾文彬的好友,想必借石是有可能。与此同时,苏州最大园林拙政园的湖石也曾进入顾文彬的眼界:“湖石既买王园一票,亦不必再添,我于造园本不内行,故亦不为遥制,惟昔见织造署一峰本已玲珑又立在池心,更加起看。”“王家花园之石昔年我在拙政园楼上凭高而望,见有数峰卓立于荒烟蔓草之中,不意今日竟归于我家后园,此殆有前定夙缘耶……”(光绪元年顾文彬致顾承)
  此“王园”必与拙政园有关,只是不知是拙政园主人王献臣还是曾据拙政园东部的明朝侍郎王心一?
  根据顾文彬日记光绪元年八月初十载:“园中之石皆取给于赵园,近又得山塘杨铁蕉家园中石,大小数百块,内有一峰,皱、瘦、透三美皆备,为诸石之冠。自幸何缘得此奇物,前代米颠下拜之石,未知视此如何也。”
  除此之外,顾承还曾去东山潘氏园林、山塘街斟酌桥戴氏园林等处苦觅叠山佳石,可谓用心之至。
  光绪八年秋,顾文彬在悼三子顾承诗中提到:“艮岳奇礓到处探,万牛辇致百夫担。题评甲乙平泉例,寒碧狮林鼎足三。”并自注:吴郡自经兵燹,废园奇石,多湮没于荒烟蔓草中,披榛剔藓而致之,故怡园之石,几与狮子林、寒碧庄争胜。
  由此可见顾承在落实父亲造园选石的要求时尽心尽力,贡献突出,正是父子俩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才使得处于晚期的怡园在苏州园林中赢得一席之地。
  而怡园的假山叠石又会出自谁手呢?
  二、营造设计之谜
  光绪元年春,顾承在苏州致信顾文彬:“怡园房屋包价并不为廉,工料不算得行。惟荷花厅柱子稍细,男曾云仿七襄式样,柱子亦照七襄粗细,今竹里馆柱子换大,较之听枫山馆沧浪亭胜多矣。”
  在怡园施工期间,顾文彬正面临着退归交接之时,顾承不时回信向父亲汇报工程进度及问题所在。顾文彬身在异地,但对造园事项却是了然于胸,“遥控”指挥得当,使得这一浩大工程能够继续下去。早在造园之先,顾文彬就致信顾承:“至于堆假山仍须汝在场指点,不能任令匠人为之,此辈胸中安有丘壑,况要造园必须先画图样,何处造屋,何处堆石,成竹在胸方能动手,又须先造屋而后堆石,若先堆石,必致碍造屋地步,我意如是。” (同治十三年六月十二日顾文彬致顾承)
  在选择设计者时,顾文彬可谓独具慧眼,当时居于吴门的名画家不少,顾文彬决定请任阜长绘制园图:“阜长既工画又善造屋,请其起稿甚妥,园门无论在东在西,我意一跨进门,门房即造亭子式样,对面用湖石堆成屏风式样(若无此湖石屏风遮住,则进门时全园在目,一望无余矣,阅《红楼梦》中大观园即是如此,但用石甚多,未知赵园扒出之石敷用否),高与围墙齐,将全园遮住,中间斜通一洞,可以走入园中,亭中东西接以回廊,雨天可以不走水路,我意中有此结构,可与阜长商之。”(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十九日顾文彬致顾承)
  任阜长,名任薰,少得丹青家传,曾在浙江卖画为生,后寓居苏州多年。任阜长治学严谨,狠下苦功,致晚年眼盲。其画工人物、花鸟、山水、仕女,画法有陈洪绶之风。顾文彬曾出资邀请任阜长为之画《花天跨蝶图卷》《散花天女》等作,并作为礼物送给上级,造园时他一再叮嘱顾承:“园图须请阜长到后园,汝与之一同徘徊瞻眺商量布置始可打就粗稿,至一切入细之处仍须汝自出心裁,总之此次结构不过作一小小花圃,断不能作花园,若作花园造法则经费必致浩繁矣。”此后又多次要求顾承在具体环节如水池大小、山水结构上要听从任阜长的意见,按照落实。
  后来怡园荷花厅的墙体决定设计成画壁形式,顾文彬在赞同之时点名请任阜长绘制,并与另一位画家顾若波作了比较:“画壁是古法,但须画得好,否则反成疵累,目下除阜长无第二。阜长亦宜令其画奇松怪石、珍禽异兽,若画人物恐落吴小仙闵贞一派,反堕恶道,顾子上下不到家,若波力薄断不能胜此任也。”(同治十三年三月廿四日顾文彬致顾承)   顾若波,名沄,苏州人,画风古雅,画法吸取明四家之风,画作清新雅丽,颇得一时之气,后曾去日本多年,受到各方追捧。早年顾若波无名时,顾文彬看到了他的潜力,说他若在顾家临摹真迹数年有可能追清初四王之气,因此嘱咐顾承邀请他到顾家临画,并供他生活费用,出资请他作画。怡园建造之时,顾文彬曾着意让他与任阜长一同作设计图:“王园之峰运到后即邀若波、子辛、阜长各画一图寄阅。”(光绪元年正月二十日顾文彬致顾承)
  后来顾若波曾为怡园十六景写实留图,现在发现最早的三幅怡园山水林泉图景(《苏州园林山水画选》,上海三联出版社2007),据专家分析即为顾若波所绘的《怡园图册》中的三幅,分别为《藕香榭》《金粟亭》《面壁》,笔墨秀雅,勾勒诗意,细密而随意,透露出园林画风的真意。
  当然,除了二位画家参与造园设计外,营造主持者也是关键性的人物。计成在《园冶》中说:“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在造园之初,顾文彬就留意京城、浙江、上海等地的园林构造,苏州园林更是烂熟于心。对于古代文人画里的林泉境界,他更是能够深谙其中深远。
  顾承,虽无功名在身,但前后走过了江南诸胜,过眼古书画千余幅,以鉴定见精,但画艺亦功底深厚,从其遗留作品看,布局、气势不输晚清一时名家。顾承还精于古琴,对音律、古泉都有专门钻研。为怡园营造几乎是看遍了吴地名园,借鉴古法,且有所创新。单单一项寻访湖石就过访了很多名园,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在叠石、花木、房屋方面更是耗费了大量的心思。
  顾文彬曾指导顾承:
  凡造园如作文一般,无论大小总要结构新奇可喜,不落平庸。湖石之堆于平地者恒径也,立于池心便觉耳目一新。试思所见花园除制造署一峰立于池心,此外从未再见,譬如小孤山若置之平地不过寻常一高峰耳,自矗立江心如仙子凌波,亭亭独秀,此乃造物创局,何不以人工仿之,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大小一也。……前人造园各出心思亦如作文一般,各有警策之处,苏城内外各园汝皆熟游之地,何不复游一遍细细领略一番,如有可以取法者或仿照一二,较之凭空打图有虚实之分,亦集思广益之意也。(光绪元年正月二十日顾文彬致顾承)
  在设计工程中,顾文彬也曾有新颖创见:“我意欲造小楼一两间,略高些,可以远眺,楼上拟悬一大自鸣钟,可以声闻及远,似可创苏城未有之局……”(光绪元年正月十八日顾文彬致顾承)
  在古典园林里设立自鸣钟,可谓造园之创举,可见顾文彬在浙江掌管海关多年,已经具有相当开放的思想:“大自鸣钟为专夷场独步,若造一小楼悬挂钟于内,能使一里内之邻居不分昼夜皆闻钟而知时刻亦方便之一端也。”(光绪元年正月二十日顾文彬致顾承)
  藕香榭(荷花厅)为怡园的代表景点之一,实际上怡园的荷池、莲花也是一大亮点,为了让怡园水域能够增色别致,顾文彬特地从宁波官署里调来了上百株精品荷花和台莲种植在怡园,“池中旧植‘台莲’,朱白相间,花丽而巨,珍品也”(《怡园志》,文汇出版社2013)。可见顾文彬之用心。
  顾承在选择和种植花木时也是颇费工夫,特地奔赴太湖之畔的光福寻购嘉木良树,还要每日派人看管浇水打理。园内水池易于干涸,又去疏通旧井导水进来,引为活水,颇费周折。
  当总监工赵松坡在任上突然病逝后,所有造园的账目、记工、巡管甚至收取进来的石料都由顾承一人亲自负责,可谓劳神劳心。顾文彬特别致信顾承:“赵松坡于工程颇出力,故应尽心以报之……”要求三子照顾好其家中老小。
  有段时间,顾家好友盛宣怀家在苏的住房遭到盗劫,顾承与家中诸人坐夜守备,还预备金锣、手枪之类,确保家中无恙,更确保了造园工程得以继续下去。
  当在施工中发掘了大量骸骨后,顾文彬即令顾承“必须分别安放罐内(如一具整者必另安一罐切勿搀杂),葬在义冢,此等事必托可靠之人(如松坡者)亲往监视,否则恐其沿途抛弃耳,每葬一罐必焚化纸钱数串,至要至要”(同治十三年七月八日顾文彬致顾承)。
  在造园工程中,顾承旧病复发,虚劳咳嗽,血痔肠风,吐血不止,非常严重,顾文彬曾多次致信要求他停工,并让长孙接手工程账目和家务管理。
  光绪元年五月初二日,解甲归田的顾文彬与家眷一行冒着风雨回到苏州。自此,造园工程即由父子联手,“互相斟酌,全局完好,名曰怡园”。只是在七年后,顾承因病早去,享年不过五十,白发人送黑发人。顾文彬自此对收藏心意阑珊,就算在怡园散心也会念及顾承对造园的贡献:“凭空结构此园林,世俗尘无一点侵。别写胸中丘壑趣,萧疏如画淡如琴。”
  光绪八年,也就是顾承病逝的那年,怡园还在进行东部的“四时潇洒亭”“岭云别墅”等六七处新景的建造,至本年,怡园才算全部完工,历时九年,耗银二十万两。(《怡园志》,文汇出版社2013)
  三、历劫烟尘怜故土,雁点秋容
  光绪元年正月初三,顾文彬日记:“余自履任以来,精神尚好,腰脚亦健,惟兴致则日减一日,平昔博弈饮酒,无所不好,今一概置之……人生如白驹过隙,今年已六十有五,桑榆晚景,知有几何?徒以索寞销磨之,岂不可惜?今秋当决计乞病归家……”应该说,顾文彬的退意,正促成了怡园的建造。
  遍读顾文彬日记与顾家父子书信集可知,怡园在建造之初,顾文彬仅仅是希望在宅院之外营造一个小小花圃,但顾承在实际操作中发现,建材剩余量很大,尤其是太湖石料,舍去实在可惜。当时顾家世交中的盛康、李香严、吴云等在苏州皆有自己的私家园林,更是动员顾家建造自己的园林。应该说造园于顾文彬只是一个小小的归田想法,但于顾承却是一项具体而浩大的工程。因此在具体施工时,顾文彬一再叮嘱顾承注意控制成本,并说改造旧屋远比重建新屋要节省得多。
  但是在操作中,顾文彬又是一位完美主义者,力求工程事项都尽可能实现完美。当获知家里购买零星石头堆在公共场合时,顾文彬赶紧令人移除:“(石头)填衢塞巷骇人耳目,招人物议,此失策之甚者。况尚书巷地主见我家运了如许多石,后巷空地志在必得,定然更要居奇,交易之成,渺不可知。”最终顾家购买到了邻人宅地后,顾文彬又急令三子务必按照程序到水利部门、县衙报备立案,确保手续齐全,不留后患。   做事不留遗憾,是为顾文彬为人行事的一种自省、慎独的风格。在顾家宅院、怡园的匾额的题写选择上,顾文彬也是煞费苦心:“艮庵、可自怡斋两匾均可照题,一请校邠一请荫甫之最妥,退老小行草尚好,大字我不甚取。校邠或真草隶篆听其所为,种种入妙也。过云楼是否即用校邠旧书,若嫌小再书亦可。”(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十日顾文彬致顾承)
  信中提到冯桂芬、俞樾、吴云都是晚清学问名家,书法更是不逊色。其中怡园“坡仙琴馆”匾额即曾任苏州知府的金石名家吴云题写,隶书,蚕头燕尾,敦朴、笃实。并有行书跋:“艮庵主人以哲嗣乐泉茂才工病,思有以陶养其性情,使之学习,乐泉顿悟,不数月,指法精进。一日,客持古琴求售,试之声清越,审其款识,乃宋元祐四年东坡居士监制,一时吴中知音,皆诧为奇遇。艮庵喜,名其斋曰坡仙琴馆,属予书之,并叙其缘起。”
  顾文彬还收金石、书法名家翁方纲的“石听琴室”旧额,悬于怡园。
  石听琴室与坡仙琴馆为东西两间毗连,后院两峰,其一如伛偻老人,作俯首听琴状。顾文彬并为翁方纲额题跋:
  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少文抚琴,众山响应,琴固灵物,石亦非顽。儿子承于坡仙琴馆,操缦学弄,庭中石丈有如伛偻老人作俯首听琴状,殆不能言而能听者耶。潭溪学士此额情景宛合,先得我心者,急付手民以榜我庐。光绪二年岁次丙子季冬之月怡园主人识。
  顾文彬在怡园筑室琴馆,显然是因为三子顾承所爱。顾承习琴有法,曾拜名师王石香为师,得宋玉涧流泉古琴更是热衷,并撰有著作,惜未能留。顾文彬在悼三子诗跋中写道:“琴师王石香墓在天平山,(顾承)每年清明必约同门祭扫。”又“久将轻薄笑相如,别有琴心悟静虚。展到缥缃和泪读,各家诗画各家书”。
  看顾文彬日记最后一次记录他与顾承商议造园事宜为:
  怡园梅花厅之前有两峰屹立,极嵌空玲珑,惜为竹篱遮其下半。余与承儿相商,将竹篱移绕于两峰之后,另用湖石砌成花台,预备明年种牡丹、芍药。而湖石已无处可购,不得已将宅内东西两书房旧石拆动罗挖,共得石数十块,勉强凑齐,居然可观,而两高峰之全体毕现。此举甚为快心,明岁花时必烂漫可观。时届余七十正寿,当于花前浮大白也。(九月二十日)
  “酒祓消愁,华销英气;烟横山腹,雁点秋容。”这是顾文彬集宋人佳句题坡仙琴馆的楹联。斯人已去,琴室尚在,于顾文彬来说,这是伤感无限的。
  此时的顾文彬常与耦园主人、网师园主人、听枫园主人、留园主人等好友在怡园组织雅集、诗会,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园内花木葱郁,鱼游荷池,有鹿鸣,有鹤影,可谓人间生趣,林泉仙境。这一年(光绪五年)二月初一,顾文彬又记:“《怡园词》至今日录竟,计六百四十四阕,共一万八字,时作时辍,十日适毕。”这部后来被整理为《跨鹤吹笙谱》的诗词集中,都是有关怡园的即事、杂咏和集句,其中不乏佳作,更是代表着顾文彬对于这座园林的满意和倾心。“怡园好,往日巷无邻。历劫烟尘怜故土,敝庐风雨守先人,赤手辟荆榛。 怡园好,春草梦池塘。止水不流花出涧,凉飔多借竹穿窗,吟啸坐幽篁。”这样的记录,即是对苏州最后的造园辉煌的实录,也是对顾家父子联手造园的手记,是历史,也是家世。
  感谢过云楼顾氏后人提供家族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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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元年(1796),川楚教乱爆发,波及五省,持续九年,丧生百万,清衰由此始。此次教乱的特色,是大批胥吏参与叛乱。胥吏叛乱的一个重灾区是湖北襄阳府,知府胡齐仑会同襄阳县施南同知张瑢“于旬日之内,亲拿城内城外书役奸细,正法二百数十名”。另一个重灾区为湖北当阳县,据陈康祺《燕下乡脞录》,县令闻变,“传集书役”,捕“邑中习教者”:  书役齐声说:“我等即白莲教也。更谁捕?”令拍案怒骂:“汝辈反乎?”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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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六月十六日,法国年鉴学派的创始者之一马克·布洛克(一译马克·布洛赫)被盖世太保枪杀。在此一年多以前,五十七岁的布洛克加入了里昂的自由射手组织,成为抵抗运动的一员。被杀害前,布洛克在缺少参考文献的情况下还在从事《历史学家的技艺》的写作,关心的是历史学家如何以及为何从事自己的事业,最终留下的是一部未完成稿。一九四○年七月至九月间,他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完成了反思法国溃败的《奇怪的战败》(汪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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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走进位于珞珈山的武汉大学,是在一九八○年夏天,我去看望上世纪三十年代老诗人毕奂午先生。毕先生住在珞珈山二区宿舍一幢两层联排的老房子。闲谈中,老人说,三十年代武汉大学有著名的“珞珈三杰”:凌叔华、苏雪林、袁昌英。他还说,袁昌英五十年代曾住过这排房子。“珞珈三杰”,不陌生,阅读中国现代文学不能跳过的女作家。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在一次《读书》沙龙聚会上,我结识了杨静远女士,原来她是袁昌英的女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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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潮起潮落的股指中过活,人难免随波逐流。最近聊天时,一个同事说了一件事儿:前几日他去游泳,泳池中的人问他是否炒股,他回答说不炒。那些人看着他说,不炒股,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一时语塞。我们听了大笑,建议他隔几日再去问问他们炒股的感受。这股市竟能让人追问活着的意义,也算奇功一件。  近期有两个凡人离世,也出人意料地引发了大众的唏嘘。这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中一西,一个是在《魔戒》中扮演“白袍巫师”萨鲁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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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黑啤与百慕大洋葱》是美国作家约翰·契弗早年发表但生前从未结集出版过的短篇小说集,直至一九九四年才正式出版。在该书附录的评论家乔治·W·亨特所撰的序言中,我们看到契弗对这些早期创作的评价并不是很高,这也可以解释他为何一直不曾将它们结集出版。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它们不具备被讨论的价值呢?非也,我认为这些作品昭示了契弗在处理题材时秉持的道德态度,和使用的创作手法及其嬗变。易言之,它们与契弗成熟时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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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神秘莫测的命运,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偶然地”成为了葡语作家。她本该成为一位俄语作家,因为她出生在后来归属苏联的一个小小的乌克兰村落;她也可以成为英语作家,倘若美国的亲戚先给他们一家人发出了邀请函;她也可以如同辛格一般用意第绪语创作,因为她是犹太人的后裔,家中说意第绪语,父亲是一位犹太信仰的践行者与犹太复国主义的支持者。然而,因为神圣的命运的意志,她的父母决定移民巴西,尚在襁褓之中的她来到了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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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家电影公司,就算是里芬斯塔尔的,竟能在纳粹党统治世界的蓝图上占据重要的位置—其实,任何听说过全球电影票房年度收益的人,都不会对此感到惊讶。  没错,在电影诞生后的十多年里,没几个人看好这种艺术,知识分子尤其不屑一顾。德国小说家德布林(Alfred D?blin)就曾在一九○九年挖苦道:  电影院是治疗酗酒的最佳方式……接下来的十年,或许肝硬化和先天性癫痫的频率会减少。别剥夺人们享用低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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