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在生产队的时候，看地是一项经常要做的工作。山上的树木要看，洼地的柳条通要看，庄稼地从下来青苞米时开始看，直到收割后，满野的庄稼都要看。这也不是当时的人品行格外差，一则是当时的人确实穷，常挨饿，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嘛，贫穷自然容易起盗心；二则，当时人们的观念是拿生产队的东西，不算偷。
　　看地比起下田劳动要轻巧些，但这个活要求忠诚老实，不会监守自盗，再要有原则性能负责任，还要腿脚利索，身体好，这几个条件，首选就是复员兵了。当时农村有个“几种人”的顺口溜，说的是在生产队有点身份能干点好活的人，其中就有复员兵，说是：三等人，复员兵，看完大地看条通。当时我刚复员在家参加劳动，就被派了看地的活，还有一个比我小的精干的小伙子和我一起看。
　　吃过晚饭，天刚擦黑，我们就上工了，每人拿一个手电筒、一把镰刀来到我们要看的地里。我当过五六年的兵，对站岗放哨的规矩自然清楚，选了一个既视野开阔能照顾到整片地又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搂了一堆豆叶，铺在地下，坐在那里，既干爽，又松软。北方的秋夜，天气转凉了，但我们坐在松软的豆叶上，又披着大棉袄，一点不觉得冷。没有什么情况，我们就仰面看秋天的夜空，天天顶在头顶的天空，还真从未像那几天那样仔细地欣赏过，天地沿着地平线完整地交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穹庐，没有月亮的夜空更丰富多彩，一条飘渺如烟的银河横亘苍穹，满天星斗交相辉映，时而有流星滑过，像放了颗巨大的钻天猴，在蓝黑如丝绒的夜空中画一条转瞬即逝的曲线。可惜当时没有什么狮子座流星雨之类,如果有的话，绝对是最好的观测条件。现在城里高楼林立，想看一片完整的天都办不到了。那里没有一点障碍，天空格外幽深、高远，那是我记忆中看得最完整最清楚最有诗意的夜空。
　　小伙子还不时地问我一些天上的星斗的名字，我便用从小说评书中得到的所谓天文知识回答他。突然一条黑影出现在黄豆地中，并且弯腰铺开绳子，又去抱割好的黄豆，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小伙子低声说，咱抓去？我细一看，像是本队的挺熟悉的人，我说好像是某某，抓住多不好意思，吓跑算了。于是我们大喊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喊声传得很远，在偷黄豆的人听来，绝对是晴天霹雳。那人像百米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响一样，弹簧一样一跃而起，一步八个垄沟地跑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中。我们不觉好笑，过去把那人抱过的黄豆放回原位，让人看不出有人抱过的样子，顺便拾起他丢下的一条绳子。
　　已经快后半夜了，我们也有些困意，小伙子说，这回可能没事了，我们也该睡一觉了，我们把身下的豆叶又铺厚些，盖好大棉袄，正准备甜甜地睡一觉，又一个人影出现了。这人是从另一个村子来的，正猫着小腰快速地向地头接近。其实他们都犯了掩耳盗铃的错误，他们刚一出门，确实是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他不知道看地的人在夜里待时间长了，瞳孔已经放大，适应了黑夜，虽说不能像夜猫子那样看得如同白昼，却也能百步之内看得分明，何况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我说这个人是外队的，可能不太熟，咱们去抓住吧，既可杀一儆百，也让队长看看咱们的工作成绩。
　　我们悄悄地向他接近。“捉贼要赃”嘛，等他捆好了，费力地扛在肩上，才来到他的跟前，轻轻地说了声，放下吧。那人大吃一惊，背在背上的黄豆捆“啪”地一声掉在地下，可能因为夜里天凉，穿的少些，再加上害怕，那人瑟瑟地打着抖。等转过脸来，才发现她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仔细一看，还是已经去世了的大队老队长的遗孀。这时她也看清了我们，因为熟悉，她的紧张缓解了些，但依然窘迫、羞惭。她长叹一声说，真是丢人现眼呐，你大哥（指去世的老队长）一辈子根根本本，你是知道的，死了死了的，这老脸让我给丢了。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你大哥一走，家里的大梁就折了，孩子都小，我这几年又病病秧秧的，日子实在太难了。前几天老二有病，老闹着要吃豆腐，家里一粒黄豆都没有，我这才——她露出很难过的样子。她又央求说，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打这个主意呀，你们就看在你大哥的份上，放了我，可千万别报告队里，就算我这张老脸不要了，可我不能给你大哥抹黑呀。在蒙蒙的夜色中，我看到有晶莹的泪珠在她沧桑的脸上滚落，真是世事难料，当年她就是这里的一品夫人。
　　当年的老队长处事公道，办事认真，工作有魄力，兢兢业业以队为家，一根绳头，一块木板都是好东西，要捡起来送到仓库，而且干庄稼活又是一把好手，举凡扶犁点种、赶车砌墙无一不精。因此他在村里威望很高，是绝对的领袖人物。说实话，队长夫人却没有一点一品夫人的架势，为人和善乐于助人。说来她还帮助过我的，读高中时放暑假，要到队里去干活，想挣点工分补贴家用。可当时的规矩是学生不许到队里干活，因为我们那里人多地少，劳力过剩。照例老队长是不允许的，要撵我回家，我和他争辩。这时一品夫人来了，就数落他，你真死脑瓜骨，他都那么大了，家里又那么困难，他不来干活，到秋后家里领不回口粮，你不给他？让他干点活多少挣点，队里不也少补助点吗？于是我干了一个假期的活。
　　如今瑟瑟打抖的她和当年的风风火火真是判若两人呐。我还能说什么呢？她把绳子抽下来，把豆子又一铺一铺地放好，说声，谢谢了，大兄弟，就转身低着头讪讪地走了。
　　事情过去好多年了，每当看到满天星斗，就想起那次看地的事，那富有诗意的灿烂的夜空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那瑟瑟的老女人蹒跚的背影，却给我留下了一种苦涩和内疚，倒不是因为当时没向队里报告，不讲原则，而是后悔没让她把黄豆背回去，让她那有病的小孩吃上一顿大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