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子》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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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期间购藏的书,保存到今天的,所剩无几。刘基这个人,自小听熟了他的故事。民间传说意在神化他,却因传说者的见识,这神化造成的效果没有向上而是向下,结果是江湖郎中气,以为神机妙算,而大不过又是一个智多星吴用。真实的刘基自然不会这么浅陋,据说他在元朝做小官,就为政严峻,朱元璋打天下,他是主要谋士。朱元璋夸奖他为“朕之张良”,想来差不多吧。最不济,也能如姚广孝之于明成祖。留侯据今时代远,容易给人留下美好印象。刘伯温的史实多而具体,读后就觉得还是凡人,而且苦恼也不少。再奇异,也升级不到神仙。《郁离子》慕名买回,读过多遍,不完全懂,也不很喜欢。大约觉得他的文字过分简峻,硬得不好消化,和印象中的明文大相径庭。由元入明的文人,和后来流行的公安竟陵派,迥若两朝。二十八年后重读,发现刘基的文字其实还不错,但其中讲用人治国的道理,仍旧不感兴趣,盖离生活太远,而一切权谋,平生避之唯恐不及,不如风花雪月愉快。
  “狙公”一条,讲到众狙的反叛,小狙的三句问话,振聋发聩,早开湘潭风气于六百年前,言辞与道理如出一口,大概和三大纪律一样,也是明确的前后继承的关系。“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棰焉。群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与?”曰;“否也,天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与?”曰:“否,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寤。其夕,相与伺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之言,千古真理。谁说愚民政策会过时呢?
  “自瞽自聩”条曰:“自瞽者乐言己之长,自聩者乐言人之短。乐言己之长者不知己,乐言人之短者不知人。不知己者无所见,不知人者无所闻。无见者谓之瞽,无闻者谓之聩。”虽是老生常谈,却说得简单明白。读者不必照单全收,时时提醒一下自己,总是好的。
  此书1982年8月14日购于武汉,上海古籍1981年版,印数两万三,定价四毛二。
  《书剑恩仇录》
  朋友间传看一本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还会交流书的信息,互相推荐好书,但不会排队等着一本书传到自己这里来。笑话里,韩复榘感叹十个人争抢一只球,许诺给他们每人一个。书,不用许诺,遍地皆是,看不完。看完,大多数时候,无话可说。
  我第一次读到金庸的武侠小说,是在大学里。同居室的一位,四川来的,学过武功,订了一份《武林》杂志,上面连载《射雕英雄传》。每期送到,群起争抢。然而是月刊,看了很长时间,只从江南七怪,看到黑风双煞。
  八十年代初,国内一些难得的书,是从香港流进来的。同屋的周达兄,有一天悄悄塞给我两本厚厚的书,《书剑恩仇录》,嘱咐我偷偷地尽快看,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就还不回去了。夜晚熄灯后,在帐子里,头顶被子,用小电筒照着读。其后不久,又读了一本《萍踪侠影》。
  毕业到北京,仍旧住集体宿舍,一屋四人。一个月过去,彼此还不很熟,可是有一天下班回来,赫然看到桌上码着全套的《射雕英雄传》,立即央求那位回族哥儿们借看。他说不行,已经答应别人明天归还。怎么办呢?只好挑灯夜战。决心一下,一刻也不浪费,立即开读,从晚上七点多,读到凌晨七点,好歹把全书读完;八点上班,又困又饿,坚持了两个小时,实在撑不下去,于是,装病请假,回家补觉。
  这是我一辈子最发疯的读书经历。神神秘秘地私底下传书读,以后只有《金瓶梅》,也是同事出差到香港带回的,标着真本、全本的这些印刷粗陋的港板书,都是毫无版本价值的坊间删节本,翻过了,知其大意而已。
  中国任何时候总有禁书,很多书,本来微不足道,一禁查禁,反而洛阳纸贵,白白吊起人的胃口,到了好似吞下个苍蝇。
  我最后一次追风,是来纽约不久,江湖上哄传一本政治幻想小说,一些人一时都读得热血沸腾的。又是一本带悬念的惊险小说,结合当时的气氛,确实吸引人。
  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逝去,在我眼里,世上已经不再有非看不可的热门书。相反,一本无数人追捧的书,对我不仅没有吸引力,还会使我远远避开。道理很简单,伟大的书都不是为了一时的狂热,更不可能像大白菜一样,深入千家万户。
  《玫瑰的名字》
  中世纪修道院的迷人之处,在其神秘的读书气氛。一方面,皓首穷经是很多修士的唯一事业,另一方面,在印刷术尚未传入西方的年代,书因其珍贵而带有神圣的性质。在当代,藏书顶多可以拿来炫耀,或炫耀学问,或炫耀财力。在中世纪,书不仅代表知识,而且代表权力。真正的权力,远在世俗的王公贵族之上,在财富和刀兵之上。他们相信,那些存世唯一的手抄本、手稿本里,隐藏着世界的秘密、神的秘密、人类灭亡和再生的秘密,自然,对于好奇的人和野心家,书里有威力无边的符咒,有往世帝王的藏宝图,有通往世外仙境的指南,有长寿秘方,有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有阴谋之术的汇聚,有一切实用的智慧。等而下之,炼金术,房中术,哲人之石,毒药,引导人的灵魂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灵药,控制他人的力量,无不深埋其中。
  就负面而言,书像权力一样,有些内幕是永远不可以人知道的,秘密一旦揭开,天地为之颠覆,头戴皇冠者将人头落地,启示录中的场面瞬间将成为现实。所以,为了保守秘密,有些人甘愿牺牲,杀人如麻也在所不惜。他们甚至相信,古代的哲人以隐秘的语言藏在书的表面文字之后的智慧的极致,能使一个普通的人在拥有之后为神为魔,从此打开天堂或地狱之门。艾柯的小说《玫瑰的名字》,在阅读二十年后,留给我如此的印象。而在一本名叫《中世纪的修道院》的书里,特别提到了修道院抄书人的日常生活,和佛教僧侣的读经和抄经生活迥异。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佛教传说的死囚在临刑时刻,念诵《金刚经》而枷锁自脱,就像小孩子捉住一只蜻蜓一样稀松平常。
  《阅微草堂笔记》
  1991年夏天,在没拿到回美签证的情况下,冒险回北京;中途绕道多伦多,希望能在多伦多美国领事馆提前办好手续,后来也没如愿。从纽约至多伦多,坐灰狗巴士,夜车,途中约十个小时。乘客很少,独自沉埋在高背软椅座位上,无心读书,带上耳机听音乐,大减价时二十九元的艾瓦牌随身听,记得还是借钱买的。盒带上只录了一首曲子,贝多芬的“激情奏鸣曲”。一路反复听,不知听了几十遍。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听此曲,因为过于熟悉,熟悉到近似厌烦的程度。
  纪昀这本书,原有上海古籍的版本,干干净净,没有乱七八糟的注释和解说。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纽约的公共图书馆里中文书几乎没有,所有的极少数都是港台出版物,又以流行小说、报刊专栏的结集和浅俗妄人的胡言乱语为主。无奈,只好反复读手头有的几本书。加纸条,红笔勾圈,分类汇聚材料,以备给报纸写文章。印象深的有两个方面,其一是男同性恋在清朝的普遍,包括官僚的狎弄娈童,相沿成风,以为韵事。我曾在霭理斯《性心理学》潘光旦先生的附注里读到大量中国古代同性恋的事实,当时曾惊讶莫名。尽管如此,《阅微草堂笔记》的描写,还是让我大开眼界。“聊斋”中也有这类故事,不过较少而已;其次是他写新疆的见闻,鬼怪传奇中又带鲜明的异域色彩,倍觉迷人。
  书在手上展玩数年,封皮破裂,将要散架;用透明胶条前后粘贴,勉强保持完整。其后有朋友来,极爱此书,不嫌脏旧,携归外州。我虽然可惜自己在书中留下的标记,但在读了太多遍后,情形一如对贝多芬的奏鸣曲,估计几年内不会再拣起,也就割爱相送。十几年后,朝夕与“聊斋”相伴,总想起纪晓岚。去书店寻找,见到的都是各种白话翻译本、注释本、赏析本、插图本,以及开本怪异的所谓珍藏本,认真可靠而又洁净的版本,一种也没有,所以至今手上仍付阙如。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
  周作人心细,不仅记忆好,也善于读书和使用材料。此书加上《鲁迅的故家》,断非其他人所能写出。朱正先生多次著文谈有关鲁迅的史料,取舍标准极严,对周作人虽然不喜欢,提到这两本书,说不因人废文。对比一下许广平,就知道周作人提供的材料的可贵。以许广平的身份,是应当留下更多和质量更高的回忆文字的。
  止庵为河北教育出版社编定“周氏自编文集”,说到史料的珍贵,更称赞周氏是真正懂小说的人,书中重点不在文学评论,但偶有涉及,见解甚为高明。我前后读此书两遍,趣味还是在周作人提供的鲁迅早年生活的环境和细节,包括乡土风俗和人物。知堂记事,同辈人多不能及,如他在《知堂回想录》中描写绍兴会馆,不见丝毫为文痕迹,语言简朴而有韵致。周作人既和鲁迅反目成仇,鲁迅死后却要靠回忆鲁迅来“体现自我价值”,想来内心是非常别扭的。在这种情况下,行文犹能雍容自如,不起微澜,让人觉得其矫情镇物,仿佛深不可测。《知堂回想录》中感激鲁迅在其五十自寿诗遭到批评时,说出理解和态度持平的话,倒是知堂晚年文字中难得的见性情的部分。他说《伤逝》是借爱情故事喻兄弟之情,这在外人,是难以体会得到的。
  孙犁先生《书衣文录》也提到此书,感叹“(鲁迅)先生一世,惟热惟光,光明照人,作烛自焚。而(周作人)因缘日妇,投靠敌人之无聊作家,竟得高龄,自署遐寿,毋乃恬不知耻,敢欺天道之不公乎!”
  再说知堂的心细。阿Q所偷尼姑庵的萝卜,经他查明,于季节不合,读罢大笑。适才有友人来信说,“凌晨睡醒,忽然想起小说里有个细节弄错了季节,再也睡不着”,更笑不止。
  《杜牧传》
  缪钺的《杜牧传》是很薄的小册子。还在上中学的时候,表姐知道我搜罗古诗,从她学校里找到这本书送给我。其时古典文学书尚未开禁,得一本如得大珍。上大学离家前接触最多的诗人,只有李白和杜牧,杜牧便由于此书。书中所附,也不过几十首罢了,这便如一面小镜子,映出小杜的一缕波光。杜牧的诗像仿佛清炖的鸡汤,又像一碗雪菜肉丝面;誉为花草,近似白楝和李花,别人但说“小杜”风流,我不以为然。他是别有怀抱,也不仅是在知兵上。我爱他的俊秀疏朗,他这个人是心气极高的。
  《书时光》(作者的一本散文集名——自注)原曾打算以“小年书”为书名,“小年书”三字即取自杜牧诗句:“且抽持板手,却展小年书。”
  《地下室手记》
  我读书多率性,不容易受人影响,好恶全凭兴趣。一些大家认为必读的书,内容已成为常识的书,偏偏读不下去。我没有读过《静静的顿河》,没有读完《战争与和平》,妥斯陀耶夫斯基很多时候让我受不了,福克纳则敬而远之。《战争与和平》借回过好几次,最多一次,第一册快读完了,其他几次,都是到一百多页就搁下了。《金瓶梅》每次读都兴致勃勃,但从来没有一次从头到尾读完过。多年累积,读过不止一遍。要说也算喜欢的,但喜欢的是细节,不是故事情节,没有同情心,对其中的人物没有好感。细节,比如王婆帮闲遇雨,“帮闲遇雨”四个字意味无穷。我想鲁迅先生读到此处,定会掀髯大笑吧。儿子上课读《愤怒的葡萄》,后来竟然“爱不释手”,过一阵子就借回重温。我开始奇怪,继而“愤怒”:一个斯坦贝克,有什么好看的?可见各人的口味是如何不同。《白鲸记》,大学时读得不耐烦,十多年后,就咂出点味道,尽管还谈不上着迷。
  我屡有“补课”的想法,故意去读从前畏惧的书,但直到如今,效果不佳。补课的理由是,想跨越深涧到对面去,没有路,只有独木桥,走独木桥不是愉快的事,但如果咬牙过去了,也许能窥得异境风光,或发现一个桃花源也说不定。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一个学哲学的朋友热情推荐买了,他说:这本书,你一定得看!好的,我看。看不到十页,犯困,打瞌睡。战绩最辉煌的一次,看到五十多页。书带到美国,插在书架显眼之处,提醒自己知耻:哈,也有你读不懂读不完的书啊。然而知耻之后,未必有“勇”,《存在与时间》终于收进壁橱深处,从此“侯门深深深几许”了。
  回头再说妥斯陀耶夫斯基的书,毕竟是小说,读了不少,虽然读得累。《白痴》是读罢便扔了,《地下室手记》因为薄,又是借的,反而多读了两遍。
  《聊斋志异》四种
  前后有过四种版本的《聊斋志异》。
  第一种是在乡下的同学家得到的,晚清或民国的线装书,只有下半部。书又脏又破,纸质发黄,卷前的木刻插图却让我爱不释手。仍然记得“念秧”的一幅,人马行李在路上,题诗说,前车已覆后车催,云云,这是讲骗子的故事。夏天傍晚在院子纳凉,地上泼了水,池塘边吹过一阵一阵细风,在竹躺椅上费力地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古书,一般人没见过的。有人走过,好奇地接过去看,一边大声念:崔猛,字勿猛。然后哈哈一笑,走了。
  他不知道,我能读懂的不多,尽挑几行字就结束的小品:“骂鸭”、“尸变”、“荞中怪”。“崔猛”很长,既然别人念了,怎么忍着也要读完。果然读完了,意思不很明白,又像懂得一点,以后再没有读长篇的。
  第二种,是一本《聊斋志异选注》,都是名篇,都是篇幅较长的。一辈子不忘的那些故事,都出自这本书,包括“婴宁”、“聂小倩”和“画皮”,还有“胭脂”和“崂山道士”。高考之后,闲居无事,挑喜欢的,翻译成白话——那是中学常做的语文作业,高考的科目——抄在有格的稿纸上,钉成一本,给周围的人传看了。要说,算是我最早的“创作”吧。
  再以后,在大学,买了排印的铸雪斋抄本,上、下两册。聊斋五百篇的全貌,至此方得一窥。
  第四种,在纽约买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古典文学基本读本”丛书中的《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三册。山东大学朱其铠主编的这套新注,真是下了死功夫,注释极为详瞻。寻常词汇和典故倒也罢了,那是工具书上一查就得的,难得的是明末清初的地方人物,特别是山东的人物,多须从地方志中挖掘出来,对读者而言,善莫大焉。
  人文版的新注本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买的,搁置案头床头,已经十多年,可说形影不离。往往收进壁橱不久,又会取回,读过几篇,觉得太熟悉,再抛下,等下一次。书中没收入原来的插图,是个缺憾。曾见书店卖新出的线装聊斋图籍,嫌开本小,错过了,事后又是遗憾。
  《汪穰卿笔记》
  卷八附收湖北吴华峰记陈大帅轶事:
  陈国瑞“初解兵归武昌,常著道士官服,游黄鹤楼,作掌大书于壁,得颜鲁公气魄,题柱曰:‘黄鹤飞来复飞去,白云可杀不可留。’或怪之,则曰:‘李白诗,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喻小人蔽君也。白云是小人,如何不可杀?”
  听闻近现代著名人物逸事,多有类似者,区分只在可喜与可笑,纯真与粗蛮,天性与伪饰,因此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无知用于玩笑,亦何尝不可爱可亲,但用于发号施令,荼毒他人,纵想轻蔑一笑,却如何轻得起来。
  《书衣文录》
  孙犁先生此书,久闻而不得一见,所读为网上搜出,未知是否全本。二十五岁以前,凡有新书,也像孙犁一样,找牛皮纸包书皮,会三种包法。后来书多,觉得包上书皮,原书的风采尽遭沦没,从此不再包。遇到特别珍视的书,取身边随便找到的干净纸张裹上,读完去掉。我的手易出汗,无论冬夏,手指接触纸面稍久,书页便被沾湿变形。读书时,自己注意,翻开书页,尽量以指背轻压,不使书合上。古人焚香净手的讲究,对我没有作用。
  可是我爱书终生,却不能藏书。书到处乱塞,便如土豆红薯一般,读时拿起,读后弃置一边。书面不平,有折角,有卷边,不能忍受,办法便是用一叠字典之类的大书,压上一段时间,果然会好很多。我手指粗笨,像孙犁先生或其他爱书人那样就灯修补,既无此等闲暇,也不具备相应的手艺。
  《书衣文录》动人处,不在评论所读的书,而在所记一个爱书人的生活,一些小细节,小议论,小感慨,感时论事,胜过众多堂皇的官面文章,如《释迦如来应化事迹》条:“余不忆当时为何购置此等书,或因鲁迅书账中有此目,然不甚确也。久欲弃之而未果。今又为之包装,则以余之无聊赖,日深一日,四顾茫茫,即西天亦不愿去。困守一室,不啻划地为牢。裁纸装书,亦无异梦中所为。”
  又如《使西日记》条:“因炊事忙,此事遂废。此数日间,亦不得安静,何处可求镇静之术,余不惜刀山火海求之。”
  得失向来不由人,欲不豁达,岂可得乎。一片寂寥心境,后人读之,不以寻常伤感视之,更甚者,将“谓我何求”,则大可快慰了。
  《隋唐演义》
  演史小说中,《隋唐演义》不是很有意思。但这次买,是想看书中是否有关于杨素的段落。秋天抄录唐诗,读杨素,觉得是意外发现。论隋诗一向薛道衡、卢思道并称,连唐人也觉得薛是“近代”一大宗匠。而杨素诗虽传不多,气格之高,还在薛、卢及杨广之上,即放在唐初,也少人可比。最早因《山斋独坐赠薛内史》二首而对杨素念念不忘,读过《赠薛播州诗十四章》,大为叹服。陈子昂、张九龄的《感遇》,若不论数量,未必强过这一组。抄唐诗,原拟编一本新选,凡《唐诗三百首》及社科院文研所《唐诗选》已收录的,概不选入。现因杨素,决定略加变动,扩大范围,成《隋唐五代诗选》。
  《红楼梦》
  上小学时,在乡下亲戚家,看过一本线装《红楼梦》残本,有绣像。读了半天,似懂非懂,没有兴趣。书前画的人物,黛玉、宝玉都像和尚,所以印象深刻,但同样不喜欢。我喜欢的是连环画上男子顶盔披甲,女人长裙环佩的形象。凭记忆,我现在知道那是改琦的手笔,在红楼插图中相当有名的,但还是不喜欢。如果写实画,我觉得雍正十二妃的汉装像,看上去更漂亮。
  此后到中学,爱看的是战争、间谍、探险、神怪等故事,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一部《红楼梦》。进大学,先读了图书馆里的一套程甲本,竖排三册。出版解禁,各种《红楼梦》纷纷上市。我没有版本知识,买了一套地方出版社的,还是程本。前后读过两遍,几无感觉。我那时的兴趣又变了,一在唐诗,二在欧美近现代诗,三在西方现代小说,四在禅宗、美学一类正时髦的东西。古代文学史学到明清,我只是背了些基本知识,读了些非读不可的名著,不再多花一点功夫。
  到纽约后,带着一套启功等整理的本子,反复读,读出滋味,从此爱不释手。程本那些文字上的修改,至此才被扭转过来。
  这一套,一读就是二十年,书里加过无数次纸条,文章写出后再一一抽掉。画的红线,批语,不计其数。
  书已经很破了,几次想丢掉,重新买一套,要书边阔一点的,纸质厚一点的,最好是布面精装,经得起未来几十年的折腾,然而一直找不到。旧书上那些批语和记号,没有过录到新书上,扔掉就可惜了。
  十年前在唐人街书店看到一部影印线装的脂批本,开本很大,非常漂亮,四十元,我觉得贵。决定等等,减价再买。不料两个月后去,书店唯一的一部,已经卖掉了。
  法拉盛图书馆有一套王希濂等三家汇评本的《红楼梦》,借来几次,摘抄了一些材料,觉得以后还可参考。托书店代订,没有订到。几年后,图书馆清理藏书,这套书——虽然略旧,但品质完好——却被不懂中文的馆员淘汰掉了。他们淘汰书的标准,是看出借率,往往丢掉的,都是古典文学方面的好书。
  毕业刚工作时,大概是沈阳的一家出版社,出了一系列的红楼续书,印制得相当精美。我买过其中几种。找遍藏书,毫无踪影,不知道送给谁了。续红楼的代不乏人,这些书,读来解颐,最好的,顶多可当饭后的谈资。
  总体上来说,《红楼梦》的两个主要人物,宝玉和黛玉,性格懦弱,多愁善感,很不投合我的口味。只有湘云,仿佛历代我喜欢的文人,爽利豪迈,最让人开心。即使在我二十多岁最想谈恋爱的年纪,黛玉这样的人物也没让我动过心。我听一位远房表哥说到他单位一个女孩,自比黛玉,又自比林道静,经常一身白衣,长街独行,自怨自怜的,当时觉得好笑,如今想来,或许其中也有一番苦衷吧。
  《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
  拜伦的书中,时时还能想起来的,是《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大学一二年级,读欧洲诗歌,图书馆里,拜伦和雪莱,都没有中译本,更别提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济慈之流了。急不择食,只好放胆去读英文原著。像小时候读“聊斋”一样,挑篇幅短的读,挑词汇和句子简单的读,读懂多少是多少。就算有误读,胜似毫无所知。雪莱的集子是这么读下来的,拜伦等等也是。华兹华斯一直没感觉,就是因为那时候读他的诗,觉得英文很难。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还翻译出来,投给杂志。
  英文本《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布面精装,小开本,很旧了,有插图,这和当时印刷简陋的中文书迥然不同。仅仅拿在手里,就已喜爱不置,其实我抱着字典能读懂什么呢。天气好的日子,从山顶的大图书馆出来,一溜烟从高而陡的台阶蹦跳而下,到山脚的林子里,背对着一蓬榆叶梅坐在草地上,看图,看字,看每一章起始的字母花饰,透过一组词,而不是完整的句子和段落,感受另一个年轻人的心思。那时我读“楚辞”,喜欢《远游》的境界,想象毕业之后,有了工作,挣了钱,要满足两个愿望:一间自己的屋子,书架,台灯,一杯茶,可以自由看书写作,而不必受限于统一的作息时间;去远方乱跑,见识殊方风景和人物。拿哈罗尔德来应证自己的梦想,当他是个理想的预演。爱屋及乌,连游记也喜欢读。爱徐霞客那样的游记,而三袁之类朝出暮归的畅游,却让我倒了点胃口,觉得太轻易。说来很巧,中西两部伟大的小说,《西游记》和《堂·吉诃德》正是不折不扣的行旅小说。我嗜爱各类消遣小说,科幻和探险作品中的名作,阿瑟·克拉克的《2001年太空历险记》以及近来风行的盗墓小说,也可归于此类。
  大学时始终没读懂《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直到远赴异域,中译本犹不见面世。但没读懂的快乐,不亚于中英对照连看几遍。将来也许还会重读,但不是现在。
  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这样评说:拜伦“长游堪勃力俱大学不成,渐决去英国,作汗漫游,始于波陀牙,东至希腊突厥及小亚细亚,历审其天物之美,民俗之异,成《哈洛尔特游草》二卷,波谲云诡,世为之惊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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