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垩交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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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过去,她忘了很多事,却还记得那个男人——留着两撇左右滑动的小胡子,游弋的眼睛像比目鱼。“你有三次机会。听好了,是三次。”他仰着头,笔直的鼻子像一座山峰,似乎她是粒可有可无的灰尘。她站在他面前,吓得连呼吸都消了音。尽管后来她有近一百次想到,他有点像黑白电影时期的卓别林,一样的可笑,一样的轻盈。遗憾的是,她太重了,也不喜欢笑,她是躲在阴影里的女人。
  时至今日,唯一的bug在于——她为什么要听他说这些?一个最关键的key——她为什么要去“换”(按照他们的规则)?她可以装没听见,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她这样做的动机肯定不止于好奇。她一向胆小。那么,问题就出在她自己身上了。意识深处的贪婪、懒惰和轻信,才是冰川下的海水。
  地板像海面一样暗沉。她坐在那里,听着地面传来的一波波震撼,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盲人。那些途经窗前的火车,如同旧世界,看似已经远去,却总还用各种不同的方式摇撼着她,就像她的丈夫。他走了,可他的气味和印迹却留下了。整个十月,她都穿着他那件灰色的旧毛衫,把它当作了睡衣,没日没夜地裹在身上;还有被掳劫一空的书橱,那本《眼泪与圣徒》,像只孤零的帆矗立在角落里——据他声称,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本哲学书。她很难想象,他这样做是出于疏忽。“我对你失望透顶!”他最后一次站起身,从沙发一头往客厅走的时候,目光可怕极了。那件因为她的疏忽没能被彻底洗净的白衬衫,被他当作证物紧紧捏在手里。“你在婚前说过的,会尊重我,爱护我,事事以我为重,这才过了几年——”她伸开手指,几乎把指甲抠进密不透风的椅缝,才让自己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声沉重的关门声,然后是喇叭声、汽车的疾驰声——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一直躺在汽车的后备厢。
  他不对劲。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她的一个闺蜜提醒她。“当然不对劲。”她也这样回答。她说在机场自助区碰见他和一个红发少女。她相信她说的,可她不知道,让她困惑的已不是这些——比方说,他总是在吃晚饭时设法和她大吵一架,好让她赶不上八点开始的陶瓷课;还有,他恨她抱怨——去不了更远的地方;夜间被疾驰的火车惊醒。“我从没有逼迫过你,一切都是你自愿的。”他说着把核桃仁从蛋糕里挑出来,一粒粒扔在桌上。可怕的是她那时还不懂沉默。“可你承诺过的,住到河边,或者山上去!我原来并不住在这里,我住在——”她也哑着嗓子朝他喊。可没等她喊完,就闻到一股焦甜的煳味——是飞扑过来的蛋糕,黏上了她的鼻尖,接着,没等她睁眼,他开了门,留给她一个模糊的白色背影。
  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夏天。那时她还住在一条邻近铁轨的小河边。她和她母亲,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里。那房子披着青砖绿瓦。从外面看过去,几乎与绿色的河水融为一体。那是个清朗的夜晚。她从屋子里出来,顶着湛白的月光,沿着水波,一直走,一直走。天快大亮时,看见一片在头顶交合的榕树林。那入口真宽啊,简直像另一条大河,那样繁密的绿,似乎只在梦中见过。可即便是在梦中,她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果然,她看见了它——一幢乳白色的林中城堡。有那么一会儿,她恍惚觉得有人疯了——竟然将珍贵的母乳在空中那样肆意挥霍。还有屋顶,好像山峰磨成的针尖。要过很久,她才发现大门旁边一排蚂蚁般的黑色字迹:白垩交易所。
  她以为是买卖股票的地方。她没有钱,但她想进去看看。她父亲是连在路边等车都要抹两把牌的赌徒。门口没有保安,也没有安检,只有一个缩在墙角的看门人。
  “第一次来吗?”看门人问。他是个唇髭光滑的男人,目光像两支冷冽的箭。不等她回答,又递过来一条木牌,上面刻着四个字:交易通用。她有些奇怪,不过什么也没有问就向大厅走去。那大厅空荡荡的,除了四根石柱、一块板壁,就只有更多的木牌密林似的挂在半空。“幸福”“健康”“美貌”“亲情”“爱情”“事业”“前程”……她张着嘴,不间断地念下去,像一条冒然上岸的惊愕的鱼。
  “我要幸福,用所有的筹码。”
  板壁前,她刚准备发问,冷不丁听见一个声音,来自旁边一个卷发披肩的女孩。
  “缺货!”一个男人从板壁后面走了出来,回答说。
  她诧异地注意到,那里面竟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那男人的样子也够奇特,黑铅笔一样的细高个,说话时两撇小胡子会左右滑动,眼睛也左右看,像游弋的比目鱼。
  “事实上,也从来没到过货。至少我没见过。”他瞅着她们,敲了敲手里的烟斗。
  她忍受着呛人的烟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卷发女孩走开了。
  “你要什么?”他扶住眼前的柜台,朝她俯下身。
  “金钱,有吗?”她捏了捏手里的“交易通用”。
  他笑了,瞟了她一眼,转过身:“看见了吗?那边——”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见一群马蜂似的女人,在用粗劲隶书刻着“金钱”的一枚木牌前左右扭动。
  “那个,对你来说太贵了!而且一时也用不上。”他指了指她手里的木牌;“要不来点儿急用的?美貌?前程?可以用亲情换,不过亲情很便宜……”
  她想了会儿,摇摇头:“我要前程,用健康换!”
  他似乎很惊诧,“要多少?”
  “一份就够了,本来也有一些,就是想要确定下来。”
  男人不说话了,小胡子又开始滑动,比目鱼在游弋,“你是第一次来吧?守门人沒告诉你规矩?”
  她睁大眼睛,表示不知情。
  “好吧!那我来告诉你”,他看着她的眼睛,“这里是规划人生的白垩交易所,只对女性开放。我是交易师。你只有三次机会。听好了,是三次。”
  说完,他将她盯得更紧了,似乎她是块木头,而他的目光是两枚钉子。她点点头。他叹口气,从背后真正的钉子上取下木牌,开始提笔登记。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水边一株脉脉无依的杨柳。
  要等到婚后第三年,丈夫才注意到她的脚踝。“你走路的样子不对,尤其当你在别人后面追赶——”他说着猛地拎起她的右腿,扔向她的左腿,好让它们完美地合拢在一起。“你的右脚踝有问题!”他冷冷地说,声音像来自夏天的河底。她抱怨他对她的身体过分敏感,后来还是告诉他,高二下学年上体育课,遇上和单杠一样不靠谱的小镇医生。“二十年前的乡村,你还能指望什么?”她自以为是的幽默没能打动他,他丢给她一个无谓的白眼。事实上,用正常脚踝换了一所大学入学之后,她也怀疑是不是有更好的选择。在拄着双拐行走校园的日子里,她和那个穿卡其色夹克的男孩只邂逅过一次,而且他躲开了她的目光。后来她又疑惑交易师是不是登记有误。因为极度用功,来不及洗脸就捧起一本书,脸上留下了极其难看的痘印,像在太空拍下的月球坑洼表面。   不过她确实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不错到很多人听说后都对她心生诧异。她不像是能考上这所大学的人。
  她开始为右脚踝带来的“不美”遗憾。自从她离开河边的绿房子,住进学校里的花园。她母亲来见过她一次,顶着蛛网般的眼纹,告诉她河边的房子被人收走了,还有,她父亲很可能没死——前两天,他突然回来要钱。除了赌,现在还吸毒——她怔怔地听着,双腿一阵阵发软,好像脚下是一片正在退去的流沙。她什么也说不上来,只在送她去车站的路上,将刚得的一点奖学金悄悄塞进她的袖筒。当晚,独坐窗前,看着光秃秃的案头,想着她读过的所有有意思和没意思的书,觉得除了月光下的河岸,没有别的路可走。
  岸边,一对对情侣野鸭似的抬头,她边踢脚下的石子边端详自己的影子——确实是的,左边长,右边短。和那些女孩比起来,不但一无所有,而且丑。
  她又一直走,一直走。
  她几乎是凭本能找到了那个入口。一路上她没再遇见任何人,她眼前净是黑郁金香、墨色玫瑰和金色树叶——她疑心自己走进了某个神秘梦境。时隔三年,她在同一个梦境中拼命奔跑。月光、河水,参天的大树和古怪的绿。她看见月光擦过她的脸颊,纤长薄漠的树影在惊恐中一路后退。
  “这么快又来了?”守门人说。
  “你确定要这么做?”交易师问。
  “你这样做是要后悔的!”一个蛾眉疏目的中年女人向她发出警告。
  没想到她母亲留给她的爱还剩那么多。多得足够她换到完全称得上上乘的美貌。“要不要再想想?毕竟,她是这世上唯一爱你的人了,至少现在是这样。”交易师提醒说。她想着蛾眉女子“过来人的劝告”,一阵阵疼痛如水汽从心脏往外冒。可她又能怎么样?难道她能舍弃事业、爱情、婚姻、前程……她需要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需要它们组合起来的全部——它们是她要换取的标的,而不是筹码。她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痛苦。怎么能全怪她呢?在父亲消死又出现之前,母亲就已经枯萎了——是她自己枯萎的,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也许,她本就是为了他们——她和她父亲的“存在”。就像落叶,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是花朵和大树的陪衬和养料。她会乐意的,如果她知道的话。既然她是真的爱她(和他)。
  她说服了自己。在离开白垩交易所之前。交易再次生效——半个月后,她从一家顶级整形医院的旋转门里走出来,成了大街上人人追羡的美女,代价是她母亲在高速路上被一辆逆行的超跑撞飞。当时,她正坐在一辆疲劳驾驶的货车副驾驶上,一同飞出去的还有司机——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五十二岁男人,她刚搭上的姘头。动机是为她的女儿弄一笔留学经费。临行前她为自己买了份意外险。她是否真正为人所爱?这是她当时和后来唯一能确定的一次。
  你為什么总是自作聪明;你看上去很聪明;或者,你确实要比普通人聪明那么一点;或者干脆,就像曾经对她心存渴望的某个诗人所形容的:聪而不慧。她不是个有智慧的女人。后来,她也一直在追忆,白垩交易所里有“智慧”出售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或者因为过分冷僻,被扔在了某个粘满蛛网的角落。又或许像她曾见过的“诚信”“道义”木牌那样,在各式漂亮的尖头靴前踉跄飞舞。谁知道呢,其实也并没有人真正关心。她明白,他们真正想表达的是,情欲或爱情。男人的世界。智慧是属于他们的,爱情也是。
  一个平凡无奇的下午,她从山上的某栋大宅搬出来。头戴棕色格子呢帽,开着灰扑扑的二手沃尔沃。临近黄昏,天空布满霞彩,马路空无一人。收音机传来鲍勃·迪伦苍哑的歌声——有时我转身,空无一人;而那除此之外的时光,也只是我孤身一人,我悬在人类现实的天秤,每一只坠落的麻雀,像每一粒微沙。她止住哭泣,想凑到后视镜前,揉一揉发红的眼睛。忽然看见一个头戴黑色线帽的男人,左手拎一个棕色画夹,右肩背天青色公文包。眼里没有她,更没有斑马线和天空。他的眼睛只是眼睛,他只凝视自己的内心。他是自己的国王。她为自己感到震惊,她被打动了——不是被他,而是被他身上传达出的某种东西。她立刻猜出他是名建筑师。她拍了他的照片,低头在手机里搜索。她猜对了。她目送他穿过马路,决定跟踪他。
  后来,她多次回想这一刻,爱情——作为世上最神秘的情感的一种,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是因为绚丽霞光、他的黑绒线帽,还是仅仅因为——这一刻的孤独?
  他有一百个理由没成为她丈夫,而她嫁给他的理由只有无法说出口的那一个。可冷血的建筑师却不为所动。“音乐不过是连绵的曲调,只有硬邦邦的水泥和砖块才能将它的美感固定。”他拒绝在昏暗的电影院和酒吧约会,坚持在公园的长椅上、清晨的湖水边端详她红彤彤的鼻尖。她受了不同角度的惊吓,不得不重返校园,向之前某位艺术家男友学习水彩,还主修了《中外近现代建筑史》。她甚至放弃了线条芜杂的衣服,不再往下唇涂抹口红。但那年秋天,他还是带着一个女学生去了意大利写生。一整个冬天,她都躲在猩红的丝绒窗帘后面抽烟。在煲汤时将自己的手心烫出水泡;冲澡时不止一次踩中暹罗猫迪迪的尾巴。她翻出他的旧毛衫,在客厅的沙发上整夜地听鲍勃·迪伦,并听出了那份旷达背后的悲苦。
  睡梦中,一阵切诺基的急促刹车声。她迅速跑上阳台,趴在落地窗前的栏杆往下看。用普拉达丝巾包住头顶的女孩跳了出来,他抱着一大叠素描图纸,拎着行李,跟在后面。橙色的阳光落在他们的头顶,像两片飘在海上的橙色的帆。她知道他们不过是走向他的公寓——那座铁轨旁的矮房子,却还是忍不住一阵被抛弃的痛苦。
  “知道活在风口浪尖的感觉吗?胆小之辈可无福消受。”
  “我不需要爱情,那是最无聊琐屑的玩意。”
  “你是勇敢之人吗?如果不是,请离我远点,别浪费彼此时间。”
  他对她的殷勤选择了漠视,一次次告诉她这些。
  她当然勇敢,可她不知该如何得到他的时间。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会爱。就像她不知道火星上有什么,或一年后的今天会不会下雨。她思来想去,觉得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剩下的去换。幸好,除了一点“健康”和亲情,她还有众多的筹码可选——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能让事情确定下来——时至今日,她已完全失去想出另一种办法的能力。   她又回到了白垩交易所,那神秘的奶白色城堡,就像回到她曾经的家,那栋水边的小房子。可以交换的筹码还有不少,“健康”“金钱”“前程”“美貌”……可惜除了美貌,每一样的分值都不算高。“得全部押上,才有换到的可能”,“爱情的价格非常非常的不菲!”交易师告诉她。
  她毫不犹豫地扔下所有的筹码,向他指认“爱情”。
  “你想好了?”他的小胡子这次没有左右滑动,而是遗憾地微微上翘,“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爱情这东西,在别的什么地方,可没这么值钱。”
  “别的什么地方?”她随口问。
  “其他交易所。比方冰河和黑天鹅。不过他们都只对男人开放。”
  她想了想,“有替代品吗?便宜一点的,近似于爱情。”
  他拿出“情欲”“关系”“男女”,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摇头,“有没有和婚姻绑在一起的——就是肯定能绑住婚姻——”
  他沉思地望着她,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想了想,决定对他敞开心扉。
  “我唯一没把握的是婚姻——如果没了爱情,以后该怎么——”
  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是认真的。难道你觉得这不重要?”
  他刚准备回答,忽然有个头顶稀疏的女人走了过来,朝他指了指板壁上的“健康”,“哗”地扔出一把筹码。她好奇地伸过头,看见“婚姻”“事业”“自尊”“亲情”“友情”散了一桌……他朝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转身去取钉子上的木牌。
  她自行走开。先是沿着柱子路过“金钱”所在的交易桌,有几个女人正为了谁排在前谁排在后奋力厮打。她看了一会儿,又抬脚往靠墙的一排桌子走,在那,一整排“真诚”“友情”“克制”“谨慎”“明智”“事业”木牌前空空荡荡,连鬼影子也没有一个。她像瞻仰墓碑似的在它们跟前站了一会儿,刚准备离开,“事业”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她一低头刚准备捡,发现自己鞋带松了。不巧的是,她刚好穿了一双鞋带极其繁琐的高帮凉鞋——每次散开都需上花上半个小时系牢。等她走近,木牌已被人捡起来,挂在了板壁上。是交易师,他完成了老女人的交易,走到她面前。
  “我还以为你和她们不一样!”他把“爱情”木牌交给她,朝背后一群妆容闪亮的女人努嘴,“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换了一份。我还以为你有理智。”
  她不吭声,抚弄着手里的木牌。那两个字用堂堂正正的隶书写出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怎么说呢,像花鸟走了形,香水变了味。
  “现在看来,你只是有点胆小而已!”他笑了笑,“是我想错了。”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勾着头,假装在看地上的大理石。
  “關于婚姻——真是抱歉,我也不太懂。在冰河和黑天鹅,这项也是高风险。”他说。
  她有点遗憾没有多来几次,和他谈谈对她有好处。但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交易次数的限制就是预防这一点。
  “算了,登记已经完成了,再说这些也无益。”他朝她点头,“不过照惯例,我得告诉你一声,你的三次机会已经用完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别再回来!”
  “祝你好运!”来不及等她反应,他朝她摆摆手,转身离开。
  离开白垩交易所半个月后,她得到了爱情——终于跨进这间靠近铁轨的公寓,每天听着火车的呼啸声酣然入睡。一年后,她如愿嫁给了理想丈夫——那位桀骜不驯、视名利为粪土的建筑师(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天才和实力鄙视它们)。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如果有,也像建筑师所说的——她得到了一切,却丢失了自己。可她又什么时候有过自己?对此,他们(他和她)产生了婚后第一次分歧——她说是在遇见他之后,而有次吵架时,他说如果有也只能是在白垩世纪。
  白垩世纪,一个多么美好的神话世纪。她悲怆地想,森林温润,河流喧嚣,万千种野草在花丛中亮如火炬,恐龙在天上飞。可让她遗憾的是,这样的好时候,她从未经历过。与她打交道的只有以之命名的交易所。
  夜越来越浓,又越转越淡。地板像块柔软的绒布将她默默围裹。一辆火车,又一辆火车,中间偶有一两声电话铃响。他走后第二天,就有人打电话来,问她这所公寓的最低售价。她知道他在其他地方另有住处,但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快就作出决断。她打电话给他,他掐断了,说当晚会回过来,但是没有。她等他寄世界各地的明信片给她(就像他之前出去写生),可结果只有保险公司的广告和账单。不过正是通过账单,她发现了自己的存款数目,还有,过两天就是她的生日——三十五岁——一个即将与男人的口哨与嘘声告别,只能对着玫瑰花和奶油蛋糕兴叹的年纪。多么完美的融合,她想,他们规定的交换次数和一个女人的一生。他们似乎早已洞悉一切。
  一切都消失了,曾经充盈着生活的——跳跃、奔跑;母亲、童年;让人心醉的容颜;快乐得让人发疯又心碎的爱……就像被放进了时间的魔术袋,就像收音机里所唱的——
  有的人正死于爱情。有的人被时间掠去了。
  仅有的幸福,如今孤独一人,
  一无所有,美丽不再。
  那些销魂的音符,关于无法忍受的悲伤,关于孤独与恐惧,
  那几乎不可能维持的缓缓上升的音符——
  它们在黑暗的水上漂去,像一场迷醉。
  她躺在床上,眼睛大睁着,任凭歌声像水波一样将她荡入河底,又漾出水面。她慢慢打捞出一切有害的碎片——比如点火烧了这房子,砸掉镜子、玻璃和床头树脂封住的合影,或者在他常喝的水杯里丢下一粒速溶药片,她钻入黑暗的深不可见的河底。这让她想起幼年时常做的一个梦——大雪纷飞的夜晚,她和母亲在河边散步,一个穿格子大衣的男人——个子很高大,不笑时也有冷冷的酒窝,问她愿不愿意和他跳一支舞。她看向母亲,母亲却已不知去向。她被他拥在怀中,他们在水上拥抱、对视、旋转……河水如一圈圈漩涡涌上来,她在惊恐中坠入水底……挣扎中,她看见自己的脚被一株水草缠住,母亲为解开水草,溺死在她的脚下;她踩着母亲的脸,从一朵莲花中冒出水面……   不是吗?从来就没有什么交易所和所谓交换,一切都源于她自己的意念。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极其平庸的女人,各方面都很平庸,要想得到某一样,就得牺牲另外几样,或者说,用得到另几样的时间和精力,换取得到某一样的可能。或许这种状况并不局限于女人,男人也一样。
  男人也一样——不然何来冰河、黑天鹅交易所之说?交换和投机是整个世界的奥秘。
  月亮很圆,白垩交易所门前的杂草很深。她拉着交易师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一扇扇透明的窗户,又蹚过齐腰身的河段。他的比目鱼眼睛不再游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搓着手不安地来回走动。他听她像背书一样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回答说,“不行,真的不行,我办不到!”他的小胡子急切地颤动着,像一连串让人惊叹的叉号。她安静下来,仰起脸,露出月亮般皓白的凄婉。“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也办法。而且,就算我愿意……”他说。可没等他说完,她突然蹲下身,在他腰带上摸索着。“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不过我不想死,让我再活一次吧,我会永远记住你。你说过的,我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给我机会证明——”她吻那牛皮纸般的肌肤,还有山峰似的微型隆起。他打了个激灵,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她得逞了,然而感觉非常不好——像吃一摊水泥,或在梦中呕吐。
  她应该不是第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会有很多。她想。她不过求他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用爱情、残存的美貌和曾不屑一顾的健康,换一份无人问津的“事业”。他答应试一试——用别的女人剩下的机会——有人走运,换了一两次之后就得到了想要的;也有人迷了路,找不到来时的地方,逾期算自动放弃。他的理由——她不想听,但她相信自己会如愿。临走时,他微笑着,握住她的手腕,“我是个幸运的男人!”他说,比目鱼似的眼睛里融满星光,如一江春水。
  她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正靠在窗边读他的那本《眼泪与圣徒》。她的行李已经打包,就放在靠窗的墙角。书橱里就只剩下这本——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事实上,她知道自己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渴望。她想通过这本书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比方为什么在她绝望时骂她不可理喻,在她拿水果刀切向自己的静脉时没有扑过来,而是在一旁冷眼旁观。她想知道他如何看待女人和爱情。她先是听到火车的呼啸,然后是切诺基引擎的熄火声,后备厢的开合声,最后是越来越近的皮鞋的踢踏——是他。42码的鞋,棕色牛筋底,鞋帮刻一圈藤萝样的勾纹。她有些惊讶,自己怎么还记得这些,爱情——他给她施的魔法为何还没有消失?还有,他会看出她已经做了决定吗?估计看出也不会相信。她之前做过的决定太多了,最后都没有兑现。
  交换即将生效,她就要不爱他了——不再迎合、不再有眼泪和争吵、不再需要与自己和解。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惊慌——不由得更紧地裹紧了那件灰毛衫,更绝望地睁大了眼睛。墙壁是惨白色的,红棕色的门也是,还有即将出现的白垩色的人影。他就要成为过去了,成为陈旧的从前。想到从今往后,谁也无法动她的心,她感到人生一片茫茫。突然,一个念头跃上了脑海——不能被人所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为了事业吗?可每天和事业在一起会是多么可怕的乏味?它会不会像天上的彗星,撑不了多久就扫落在地?
  门开了,他走了进来。他好像没看见她像个梦游者站在门边,他从她身边蹩过去,好像担心惊醒某个睡着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变成一根木头,或一把伞。她想起小时候父亲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她躲在房间的衣橱里。他在外面大声喊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后来他失去了耐心走进厨房,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如根根丝麻失去韧性,不得不钻出衣橱,掀起长满木刺的床板横躺下去。黄昏的阴影从床板的缝隙照下来,像一个巨大的神龛,将她牢牢地罩住。
  “为什么不说话,是又一次对我绝望了吗?”他站在她背后,两只手搭在她脖子上,语带嘲讽。
  “我只是——有点累。”她不敢动。
  “你的课没必要安排得那么紧!”他笑意里的嘲讽更深了,“陶瓷,绘画,建筑史……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什么贤内助。我自己能行。你为什么不好好考虑一下生个孩子?你的精力无处发泄,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得抑郁症——”
  “我告訴你最后一次,我没抑郁症——”她的怒气再次如山洪奔袭。她再次感觉到生活的浪费。一切都是重复,一切都是徒劳。
  “那好吧,那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不快乐,整天忧心忡忡?”
  “那是因为——”她本来想说,“你不再爱我”,可临了却改成,“我没有工作,假如你让我出去工作,离开这整天轰隆隆的房子,住到山上,或者水边,我就会重新获得自由——”
  他大笑起来,为了表示吃惊,还像条狗一样伸出舌头,皱起鼻子。她恨不得一拳打过去,把他的狗头打烂。
  “自由?别忘了,在认识我之前你也一样没有工作,这些年,是谁在养活你——你说反了,是我给你了自由——不然,想想看,你现在会在哪里——”
  她的脸“倏”地一抖,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扎了一下。原来,他看不起她,他不爱她,他从来就没爱过她。
  她不看他。想了好一会,默默张了好几次嘴。最后才说了一句,“我找到工作了,我要搬走。”她说了谎。她这两天在网上投了几十份简历,也穿着大衣出去见了好几家公关公司,没有人给她offer,但是她相信交换已经成功了,会有的。
  她不等他反应,站起身来,边掏口袋里的钥匙,边伸手去拎行李箱。告别的话就免了吧,这几年已经演练了太多遍。可不知为什么,却又迟疑着,似乎有件什么重要的东西忘了拿。
  这时,电话响了,她扑过去,胯骨几乎撞到了桌角。她以为是她的工作有了着落。
  “喂,是你吗?”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她一下子没想起是谁。“我是白垩交易所。真是万分抱歉,这次交易不能算数,我们忘了告诉你,我们一直以为你知道,交易有最后期限。是最迟不能超过三十五岁——可你——”
  “可我的生日是明天,明天中午十二点,我是准点生的。我没有撒谎。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她抱着话筒,声音又大又亮,像一个正在急剧熄灭的太阳。
  “接近也不行——抱歉,必须是生日的四十八小时之前。规定就是这样,真是抱歉。”
  电话掉在地上,她一直怔怔地站着,直到她觉得有点冷。天又一次黑了,风吹在她身上。原来是窗户没有关,丈夫已经消失,就像他没有回来过。可当她低下头,准备抽一张纸巾醒鼻子,却发现桌上躺着一个皇冠图案的蛋糕,白色的,像一个漂亮的城堡。还有一束牛皮纸包着的玫瑰花,像个搔首弄姿的少女,依傍着一只纤口的美人瓶。她四下看看,确定家里没人,便坐下来,用手指挖出一块蛋糕,抹在玫瑰的花瓣和枝叶上,然后又低头嗅了嗅,将它们扔在距离自己一丈远的白墙上。
  责任编辑:弋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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