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研究以印第安“问题文本”之名归类、安置了一组吊诡的文本序列:面世之初,它们长期被视为关于美国印第安历史经验与生存际遇的真实记载,分别作为历史材料、民族志、传记或自传等纪实性文体流转于公共阅读空间。虽然它们所自诩的“真实性”先后在不同层面和程度上被证伪,但它们依然深度介入现实,并在大众之印第安想象的塑形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本文认为,作为人类认识并把握世界的重要路径,文学想象及其所携带之审美意识形态机制发挥着深广且潜隐的文化政治功能。因此,本研究以宝嘉康蒂传奇、《黑麋鹿如是说》和《少年小树的教育》这三部典型的“问题文本”为棱镜,在流变的整体社会语境中考察其生成机制、阅读反应、接受图景以及文化后果,通过文本的问题性透视文化与社会的问题性,以文化批判的柳叶刀拆解宏大叙事的遮羞布,于叙事的裂隙中窥见一幅隐匿的文化地形图。这批魅影重重的“问题文本”在美国历史的不同阶段,分别起到了辩护殖民主义、维护建国神话、助推印第安刻板印象、征用并消费印第安传统等文化政治效用,成为致使印第安族群日益边缘化的文化帮凶。本文由四部分构成。绪论首先对“问题文本”及其问题性予以界定和阐述,继而从偏见的认识论机制入手,揭橥印第安想象的意识形态本质及美国历史宏大叙事的“屏/蔽”游标,并向历史的景深处探寻现代西方种族主义的文化传统,认为殖民者的世界逻辑实则是希腊罗马蛮族想象的“精神遗腹子”。本研究所举隅之三部文本奇异的生成机制与接受图景显影了美国社会斑驳复杂的种族刻板印象、社会语境变迁、意识形态转向、文化地形的断裂与位移,这一系列纠缠暧昧且随时间流变的话语博弈、种族想象、权力关系与文化症候,正是以文学与文化学理路触碰印第安研究所必须思考并予以解答的肯綮所在。第一章为宝嘉康蒂传奇的个案研究。1624年英国殖民者、冒险家约翰·史密斯的《弗吉尼亚、新英格兰及夏岛通史》中记载了他被波瓦坦部族公主宝嘉康蒂营救的故事,但1866年,历史学家查尔斯·迪恩通过考察约翰·史密斯之殖民地写作的脉络谱系及同时代殖民者的手记,认定该故事系史密斯伪造,此观点已为大多数学者所公认。然而,虽然文本真实品格有亏,宝嘉康蒂依然成为一则尽人皆知的美国神话,更是借由迪士尼传媒帝国的强大文化输出能量跻身全世界耳熟能详的美国典故。本研究认为,美国获取政治独立之后,借由对宝嘉康蒂传奇等印第安题材的书写摆脱了对欧洲文学的附庸,实现了文学与国家文化身份的独立。宝嘉康蒂传奇作为“白人的印第安人”的典型代表,建构并前置了一个自觉拥抱殖民主义文化逻辑、情愿为其所同化的“友善的印第安人”形象,并且在性别/种族权力的意味上,以情感伦理微妙地替换种族伦理,隐喻了白人对印第安人的全方位征服。作为一则行之有效的国家神话,宝嘉康蒂传奇的话语政治实践试图遮蔽殖民史的罪恶与债务,裱糊美利坚立国合法性的最薄弱一环,于大众文化与公共记忆层面实现种族关系的想象性解决。第二章为《黑麋鹿如是说》的个案研究。此书以第一人称记述了拉科塔族奥格拉拉部落药师黑麋鹿于1890年伤膝谷大屠杀之前的生平经历及其族群之历史,系美国诗人、作家约翰·奈哈德根据二者的访谈记录整理而成。《黑麋鹿如是说》于1932年出版后一度遇冷近三十年,至60年代重回公众视线,乃至成为印第安文化的代表性书籍。1985年访谈速记原稿由学者德马里披露后,奈哈德对原稿的大规模增删及其对拉科塔印第安文化的扭曲也随之曝光并引起广泛争议。本研究从《黑麋鹿如是说》的生成和接受入手,利用“嵌套作者”和“二次融合”等批评新话语分析此书的作者结构和阅读机制,指出此书真实呈现印第安文化的写作初衷与嵌套创作的特殊生成方式相互龃龉,导致其少数族裔代言身份的危机。奈哈德在追求美学表达的同时无意间迎合并加固了美国社会之“消失的印第安人”刻板印象。在6、70年代反文化运动和全美印第安运动的语境下,此书被鼓吹另类文化和幻觉革命的反文化一代从故纸堆中钩沉而出、奉为经典,并被印第安族群视为重建被殖民史瓦解之宗教文化的关键文化资源,但前者以幻象的标签将印第安文化贴上非理性的标签,阻绝了公共空间中印第安文化与现代性对话的可能,而现代印第安人所赖以重建自身民族文化的资源则多是经由白人中介所扭曲异化的迷魅化再现。《黑麋鹿如是说》是一部南辕北辙之书,在美国文化政治的暗箱机制下,呈现变为遮蔽,肉眼可见的洛阳纸贵下潜藏对印第安蒙昧想象的推波助澜,致使其在公众文化空间中继续被边缘化和野蛮化,并使当代印第安共同体陷入深重的文化困境。第三章为《少年小树的教育》之个案研究。此书以自传文体记述了印第安少年小树在保留地的成长经历,出版后十余年间在几乎没有商业推介的情况下登上1991年纽约时报畅销书非虚构类榜首,但同年曝光的一系列证据表明作者福瑞斯特·卡特的真实身份是曾于5、60年代活跃于阿拉巴马的3K党徒、种族隔离主义者、极右翼分子阿沙·卡特。如此强烈反差的人格结构实质上是作者出于商业目的、迎合大众印第安的印第安想象而进行的进行的身份表演。此书想象了文化原始主义的生态印第安,并借此表达作者质疑60年代平权运动后之政治秩序的隐秘诉求。对印第安文化的征用是美国文化中的惯常现象,主流文化通过突显他者中的本我而放逐他者以及自我内部的他性,以实现消费资本主义文明自身危机的想象性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