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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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宝月一开始惊恐得叫不出声,可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她揉了揉眼睛,仔细打量了这个站在她床前,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也不能说完全相同,因为这少女一身十三件套的七彩寿衣,脸色苍白,瘦弱像个纸片人。
  “哪里来的山精魑魅,若不速速离去,休怪本宫手下无情!”宝月抽出枕下的金刀,横在胸前。
  宝月不喜欢自己休息的地方被围满人,所以内殿里并无宫女内侍。
  刀光闪晃之间,那少女脸上并不见惧色,她只是盯着宝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道:“一个月后夜宵金殿上跪请退婚;两个月后晋阳侯起兵造反;三个月后你父皇自焚于金殿,母后吞金而亡,你在宫女的掩护下逃出生天;四个月后,晋阳侯即位,封其独女明秀清为明珠公主;当月,明珠公主大婚;五个月后……”
  宝月怒不可遏,金刀出鞘,直奔那少女心口:“住口!”
  对方并没躲,那刀从她心口一穿到底,整个过程没受到半点阻碍,就像刺在了虚空中。
  少女依然站在原地,笑了笑,继续道:“五个月后,明秀清怀孕。又过九月,她诞下一对龙凤胎,与驸马神仙眷侣,羡煞众人。你则在被流民欺负之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死在了铜雀台。”
  寿衣少女说的每个字,宝月都不相信,她握紧金刀,道:“夜宵对我痴心一片,言听计从,我证明给你看!”
  说罢,她便唤来内侍,速传夜宵觐见。
  夜宵统领着金鳞卫,每晚都按时巡防京城安全,照理说他不该玩忽职守,不该被宝月公主随叫随到。可不到一碗茶的时间,就见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匆匆来到宝月公主的紫光殿外,他似乎来得很急,风尘仆仆,雪满肩头。
  夜宵先是掸了掸身上的雪,又在外殿站了片刻,缓去身上的寒气,这才来到宝月面前,问道:“殿下,你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急事?”
  宝月拥着一床锦被,娇嫩妩媚,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我突然想吃八味屋的蟹肉烧麦了。”
  “殿下急召我来,就为这个?”男子的眉峰微微蹙起。
  他眼眶略深,左眼角有颗泪痣。据说,这样的人,思虑远且爱偏执。
  “怎么,”宝月不高兴地反问,“这是小事?”
  片刻的沉默后,他摸摸她的头,道:“我这就去。”
  夜宵一路策马,马溅雪泥;小巷子不好走马,他就在雪中徒步飛奔,好在八味屋还没打烊。
  热气腾腾的烧麦,他怕在路上冷了,就贴胸放着,胸口被烫得一片红,他也丝毫不在意。
  可等他急匆匆地回到紫光殿,却被内侍拦住:“夜统领,请回吧。殿下已经安寝了,殿下还留了口信儿,说又不想吃了。”
  夜宵在殿门口的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了,背影甚是落寞。
  待他走远,宝月对站在窗口的寿衣少女一挑眉:“看见没?他对我可是一片丹心,天地可鉴。”
  少女冷嗤:“你就没看到他眼中的无奈吗?这种无奈,早已日积月累,不日便会成为不耐。到那时,他就要放弃你了。别不信我,”她顿了顿,苍白的脸孔在烛光摇曳中有些恍惚,“我就是你,确切地说,是一年又两个月后的你。”
  二
  现在的自己遇到将来的自己,就算宝月再喜欢看怪力乱神的话本,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消化掉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
  “知道你不信,那我再说一件事,”寿衣少女盘坐在宝月床尾,笑得虚无,“你打算三日后与夜宵去冠岳山猎鹿,而且你还计划着邀明秀清一起去,对也不对?”
  宝月皱眉,她的确是这么计划的,且这件事她还尚未与任何人讲过。
  宝月这个人,颇有些恶趣味,就像她明知明秀清一直暗恋夜宵,却偏偏喜欢三人同行,在明秀清面前展示夜宵对她的骄宠疼爱。不得不说,少女的虚荣在她身上得到了炉火纯青,淋漓尽致的展现。
  寿衣少女见宝月咬唇不语,便接着道:“这次围猎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次日常的玩乐,但它改变了一个人,不,或者说是一个国家的命运……”
  听完少女所述,宝月红扑扑的脸色顿时不好了。
  在对寿衣少女采取无视的战略后,宝月整晚辗转反侧,还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自己与夜宵一行在冠岳山遇到了劫杀,敌多我寡,关键时刻,明秀清自称为宝月,被贼人掳走,救了她一命。夜宵安顿好自己后,本想去救明秀清,却被自己缠住。梦中的宝月扑在夜宵怀中,哭泣着说:“阿宵别走,我怕。”夜宵最疼宝月,迟疑间,一切都晚了,被掳走的明秀清被毁掉容貌,也失去了清白。得知明秀清惨事的当日,夜宵目眦欲裂,悔不当初。而从那之后,他再看宝月的眼神中,便多了失望。一个月后,他金殿拒婚。再两个月之后,明秀清的父亲晋阳侯起兵造反……
  宝月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湿透中衣。茫然间,她看见一室白花花的月光中,寿衣少女在慢慢转圈,仿如秋末寒霜里垂死的蝴蝶,在跳她的最后一支舞。
  “我该叫你什么?”宝月听见自己的声音,随着寿衣的裙摆一同颤抖起伏。
  少女侧头,眼角红红的,若胭脂血泪。她说:“月牙。你可以唤我月牙。哦,对了,方才夜宵出宫时遇到了明秀清,把你要的烧麦送她了。”
  对于“月牙”这个名字,宝月既熟悉又陌生。
  “月牙”是她的乳名,她与夜宵青梅竹马,小时夜宵一直这么叫她。十岁后,宝月觉得这名字太过幼稚,就不许夜宵再如此称呼她了。
  “月牙,”宝月站起身,目光凛然,“我不信你,所以我要试一试。三日后的围猎,我要去,明秀清也得去。”
  月牙摇摇头,颇为无奈地道:“也是,如果你这么轻易相信,你就不是我了。”
  三日后,一辆马车,六队护卫,浩浩荡荡地前往冠岳山的皇家猎场。
  宝月嘴上说不信,却还是又加了四队护卫。
  马车上,温柔得如睡莲一般的明秀清小声对夜宵道:“谢谢夜大哥的烧麦,好吃得我咬了好几次舌头。”   夜宵正在给宝月剥橘子,不等他开口,就听宝月冷笑道:“那烧麦啊,是阿宵买给本宫的,本宫不想吃,才被你捡了。怎么,吃本宫不要的就这般让你欢喜?你……”
  接着,两瓣橘子塞住了她后边的话。
  夜宵收回手揉了揉太阳穴,转身挡住宝月望向明秀清的挑衅目光:“明小姐,殿下她就是喜欢开玩笑,并无恶意。若是冒犯了明小姐,我代殿下向你道歉……”
  正这时,马车忽地一个猛烈的颠簸,电光火石之间,四周刀剑相击,喊杀声骤起!
  三
  之后的事,一如月牙所说,即便宝月加了四队护卫,也依然不敌对方,眼看着护卫不断倒下,夜宵浑身浴血,右臂上还中了一支长箭。危难之际,明秀清自称为宝月,被敌方首领掳走,而夜宵则借机护着宝月来到一处山洞。安顿好她之后,他就立刻起身打算去营救明秀清。
  “阿宵别走,我怕。”宝月花容失色,眸中泪光晶莹,璎珞金簪早已不知去向,一身狼狈。
  夜宵眉头紧皱,修长的大手放在宝月紧拽他的手腕上,停了两停,最终还是没有拂开她。
  山洞之外狂风呼号,飞雪满天,洞内巨石后,夜宵抱着宝月,嘴里耐心地安抚她,目光却一刻都没离开风雪中的山路。
  忽然,他怀中的小少女抬起头,眸底一片暗红:“阿宵,我没事了,你快去救明秀清吧。”
  夜宵一愣,短暂的迟疑后,他迅速起身,道:“殿下,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来接你。”
  如果夜宵再用心一些,也许就能注意到宝月眼底的红色不是哭红的,那是血泪。
  夜宵走了,而独坐山洞中的少女一动不动。
  就这样,良久的死寂后,她兀地发作,把怀中的金刀扔出好远,大叫:“你凭什么占我的身体,凭什么做主让他走!”
  身着七彩寿衣的少女渐渐从金刀中显形:“因为我知道那感觉,被人轮番凌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血泪从她眼角蔓延而出,一滴一滴,殷红的石榴籽般,坠落于刀鞘之上,只一眨眼,便被刀鞘吸食干净。
  原来宝月将月牙隐在金刀里,一并带在身边。而方才的一刹那,月牙占了宝月的身体,让夜宵走的不是宝月,是月牙。
  宝月愤怒极了,抓了石子去扔月牙,可石子只是穿过她的身体,落在洞外的雪地里,又很快被大雪湮没。
  宝月不再说话,一个人蜷缩在山洞的角落,咬着下唇,低低啜泣。
  不知過了多久,天黑了。入夜后的冠岳山出奇地安静,风雪中隐隐传来的狼嚎让宝月又向山洞尽头缩了缩。
  夜宵没回来,一直都没回来。
  宝月好冷,冷到已经不会发抖。
  精神涣散中,她看到月牙焦急地跑过来。月牙似乎想抱起她,可无论如何努力,月牙的手都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穿过她的身体。
  后来,宝月才晓得,月牙一日之内只能上一次她的身……
  “宝月,你不能睡!会被冻死的!快起来!”
  宝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越风雪走上了官道,找人求救……
  待她再醒来,已是躺在了紫光殿的大床上,父皇和母后都守在她床边。父皇的眼睛布满血丝,母后更是眼窝深陷,不知哭过多少次。
  见她醒了,两人才长吁一口气,抱着宝月又哭又笑。纵使身份再高贵,他们面对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也不过是一对普通的父母。
  宝月又昏睡了两天,后来她才知道,夜宵在救明秀清时受了重伤,滚落山崖。是明秀清不离不弃,在风雪中找了他整夜,又一步一步把他背回了官道,而明秀清也因此毁了容貌。
  彻骨的恐惧侵透了宝月的四肢百骸,即便月牙试图改变她的命运,明秀清还是毁容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夜宵拒婚,父皇自焚,母后吞金,自己被流民凌辱而死……所有的一切还依旧会发生?
  “月牙,我不想死,不想父皇母后死,也不想夜宵不要我。我……”宝月望着飘在屋顶的月牙,大哭起来,“我该怎么办……”
  四
  “从改变你这飞扬跋扈,任性爱作的性子开始。”月牙如是说。
  宝月一抹眼泪,道:“为今之计,难道不该先去提醒父皇提防晋阳侯有二心吗?”
  月牙摇头:“晋阳侯之所以反,是因为你。你一直针对明秀清,最后害得她毁了容貌,失去清白。你如此刁难她的女儿,父皇还一直护着你,他能不寒心,能不反?”
  听月牙说完这一长串,宝月头一次没立刻反驳回去。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鞋子上鹅卵般大的明珠,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你只是嫉妒她。”在宝月惊愕的神情中,月牙又道,“我就是你啊,你如何想的,我怎会不知?”
  从月牙记事开始,明秀清的名字就一直在她耳边被提起,什么明小姐三岁就会做诗了,什么明小姐四岁就会画引蜂蝶了,什么明小姐五岁就下棋赢了大国手,诸如此类,不绝于耳。
  而月牙呢?她两岁才会叫爹爹,五岁才会写第一个字,六岁时走路依然同手同脚,跳舞都被自己绊倒……除了美貌与公主的头衔,她似乎就是个草包。
  所以,在发现明秀清暗恋夜宵,而夜宵喜欢自己时,月牙终于找到了一件胜过明秀清的事,于是开始日日炫耀。
  “去看看夜宵吧。”月牙伸出手,似乎想去擦宝月颊边的泪,可泪水穿过她的掌心落在了地上。她依然无法碰到宝月,就像她不借助宝月的身体就无法碰触夜宵一样。
  那天晚上,在月牙的监督指导下,宝月煮了一锅胡萝卜粥,还做了几个丑陋的生煎包,之后便带着一群侍卫与宫女,浩浩荡荡地到了夜府。
  见到宝月的夜宵十分惊讶,而当他看到宝月拎着的粥和生煎包,以及白嫩的小手上隐隐有烫伤的红点,眉头便皱得更深了。
  “夜统领架子可真大,把本宫一个人扔在山洞里喂野狼不说,回到京城不向本宫负荆请罪,还和这个女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若不是月牙白日里的一番教育,宝月早把胡萝卜粥泼到床上的夜宵,还有坐在一旁给夜宵喂药的明秀清身上了。   “殿下,您误会夜大哥了,他一直想去看您,只是他的伤让他根本下不了床,他……”
  明秀清的脸上也缠着绷带,不等她说完,夜宵就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脸阴沉:“殿下,什么叫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你知道名节对一个女子有多重要吗?你方才这一番话传出去之后,明小姐将来如何做人?还不快向明小姐道歉。”
  宝月一时又气又懵,他第一次对自己大动肝火,竟是为了维护明秀清?
  宝月越想越气,狠狠地将装着胡萝卜粥的陶罐摔在床头,转身用力推了明秀清一把,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还没走出门,身后的人便一声长叹,道:“殿下,咱们的婚事还是再商榷吧。这段时间,臣也想了很多,臣觉得……臣与殿下的性格不是很合适。”
  五
  “回去道歉。”盘旋在金刀上的月牙眉眼清澈,遥望着宝月,“这点硬话都听不得,还说什么要改变性格,改变命运。”
  宝月正在气头上,反驳道:“你听得?你若听得,方才为何不占了我的身体去道歉?啊哈,我懂了。因为你也害怕了,你最后不就是被毁了名节而死的吗,你本身就是个失败者!你害死父皇母后,丢了男人,最后还被人欺负死了!你就是个废物!”
  啪!明明月牙触碰不到她,可宝月还是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自己脸上。
  “你,你敢打本宫!你……”在她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之前,月牙已经重新回到金刀里,无论她怎样哭喊,都再不出来了。
  那晚,宝月先是把金刀狠狠扔到了院子里,可到了半夜,她又气鼓鼓地出去捡了回来,用细绒布仔细擦干净刀鞘,抱在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月牙没出现。第三日,第四日……连续十日,月牙都没从金刀中出来。
  而这期间,夜宵也没有来找过宝月。
  宝月开始变得恍惚,连在花园里碰到父皇,都忘了施礼。
  “朕的小公主怎么了?”皇帝笑眯眯地问。
  “她不理我了……”宝月傻傻地道。
  皇帝一挑眉,道:“夜宵又惹你生气了?朕去打他。”
  听到夜宵的名字,宝月这才回过神来,抱住皇帝的胳膊晃来晃去:“父皇,您有没有觉得儿臣性子很坏,飞扬跋扈,任性爱作?儿臣是不是得吃点苦才能长大?”
  闻言,皇帝一怔,旋即拍拍宝月头顶的乌发:“世上从没一条法令规定人必须要受苦才能成长,至少朕可以给你一片为所欲为的天空。因為朕知道宝月只是任性,但她是这世上最可爱,最勇敢,也是最善良的姑娘。”
  佛说醍醐灌顶,顿悟只在一瞬间,宝月在这一瞬便悟了。
  转天,宝月就拎着两盒酥糖来到了明秀清家中。
  听到宝月说“对不起”时,明秀清口中的香茶喷了个天女散花。直到宝月离开,她都还在问一旁的侍女:“我没听错吧,殿下方才同我说对不起了?”
  除了向明秀清道歉外,宝月还对父皇和母后说了“对不起”与“谢谢”,吓得皇帝皇后连夜宣了整殿御医,让他们挨个儿给宝贝女儿检查脑袋。
  宝月好不容易才让她的父皇母后相信她没病,又送了他们离开紫光殿之后,才郑重地跪坐在方垫上,面前小桌上摆着那把金刀。宝月对着金刀道:“月牙,现在的我如此任性,让你在将来过得那般悲惨,”一颗眼泪落在刀鞘上,“对不起。”
  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宝月想,那个瘦若骷髅,瘸了一条腿,每步都说得头头是道,指挥着自己又煮粥又做生煎包的月牙,该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变得食了人间烟火……
  宝月握紧了金刀,说道:“月牙,我把身体暂时借给你,去找他吧。那句对不起,你亲自去说。”
  六
  双面绣的锦缎长裙,银鼠皮的披风,月牙已经忘了自己有多少年没穿过这般好的衣服了。
  当年逃出宫后,举目无亲,她任性单纯,身上的钱很快就被骗光了。后来,又被卖去青楼,她不肯接客,被打得血肉迷糊,面目全非。再后来,她终于逃了出去,逃到她与夜宵定情的铜雀台,不想却遇到一群流民,金枝玉叶的小公主被轮番凌辱致死……
  “殿下,统领大人还在校场操练,不知几时回来。殿下要不先回去?这雪大天凉的……”夜宵的侍卫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提醒着她。
  “无碍的,”月牙紧了紧披风,“本宫就在这儿等。”
  不远处,七宝暖阁上,明秀清劝夜宵道:“夜大哥,你去见见公主吧。公主她身娇体弱,受不了风寒。”
  夜宵不语,只抬手关上花窗,把满世风雪同他的月牙一同拒之心外。
  经过冠岳山的劫难,对于明秀清的牺牲,说不感动是假的,可除了感动之外,他就没有别的感情了。夜宵第一次觉得旁人对自己的评价很准——铁石心肠,冷血无情。明秀清牺牲容貌救了他,可那时候,濒死的他只想着宝月在山洞里等他,她会冷,会哭,会害怕……
  他以为有了这次磨难,宝月会长大一些。然而,当他醒来,宝月还是一如既往地任性骄纵,她把罐子摔在他床头,也摔碎了他的最后一分愧疚。
  当时,他便决定了,算了吧,不再追求那高悬在天空,触不可及的月亮了。
  月牙一直站在廊檐下,听着暖阁中传出的琴声。这样的寒冷对宝月来说也许根本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但她是月牙啊。她曾于一个雪夜,在青楼的后院里洗完了五大盆衣服,洗到最后,十指已完全没了知觉。
  梆子响过三更,呵气成霜,夜宵与明秀清终于从暖阁上下来了,他打着伞把纤细的明秀清护在伞中。
  他们显然没想到月牙还在回廊下等,大红的风灯下,小公主满目的风雪,瑟瑟发抖。见到月牙,明秀清下意识地惊呼,这就要解开自己的大氅披在月牙身上,却被夜宵拦住:“明小姐先回去吧,我送殿下回宫。”
  明秀清点点头,小声道:“公主向我道过歉。她已经知错了,你不要凶她。”明秀清的确喜欢夜宵,但她同样也喜欢宝月。纯真可爱的小公主,任谁都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明秀清离开后,夜宵握紧了拳,面色冷肃地望着被落成了雪人的月牙。直到月牙走过来,他还是很恍惚。   “阿宵,”将冻得通红的小脸埋在他胸口,月牙道,“对不起。我以前太任性,总是指使你做这做那,大半夜的要吃东西,你跑了那么远买回来,我又不吃了;明知道你忙着公事,还装病非叫你陪;对你的父母以及明小姐也都很没礼貌……我从来没替你着想过,你一定很累吧……我……对不起,我只是太怕失去你……我们,”她踮起脚尖,眸子里说不清的情愫如星星一般闪亮,“不要分开好不好?”
  这是化作幽冥后,这么多岁月来,游荡红尘的她一直想同他说的话。
  对不起,我爱你。
  在一度怀疑自己进入梦境,产生幻觉之后,夜宵终于捧起月牙的脸,咬牙切齿,又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百般厮磨,千般呵护,一如猛虎嗅蔷薇。
  “殿下,我的殿下……”世事真可笑,在他痛下决心要放弃追月时,月亮反而落进他的怀抱。
  月亮这般美,叫他如何再放手……
  七
  宝月与夜宵和好了,大婚也被提上了日程。一切似乎一如往常,然而有些东西却早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面目全非。
  “我一直有件事情,不敢问你。”宝月裹在厚厚的锦被中,看着飘来荡去的月牙——她身上的寿衣愈发破旧,让人有种她随时都要灰飞烟灭的错觉。
  “你……”好一番踯躅之后,宝月最终还是问道,“你当年逃出王宫后,阿宵没去找你吗?他就任凭你流落民间,被人欺负吗?”
  佛說,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间九百生灭。就在短暂的一刹那停顿之后,月牙展颜,笑若花开:“他当然来过啊,他虽然拒了婚,心里还是有我的,只是我害怕他见到我不堪的模样,所以一直逃避。”她说着,目光望向远处的寒山钟楼,眼底沉寂,似陷入久远的回忆,“他一直找,一直找……衣衫褴褛,双眼猩红,像个疯子一样,抓住人就问:‘你看到我的月牙了吗?’路人就奇怪地看他,他们指着夜空说:‘月牙在天上啊!’……”
  滴漏声声,雪夜宁静。宝月走了过去,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说:“月牙,我同阿宵和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不,一切苦难都不会发生了……”
  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与月牙初见,已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而月牙所说的金殿拒婚虽然没有发生,宝月还是在心头隐隐担忧,再过一个月,晋阳侯会造反吗?
  因为有了担忧,所以她多了几分留意在晋阳侯身上。
  宝月以往只是单纯,可并不傻,只要把心思用在正地方上,很快就有了成效。经过暗卫的调查,宝月发现,明秀清竟不是晋阳侯的亲生女儿,而晋阳侯还在暗养私兵。
  看来月牙所见所闻也未必是真相。
  再三思索之下,宝月还是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父皇。皇帝一直十分信任晋阳侯,才忽视了这么多隐患。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宝月挂心,她怀疑月牙对她有所隐瞒。
  宝月从大神官那里借来了归尘镜,在月牙入睡之后,她窥视了月牙的记忆……
  漫漫长夜,红烛成泪。
  没人知道那晚的紫光殿里发生了什么,只是第二天,在夜宵兴冲冲地拉着一匹小白马来送给宝月时——
  明艳的少女一身大红宫装,站在高高的玉阶上,微扬着下巴:“这些日子来,我仔细想了想,的确如你上次所说,我们的性格不适合。所以,你退婚吧,父皇那边我会去说,你不必担心。”
  她笑着说完,便留错愕的夜宵一个人在雪地中,自己则优雅地转身施施然消失在重重宫门里……白雪宫墙,碎碎琼芳。
  宝月回到紫光殿,从金刀中醒来的月牙得知此事后,一反平静冷漠的常态,对宝月大发脾气:“他明明已愿意重新接受你了,你为何要退婚!”
  宝月冷笑道:“你一直闪烁其词,还编造夜宵寻找你的谎言,其实,明秀清的驸马就是夜宵,她龙凤胎的父亲就是夜宵。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原来,从没有什么情深不负,亦是没有千里寻爱。
  早在她逃离宫阙的第二个月,在她被买进青楼,由于不肯接客,而被打断右腿之时,夜宵就另娶佳人了。
  八
  “月牙,我是你,又不是你,”宝月走到月牙身前,半蹲下去,“抱歉,我不能替你圆未完的梦。我一闭眼就是夜宵穿着大红喜服打马游街时那冷肃外表下隐忍的喜色,他为明秀清簪花时的温柔小意,还有他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欢乐快活……这道坎,我过不去。”
  他不爱了,早就不爱了,所以不会在乎你的死活。
  “你在同谁说话?”背后忽有人冷冷地问道。
  除了宝月,没人能看见月牙,而月牙在看见夜宵的瞬间就躲回了金刀。
  “谁许你进来的!”宝月没想到夜宵会私闯她的内殿,连忙呼喊侍卫,“来人,来……”
  后边的话全被夜宵吞进了嘴里,他把她扔在床上,近乎癫狂地亲吻她的唇瓣。
  而宝月正怒火中烧,她狠狠地咬回去,直到满嘴都是血腥味,才愤愤地松口。
  夜宵压着她的身子,扣着她的手腕,冷峭严肃中带着三分诱哄:“好了,咬也咬过了,气也出了,以后不许再说退婚的事情。”说完,他也不放手,只是低头去舔她嘴角的血迹。
  宝月的发髻早就乱了,黑发泼在大红的枕面上,小脸白嫩嫩的,灯火下,显得红的愈红,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我做了一个噩梦,”她望着床帐顶,慢慢开口,“梦到你放弃了我,娶了明秀清,还有两个孩子,合家欢乐。而我父皇被明秀清的父亲夺了皇位,自焚于金殿,而后母后吞金,我被卖进青楼,打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还折了一条腿,最后被侮辱致死。”
  “就因为这个?”夜宵惊讶得眉梢挑起老高,“只是一个梦罢了。”
  “那如果这是将来要发生的事呢?”宝月追问。
  他抱紧她:“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宝月挣了几挣,没挣开,便又道:“那换一个问题:如果我那日没去找你道歉,没有挽留你,你会退婚,然后选择明秀清吗?”
  夜宵沉默了,过了许久,他说:“我会。”   九
  夜宵为人并不活络,反而十分顽固又偏执,他宁肯自己的话激怒宝月,也不说谎言去欺骗她。
  而宝月又十分刚烈骄傲,那晚之后的第二天,她就向国王亲自退了婚,理由是性格不合——他们是真的性格不合。
  宝月过不去那个坎,她心里为月牙难受,也为自己不安,而夜宵也同样陷入了烦躁焦灼。他不知宝月为何只因一个荒诞的梦就拒绝他,还拒绝得如此决绝……
  月牙飘在宝月身边,她想劝宝月改变心意:“为什么不能给夜宵一个机会?”毕竟那些伤害是对月牙的。可宝月根本不给月牙机会。
  其实,早在冠岳山山洞那日,宝月就朦朦胧胧地明白,如果自己一直等着夜宵回来接她,她最后就是山洞里的一具冰尸。她似乎失去了夜宵,但她重新找回了自己。
  虽然月牙说不知自己是怎么以飘渺的形态回来的,但宝月想,这是因为月牙对夜宵的执念……
  月牙看着渐行渐远的宝月与夜宵,心急如焚,终于在夜宵生辰那日,她又一次占了宝月的身体,她想去求和。
  二更天,夜宵的書房里依旧烛火摇曳。当独自喝酒的夜宵见到月牙,他眯了眯眼,道:“我就知道她不会来。”
  月牙拎着胡萝卜粥的手微微一滞,就听夜宵又道:“我之前见过你两次,一次在冠岳山,一次在暖阁下的回廊。我早该知道你不是她,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挽留我,同我说对不起。所以,”他目光如炬,遥遥望来,“你是谁呢?”
  月牙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高兴他能分辨出宝月,悲哀他根本认不出自己,那个落魄的自己。
  见她不言,夜宵也不再逼问,只道:“不管你是谁,谢谢你你让她改变了很多。虽然她依旧骄傲,却知道了妥协与忍耐。”
  他说着,站起身,像是从遥远的时光深处,披着斑斓的岁月,细碎的光尘,迤逦而来:“我可以抱抱你吗?月牙。”
  月牙木在原地,直到被拥入一个温暖得让她流泪的怀抱,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叫她月牙,他知道她是谁。
  又或许那晚她同宝月的对话,他都听到了。那么,他现在爱的是谁呢?是宝月,还是自己……
  只是,月牙来不及多想,身体便猛地一僵——
  她不敢置信地瞧向自己的胸前,发现心口的位置露出锋利的刀尖儿。
  是水月刀,月光为鞘,清水为刃,斩妖除魔,却对凡人无害。
  刀刃从她背后刺入,毫不留情,一击刺穿到胸前。
  “月牙,抱歉,那时他放弃了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但就像你和宝月不同一样,我和将来的他也不同。我不要承担他的过错,这对我不公平。所以,现在——请你——得到安息吧……”
  尾声
  天启二十一年冬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晋阳侯谋反逼宫被擒,在狱中咬舌自尽,而晋阳侯的女儿明秀清竟不是他亲生的,国君念她曾保护过宝月,饶了她。
  宝月则在逼宫那日磕破了头,昏睡了好些日子。直到紫光殿外的玉兰花抽出了碗大的花苞,她才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
  夜宵坐在床头,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腕子,目光却瞧向一旁架子上挂着的大红吉服:“宝月,你看这礼服还喜欢吗?有不满意的地方,我再叫他们改。”
  宝月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去摸怀中的金刀——
  不见了。
  “我的刀呢?”她问。
  “大概是宫变那日丢了吧。”他低头琢她的唇,“喜欢的话,我再重新打一把。”
  夜宵的宠爱是真的,想重新开始也是真的,然而他心思缜密,手腕铁血,狠辣无情亦是真的。凡是阻碍他的,通通要消失。
  他一早就发觉宝月不太对,在宝月对着空气说话,又提到那个预言性质的噩梦时,他大概猜到了一个原因。之后,他去求了大神官,用自己下辈子的福缘换了大神官一句箴言。
  大神官说:“只有除掉不合时宜的访客,公主才能忘记一切,重归正道。”
  宝月偏开头,推他的胳膊,拒绝道:“不要。不喜欢。”
  她想叫一个名字,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
  然后,她哭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与欺骗,眼泪顺着眼角沾湿了大红的枕面。
  “我轻轻的。”夜宵不许她拒绝,捧着她泪水涟涟的小脸,不断地亲吻。
  泪水迷蒙里,宝月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天窗外的月亮。但很快,皎洁的月色便被幽深的暗云吞噬,再不见光华……
  在男人痴迷的亲吻中,宝月望着天空,目光呆滞,喃喃自语:“月亮,月亮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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