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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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茹先生走到哪里,你呢,就跟到哪里。茹小雨说,这是给你机会,你懂的。
   明白,我是茹先生的影子。我回答茹小雨,也有点替自己叫屈,不得不充当一个被动的旁观者。
   茹小雨嘴边的茹先生不是别人,而是她父亲茹莱卿,茹莱卿是他的笔名。取这笔名是从哪里获得的灵感,茹小雨没说过,大概她父亲也没告诉过她。茹先生平时有保姆伺候,大凡茹小雨不得闲,或飞去了大洋彼岸的墨尔本,他外出才改由我陪同。每次外出,茹先生都是一脸平静,可平静中又有种庄重,是那种场面上的,教科书式的,年高德劭的,让人觉得亲近,又清醒地意识到彼此的距离,不可逾越,居高临下,是那种面对任何来访者时一成不变的神情,五官矜持,所有细胞按军人的队列排列,凛然不可侵犯。
   这一路上,茹先生同往次没有什么不同。若说有不同,在于同行者多了个人,是个同他年纪相般的老太太,他让我称呼她杨阿姨。杨阿姨一头灰白的短发,身穿老式夹袄,夹袄是暗红的,束身的那种。加上瘦小的身材,乍一看上去,有种老太太的干练和精明,细看,脸色却没有茹先生同等的清朗,皱纹间似乎隐藏着忧郁,算得上是愁容的一种吧。我向她微笑,或为她做了某件顺手的碎事,或者询问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时,她都在努力掩饰已经洇到脸上的愧怍和不安。她回复我以微笑,带着些许慌乱和仓促,好像还有一丝丝同她的年龄不相配的羞涩。
   在高铁上,我一直猜测茹先生同杨阿姨的关系,是同学、同事,还是战友、老乡,甚至是昔日的情侣,哪种都有可能,哪种都不能确证。他们坐在前排,像对关系和谐的金婚夫妇,偶尔会轻声交谈,茹先生说,杨阿姨点头,杨阿姨说,茹先生点头,像在诉说往事,又像是向对方介绍尚不知晓的近况。高铁三小时,再换乘大巴车,又是三小时,大巴车才进站,下车的瞬间茹先生似有茫然,好像不知去处。原本说好有人来接站的,谁知被放了鸽子。杨阿姨解释说,杨白清临时见客户去了,是茶厂的,要定做茶仓。茹先生哦了声,上小巴时身子歪斜了一下,被我扶住了。后来我才知道,杨阿姨说谎了,她的儿子杨白清根本不会来接站,他的那辆二手车早被债主给开走了。小巴车走上一段国道,转入省道,道路慢慢变窄,弯道也多了起来。道路两旁都是高山,还过了两处隧道。这对年迈的老人无话了,都屏声息气的。茹先生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双眼睛总盯着窗外。而窗外正是稻子金黄的时候,山坡上的落叶乔木也在呈现绚烂的色彩。
   车子进入一段更为狭窄的山谷,走不多远,就见到一座跨路而建的仿古牌坊,上书:水门镇。还拉着一道红底白字的横幅:水门镇人民欢迎您!茹先生的身体扭捏了几下,好像哪儿不适,或是某个部位瘙痒。我让司机放慢点速度,毕竟他们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车子摇来晃去,怕他们吃不消。茹先生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像是藏着话,但我没能品咂出来。出了山谷,视野豁然开朗,田野上稻浪翻滚,一簇钢筋水泥的建筑被包围在稻田中央,可能就是目的地。
   茹先生抻长脖子,左顾右盼,明显有点按捺不住情绪。他一度弓腰想要站起来,但被杨阿姨箍住了胳膊,被迫老老实实坐着。她朝他耳语了几句什么,后者惊奇地看了眼前者,又转头朝向了窗外。司机按了几声喇叭,车子进镇了,拐过两条街道,靠边停在了一条街道上。街道不是很宽敞,行人也不多,从店铺里沿伸出来的货摊占了街道一半的宽度。下了车,仍不见杨白清出现,杨阿姨继续充当向导,带领我们走街串巷,茹先生边走边东张西望,目光是惊奇而疑惑的。不认识了吧?杨阿姨问。真不记得了。茹先生呵呵笑着回应,笑声里听得出尴尬和羞愧。不是记不得了,而是完全变了样。她替他打圆场,咱们脚下这块是稻田,那儿是鱼塘,鱼塘的东边,喏,那栋五层楼房的位置,是桑园。茹先生的目光随着杨阿姨的手势转动,她的手挥向哪边,他的脑袋就转向哪边,她的手似有魔法,随便比画一下,所向之处就倒回了几十年前的画面,田园故我,风物依然。街道变得更狭仄了,两旁的楼房参差不齐,有两段还呈S形。遽尔,街道被压榨成了巷子,几乎挨着人家的屋檐或围墙穿行,有两条奓着毛的狗一声不吭跟在身后,让我后脑勺生凉,腿肚子发麻。
   从杂乱无章的建筑丛林中钻出来,就到了镇子的最西头,一幢独立的三层楼房被院子包围着。院子前有个门楼,门楼下蹲着两只石狮子。院子的大半都被大大小小的陶缸占据了,陶缸里养着各式各样的观赏植物。迎接我们的是杨阿姨的儿媳妇,杨白清的妻子,叫林翠玉。林翠玉称得上是美人,脸相很甜,声音细软,看不出真实的年岁。林翠玉同杨阿姨很亲昵,但亲昵中似乎对杨阿姨又有种莫名的敬畏。我们的住宿是林翠玉安排的,茹先生住二楼,我住三楼。三楼只是半边楼,另一半是楼顶花园,照旧是大大小小的陶制花盆。站在楼顶朝北望,是无尽的田野,往南的远处,快要接近山脚的地方,竖着一根巨大的烟囱。
   以下是路三宝的讲述。
   路三宝说,茹先生,您老还记得我吗?我就是当年那个……拿走您铅笔的小毛孩儿。镇上的人都喊我三宝,我叫路三宝呀。
   路三宝十三岁那年秋天,他母親旧病复发,上邻居家借煎药的陶罐遭拒,他父亲迫不得已将私藏的买烟叶的五角钱拿出来,吩咐路三宝去窑上买只陶罐。窑上是民间的说法,公社管窑上叫水门制陶厂。路三宝家距离窑上有三里地,要穿镇而过。路三宝原本可在镇上的供销社买只陶罐,但供销社的陶罐比窑上每只要贵五分钱。他父亲心疼那五分钱,让他去窑上买,反正孩子家的脚力惜着也是浪费,换不来钱花。路三宝老早就想溜去镇上玩,正愁找不到理由,这下可好,瞌睡虫遇上了软暄暄的枕头,正要过河就撞上了摆渡的艄公。他攥着那五角钱蹦啊跳啊往镇上跑,孰料乐极生悲,后来把钱弄丢了,招致他父亲一顿毒打,好几天走路腿都直打战。
   路三宝将镇上有限的几条街走了个遍,没找到啥好玩的,带着十二分的遗憾朝窑上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脑袋都要转上好几个圈,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场面。他倒是遭遇了贾六朵,可人家对一个小屁孩不感兴趣。他也很自觉,主动躲到了电线杆后,贾六朵挺着对高傲的乳房,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她看都没看他一眼,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发现他。就在他快要走出镇子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那个男人个子高挑,身形瘦削,头发很长,把耳朵都罩住了。要是路三宝留这么长的头发,他父亲准会骂他是个小毛贼。那时节镇上流行的是寸头,每颗脑袋上的头发都挺精神地竖着,留长发的人一律被他们视为贼,这个观念也不知是哪个混蛋瞎咧咧出来的。可吸引路三宝的,并非男青年的头发,而是他的穿着,他上身穿件洁白的中山装,下身是条同样颜色的挺括的直筒裤。还有件道具,也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是男青年提在手上的柳条箱子,颜色虽然有些颓旧,可颓旧有颓旧的味道。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有了反差,又恰到好处,别说路三宝稀奇,连镇上的人也觉得陌生而稀罕。    某天,她去找她父亲时,老远看见他正在场地中央教训一个人。杨祥瑞虽然很严厉,但那样训诫人还是第一次,不,那不能叫教训,应该说是欺负加捉弄。你,给我过来!他举起右拐朝一个瘦高个招呼,那个瘦高个迟疑了一下,发现场地上除了他没别人,赶紧小跑着过来。说,你为啥老是弓着腰?他虎视眈眈盯着对方问。我没有呀。瘦高个替自己辩解。还说没有?你瞧瞧地上的影子,都弓成一只虾米了。杨祥瑞蹾着拐杖说,来,听我的口令。抬头!瘦高个抬起头。挺胸!瘦高个挺起了胸膛。收腹!瘦高个绷直了身体。向后转,往前跑。瘦高个随着口令转过身,朝场地的一边跑去。
   一二一,一二一。
   杨祥瑞在瘦高个的身后喊着口令,瘦高个径直往前跑。
   立定,向后转,往前跑。快到場地边缘了,他又喊着口令让瘦高个往回跑,转眼,瘦高个又回到了原地。
   是个男人就给我挺直腰,听见没?杨祥瑞呵斥说。
   那是杨长玉第一次见到茹莱卿,他来到制陶厂已经一个多月了。
   接风宴的热烈不是那种吆三喝四的火爆,倒像寻常的家宴,很恬淡也很融洽,敬酒的,劝菜的,都有意克制自己的嗓音。茹先生的状态不像往常,有些拘谨,也不多话,多数时候都在倾听,适时微笑一下。偶然插一两句话,话也不长,极少超过两个字。倒是破了戒,喝了两小杯酒,路三宝再劝时,杨阿姨阻止了。林翠玉热了两回菜,大家依旧没吃多少。晚餐结束时都九点了,我本想给茹小雨去个电话,报告一天来的行程,算算时差,大洋彼岸已是午夜了,只得作罢。
   第二天早起,我拨通了茹小雨的电话,简要说了几句。那些话说与不说,意义不大,无非在她面前表现一下,再往后,不知该说些啥。我对茹先生此行的目的不甚明了,他是故地重游,还是别有他图,没人告诉我。他干吗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只要负责他的安全就行。茹小雨打断我的话说。如果他长住呢?我问她。你就陪着他长住。茹小雨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挂断电话后可能觉得不妥,又发了条微信过来,他若是长住,等我回来接替你。
   经过一夜休息,茹先生一扫疲态,精神似乎很不错。我下楼时,他正在院子里看那些花花草草。小武,过来看看,这花多美。他指着一盆细碎的粉红色花朵招呼我。我不认得那花,拿手机扫了一下,显示是蓼子花。你别老是拿着个手机,这叫蓼子花,河湾里多得是。我违心地附和了两声,说实在的,那花太细瘦,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悯。早餐过后,杨白清仍旧没有出现,杨阿姨也没说原因,只征求茹先生的意见,我陪您去哪儿走走?茹先生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会选择制陶厂,谁知却不是。那,去河堤上看看?茹先生沉吟了片刻,才回答。没问题,您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杨阿姨答应得很爽快。
   镇上距离水门河并不远,最近的一段不过两里地。出了镇子,满目都是秋日的田园风光,随便向哪里张望,都是斑斓的色彩。半道上,路三宝追了上来,并越过我们,到前面领路。拐两道弯,就见到了河堤上的白杨树,树叶金黄绚丽,连成一道堂皇的城垛,像是为了抵御其他色彩。公路同河堤相交处是个三岔路口,一座水泥桥跨河而建,径直向南。正是枯水季节,河床裸露,河对岸长有茂盛的水草,近水的多是水菖蒲,水菖蒲后面是大片的蓼子花,同我在院子里见到的细瘦模样完全不同,宛如浩瀚的云海。一行人顺着河堤往东走,河堤上的路面宽敞平坦,河风凉爽宜人。茹先生走走停停,大家都跟随他的节奏,磨磨蹭蹭,犹犹豫豫。他好像在寻找什么,却又不能确定。每走一段路,他都要停下来朝周边打量一会儿,有两次还折身往回走,终究没能有所发现,只得继续往前走。
   是这儿吗?他忍不住问杨阿姨。
   杨阿姨一脸懵懂,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大概是这儿吧。路三宝插话说。
   我记得有个河湾。茹先生若有所思。
   您说的是鬼眼泉吧?路三宝飞快接话说,河湾就在前面。
   大伙顺着河堤继续前行,不到二里地,河流果然拐了个近乎九十度的弯,河床下降,仅剩的流水湍急,堤岸下是个深潭,水花飞溅,轰然作响。这段河堤同别的地方不一样,都是用水泥浇铸的,至少有一层楼高。
   没错,就是这儿。茹先生喃喃自语。
  三
   茹先生问,贾队长尚健在吗?
   杨阿姨反问,哪个贾队长?
   贾轴辊。
   杨阿姨转口问路三宝,你知道这个人吗?
   路三宝回答,贾轴辊二十年前就去世了,患食道癌死的,死时啥东西也不能吃,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都没得一把稻草重。
   以下是茹莱卿的讲述。
   置身于治河的人群中,茹莱卿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的脚步发虚,迈出的每个步调都是飘飘浮浮的,没有坚实的落点,像是踩在云朵上。到处都是石头,成堆的石头,散乱的石头,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在地。才半个上午,他就摔了好几跤,手掌蹭破了皮,膝盖上也跪得乌青一块。他来河堤上时没换衣服,那身洁白的行头很快被泥水弄脏了,还扯掉了一粒纽扣。裤管也被撕开了一道小口子。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眼眶里热热的、酸酸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到处都是晃动的脊背,被汗水濡湿的身影,耳边是铿锵的劳动号子,很有节律,每一声都声嘶力竭。这些都不像是真实的,同他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他压根儿没有想象过类似的场景。应该是走错地方了,他咋就跑到这里来了呢。虽然处在人群的包围之中,但他始终觉得距离他们很远,他们在另一世界,一个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世界。
   他一次次将目光投向贾轴辊,而对方毫无觉察,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他剃着光头,上身赤裸,皮肤黑不溜秋,有层油光,极像被烟熏过的腊肉。这个瘦小的人儿在河堤上颠来跑去,指手画脚,训斥这个,吆喝那个,一刻也不安静。他的体内像藏着一座原子能反应堆,源源不断在输出能量。特别是阳光打在他身上时,他的皮肤反射着光亮,整个人几乎成了发光体。那会儿,茹莱卿好像被贾轴辊施了魔法,怔怔地立在原地,如果带着画板和画笔,他会立刻把他画到纸上。    茹莱卿的柳条箱里除了画板和画笔,还有画纸、颜料,一样也不缺。这是他的习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些东西。来水门镇之前,他有很多憧憬,山川、树木、河流、村庄、田野、果园、山坡上的花朵、河里的水草,每一样都是新鲜而奇妙的,能带给他创作上的灵感。以前他多次去过郊区采风、写生,把发现的美景记录在画纸上。在他看来,那些活生生的风景如果仅仅停留在自然状态,就像虚拟的一般,稍纵即逝,那多么可惜。他将它们转移到纸页上,并且保存下来,提升成永恒的风景。这种纸上的风景才是不败的、真实的。这同他在河堤上见到的恰恰相反,那种近乎疯狂的劳动场面,那些坚硬的石头、汗流浃背的人群,在他的视线中始终是模糊的,即便在他的想象中也无法把它们变得具体,无法变成可触可摸的风景。他無法把它们化为抽象的艺术,供人欣赏、赞叹。
   如果还有一个形象,只能是贾轴辊。摔倒的时候,茹莱卿的内心好像被石头硌了一下,身体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河堤上来。或许他太单纯了,抱了太多幻想。刚刚抵达水门镇时,视线所及之处的街道、房屋、路边的白杨树、电线杆,以及静止在电线上的鸟雀、追赶他的狗儿,都是该有的样子,没有见过,却似旧时相识。它们身上的每根线条、每种色彩,以及线条和线条的衔接和交叉、颜色同颜色的搭配,都是谙熟的、生动的、意想不到的组合,叫人顿生艺术的灵感。它们又是陌生的,有他不熟悉的味道,不熟悉的性格。那瞬间,他的心情就在这种熟悉和陌生之间起伏跌宕,骤然而至的激动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的右手好像正握着画笔,笔走龙蛇,某个艺术形象正要跃然纸上。他暗暗发誓,假以时日,一定要用画笔将这些描摹下来,存留在他的记忆中。他要当一回使者,将古老的自然风光和传统的人间烟火带回去,展示给未曾光顾这里的人们。
   可茹莱卿还没来得及将誓言付诸行动,就被分派到河堤上来了。那天,当他带着那股抑制不住的亢奋情绪走进公社大院时,恰好遇到贾轴辊来公社要求增加治河的人手,公社无人可派,顺手将他打发给了那个倔强的半老头。贾轴辊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皱了两下眉头,最后还是朝他招了招手,来吧,跟我来吧,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茹莱卿没头没脑地跟着他走出了公社大院。他似乎被那个赤裸上身的家伙诱惑了。
   那个家伙走到大院门口,然后转身对他说,小伙子,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打败一条河流,咱们一定要把它治理得服服帖帖的。
   返回的路上,茹先生的脚步比去时从容了许多,旧地重游,可能触发了他的怀旧情绪,或多或少给他增添了些感慨。都一劳永逸了,贾队长九泉之下若是有知,也该瞑目了。我和杨阿姨都不知该咋接他的话,只是应和着他的速度慢慢往回走。是啊,是该瞑目了。路三宝随声附和道。
   贾队长称得上是个治河的愚公吧。后来,茹先生简要地说了一些贾轴辊的事迹,最主要的还是治河。在水门河上,被路三宝称为鬼眼泉的那段河堤,是贾轴辊的责任地段,每块石头都打上了他的烙印。夏季雨水多,水门河的水量充沛,新修的河堤无一例外都被冲垮了,毁了修,修了又被冲毁,如此反复。贾轴辊的大半辈子都在同水门河搏斗。河堤被毁坏了,并不见他有任何沮丧,顶多嘟囔几句,这个捣蛋鬼,还挺能耐的,看我怎么收拾你。到了秋天,他照旧带领队伍奔跑在河堤上。
   我在治河的工地上只待了不到两个月,就离开了。说到后面,茹先生的情绪似乎黯淡了一些,可能在为他的离开而感到惭愧,内心把自己当成了逃兵。
   我很奇怪,杨阿姨对贾轴辊竟然一无所知,这有些不合常情。我又猜测,或许她是知道的,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而不愿意谈及他。往后的路程,大家再也没有说话,都沉默地走着。
   午饭后,杨阿姨称下午有事,不能陪同,将我们交由林翠玉来照顾。林翠玉爽快地答应了。小林,你也忙你的去吧,我有些困倦了,下午就在房间休息。茹先生推辞说。之后,上了二楼。我也回了三楼,睡到半下午,听到敲门声,是茹先生。小武,陪我出去转转吧。我应声出了门,同他一块下到一楼。林翠玉正在给花浇水,见了我们,赶忙放下水壶过来招呼,茹老要出去啊?边走边摘下围裙,要陪同我们出去,估计她是不敢违抗她婆婆的命令,一直在院子里守候着。你浇花吧!我就在附近走走,有小武陪着我,不会走丢的。茹先生笑着说。
   出了院子,我们顺着前一天来时的方向朝镇子中央走去。街巷里的行人不多,遇到的多半都是老头老婆婆。太阳西斜,狭窄的巷道被阴影笼罩,宽阔一些的街道一半是暖阳,另一半是阴影。我懒得过问路的远近,反正就这么个镇子,不用担心出状况。茹先生倒成了领路的,走在前头,我不紧不慢地跟着,宽敞一些的地方就同他并排走。街道两旁的店铺生意似乎一般般,有些店家聚在一块打麻将,有人来买东西了,吆喝一声,卖了东西又接着玩。这日子悠闲得让人羡慕,谁家的狗懒洋洋地卧在街边晒太阳,见了我们睁一下眼,立马又闭上了。我们信马由缰,转过几条街道,不知不觉走到了镇中心的广场上。有两队人在跳广场舞,音乐放得震天响。一支队伍红绸曼舞,另支队伍却是黄衣黄裤。
   咋就不见老房子呢?茹先生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
   可能这是新区吧。我以为只是闲逛,不想他却是带有目的的。
   围绕广场转了一圈,夕阳西下,跳舞的人也散了。我们原路返回。半道上,茹先生陡然停下脚步,侧脸问我,小武,有没有啥好办法让一家制陶厂起死回生?
   八成这是他此行的目的。他像是随嘴一问,但话里能咂摸得出某种渴望。我被他问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对症下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这样的法子不能说没有,报纸上,电视里,多有报道这种成功事例的。但倒闭的、破产的、跑路的,也时有发生。一家企业的兴衰,其实质是一个人、一群人的命运兴衰,只有亲历者才能深有体会。身陷困厄的人要么希望捞到救命稻草,要么幻想奇迹发生。谁是谁的救命稻草,谁又能将奇迹赐予谁,也许只有老天才能知道。
   这可是世纪难题。我笑笑说。    茹莱卿的出现引起了镇上很多人的注意,有人觊觎他那身洁白的行头,路三宝他们瞄上的是他的柳条箱,很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觊觎行头的是镇上几个男青年,手痒痒的,牙根也痒痒的,恨不能立刻将那洁白的中山装、挺括的洁白的直筒裤据为己有。可茹莱卿不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每天都穿着那身行头,晚上睡觉时都不曾脱下。几天下来,他们眼看着那身洁白的行头沾上了泥点,脏兮兮的,掉了纽扣,胳膊肘那儿还破了个洞眼。这身已经堕落的行头穿在它的主人身上,将它的主人衬托得更加邋遢、落魄,同乞丐几近无异。那几个男青年极为沮丧地放弃了当初的想法,迫使他们放弃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即使有谁把那身衣服搞到手了,咋穿出来是个问题,不管谁穿上它,立刻就会沦为遭人唾弃的窃贼。
   男青年们打先锋,路三宝他们在后面跟着,跟到后面,先锋们撤退了,扔下路三宝他们孤军作战。狗屎!有个男孩子朝逃跑者的背影吐了口唾沫。在路三宝他们看来,那些男青年之所以败退,是因为惧怕悬在门梁上的那个白色影子。其实路三宝他们更害怕,男青年走了,他们全都失去了遮挡。如果那个白色影子果真在那里,一眼就能看见他们。有个胆大的孩子提议,不如翻窗进去。他们绕到房子后面,可窗子位置较高,搬了石头垫脚才勉强够得上。猜想房子先前的主人有太多不安全感,早把窗户加固了,钉上了许多厚木板,恐怕蚊虫想飞进去都困难。几个孩子望窗兴叹,空手而走。可又不甘心,绕回房子前,都赖在场地上不舍得离开。
   那天,是合该孩子们有收获的日子。贾六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摇三摆,边走边拿手扇着风,还哼着什么歌,似乎心情很不错。孩子中有个动了歪心眼,嘴上抹了蜜般地去哄贾六朵,一个劲儿地夸她漂亮,歌唱得比鸟鸣还好听。贾六朵难得听到有人恭维她,似乎来了兴致,停下脚步逗孩子玩,一帮小坏蛋!你们在等谁家的小妹妹呀?那个孩子央求说,六朵姐,那个屋里头有宝贝,能不能帮我们拿出来?贾六朵骨碌碌转了几下眼睛说,有啥宝贝?合着又来欺骗姐呀!那孩子就天地良心地发誓,说了许多诸如走路踩着牛屎、出门被蛇咬的狠话。姐姐就相信你一回,你要是敢欺骗姐姐,哪天让野狗咬你。贾六朵嬉皮笑脸的,全然不知世上有“羞耻”二字。
   到了茹莱卿的房前,贾六朵一脚将门踹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的,门锁早坏掉了。屋子里除了张床,就剩几把椅子和一只旧橱柜,那只柳条箱搁在橱柜顶上。几个孩子七手八脚把箱子弄下地,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衣服,掀开衣服,底下有摞书、一捆铅笔,再往下翻找到一块画板和一沓白纸。衣服被扔到一边,铅笔和白纸眨眼间被孩子们瓜分了。余下的东西孩子们不怎么感兴趣,画板倒是都想要,可是只有一块,给了这个,别的就没得拿了。
   把那块画板给姐姐拿过来。贾六朵命令孩子说。
   先前那个夸奖过她的孩子立马将画板交到了她手上。
   贾六朵打开画板就愣住了,好半天都没动弹。
   还真像啊。末了,她向孩子们展示了画板。
   呈現在孩子们眼前的是幅素描,是个女孩子的侧脸相。
   像不像姐姐?贾六朵问。
   真像六朵姐呢。几个孩子齐声赞叹说,六朵姐比画上更好看。
  五
   以下是杨长玉的讲述。
   杨长玉不知道那个被她父亲训诫的年轻人是怎么来到制陶厂的。教训别人是杨祥瑞的一种特殊嗜好,几乎都上瘾了。一天不教训人,他就坐卧不宁,晚上睡觉都不香。他教训人分三个等级,第一个等级是把人喊过来,兜头盖脑地将人臭骂一顿,再轰走他;第二个等级除了恶声恶气地骂人,还会扬起他的拐杖作势要揍人,但是光打雷不下雨,拐杖不会落到人身上,对方往往会吓个半死;第三个等级是最严厉的,发作时他的五官扭曲,面目狰狞,右拐凶狠而准确地横扫过去,弄不好对方的一条腿就折了。那个年轻人所受的待遇不在这三个等级之列。她父亲太过分了,这不是教训人,是在侮辱人。杨长玉不敢同她父亲理论,只能在内心为那个冤大头抱不平。这种折腾不是一次两次,隔三岔五就会重复一回。她很佩服年轻人的忍耐力,他的忍耐似乎没有极限,对父亲的口令总是百依百顺,好像在以此取悦她父亲。
   杨长玉慢慢开始留意那个年轻人。她的目光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飘向场地的中央。有时,她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门口择菜,目光也会透过铁栅栏朝场地上望去。有时他在那里,有时他不在。他不在场地上的时候会在哪里呢?他像别的工人一样在拉坯?挖陶泥?还是在烧窑炉?没人告诉她。即便他在场地上的时候,她同他的距离也很远,连他的真实面目都无法看清楚。有几次,她试图走近他,途中总会碰巧遇上她父亲,她父亲那么轻易一瞥,似乎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方设法得到了一些信息。她绕道到工棚外窥探过,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挖陶泥的队伍中也没有他。有一次,她躲过她父亲的追踪去了窑炉那里,也没有看见他。他在制陶厂是个谜,始终被神秘笼罩。他越是如此,她越就想揭开谜底。后来,她终于在厂区门前的那些陶棺上发现了端倪,有几具陶棺同别的棺材不一样,棺身多了云彩般的花纹,陶棺的两端也画上了圆形图案。图案中是美术字体,有的写着“福如东海”,有的则是“寿比南山”。这些精美的花纹和图案都是原来没有的,它们的出现让陶棺变得不再那么可怖。她看见它们的第一眼就断定,这肯定同那个年轻人有关,一定是他的作品。
   有一天,两个挖陶泥的工人从院子外围走过,杨长玉从他们的谈话中捕捉到,那个年轻人被她父亲安置在一座废窑里。废窑就三四座,应该不难找。她猛然萌生了去那个年轻人的住处看一看的想法。她借口去挖野菜,左闪右避,朝那几座废窑靠近。她很快就锁定了目标,那座废窑前的杂草被清理干净,窑洞口的蜘蛛网也不见了。她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如果遇上那个年轻人,该怎么办?这是之前没有考虑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太冒失了。她站在一堆废陶后,距离那座废弃的窑炉不到五十米。就此放弃好像有些恋恋不舍,走过去似乎又缺乏足够的勇气。犹豫了好半天,最后决定冒险一试,如果发现废窑里有人,她就假装偶然经过那里,掉头走开。    真不错。茹先生不吝惜对一款好茶的赞美,香味、汤色、口感,无论哪一方面都是上乘之品。
   我父亲就好这一口,他在世时只要有杯好茶,就能抱着戏匣子听上一整天,哪怕不吃饭都行。杨阿姨由茶说到她父亲杨祥瑞。在后面的叙谈中,杨阿姨的口才着实让我开了眼界,她说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听上去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纯粹、自然,由心底而发。谁都听得出来,她对她父亲的感情极深,可她讲述的时候不见那种熔岩流金的炽烈,有的只是涓涓细流,百折迂回,绵延不绝。她由她父亲的爱好,讲到他的作为,再转到制陶厂。她的起承转合简直天衣无缝。当初的水门制陶厂是家集体企业,她父亲担任厂长后开始焕发生机,经营得有声有色,后来有过一段惨淡的日子,他将它承包下来,几经转折,最终将它变成祥瑞制陶厂,准确来说是收入了他们父女的囊中。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兑现在女儿面前许下的诺言,为她营造一个稳妥的安身之所,让她不至于在他死后颠沛流离。
   杨祥瑞经历这个重大转折之后,开始让杨长玉参与制陶厂的管理,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才将法人变更为她。这么多年来,制陶厂一直在杨祥瑞铺设的轨道上运行,守旧的多,创新的少,中间有过波折,但都是有惊无险,或者说化险为夷。这些年,周边地区殡葬思想慢慢有了变化,土葬改火葬,陶棺失去市场,制陶厂这才陷入了困境。
   说到这,杨阿姨停顿了一下,拿手拭了拭眼角。屋子里谁也没有说话,都沉陷在悲伤的静默中。
   我不想它败在我手中。隔了一会儿,杨阿姨才重新打破寂静。
   败就败了呗,又不是不能干点别的。杨白清插话说,活人咋会被尿憋死?那么多人不做陶,哪个不是活得好好的,哪个不是桥宽路直?
   你说败了就败了!杨阿姨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可能碍着我们在场不便发作,只是狠狠地瞪了杨白清几眼。杨白清埋着头,仍在玩手机,八成他没听进母亲的话。
   小楊啊,你要听明白你母亲说的。茹先生的脸染上了薄霜,话里多了股凛冽的语气。
   茹先生,不,茹伯伯,您不知道咱妈的脾气,她太倔了!这制陶厂开着,别说没前景,简直是耽误人,咱们坚持有啥意义呢?完全自寻烦恼。咱们有这个心,还不如趁早找点别的事做。花开必有花谢,潮涨就有潮落,任何事情都有个结束,这是新陈代谢,谁也改变不了的。杨白清完全不体察他母亲的心情,只顾着逞口舌之快。
   你给我滚出去!杨阿姨霍地站起来了,拿手指着杨白清,嘴唇直哆嗦。
   林翠玉见状,赶紧跑过去拧住杨白清的胳膊,将他往外拽,边拽边说,你就不能少说几句?看把妈给气的,去,你爱待哪儿待哪儿去,越远越好。将杨白清送出门后又回转来劝慰杨阿姨,妈,您就别生气了,您的儿子您还不知道吗?他就那种性格,嘴上没道闩,想说啥就说啥。
   你也别激动,别同孩子家一般见识,坐下来,咱们慢慢聊。茹先生伸出手,拉了拉杨阿姨的胳膊,让她坐回了沙发上。
   茹先生和林翠玉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杨阿姨的情绪才慢慢平稳下来。茶杯里的茶水凉了,林翠玉正要续水,杨阿姨让她重新泡过一道,换上野生茶。这款茶同前款不太一样,品相没有前款精致,条索较粗,汤色却是一贯的红亮,还有股特别的花香。茹先生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对这款茶极力推崇,溢美之词一套一套的,也不嫌肉麻。
   这茶可是我妈亲手做的。林翠玉朝茹先生眨巴了几下眼睛。
   真的?茹先生愣住了,脸上有了窘色。
   您别听她瞎说,我哪里会做茶。杨阿姨忸怩了一下,那模样分明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以下是茹莱卿的讲述。
   茹莱卿后来果真给贾六朵画了幅素描肖像。
   作画的前一天,贾六朵特意来通知他,让他待在房间里别出去。不许走出这扇门,老老实实等着我啊。她狡黠地笑着,给他下了道死命令。他狐疑地看着她,她也看出了他的困惑。如果有人叫你去工地,就说我找你有事,不要理睬他。她给他编好了怠工的理由。这条理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能不能把贾轴辊派来的使者打跑,他始终是怀疑的。第二天早上,他像往次那样,拿被子蒙住头,忐忑不安地赖在床上。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天并没有人找上门来。
   贾六朵来得比他预想的晚了许多,他的肚子里像钻进去只饥饿的鸽子,咕咕叫个不停。门吱呀了两声,她闪身进来后迅速把门关上了。懒虫,该起床了。她用铝盒给他盛来了面条,面条里还卧着两颗鸡蛋。这是来小镇后最丰盛的一顿早餐,他把它吃干净了,连滴面汤也不剩。除此之外,她的见面礼还有一小袋白砂糖、半袋饼干、一瓶雪梨罐头。这些礼物仿佛某种盛大的铺垫,用以烘托她的到来。也可以理解成给他的酬劳。
   她还带来了铅笔和纸张,是从拿走它们的小孩手里追索回来的。
   贾六朵穿了件浅黄色的衬衫,外套的颜色有些混浊,同衬衫不很般配。有可能外套只是掩饰,她把它脱下来,随手扔在了他的床铺上。屋子里立刻光亮了不少,浅黄色的光亮,她的衬衫便是光源。她按照他的指令端坐在椅子上,身体有些僵硬,可能还不懂得如何进入模特的角色。他给她开了个玩笑,祛除了她暴露在一个画家眼里的胆怯和紧张。
   茹莱卿画得很慢,好像有意在拉长绘画的过程。这当然不是他在磨洋工,相反,正是贾六朵身上某种东西忽然触动了他,让他不敢轻易下笔。而一旦开始,他就投入其中,忘记了身处何境,年在何岁。时间长了,贾六朵坐不住了,不时扭动身体,或做个小动作。每逢这样,他就拧起眉头,敌视着她。她何曾受过如此拘束,画到一半时使性子不要他画了。他总是欺骗她说,快了快了,马上就画好了。她按捺住性子,活动一下筋骨后又回到指定的位置,保持之前的坐姿。折腾过几回后,她对他的执着萌发了好奇,他的笔下,不,包括他那双眼睛,他身上,好像有种魔力不知不觉俘获了她。这种相互的俘获,似乎在他那一端更有重量一些,更深远一些,虽然她暂时还不知晓那是什么。    这种协作持续到半下午才暂告结束。他完成了一张她的肖像素描,遗憾的是只画出乳房以上的部分。这是我吗?她几乎不敢相信,拿着画纸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的眼睛里有光芒,被衬衫染成浅黄色的光芒。还是画得太快了。他将画索回去,好像谴责自己般地说。可这在她看来已经足够好了。下次给我画张更好的吧。她被他的举动吓着了,一把将画抢过去,生怕他反悔不给她。
   说吧,要我怎么奖励你?她逼视着他问。
   她的眼睛里有种火辣辣的东西,让他很慌乱,很难为情。他别过脸,朝向窗户,透过木板的缝隙可以看见,天边有一大片红彤彤的云彩。
   哎呀!我要去放广播了。她突然惊叫一声,几乎是夺门而出,等他回过头来,早不见她的人影了。
   难怪她的声音耳熟,原来是公社的播音员。
   后来,她多次光临过他的房间,每次都会给他带来一份小礼物。他都毫不客气收下了。有次,她送给他两枚鹅蛋,这是他第一次见识鹅蛋,拿它们画了一幅静物写生。他也受邀去过她的房间做客,她住的房间同他的一般大,收拾得很齐整。桌上蒙着用棉纱编织的桌布,棉纱是拆了手套得到的。台灯上的灯罩也是她自己制作的,比桌布要奢侈一些,是用红毛线钩织的。他给她画的那幅素描用相框装着挂在墙上,相框偏大,之前可能是用来装裱奖状之类的。
   他们在一起每次都会说很多话,她给他讲镇上的趣事,有些事他听着有趣,有些事压根儿让他摸不着头脑。每次他不懂的时候,她就会嘲笑他,说他是个呆子,城里来的呆子。她也问过他城里的事情,他给她讲夏天的冰棒、旱冰场、公园、动物园,也给她讲电影院、霓虹灯。公社经常在礼堂放电影,礼堂就是电影院,这是她的理解。他觉得她的理解对,又不对。说到霓虹灯,她的反应就不一样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被霓虹灯照亮了一般。
   你想没想过离开这里?有次他问她。
   离开这里?去哪儿呢?有比镇上更好的地方吗?她一连串的反问。
   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七
   几天来,我都没给茹小雨打电话,也是考验她,到底记不记挂她父亲,或者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刚认识时,我对她一无所知,后来才慢慢了解到,她的家庭有点特殊,她母亲原本是她父亲的学生,在茹小雨三岁多的时候同她父亲离婚,随同一个在舞会上认识的澳籍华人去了墨尔本。她母亲很狠心,一去近二十年都没联系过女儿,待到茹小雨大学毕业了,才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她。茹小雨也恨过她母亲,曾发誓再不会认她了。这几年,她不知是忘了自己的誓言,还是宽宥了她母亲,对她母亲有求必应,一趟趟往国外跑。我隐隐有些担忧,茹小雨会不会拿她母亲当榜样,有一天也移民去澳洲。
   考验的结果让我很沮丧,茹小雨始终音信全无。我忍不住给她发了条微信,是不是乐不思蜀了?
   嫉妒了?还是想我了?她回我。
   我给她回了个白眼的表情。
   发了几条微信后,茹小雨可能嫌打字麻烦,给我打来了微信电话。一阵嘻嘻哈哈之后,我把这几天的情况一五一十说给她听,顺便来了个八卦,杨阿姨可能是茹先生的旧情人呢。她只是哦了一声,没啥震惊的反应,倒是抢白了我几句,你就不许他年轻时有情人了?你年轻时就没有情人了?你把我真当成亲同学亲妹妹了?我说,不敢,你可是我老婆。去!你啥时说过要娶我?你就捏着鼻子哄眼睛吧。说完她挂了电话,没过半分钟又打了过来,那个杨阿姨是不是长得像《山楂树之恋》里的静秋?像不像你自己来看吧。我也戗了她一句。
   同茹小雨通完电话,我下楼去见茹先生,遇上杨阿姨在他屋里说话,便退了出来。下到一楼,在院子里溜达,有几盆菊花前些天还是含苞待放,这会儿有几朵白菊已经绽开了,花色素净,有股清香。这一天该干些啥,我懒得去想,只要茹先生没事,我就闲着。我也不能成天守着他,要给他点自由的空间。我出了院子,拐个弯,想到屋后的田野上看看。
   武兄弟,这是要上哪儿去呢?才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路三宝在身后叫喊。
   不去哪儿,就在附近逛逛。
   别走远了,中午上我家吃饭啊。
   他没等我回话,噔噔噔上二楼去了。
   午饭果真安排在路三宝家,路三宝家离得不远,转过两条街,往南走,顶头的一家就是。院子不大,但楼后有楼,前一幢是四层的,后一幢两层。饭桌上还是那几个人,茹先生、杨阿姨、林翠玉、路三宝,加上我,路三宝的妻子在厨房掌勺。菜肴很丰盛,鸡鸭鱼肉摆满了桌子。开席时,路三宝双手捧着酒杯,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杨阿姨,您别介意,我先敬茹老两杯酒,稍后再敬您。杨阿姨劝阻说,三宝啊,喝酒的事你就随茹老自己,别勉强,能喝多少是多少,你也别喝多了,心意到了就成。不,杨阿姨,您听我说,这两杯酒我是一定要敬的。路三宝执拗地朝茹先生举起了酒杯,茹老啊,这第一杯酒我是替我父亲敬您的,茹老随意,我先把它干了。说完,一仰脖,将酒倒入了口中。茹先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随后,路三宝说起了敬这杯酒的缘由。他父亲原来在窑上拉坯,拉了大半辈子的陶坯,自个儿给自个儿拉了副陶棺。正巧茹先生来了窑上,他父亲就央求茹先生给他的陶棺来点装饰,茹先生应下了。他父亲无非想让茹先生当回事儿,认真给画画,别太马虎潦草。结果呢,他父亲对那副陶棺非常滿意,死时就用它下的葬。
   茹老啊,不知您记不记得这回事?也许是喝过酒的原因,路三宝的眼圈有些微酡红。
   记得啊,我还吃了您父亲一只鸡呢,这杯酒我可得干了。茹先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茹老,您是我师父,这第二杯酒我是敬师父的。路三宝第二次端起了酒杯,依旧一口闷了。
   我咋是您师父呢?茹先生一脸迷惑。
   您老听我慢慢说。
   路三宝小时候很调皮,经常逃学不说,还隔三岔五会闹出些事端,要么同人打架了,要么摘了谁家的青果子。每次惹了事,都有人来找他父亲告状。他父亲气不过,狠狠心就不放他上学了,把他带在身边,教他怎么拉坯。拉坯不是个轻松活,成天弯着腰,累得半死,还沾了一身泥,有时头发都被泥浆给浆实了,拿梳子都梳不散。路三宝学了两三天,打死也不愿学了,情愿去生产队下地。他父亲去世后,某天下雨,路三宝出不了门,在杂物间翻翻拣拣。他父亲一辈子拉坯,平常拉的都是陶棺、陶缸、陶罐,都是日用的实在货。有时,他父亲会心血来潮,从制陶厂带回来几坨陶泥,没事时就在杂物间里拉着玩,拉出来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用路三宝母亲的话说,瞧瞧你拉的啥,全是没屁眼的货色。这些没屁眼的货色,路三宝母亲瞧不上,路三宝也瞧不上,连带杂物间他们也瞧不上了。久而久之,杂物间就成了他父亲一个人的私密地。路三宝谋算把杂物间清理出来,能留的留,该扔的扔。杂物间关门闭锁,钥匙不知被他父亲丢到哪儿了,他拿把榔头把锁给砸了,不料,屋子里竟是想象不到的整洁:中央一堆陶泥,已经风干成土坷垃了;左边放了拉坯的转盘,还有张四方小桌大小的工作台;右边齐齐整整摆着那些没屁眼的货色。难怪他母亲嘴那么毒,在一个家庭主妇看来,那些东西真的一无是处,有的陶器就一根弯弯曲曲的肠子,没肚子,啥东西也装不下,有的肚子大得出奇,嘴巴却像个鸡屁眼,啥东西也装不进去。可那天奇怪的是,路三宝拿起这个,又放下了,换过一个,还是放下了,哪一件都不忍心丢出去。这毕竟是他父亲的遗物,是他父亲心爱的东西。每当他拿起一件东西时,他的耳边好像有个声音,是他父亲在啜泣,在哀求,别丢!丢不得呀!他几乎将所有的陶器翻拣了个遍,有几件东西吸引了他,他把它们拎出来放在一块。那几件东西造型别致,且绘有精美的花纹,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是不可多得的精品。从那天开始,路三宝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拉坯,没事时也像他父亲那样,一个人躲在杂物间里玩他的陶泥。    窑上没有食堂,工人们要么回家吃饭,稍远一些的就自带伙食。工棚外有个小棚垛,里面设了口小灶,需要热饭的就去小灶上。下班后,茹莱卿(她已经从工人们那里探听到他叫茹莱卿)还得给自己做饭。做饭可不像绘画,不是他拿手的。每次做饭,小棚垛都是浓烟滚滚,着了火一般。一顿饭下来,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特别是他那身衣服,刚见他时还能看到些许白色,后来变得同陶坯一个颜色,再往后就成了一件被他随意涂抹过的陶坯似的,把它丢在陶坯当中,估计没人分辨得出来。
   她不理解她父亲,既然人家来到了窑上,已经是他的员工了,咋就让他住在破窑里。窑上的职工宿舍有几间改成了保管房,有几间仍空着。再说,他也不需要自己做饭,完全可以上他们家搭膳,多做一个人的饭食加重不了她多少负担。甚至,她还可以帮他洗洗衣服,让他有更多时间去完成他的工作。
   几天过后,她又一次偷偷去了他住的窑洞。窑洞里看不到什么变化,一切都同初见时一样,陶坯里的那束花还在,只不过已经枯萎了。失去水分的枝叶耷拉着,花瓣也凋零了不少。她把它扔了,到田埂上重新采了一束,仍旧插在之前那个陶坯里。
   她想找个机会面对面地见到他。有天午后,机会终于来了,她父亲因为午餐贪杯,抱着戏匣子在躺椅上睡着了,呼噜声把戏匣子里的京剧声都盖住了。她放心大胆地出了院子,径直往茹莱卿住的废窑而去。临进门时,她迟疑了一下,他会不会在午睡,要不要弄点响动来惊醒他。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窑洞里倒先传出来一声咳嗽,好像在提醒她,里面的人知道她来了。她几乎是提着心脏走进去的。果然,他就站在那张工作台前,背对窑洞的黑暗,面向那束天光。他提着笔,正要给某个陶坯添上一笔。见她进去,他没有任何欢迎的表示,甚至都不曾挪动一下,就停留在原来的位置,用那种针对陌生人的目光注视着她。他站得很直,好像在有意挺着,没有半点她父亲训诫他时的佝偻相。
   她有些发蒙,他为啥会是这种态度?她真的打扰他了吗?他的表情不太真实,像是在表演。
   这些都是你画的?比美术课本上的还好看。她想用赞美来缓和气氛,获取他的好感。
   他的脸上滑过一丝诧异,她的赞美似乎过头了。他弯下腰,在一只陶坯上画画点点,良久,才用一种她听起来冰冷的语气问她,你是谁?是杨厂长家的公主吗?
   她敏感地嗅到了“公主”一词背后的戏谑、贬损和讥诮。她随同她父亲辗转那么多地方,没少受人欺侮,有些她父亲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有时候她委屈得哭了,她父亲也不会拿好话来安慰她,他只是丢掉双拐,仅靠一条腿的力量像根树茬般杵在她面前。哭个啥子猫泪!你瞧瞧,你瞧瞧我嘛!她父亲总是吼叫着,叫她好好看着他。在她眼里,单腿站立的父亲是那样伟岸,那样高大。
   她没有吱声,忍受了来自他的侮辱。
   说句冒犯的话,你不该来这里。他对她有股没来由的憎恨,好像之前她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我为啥不能来这儿?她替自己争取权利,又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
   你哪儿不能去呢?不过,还是请先去问问你父亲吧。
   他抛出这个答案后就不再搭理她,任由她孤零零地待在工作台的对面。
   吃过午饭后,茹先生、杨阿姨,加上路三宝和我,四个人一块儿喝茶闲聊,杨阿姨将林翠玉叫到一边吩咐她去做个什么事,大概是有意支开她。路三宝的妻子充当了侍应生的角色,没参与谈话,有需要时答应一声,她就及时出現了,典型的夫唱妻和。话题慢慢从路三宝身上蔓延开来,路三宝虽然酷爱拉陶坯,但只是业余的,流行的说法是陶艺发烧友。乍一听这个称呼,路三宝先是蒙了一下,像被人在脑袋上敲了记闷棍。眨巴几下眼睛后,他咧开嘴嘿嘿乐了,露出口烟熏火燎的黑牙来,有趣!够幽默的!我真的是脑袋发热了,才会玩陶泥。
   最初,路三宝被他父亲逼着在窑上干过几年,烧过窑炉,挖过陶泥,做过搬运工。干这些活儿,也只在农闲的时候,挣几个零碎钱补贴家用。后来,情形变化了,他就不上窑了,在镇上开了家小店,什么赚钱卖什么,也给窑上代销过日用陶器。日积月累,小店慢慢做大,变成了超市。生意上从容了,他有了更多时间投入爱好中,每隔些日子就要到窑上烧一批新拉的玩意儿,溜尖的自己留着把玩,一般的摆到超市的货架上,不满意的扔进废品坑给埋了。
   聊着聊着,话题慢慢转到了窑上。路三宝虽说不是窑上的职工,但这许多年下来,同窑上的关系不逊于职工,窑上也没啥秘密能瞒过他的眼睛。他见证了炉火的流光溢彩,也为厂子的发展担忧过。从杨祥瑞,到杨长玉,再到杨白清,它的光环慢慢在缩小,越来越暗淡。最近这些年,那些熟练的老窑工年纪大了,一个个解甲归田,回家养老去了。而年轻人情愿远走他乡去务工,也不愿意与陶泥为伍,把自己弄得像只泥猴子。窑上招不到工,市场日益萎缩,之前的产品太过粗糙,缺乏竞争力,也带来不了多少利润。特别是陶棺失去市场,成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祥瑞制陶厂已是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杨阿姨寝食难安,杨白清倒像个没事人,他的心思原本就不在窑上,眼看着儿时的伙伴一个个在外面发达了,更是嫉妒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巴不得制陶厂早一天倒闭,关门大吉。
   路三宝甚至比杨阿姨更着急,制陶厂若是没了,他的那点爱好就没着没落了。他做出来的那些东西,再漂亮也是坨泥,烧不成艺术陶。他给杨阿姨出过很多主意,包括寻找愿意来做陶的年轻人,动员老工人返岗带徒弟,把技艺传给后来者。他到镇中学上过课,给学生们示范拉坯。他将他做的那些玩意拍了照片,放在网上,发在朋友圈,获得过不少好评,也卖出去过一些。他以为这是个商机,建议杨阿姨可以朝艺术陶的方向发展。
   我猜想,杨阿姨去找茹先生也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很难说他出的主意是好是坏,他的本意是拯救制陶厂,结果可能事与愿违,好心办坏事,将它推向走投无路的绝境,加速它的死亡。
   杨阿姨说,幸好有三宝这个好帮手,经常提醒我,帮我解决了不少棘手的问题,我也是……我一个老婆子,真不知道该咋办……这才找到了茹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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