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人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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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书橱,看到有些书扉页上有新波的笔迹——大部分写着我的名字或乳名,小部分签了他的名字和年月。索性把这些书集中起来,数目也真不少。抚摩着这些书想起和它有关的往事,我无法再整理下去。每一本书都是新波在工作繁忙和疾病煎熬中替我找来的,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感到难过。我揩着封面上的灰尘并试图把书页的折角恢复原先的面貌,我感到惭愧,因为新波是最痛恨别人这样对待书籍的。
  新波,在工作上和生活上,他有太多令人想起的往事,而我此刻想起的,是作为一个爱书人的新波。
  一个艺术家,在艺术创作和社会活动以外,即所谓的业余时间里,总会有于本身业务以外的嗜好。新波应不例外。但新波是根本没有所谓业余时间的。工作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即使是晚上或假日。他似乎也从来没有想到要有和工作分开的业余时间。
  那么他有没有自己的嗜好呢?有的。除了书,我想不出他还有别的什么嗜好。记得六十年代之初,有记者问他“业余”时间喜欢什么,他说只喜欢书,除了书(当然,创作版画例外,那是正业),很难找到一种东西可以令他分心去爱了。
  新波买书不是为了装门面,他是认真地在看。他买的书品种杂得让人惊奇,曾经有人对这个画家买一本《孙子兵法》和《云的形成和变幻》感到难以理解。对画家来说,物色美术画册、美学理论以至中外古典、现代文学方面的书是理所当然的,但关于病理学和原子能原理的书,他同样有浓厚兴趣。有一个时期他还多次来信要我逐期买一本《军事杂志》和《新式兵器大全》一类的书。他认为一个现代人对在现代化战争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武器岂可一无所知。有一回和包括新波在内的朋友茶叙,那时战争危机甚嚣尘上,话题转到这方面,新波对导弹及其他新武器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使在座的人十分惊奇。
  新波看杂书是为了得到知识,为了增加生活趣味,为了用。他的版画有时会出现包括战斗机在内的新式武器,特别是以保卫和平和歌颂人民力量为主题的作品。军事书刊可以为他解决这方面的需要。其实不止是新式武器,就是一枝老式步枪,他也不放过收集材料。人们都知道,新波的版画特色是充满了诗一般的抒情情调,往往通过自然现象表达内心感情、缔造意境。他的自然景色常常以云彩作主角,捕捉不同的环境和气象变化下的云,通过变幻莫测的云的形态、走势烘托人的心境。从最初的版画创作到他最后的作品,很多画面都是云层涌动的。云的组织和形态有它本身的科学原理,新波版画的云是艺术描写,然而他首先要求了解它的科学根据。这就说明了,新波为什么要买《云的形成和变幻》这一类书籍了。
  新波有时也买小人书,象小孩子那样看它的“故事”,看那些人物是“忠”是“奸”。有一回,我拿起他刚翻过的连环图画《关汉卿》,暗笑他一大把年纪还看“公仔书”。他明白我的心思,立刻从书橱里找出各种不同体裁和版本的《关汉卿》,包括田汉的改编本(而且有初版和修改再版本)、粤剧改编脚本、电影改编脚本,还有四本的《关汉卿全集》。我怀疑他怎会有那么多时间看许多不同品种的书。他说:我不是全读,只是有时看看,我“发明”一种“比较欣赏法”,看不同的艺术语言和艺术形式怎样表达相同的思想、主题、情节。我不是想写研究论文,只是从这里得到乐趣而已。
  爱书,首先得买书,买书便得经常逛书店,但逛书店不一定就能买到书,一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书,二是即使有好书而口袋里没有钱。但明知今天不会遇到好书还是要到书店去看看,去东翻翻西翻翻——其实这些书昨天、前天已经翻过了,好象只有这样才了却一桩心愿似的,这就是爱书人的习性。记得四十年代后期在香港,那时他工作量大,经济情况坏极了,但他几乎每天必到书店报到,尤其是专卖外文书的别发洋行和辰衡图书公司。有时,他也拉着我同去,看见他捧着一本十分沉重的西方画家画集,那副贪婪的神态真象小孩子在好吃的食物之前流口水一样。然而他却买不起它。有一回,下午回华商报上班之前,他照例进入别发洋行,走到陈列美术书的书架前。一个店员紧跟着他。他走到那里,店员也跟到那里,站在他背后。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只是这次格外跟得紧。新波立刻由自己的破西装联想到店员怀疑他可能是偷书贼。新波愈想愈气,实在忍不住了,把画集拍一声放下,回头质问那店员“死跟”着他是什么意思。那店员自然也明白他动气的原因,和气地说:你先生是我们熟客,我怎么会不知道。请你不要误会。店方为了鼓励我们多做生意,顾客买书由店员经手写发票,月结时,发票多的店员花红多。为了博取多收入,就得争取经手写发票。我知道先生是老主顾,所以老是跟着先生。先前生气的新波现在反而对店员表示同情了。以后他们相熟起来,每逢进这家书店,那店员不再跟着他了,因为新波答应凡买书一定请他写发票,甚至向他保证,绝不在他休假那天买书。
  除了书店,世上恐怕没有别的地方对新波那样有吸引力了。他热爱书店,包括大城市规模庞大的图书公司和偏僻城镇的小书店以至街头的售书亭。要是哪一天他工作紧张实在抽不出时间逛书店,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即使出差到外地的时候也如此。他不止一次对我提起,小地方的书店有时可以找到在大城市找不到而自己久已想得到的书。我相信这是经验之谈,甚至还想象他有意外收获时那一份手舞足蹈的欢欣之情。有一年,他约我到深圳看一个朋友的画展,当晚在旅馆对床谈话,我问他到深圳的几个旅游风景点看过么?他说没有,只到过一家小书店。然而他竟大为失望,他说,许多香港人到这里来‘炒书’,好书被淘光了。又有一回,我们在北京不期而遇,结伴游长城去。在八达岭野餐的时候,他忽然不见了,我感到奇怪,长城又没有书店,他到哪里去呢。原来他到小卖部去了,他以为那里一定有一个小型书报摊或售书亭之类,虽然明知不会找到什么书,但看看总是过瘾的。然而连这个也没有。我开玩笑地说,如果在八达岭开一家书店就好了。他连连点头称是。新波每天下班以后的惯例是从办公室出来就到书店去,不管是否顺道。记得有一次,我在湖边新村他家里做客,晚饭准备好了,就是等他一个人。虽久等不来,家人却并不担心。“不必担心,爸爸这时一定在新华书店。”他女儿说。不久新波挟着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书回来了。他好象不知道家人在等他吃晚饭,和我打过招呼,一溜烟上楼去了。无须多说,新波坐在书桌前,把包书纸解开,摆弄几本新书,好象收藏家在一块古玉上抚摩把玩一样。没有人忍心催他下楼吃饭,家人明白这是新波唯一的乐趣,而此刻正是他最陶醉的时候。
  六十年代中期以前,我时常到广州,有时也陪新波去逛书店。在路上,他总是步伐加快,样子很焦急,仿佛他将会找到什么宝藏似的。进了书店和所有店员打招呼——书店的朋友说,新波作风随和,人缘好,书店里的人没有不认得他的。他在书柜前摸摸这本,翻翻那本,或拿起一本新书抚摩它的装潢,看看它的出版说明、版权,这时,他的双眼便放射出一种满足的闪光。他还能走近书柜里边的书架去翻书——对一般顾客这里是禁地。他还可以穿过门市部长驱直入堆栈或货仓,书店朋友给新波这样的“特权”。那里堆着还不曾发出门市的新书,新波会急不可待地拿起工具,动手替发行部的人开箱。这个人实在太爱书了。
  自己喜欢的书,新波是从来不考虑价钱的。有时同样的书买两本,那是替别人买的。前面说过我有些存书扉页有新波的笔迹,大部分是他主动替我买的。他知道我经常找某些作家的书和某一类作品,遇到这些新书,他就会替我买下,在扉页用铅笔记下我的名字,托便人带来。有些书的扉页签着他的名字,那是我写信托他买而书店早已卖光,他就把自己的一本转送给我。这个爱书人不止自己爱书,也要朋友和他一样爱书。现在我还保存了几本很厚的画集,是四十年前在新波半劝导半强迫的情况下在辰衡图书公司买的,他早买了这几本喜欢到极点的书,同样要朋友也拥有这几本书。他希望自己唯一的兴趣传染给朋友成为共同兴趣。然而有人觉得奇怪,新波绝少、甚至根本不进图书馆。原因不难理解,图书馆只能根据图书目录去找书,不象书店那样可以任意翻书,到图书馆去是仅只为了用书,不可能满足爱书人的各种趣味。
  新波爱书,也对产生一本书的劳动极端尊重。我听他说过,书是作家写出来的,作家要经过许多时间锻炼积累了有用的经验,付出大量劳动才写成。一本书里除了作家,还有许多人的心血,出版、编辑、排印、校对、装帧甚至包装、运输都付出了劳动。一本书的产生不易,我们有什么理由对它不尊重。这也是爱书人所以爱书的一个根本原因。
  新波和别的爱书人士不同的是,他还严格要求书籍的形式的完美。一本书的设计包括封面、书脊、扉页、环衬、版口、排字、印刷油墨、装订,甚至出版说明和版权,他都看得很仔细,甚至提出批评。他说,一本好书应该包括它的全部设计在内。新波曾买过不止一本根本不懂的书,就是由于它的装帧设计达到完美的境界。这对他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拿到手上再也放不下,结果只好买了它。因为新波把书视若性命,所以他对书的保养也非常讲究。书橱里的书,若干年前买的,现在依然象昨天买回来一样新鲜、干净。书买回来,立刻包装封面,放进书橱,过一定时间进行一次清洁工作,让书透透气。书是要看的,新波看书之前一定洗手,洗净抹干,永远不用手指沾口涎揭书页,这样就不致弄污书页。有些人看书爱折书页做记号,新波对这种损坏书页的习惯简直痛心疾首。他看书时一定正襟危坐。他永远不斜靠在沙发里或躺在床上看书,一来是这样对待别人的著作态度不够严肃,二来肯定会弄坏书本。新波生命最后几年,由于长期生病,有时不免要破例躺着看书,所以买书时就尽可能多买同样的一本,一本保存,一本准备损坏。
  新波买书时的那种“挑剔”也是少有的。有一回,他买了一本书回家,发现内页一角因装订出错先前没有看出来。他心痛极了。其时书店快要打烊了,他连已摆在饭桌上的晚饭也不吃,立刻夺门而出以超出那本书价两倍的车钱赶到书店去掉换。
  新波永远离开我们以后,我有时仍要到湖边新村七号去看看,还是如他生时一样到他的工作室去,坐在他经常伏案奋战的书桌旁。工作室的陈设依旧,那几个书橱和他在世时一样,封得密密的,那些新波心爱的、曾经爱抚过的书照旧齐整地排列在里面。他最后买的和正在看的书,依旧一尘不染地摆在桌上。这些书现在是显得很寂寞了,它的主人再也不会随时取出来和我们分享爱书人的乐趣了。而他生前定时整理图书的工作,现在已由他的夫人和女儿来担当了。她们明白,新波最痛恨书籍染上尘埃和随便乱放,她们记得新波这句话:“糟蹋一本书,就是糟蹋别人的劳动成果!”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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