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形式

来源 :西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esame_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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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山
  山峦在群山的皱褶里起伏,像大海里的一群群鲸鲨,在瓦蓝的深处潜泳,一层层的波浪在阳光下翻卷,哗——哗——哗,鲸鲨偶尔跃起,喷出十丈高的海浪,落下来,哗啷——哗啷——哗啷,海鸥盘旋而下,钻入水里。鲣鸟、海燕、信天翁,遮天蔽日,扎入海里。现在大海恢复了平静,海平面倾斜,大氅一般披在黄山山脉。婺源的群山是黄山山脉南部最低的部分,以耸立的方式凝固了奔涌的波涛。群山奔跑,一路向南,继续向南,万马奔驰,哒哒,哒哒的蹄声夹带着大地的震动,绵绵的雨季,千里而来的灰尘,河流在背后呼啸,嘶嘶嘶嘶,马扬起了鬃毛,马头上的铜铃叮叮当当,沿途响起。抽马扬鞭的人朗诵起西川的诗句:
  ……
  因为我在道路的尽头发现:
  你是惟一可是走近的人。
  我为你的羊群祝福:把他们赶下大海。
  我们相识在这一带荒凉的海岸。
  星宿时隐时现,高高的枫香树在山腰瞭望着星江。匀散的雾气在树叶在草叶上,凝结,有了露水,滚圆滚圆,透亮,是黑夜不可言说的秘密。我一次一次走进婺源,在大鄣山,在秋口,在镇头,在梅林,留宿乡野,我每次都感觉到山峦在寂寞地奔跑,在大海深处拱起浑圆绵长的脊背。山峦像海洋巨大的生物,光滑油腻的肌肤,青葱色,腹腔有曲折的蜿蜒,空旷的嘴巴可以居住一个村庄,长长的鱼鳍摆动,卷起山地雨林的季节风,它的眼睛是我们不由自主仰望的星宿。
  高高昂起来的马头是大鄣山。从大鄣山俯瞰而下,竖起来的鬃毛是绵密的树林。婺源的树林,以野生灌木和香樟、苦槠、栲树、枫树、野紫荆、青冈栎、栎树、泡桐、木荷、冬青、女贞、松、山樱树、野桃树、杉树、水杉树、洋槐、柳树、柏树、白杨、栾树等乔木为主要种类,也有银杏、红豆杉、檀、红楠等珍贵种类,人工种植的树林以杉树和松树为多,也种植大片的竹林。和树林共生的则是藤萝。在涧水边,在阴湿的山崖下,有一种木质藤本的野葡萄,一丛丛地繁殖,盘满了树梢或芭茅叶,在四五月份,开米白的花,绒毛一样,细细长长,坠在一个蕊里,到了九月,浆果绯红发黑,熟透了。野葡萄圆圆的,两倍黄豆大,汁液酸酸甜甜,是酿酒的好材料。还有一种紫藤,搭在苦槠或栲树上,垂挂下来,在三月,开紫底透白的花,形成花瀑。无论在哪一座山,在婺源,夏季前,山上都挂满了藤萝花,与树木的新叶搭配在一起,会让一个突然而至的人,怦然心动,让人误以为,又一次美好的邂逅即将降临。
  当地人酿酒多为谷酒,泡上杨梅或猕猴桃,我没见过野葡萄酿酒或泡酒,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野葡萄是十分好的药材,对妇科病有非常好的疗效。当然野生猕猴桃也是弥足珍贵的,长在潮湿微酸性的山谷地里,通常和芭茅、荆条木、山楂长在一起。初夏开花,白花如梨花,黄花如黄梅花,淡紫花如红樱花,浆果在九十月成熟,其形如梨,其色如桃,其皮褐色,叶圆有毛,猕猴喜食;霜降之后,其味甘美,是水果之王,含丰富的维生素,也是小孩降铅最好的药材。婺源多山,山多阴湿,雨量充沛,猕猴桃宜于生长,采摘也容易,当地人喜食猕猴桃酒也是情理之中的。当然事情也会有例外。例外,就是珍贵的际遇。二?誘?誘五年初冬,我去安徽,往婺源江湾走休宁山道,到婺源县城,已是掌灯时分。同行的人提议到了休宁再吃晚饭,行至江湾往西十公里,进入坡道,道路夹在山缝里。我饿不了,说还是找一户人家吃饭吧。吃饭的人家在公路下的一个凹地里,门前有一条山涧,被茂盛的灌木遮盖着。几棵高大的钩栲树垂下圆盘一样的华盖。山垄里只住了几户人家,粉了白石灰的泥墙瓦屋,院子里种了木槿、月季。东家是一对老人,提着瓷器的酒壶,给我们斟酒。酒酡红色,漾在酒杯里,给人羞赧感。老人说,这是自家酿的野生葡萄酒。我是个不喝酒的人,但还是要了一小杯,我不想辜负它。我端着酒杯,似乎眼前出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山野,黄昏有浓浓的不散的白雾,阵雨从山巅扑降而下,一条山路穿过密林弯向山腰,山鹰在盘旋,树鹊在午后一阵嗛嗛嗛嗛地欢叫。酒味醇和,柔绵,微酸,淡甜。屋舍对面的山上,全是老松。我一下子震惊了。在婺源,整座山林都是老松树是极其少见的。眼前的两座山形成了深长的山垄,两边满是老松。我吃完饭,站在院子里,浩瀚的苍穹落下银色的清辉,像厚厚的白霜。山垄里阴寒的风湍泻而来。我问东家,怎么不住到小镇里去呢,生活可以方便一些。东家说,小镇哪有山坞好呢,星星都要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美好,是有发达根系的;根系被厚厚的泥土包裹着,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也成了那儿的一棵树。再进入山垄,公路弯弯扭扭地爬坡,到了高海拔山区。人烟寥寥,犬吠寥寥,猫头鹰呜哇呜哇惊悚地叫。
  生命周期最短的生物是蜉蝣,出生、成长、繁殖、死亡,雌性两天,雄性五天。这个时间,不足以让一棵树的种子发芽。生命存续期最长的生物,据说是一种在积淀物中生存的微生物,叫玛士撒拉虫,迄今两亿六千万年,恐龙没灭亡之前,它就活着。动物肯定不如植物耐活,肉体含水量太高。非洲的索科特拉岛有一种神奇的树,平均寿命可存活八千年;澳大利亚桉树可活六千年;有一株加州云杉,已活五千年,还精力旺盛着呢。我见过的寿命最长的树是德兴海口的古樟树,已有一千九百多年,栽于东汉时期,现树已空心,里面可以摆麻将桌打麻将。婺源已发现的寿命最长的树在严田,有一千五百多年,五胡十六国时期,某人栽下一棵香樟,便一直活了下来。严田古樟在一座老石拱桥头,需十五人合围,树胸围十四米,树冠幅达三亩地。人寿则辱,树老则沧桑。我至少去过七次严田,每次去,古樟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人,阅尽人间,默然而漠然地守望在村口。它就像一部象形的古籍。石拱桥是麻条石砌的,缠绕着爬墙虎,桥的另一头是一畈稻田。溪流有鱼,肥者达二十余斤。树参天生长,叶繁枝茂,也有粗枝伏地而生,竟有腰粗。当地人用钢索把粗枝拉架起来,免于断枝而死。
  婺源的古树多不胜数。去秋口的公路边,一个自然村,有密密麻麻的古樟树。这样的村庄太多,车子随意停靠,便能看见。我去婺源,是看小村庄,也是看树。树就是人。树的形态也是人的形态。古树多的地方,人心不恶毒。我一直以为,婺源绚烂的季节,初冬时更胜一些。石城,长溪,延村,溪头,簧岭,鸳鸯湖,大理坑,游山村,汪口,都是人间至美的胜境。枫树,枫香树,梓树,漆树,榧树,针叶杉,完全抽干了绿汁,嫣红妍黄,冬日暖阳透射下来,光线变色,有了植物的原色。晨雾和傍晚的雾气,在山腰以下飘荡,和炊烟相融,鸟鸣四起。村舍沿河而筑,依山呈梯形而卧,石步道游园似地环绕,如进入远古的迷宫。徽州人特有的晒秋给村色增了一份迷离。在屋顶,在瓦檐,在二楼推开的窗户木质外阳台,相邻把红辣椒,和苞谷、皇菊、干豆角、梅干菜、茶叶、笋干、小河鱼、黄豆、苦槠坚果、花生、香菇木耳、大蒜、薯片、黄南瓜、芋头干、冬瓜片、萝卜丝、糯米、葛粉、番薯片、绿豆、黑芝麻、番薯粉,放在圆团箕上或挂在竹竿上翻晒,各色的食物有了赤橙黄绿青蓝紫,有了白和黑,与白墙黑瓦、丹枫白露、雾岚炊烟,相互映衬在墨绿的山梁下,成了我们未曾见识的神往的伊甸园。   树多鸟便多。在大鄣山卧龙谷开发伊始,我去过那里一次。那时还没游客,还是一条大峡谷。沿着峡谷步行,鸟在树上跳来跳去,鹰在山巅久久盘旋。只可惜,那时我对鸟的认识近似于无知。鸟鸣荡漾。据说,每年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鸟类学家来婺源观鸟,有时长达几个月。一九九七年,鸟类学家在婺源的太白镇、秋口镇,发现了极其珍贵的画眉科鸟——黄喉噪鹛。黄喉噪鹛顶冠蓝灰色,上体褐色,尾端黑色而具白色边缘,腹部及尾下覆羽皮黄色而渐变成白色,隐匿于亚热带常绿林和浓密灌丛,于地面杂物中取食,喜食昆虫,也吃些蚯蚓、野生草莓、野杉树树籽等,特征为具黑色的眼罩和鲜黄色的喉。(这点小知识来自百度。)我对自己最大的抱怨是对动植物认识认知太浅薄。给我们恩赐的上帝,我们常常熟视无睹。这两年,我读约翰·巴勒斯,越发感到自己无知,对自然的认知浅薄,其实是非常可耻的——作为弥补,我只有更好地热爱自然,栽树栽树再栽树,尽可能地不吃肉类。
  这次去婺源,听金宇迅和客人聊天。金说,婺源有熊有豺有豹。我不同意这个说法。赣东北在二十年内,无人看过云豹;在二十年前,豺狼已灭绝;一九九八年在大茅山有发现黑熊,被一个猎人用铁套子打伤了前肢。铜钹山、灵山、大茅山,有猕猴。婺源也应该有猕猴。穿山甲近乎灭绝。二十年前,穿山甲常常出没我家菜地。娃娃鱼在上饶市多个山区有发现。在二?誘?誘六年,我去万年县,途经盘岭,看见一头纯白毛的狐狸,对视了至少五分钟。麝,又名香獐子,近乎灭绝。多麂,多野猪,多兔子,多野鸡,多黄鼬,多獾。鲜有野山羊。鲜有野生甲鱼。鲜有乌鸦喜鹊。
  有些动物,已一去不复返,哪怕树林再茂密、森林覆盖率再高。虎豹豺狼,我们世世代代诅咒的动物,已彻底离开了我们。没有它们,我们的森林是多么的空荡荡,多么的寂寞。每次离开婺源,我回望板结的大海一样的山峦,心中的失望远远多于流连,涌起莫名的哀伤。
  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两手空空。
  四季
  初春的婺源多雨。雨不是滂沱而来,是棉丝,一阵一阵绵织下来。雨浮在淡白的雾气里。泡桐花也开在雾气里。一层层的野花,追逐着河滩,田埂,山边。是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桃花凋谢,日日暴雨如注。山间沟壑,田头村尾水沟,汀汀汤汤,水终日不歇,汇到了山塘水库,门口小溪。
  有村舍必有溪流,有山峦叠嶂必有山塘。鱼潜伏在水草下,孵卵,要不了一个月,水里游浮着针大的小鱼儿,成千上百,看起来,和糠虾差不多。水洼里,有黑黑的一团团的黏液,晒几天太阳,黏液散了,蝌蚪出来了,滚圆着肚子,好奇地摆着鱼鳍一样的尾巴。青绿色地衣植物长满了空地、矮墙、水沟边,也长在废弃屋舍的屋顶和泥墙,尚未垦荒的田里有了蓼、野菊、紫地丁、蒲公英、紫云英、苍耳、绒毛草、马兰头、野荠菜。撂在山里的野地,野草比人还高,芭茅、蒿草、野荞麦,不留缝隙;几株矮冬青上,有几个鸟巢。在山边,葛藤、灯芯草、屯栗覆盖了不近人迹的山道,草径再也找不到了。绿绿的,青青的,开着花,谢着花,有的已经结出青果果。山塘水库里,芦苇发了尖白的芽苗,棕树也发了斑黄斑白的叶芽;水边的水浮莲下,鲫鱼在梦游,青蛙坐在莲叶上,气囊鼓起又瘪下去,实在憋不住了,叫几声,哇,哇,哇。菜地边,墙底下,田垄里,各种舌草开金黄或淡蓝或淡紫或粉白的花,把暖暖的春天托出地面十五公分。莲藕适时地张开了托盘一样的圆叶,草鱼肥了,黄麻鸭刚刚孵出的小野鸭在游,三两只,毛色还是灰黑的。
  婺源春短。秋也短,霜季只有一个半月。农历十一月初,霜来了。夜里的雾凝结,早上便白白一片。自然界最美妙的东西,我以为便是霜了。和露水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短暂,像我们的一生。瓦楞上,草叶上,收割后的稻草上,刚刚绽开叶子的白菜上,霜均匀地撮在上面。梓树、香榧、枫树,再也不生成叶绿素,树叶变黄,变红,变紫。草枯萎,藤蔓也落叶。杂色的荒芜。池塘边或水沟边的芦苇抽出一支支的穗,绒毛一样的花随风飘荡。芦苇和白露,都是悲秋之物,也像人到中年之物,亦是背井者的怀乡之物。露之为物,瞬息消亡。芦苇飘摇,零落于野。
  这是《诗经·蒹葭》中,我最喜爱的一首。人生最美好最艰涩的境界,无非如此。回环往复,给人无限喟叹,嘘唏不已。蒹葭,就是芦苇,亦称荻苇,是一种多年生或一年生的禾本植物,剥开空空的荻心,有薄薄透明的膜,可制笛膜。在深秋的黄昏,临江吹笛,恰好笛声和江水一起呜咽,我想,人是很难经受如此颠荡的。唐朝诗人颜粲写《白露为霜》:
  悲秋将岁晚,繁露已成霜。遍渚芦先白,沾篱菊自黄。
  应钟鸣远寺,拥雁度三湘。气逼襦衣薄,寒侵宵梦长。
  满庭添月色,拂水敛荷香。独念蓬门下,穷年在一方。
  只有人未老头先白的人,才会写出这样的诗。婺源多芦苇,沿着星江、乐安河,两岸全是芦苇。婺源多山,溪流山涧,纵横交叉,山塘水库也呈网状密布。在去汪口的路上,稀少人烟,公路沿河绕行,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芦苇。
  十二月初,霜冻来了。黏湿的水田,屋檐下的烂泥,尚未晒干的泥浆,长出白白尖尖的芽霄,像倒竖的冰凌,把水分抽了出来。芽霄里,有昆虫,有蚯蚓,有草籽,混合着泥浆的颜色。霄尖是白白的,太阳出来了,从上直下,慢慢溶解。芽霄轻轻一碰,吧擦吧擦地断。溶解完了,水浮出泥,一层水一层泥。
  最长的是夏天,有四个半月。但婺源的夏天并不十分炎热。在早晨或傍晚,田野里,河边,村舍前的木桥上,坐了很多年轻人。他们(她们)是来写生的,背着画夹和颜料包、色板、画笔匣,穿白T恤或短裙,戴太阳帽。一九九七年,我去延村和汪口,第一次看见成群写生的人,问了,得知是来自辽宁、吉林、山东等地大学的美术生,来野外实地写生,租住在村里。据说,现在每年来婺源写生的美术生,过千人。他们(她们)对婺源美的发现和传播,是无可取代的。在午后,黄昏来临之前,夏天多阵雨。雨从山梁跑下来,白亮亮,闪着光色。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地上的灰尘,被溅了起来,一颗大大的雨滴溻在地面上,裂开,珠粒四散,灰尘噗地瞬间爆开。干活的人赶着回家,收拾晾晒的衣服、稻谷,和干货。云在翻滚,雷声呼隆隆,由远及近。等物什收好了,雨也停了。这是过山雨。但水沟满了上来,黄黄的泥浆夹带着山间的腐积物,泥鳅和小鱼逐浪斗水,吧嘚吧打着小尾巴。阵雨来得没任何征兆,像一个突然而至的客人。大阵雨也是如此。一块厚厚的乌云盖过来,狂风啪啪啪吹打树枝,掀翻瓦片,晒在墙上的笸箩被吹飞起来,颗粒一般的雨滴稀稀拉拉的,扑降。树叶草叶在浑身抖动,不一会儿,雨滴密密麻麻,像急骤的擂鼓声,把小睡的人吵醒。   很是遗憾,去了几十次婺源,我没看过下雪,无论是冬雪还是春雪。婺源冬季有两个半月,加个后缀春寒,寒冷的季节差不多近四个月。多河多雾多森林,也多阴湿。婺源的寒冷是湿冷,棉裤也裹不住针扎的冷——冷像潮水,慢慢漫上来,从脚板,到脚踝,自膝盖,慢慢上涌,淹没全身。近二十年,南方少雪。在我八岁那年,我见过至今为止最大的雪。雪一直高过了门槛,大人穿高筒靴鞋走路,小孩窝在家里,屋檐挂着长长的冰凌。我用竹篙把冰凌敲下来,当冰棍吃。门口的田畴,白皑皑。鸟饿了三天,饿不住,钻到厨房厅堂里觅食。我大哥在晒场摊了一张竹席,撒了几把谷粒,谷粒上支起筛子,用一根麻线拽着,鸟进去吃了,把麻线一拉,罩住了鸟。鸟一般是野鸽子和布谷鸟。小学读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读到了相同的捕鸟记忆。大雪封山,豺会在中午时从门前的山梁突奔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鸡笼,把鸡叼走。大人端着扁担追,追出几十米,放弃了,口里恶狠狠地说:“不要让我第二次看见了,看见一定打裂脑壳。”冬天,我去过婺源,也在乡间吃过饭,在路边的小酒馆里。又遗憾的是,没在农家吃——深冬腊月,婺源人家吃的,会和其他季节不一样。不一样的东西,在哪儿呢?
  事实上,雪,会给人生活(包括习俗)方式带来某些改变的。雪中捕鸟是一种境界,雪中捕鱼是一种境界,雪中围炉温酒也是境界。我都曾有过,可在婺源无从见识。——算是一种期待吧。在农耕时代,腊月和元宵前,各村舍族人会请来婺剧团,在村戏台上演戏。二?誘?誘八年,我和黑陶去镇头镇游山村,看古戏台。古戏台年久失修,难免破败,但还能看出当年村里的热闹和戏台的宏伟壮观。戏台足有一百多平方米,前有一个可容纳五六百人的空场院,柱子是圆柱,需一人环抱,横梁则更粗一些。戏台板是木板,人走上去还是嘣嘣嘣的。站在戏台上,仿佛面前的场院里坐满了看戏的人,台上两边则坐着演奏的乐师,拉二胡的拉二胡,敲钹的敲钹,击鼓的击鼓。如今,则堆满了杂物,木柴、稻草、打谷机等。
  热闹的不只有村里的婺剧,还有“抬阁”。抬阁又称“抬角”、“抬戏”,共分上、中、下三层,将俊俏儿童扮成一出出故事里的人物造型,安置在三层阁上,底盘由四名大汉抬着。头扎白羊肚头巾,身穿白布内褂,外罩黄色背心。前有锣鼓,后有锣钹。抬阁的四周用纸扎成龙、凤、鹤、祥云、水花等彩灯。彩灯内点燃蜡烛,映照夜晚的天色。阁是工匠制造的木质框架,彩饰成亭台楼阁、石桥彩虹、山川、渔船、云端或花卉。三层阁浑然一体,阁体上有柔性支柱,装扮成各种戏剧人物的孩童或站或坐或悬空于这些支柱上,彩服则巧妙地将支柱遮掩起来。人物造型有“水漫金山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桃园三结义”、“打渔杀家”。抬阁是一种融绘画、戏曲、彩扎、纸塑、杂技等艺术于一体的汉族传统民俗舞蹈,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艺术形式。乙未羊年,赋春镇的乡村文化旅游周开幕式,我得以见到抬阁。镇小广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冲天礼炮轰轰轰,抬阁出现在舞台,我们都十分惊奇。据当地人说,现在会抬阁的人已经很少了,当地政府也在恢复这个艺术样式。
  农耕时代结束,很多手工艺和艺术样式也在消亡。当我们在电视机、电脑前坐得太久,回到远古去探寻,一切又那样弥足珍贵。
  湿润、温婉的婺源,事实上,从来都不是娇艳、华美的,即使在春天,有些粉滑,甚至过于油绿,也还是素面朝天。而我喜爱秋天更甚一些。芦苇开始哀黄,川峦肃瑟,层林尽染,星江日渐枯瘦,意味尤深。
  河流
  这是告别,也是出发的地方,是没有终点的旅程。沿着崇山峻岭,星江蜿蜒,扁舟远去,帆影转眼化入雾蒙蒙的水廓。在星江,每一个村舍,都有一个码头。码头有一块阔大的青石板或麻石板,有苍老遒劲的古樟树,可拾级而上,转一个弯口,通往村里的巷道。小道两旁是檐滴水毗邻檐滴水的居舍。雨季,丝丝缕缕的雨有绿绿的亮亮的晶体泽光,从巷道上空缓缓降下来。站在巷道,前前后后回望,一个村庄有了远古岁月的纵深感,脚下河石铺就的石板路有卿卿空空的脚步声,深深地凝重地,悠扬而去,又慢慢地传来淡淡回声。
  码头,是远去异乡人回来的门牌,是他双手扑开的第一缕影子。在婺源,汪口是我所去所有村舍中,最钟爱的一个。每次去婺源,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去,哪怕站在村子边上,静静地看上一眼。永川河以残月形包裹着汪口,像母亲柔软的臂膀抱着自己的孩子,身上热热的浓浓的气息传递到孩子的心跳里。看一眼汪口,我的血液里会有一条河流舒展起来;树枝在雨水中舒展,是相似的。汪口的码头,老旧而拙朴。它的身边有一座小桥通往对岸,对岸有一片苍郁的树林。小路穿过树林,到了另一个村舍,掩映在虚无中。一九九五年夏天,第一次去汪口,它还是一个非常原始古朴的村落。我和几个客人绕着老街走了一圈,和看其他村落没差别,看老房子看俞氏宗祠看百年桂花;当我在村前的河滩逗留片刻,我再也不想迈开我的脚步。河床全是鹅卵石,麻褐色,像一群群赤麻鸭潜在水里觅食。河水冲过河石,卷起水花,水花追逐水花,白白的一层泡沫似的水浪,哗哗哗,星江在上游的弯口转了身,从山坳的水坝直泻而下,几只水牛堰卧在坝堤下,粗重的呼吸从鼻子里潽出细细的水花。一桥横跨两岸,山峦略显巍峨,对岸山腰上的人家收拾起在河中浆洗了的衣物,妇人挎起竹篮,门前的矮墙上晾晒着红辣椒,场院翻晒着刚刚收割了的稻谷,仿佛我瞬间进入了悠然而见的南山。事实上,婺源的很多村舍,对于我们这样的外人来说,很容易把我们带进恍惚的远古记忆——不是真实的,但真切,给我们水流漫过心扉的感动。
  陆陆续续去了很多次汪口,外地人置换了游客的身份,汪口因此有了导游、外地游客、大巴车、收费窗口、餐馆。汪口老街也因此有了临时照相馆、小旅社、旅游商店。一个人,安静地在码头坐一会儿,我似乎能听到夜语般的摇橹声,恰是柳宗元所描绘“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永川河在汪口,河面并不宽广,水面平缓,岸边的河堤上,是油油的芦苇和灌木丛、古树群。水中多鱼,也多虾。虾是白虾和黑虾,豇豆荚一般大。白虾浑身透明,须如麦芒,肉质如玉。鱼多鲤鱼、青鱼、乌鲤、草鱼、鲇鱼、鲫鱼。多年前,可见渔翁坐于竹筏,戴斗笠,放网收网,也有鸬鹚站在竹筏前头,抖落一身的水,又钻入水中,把肥肥的鱼叼上来。坐在码头上,水面一股凉爽之气漫溢上来,扑打脸颊。婺源多山道,外出的人多走水路,乡试的人、殿试的人从这里走了,卖茶叶的人,做官的人也从这里走了。故乡成了异乡,异乡成了故乡,在月圆之夜,也分不清哪儿是故乡哪儿是异乡,欸乃之声却常常在梦回之夜,随雨声风声,无声无息潜入。随之一起潜入的还有母亲的细语,和婴孩的啼哭。   永川河是星江上游。川峦河流都是永恒的。星江是婺源最大的河流,自北而南,贯穿全境,有潋溪、长溪、东河等众多支流。村舍依山临江,村岸与村岸之间有渡口相衔。渡口一般在开阔地,有树系扁舟绳缆,有埠头供停靠。随着居住人口增多,人员往来频繁,渡口渐渐消失,木桥或廊桥或石拱桥或吊桥或浮桥,取而代之。河流的胸怀是哺育大地,它最大的生命是消失,消失在大海,把依恋它的人尽可能地带往远方,带到脚步所不能到的远方。星江万里奔腾,自古不息,青山不老。它把一代又一代的人送往天涯海角,把大鄣山的精魄送往天南地北。人,有了村舍,有了渡口,有了桥,桥和树木、果园、茶叶地、交叉的田埂、时隐时现的瓦檐、晨曦中的路人,构成了婺源古老的歌谣。桥是路与路相接的部分,是手与手伸出来相握的部分,是河流停止流动的部分,是炊烟弯曲下去的部分。是村舍的见证者,是异乡人回忆录的开篇,是霜迹不易融化的夜归者的背影,是日月更替的启示录。桥身上的苔藓,青藤,爬墙虎,地衣植物,都是时光的锈迹。
  渡口成了野渡,荒草掩埋,过去的岁月也将荒芜,无从记忆。偶有渡口,仍有扁舟或竹筏,系于岸石和树身。韦应物写滁州:“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假如在四月,暮春的山野正好落于钟声飘然而至,山花寂寞,不由人不想起白居易的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是恰当的,也是让人长夜难眠的。扁舟还在,人去了哪儿呢?扁舟慢慢腐烂,绳缆断于时间的割刀,荒草一年又一年地枯荣,青山还是那座青山。河里的水却不是原来的水,水中倒影依旧。
  在中国,我所走过的地方,所看见过的河流,星江和秋浦河是最美的。还保留着河流初始的面貌,河沙还没被挖沙机掏空了心肺,河湾有河水的弧线,樟树、柳树、洋槐、白杨、梓树、枫香、冬青、厚朴、合欢、银杏、石栎、锥栗,四季变化着色彩。岸边开满了各季的野花,杜鹃、望春、木兰、天女、山茶、春兰、惠兰、百合、山樱、梅。星江和秋浦河都有着南方的俊秀,澄明,千回百转,但不柔肠百结,张弛有度,开阔时一泻千里,幽合时堰卧无声,河流的鳞片在树丛里光滑发亮。我走过无数次这段河流,从婺源县城至汪口——巨大的落日,缓缓流动的平流雾,秋日纷飞的落叶,人迹杳无的木板桥,山边的茶园,出没烟雨的竹筏——我不免有客死徽州的感怀。二?誘?誘一、二?誘?誘二年冬季,我从婺源走黄山,或许是夜深了,县城至汪口、汪口至黄山,我一路上都没看到车子。月光如海,布满霜迹。整个大地在酣然沉睡,川峦黧黑,远山如墨,村舍灯光萤火般星星点点。我怔怔地看着车窗外——黑夜之中,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孤独,每一个村舍都是那么游离于尘世。唯有黑夜,群山傲岸,星江俊朗,长生不灭。
  河水是河流的灰烬。
  河水是河流的火焰。
  星江的火焰,是三月的油菜花,是腊月的黄梅花。
  走在星江边的人是头戴麦秸帽的人,是草帽上开出绿火焰的人。
  我走过星江。我爱的人走过星江。我的陌生人走过星江。现在我们回到了岸上,回到了山边一垄垄的茶园,回到了天井中的青石水缸里。我们是一条河的客人。我们是寄居在河里的儿女,像菜虫在菜叶里结茧化蛹,像蜘蛛在蛛网里孵卵生育。我们回到了一百公里以外,一千公里以外。我们回到车流奔袭的大街。我们回到一盏灯下。我们回到僵硬的肉身里。事实上,我们不需要码头——车站,火车站,机场,是我们更大的码头;我们站在街口握手的地方,拥抱的地方,嘘寒问暖的地方,是我们无处不在的码头;我们的床,我们的办公桌,我们翻看的书,我们吃饭的碗,是我们触手可及的码头——我们活着,以告别的方式续存。所以,我们的泪水是多余的。我们挥别的手是多余的。我们的吻别是多余的。我们的怀念是多余的。我们是多余的——当我们无处可告别时。人世,是一条滔滔的星江,川流不息。当我一次次来到星江边,除了看一眼,喝一口江水,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古老的渡口,古老的木桥……当我们轻轻唱起。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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