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除夕那天上坟，跟堂叔聊起堂祖母，才恍然觉起她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记得那天刚得知她的死讯，是一个周末的午后。当时我在离家几十里的一个寄宿学校念书。回家前，顺便去附近大伯父家蹭午饭。当时只有大伯娘一个人在家，她告诉我：“你家唐家翁妈吃农药死了，今天上山下葬。”我当时连“啊”了十几声，实不敢相信。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外向开朗的老太太，走路喜欢用小跑，嘴里常哼着小调，爱说话爱打趣人也爱笑，总一幅快活开心的样子，不见她阴沉，也少见她悲怨。大伯娘告诉我，唐家翁妈跟儿媳们吵了架，想不通就喝农药了。然后，她叹了口气，评论道：“其实她是笨死的。跟儿媳妇怄了气，不去骂她们一顿，打她们一顿，反而自己去喝农药。你说笨不笨？”
我当时小孩的思维远无法得出这么高深的见解，所以当大伯娘点出要怪堂祖母自己，而非堂婶们的时候，我只好敬服地点点头。十几年以后，我又明白多了一点点。原来，快乐和悲伤并不是一对不两立的情绪。一个人既可以很快乐，也可以很悲伤。女性尤其如此。生理特征决定女人们的各种情绪，快乐也好，悲伤也好，一般来说，都比男人来得激烈。我终于明白我所看到的一切并非假象，唐家翁妈生前并不是不快乐，她只不过更加悲伤罢了。
就在那一年快结束的时候，大伯娘去世了。她得的是乳腺癌晚期，从发现到去世，不过三个月时间。生病之后，她就去湘雅住院了。我仍在学校念住学，生活没有什么变化。我对她最后的印象，是有一天，学校要交个什么钱，我于是想向大伯借二十块钱。那个时候，大伯娘癌症不治已经回家了。我去她家那会，只有大伯娘一个人在。那会正值寒冬，大伯娘坐在火箱上烤火。我说明来意，她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我。那是两张浸满浓郁药香的十元钞票，我从来没有拿过那么好闻的钱，因此印象特别深刻。我得了钱就准备返学校，嘴里叨唠着下周回家要了就还她。大伯娘没有说什么。在我快关门离去的时候，她突然叫了我大名一声，认真地对我道：“你要记住，要拼才会赢。”
我茫然地转过身来，望着她。她也盯住我的眼，又认真地说了一遍：“你要记住，要拼才会赢。”我愣了愣，瞪大眼睛望着她。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也并非不理解这几个字字面的意思。只是当时的我，每天都像沸水里暴跳的蚂蚱。成绩不好，成天挨班主任的骂，连带的，各种表现全面糟糕。当时满身心想着“不挨训才是真”，至于“要拼才会赢”什么的，实在不是我能关心的事。
我以后回想起来，这是大伯娘生前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席话。我再次见到她，是那年腊月二十八，她躺在卧房的地板上，脸上盖着一块小方帕子。每进来一个人，祖母就把她的帕子揭开，让大家看一看。我也于是俯下身子去看一看。她的样子很安详，并不骇人。我听到很多人评论，说大伯娘就像睡着了一样，眼皮上还有鲜活的毛细血管。我于是又认真地瞅了瞅，她的眼窝处的确略现紫色的小血管。不过，我一刻也没觉得她像是睡着了，我知道她死了。祖母讓我摸一摸，我心存迟疑，但还是将手探到她的脸上。一种瓷一般冰滑的触感立刻从指尖传来，我吓了一大跳，心忖，原来死人这么冰的哦。
那年除夕，大雪纷飞。大伯娘被车拉着，葬到了老家乡下的坟地里。往后，我每次过年，拜祭的坟头就多了一口。大抵是从那时候起，坟地里开始埋了我认识的人。我走路还不怎么稳的时候，就随大人过年去上坟。小时候，大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跟我说，这个是爷爷，那个是叔爷爷，这个是曾祖，那个是曾祖母……五六代以上的亲戚被他们一一拜过，我也跟着走个过场。我一个也没见过，一个也不认识。
这种情况在那一年悄然起了变化。坟地里埋上了曾经教我玩字牌、不许我欠账的唐家翁妈，以及认真地跟我说“要拼才会赢”的大伯娘。十年以后，加上了我姑老一生、未曾出嫁的盲姑奶奶。前年，又走了一个四十八岁的堂婶。
堂婶跟堂叔去珠海做生意，十几年辛劳，终于给两个儿子，都买了房，娶了媳妇。她的宫颈癌从查出到病逝，拖了几年。堂婶求生的欲望很强烈，在最后一段时间，医生多次表示再待在医院也没用了，她还是想治。时不时地打听，听说某某医院，又推出了一种某某新药，不知道是不是有用。我听了总是忍不住一声叹息。我记得很多年前，她才查出子宫肌瘤的时候，并不是这般求医心切。那会她曾托我父亲去计生办拿免费避孕药——据说，那可以治子宫肌瘤。堂婶在医院住到身体打不进点滴。她人生最后一件伟业，是去世前不久小儿子的婚宴。四十八年的人生路，我不知道，病榻之侧，她是否曾经后悔那样度过。
坟地里的人，都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偶尔会把他们记起，会把他们提起。但基本上，大家还是依原样过自己的日子。不管曾经多么亲密的关系，夫妻也好，母子也罢，他们曾经存在，曾经很重要，一旦离开，也就渐渐消失了。我见过很多人，总是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人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多少有些“成为重要”的需求，可我们的机会着实不多，唯一可以把握的，是成为对自己重要的人。许多人以为这自然而成，无需努力，于是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子女身上，或放在赚更多的钱，集更多的生活用品，制造更多优越于他人的错觉上。
人为什么而存在？人应该怎样存在？据说，人生除此之外，别无其它问题。又据说，问这种问题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每个人天性不同，自寻烦恼与否，也并不重要。时间在它不变的节奏里永恒地嘀答，不偏不倚，不因人而异。常见人感慨，恍惚间，一年就过去了，再恍惚间，一生就快结束了。
我的外婆老了。牙齿掉光、身体发福，爱热闹的人，如今爱静爱坐。嗑睡像围脖裹身，才一坐下，不一小会儿，人就昏沉了。我与她同桌吃饭，她会提醒我，豆皮要再煮煮，煮软点好吃些。我便笑了起来，夹一大把进碗里，打趣她：“没关系，我咬得动。”
我同辈的兄弟姐妹，如今大多已为父为母。我有一个侄子，今年十一岁，念五年级。我有一年回家，路过他家，住了一宿，赢得了他的欢心。那小子泼皮顽劣，出了名的不受管教，但还算买我的帐。我跟他聊天，问他：“宣宣，你现在是做什么的呀？” 他说：“读书的。”
“那你喜不喜欢读书？”
“不是蛮喜欢。”
“不喜欢就不要读了呗。”
他摇摇头：“那不行，还要读一阵。”
“那你打算读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是快小学毕业了？” 我问，“等小学一毕业，我们就不读了吧？”
宣宣摇摇头，道：“不哩！我打算读到初中毕业。”
我笑了起来，揉揉他的脑袋，问：“真的初中毕业就不读了？”
“不读了。”小伙子很有主意。
“要不读到高中毕业？”我跟他商量，“你看你们家，你爸初中毕业，你妈初中毕业。你要读个高中，就是你们家最高学历了。”
宣宣不为所动：“我读个初中就可以了。”
我只得又笑起来，用力搓搓他的脑袋。抬头不远去，是几桌牌计。宣宣的父亲在一桌，母亲在另一桌。如今这两人玩牌赌博已成高手，自己虽做着一门利润可观的生意，但到底比不得赌博来钱痛快。堂兄告诉我，感觉现在的钱真不是钱，就像纸片一样。一个多月前，还赢了五十万，过个手，转眼就没了。
我问他现在收不收得了手。他反问我，收手后做什么？现在不打牌，一天到头，真是一点味儿也没有。我只得笑了起来，原来没有人可以逃脱存在之问。你问与不问，都始终在面对它，应付它。
多数人成年以后，想象力渐渐褪化。人越大，游戏越单一。大家走亲访友，打牌;街坊相会，打牌;同学聚会，打牌。这是自古以来的国粹，在我小的时候，大人们也是如此，实不是今天才变成这样。只是如今，我儿时的伙伴，早已自觉朝成人方向进化，遗下我一人，不懂他们的游戏，也没有兴趣学。我们在隔膜间浅浅相聚，又远远分开，笑眼相看，偶尔互骂对方傻子。
过年前几天，跟几个初中同学小聚。这一次难得的没有玩牌，改在微信群里抢红包。大家你争我抢，互嘲互侃，一时粗俗原形，毕露无疑。我当时笑想，抢红包除了技术含量更低点，与玩牌又有何不同？人生图一俗乐，很多人如此，大抵也没有什么不好。像我这种，老为些明知无解的大问题，把自己折腾个半死，才是有问题的吧。红包抢到正酣处，又来了一位同学。此人历来优秀，如今已是牛校博导。他人一到，屋子里氛围瞬间转变。女同学说话温柔了，男同学也不抢红包了。我看着好笑，心想，怎么来了一个文化人，大家就都装起了知识分子？
不管怎样，我还是高兴人们除了钱之外，内心仍有看重的东西。心有所欲，总胜过百般虚无。人长大后，零食不重要了，学习不搞了，长辈们的认可更是无所谓了。爱情不相信了，道德不在意了，底线也日渐模糊了。好像成熟即是心肠渐硬、腐化堕落，而我们除了接受顺应，别无选择。好像这的确是大波，我们这般心安理得，只是在逐流。
每个人终究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处理自身的问题。但人的本性决定，不论我们情况相仿相异，都不会忘了攀比，以借此来觉得更快乐，或者更痛苦。前一阵，同学博士论文开题，跟我聊起，很羡慕那些一起预答辩的师兄师姐。她說：“他们都熬过来了，真想跟他们换一换。”
我知道她毕业后想进高校，于是笑着提起她导师组里一位颇有名望的教授，道：“他更熬过来了，你想不想跟他换一换？”
同学摇头大笑：“不想，他都七十了，也太熬过头了吧。”
我也大笑，正是如此，问题熬完，也许人生也快散场了。何必心急？何需心急？这些年，我有一个体会，就是发现唯目的论的思维，危害实在深重。所以，那天同学聚会，大家集体为一位着急结婚的单身同学出谋划策。我说了一句：“结婚不是目的。看中谁，就去追，先谈一场恋爱再说吧。”
现场一位已婚男士立刻指着我反驳：“结婚怎么不是目的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我盯着他这些年日胜《灌蓝高手》中安西教练的体态，拉长嘴巴，无声大笑。
大年过去，我又离开家乡，回到了常规的生活状态。我想起了地底下那些熟识的亲人，他们也曾呼吸，恸哭谈笑，灵动鲜活，如今尸身腐败，臭虫作伴，经年已久。我有堂兄弟姐妹，二十来岁就任槟榔香烟，染就了满口黄牙;还有男同学女同学，年纪轻轻，身体已在海吃少动中发福发胀。他们的儿女在慢慢长大，有的牙牙学语，有的已然少年。我知道生活就在这里，在所有人身上，这般麻木不仁，又如此生机勃勃。朝朝夜夜，奔腾不息。
责任编辑 婧婷
我当时小孩的思维远无法得出这么高深的见解，所以当大伯娘点出要怪堂祖母自己，而非堂婶们的时候，我只好敬服地点点头。十几年以后，我又明白多了一点点。原来，快乐和悲伤并不是一对不两立的情绪。一个人既可以很快乐，也可以很悲伤。女性尤其如此。生理特征决定女人们的各种情绪，快乐也好，悲伤也好，一般来说，都比男人来得激烈。我终于明白我所看到的一切并非假象，唐家翁妈生前并不是不快乐，她只不过更加悲伤罢了。
就在那一年快结束的时候，大伯娘去世了。她得的是乳腺癌晚期，从发现到去世，不过三个月时间。生病之后，她就去湘雅住院了。我仍在学校念住学，生活没有什么变化。我对她最后的印象，是有一天，学校要交个什么钱，我于是想向大伯借二十块钱。那个时候，大伯娘癌症不治已经回家了。我去她家那会，只有大伯娘一个人在。那会正值寒冬，大伯娘坐在火箱上烤火。我说明来意，她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我。那是两张浸满浓郁药香的十元钞票，我从来没有拿过那么好闻的钱，因此印象特别深刻。我得了钱就准备返学校，嘴里叨唠着下周回家要了就还她。大伯娘没有说什么。在我快关门离去的时候，她突然叫了我大名一声，认真地对我道：“你要记住，要拼才会赢。”
我茫然地转过身来，望着她。她也盯住我的眼，又认真地说了一遍：“你要记住，要拼才会赢。”我愣了愣，瞪大眼睛望着她。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也并非不理解这几个字字面的意思。只是当时的我，每天都像沸水里暴跳的蚂蚱。成绩不好，成天挨班主任的骂，连带的，各种表现全面糟糕。当时满身心想着“不挨训才是真”，至于“要拼才会赢”什么的，实在不是我能关心的事。
我以后回想起来，这是大伯娘生前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席话。我再次见到她，是那年腊月二十八，她躺在卧房的地板上，脸上盖着一块小方帕子。每进来一个人，祖母就把她的帕子揭开，让大家看一看。我也于是俯下身子去看一看。她的样子很安详，并不骇人。我听到很多人评论，说大伯娘就像睡着了一样，眼皮上还有鲜活的毛细血管。我于是又认真地瞅了瞅，她的眼窝处的确略现紫色的小血管。不过，我一刻也没觉得她像是睡着了，我知道她死了。祖母讓我摸一摸，我心存迟疑，但还是将手探到她的脸上。一种瓷一般冰滑的触感立刻从指尖传来，我吓了一大跳，心忖，原来死人这么冰的哦。
那年除夕，大雪纷飞。大伯娘被车拉着，葬到了老家乡下的坟地里。往后，我每次过年，拜祭的坟头就多了一口。大抵是从那时候起，坟地里开始埋了我认识的人。我走路还不怎么稳的时候，就随大人过年去上坟。小时候，大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跟我说，这个是爷爷，那个是叔爷爷，这个是曾祖，那个是曾祖母……五六代以上的亲戚被他们一一拜过，我也跟着走个过场。我一个也没见过，一个也不认识。
这种情况在那一年悄然起了变化。坟地里埋上了曾经教我玩字牌、不许我欠账的唐家翁妈，以及认真地跟我说“要拼才会赢”的大伯娘。十年以后，加上了我姑老一生、未曾出嫁的盲姑奶奶。前年，又走了一个四十八岁的堂婶。
堂婶跟堂叔去珠海做生意，十几年辛劳，终于给两个儿子，都买了房，娶了媳妇。她的宫颈癌从查出到病逝，拖了几年。堂婶求生的欲望很强烈，在最后一段时间，医生多次表示再待在医院也没用了，她还是想治。时不时地打听，听说某某医院，又推出了一种某某新药，不知道是不是有用。我听了总是忍不住一声叹息。我记得很多年前，她才查出子宫肌瘤的时候，并不是这般求医心切。那会她曾托我父亲去计生办拿免费避孕药——据说，那可以治子宫肌瘤。堂婶在医院住到身体打不进点滴。她人生最后一件伟业，是去世前不久小儿子的婚宴。四十八年的人生路，我不知道，病榻之侧，她是否曾经后悔那样度过。
坟地里的人，都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偶尔会把他们记起，会把他们提起。但基本上，大家还是依原样过自己的日子。不管曾经多么亲密的关系，夫妻也好，母子也罢，他们曾经存在，曾经很重要，一旦离开，也就渐渐消失了。我见过很多人，总是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人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多少有些“成为重要”的需求，可我们的机会着实不多，唯一可以把握的，是成为对自己重要的人。许多人以为这自然而成，无需努力，于是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子女身上，或放在赚更多的钱，集更多的生活用品，制造更多优越于他人的错觉上。
人为什么而存在？人应该怎样存在？据说，人生除此之外，别无其它问题。又据说，问这种问题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每个人天性不同，自寻烦恼与否，也并不重要。时间在它不变的节奏里永恒地嘀答，不偏不倚，不因人而异。常见人感慨，恍惚间，一年就过去了，再恍惚间，一生就快结束了。
我的外婆老了。牙齿掉光、身体发福，爱热闹的人，如今爱静爱坐。嗑睡像围脖裹身，才一坐下，不一小会儿，人就昏沉了。我与她同桌吃饭，她会提醒我，豆皮要再煮煮，煮软点好吃些。我便笑了起来，夹一大把进碗里，打趣她：“没关系，我咬得动。”
我同辈的兄弟姐妹，如今大多已为父为母。我有一个侄子，今年十一岁，念五年级。我有一年回家，路过他家，住了一宿，赢得了他的欢心。那小子泼皮顽劣，出了名的不受管教，但还算买我的帐。我跟他聊天，问他：“宣宣，你现在是做什么的呀？” 他说：“读书的。”
“那你喜不喜欢读书？”
“不是蛮喜欢。”
“不喜欢就不要读了呗。”
他摇摇头：“那不行，还要读一阵。”
“那你打算读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是快小学毕业了？” 我问，“等小学一毕业，我们就不读了吧？”
宣宣摇摇头，道：“不哩！我打算读到初中毕业。”
我笑了起来，揉揉他的脑袋，问：“真的初中毕业就不读了？”
“不读了。”小伙子很有主意。
“要不读到高中毕业？”我跟他商量，“你看你们家，你爸初中毕业，你妈初中毕业。你要读个高中，就是你们家最高学历了。”
宣宣不为所动：“我读个初中就可以了。”
我只得又笑起来，用力搓搓他的脑袋。抬头不远去，是几桌牌计。宣宣的父亲在一桌，母亲在另一桌。如今这两人玩牌赌博已成高手，自己虽做着一门利润可观的生意，但到底比不得赌博来钱痛快。堂兄告诉我，感觉现在的钱真不是钱，就像纸片一样。一个多月前，还赢了五十万，过个手，转眼就没了。
我问他现在收不收得了手。他反问我，收手后做什么？现在不打牌，一天到头，真是一点味儿也没有。我只得笑了起来，原来没有人可以逃脱存在之问。你问与不问，都始终在面对它，应付它。
多数人成年以后，想象力渐渐褪化。人越大，游戏越单一。大家走亲访友，打牌;街坊相会，打牌;同学聚会，打牌。这是自古以来的国粹，在我小的时候，大人们也是如此，实不是今天才变成这样。只是如今，我儿时的伙伴，早已自觉朝成人方向进化，遗下我一人，不懂他们的游戏，也没有兴趣学。我们在隔膜间浅浅相聚，又远远分开，笑眼相看，偶尔互骂对方傻子。
过年前几天，跟几个初中同学小聚。这一次难得的没有玩牌，改在微信群里抢红包。大家你争我抢，互嘲互侃，一时粗俗原形，毕露无疑。我当时笑想，抢红包除了技术含量更低点，与玩牌又有何不同？人生图一俗乐，很多人如此，大抵也没有什么不好。像我这种，老为些明知无解的大问题，把自己折腾个半死，才是有问题的吧。红包抢到正酣处，又来了一位同学。此人历来优秀，如今已是牛校博导。他人一到，屋子里氛围瞬间转变。女同学说话温柔了，男同学也不抢红包了。我看着好笑，心想，怎么来了一个文化人，大家就都装起了知识分子？
不管怎样，我还是高兴人们除了钱之外，内心仍有看重的东西。心有所欲，总胜过百般虚无。人长大后，零食不重要了，学习不搞了，长辈们的认可更是无所谓了。爱情不相信了，道德不在意了，底线也日渐模糊了。好像成熟即是心肠渐硬、腐化堕落，而我们除了接受顺应，别无选择。好像这的确是大波，我们这般心安理得，只是在逐流。
每个人终究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处理自身的问题。但人的本性决定，不论我们情况相仿相异，都不会忘了攀比，以借此来觉得更快乐，或者更痛苦。前一阵，同学博士论文开题，跟我聊起，很羡慕那些一起预答辩的师兄师姐。她說：“他们都熬过来了，真想跟他们换一换。”
我知道她毕业后想进高校，于是笑着提起她导师组里一位颇有名望的教授，道：“他更熬过来了，你想不想跟他换一换？”
同学摇头大笑：“不想，他都七十了，也太熬过头了吧。”
我也大笑，正是如此，问题熬完，也许人生也快散场了。何必心急？何需心急？这些年，我有一个体会，就是发现唯目的论的思维，危害实在深重。所以，那天同学聚会，大家集体为一位着急结婚的单身同学出谋划策。我说了一句：“结婚不是目的。看中谁，就去追，先谈一场恋爱再说吧。”
现场一位已婚男士立刻指着我反驳：“结婚怎么不是目的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我盯着他这些年日胜《灌蓝高手》中安西教练的体态，拉长嘴巴，无声大笑。
大年过去，我又离开家乡，回到了常规的生活状态。我想起了地底下那些熟识的亲人，他们也曾呼吸，恸哭谈笑，灵动鲜活，如今尸身腐败，臭虫作伴，经年已久。我有堂兄弟姐妹，二十来岁就任槟榔香烟，染就了满口黄牙;还有男同学女同学，年纪轻轻，身体已在海吃少动中发福发胀。他们的儿女在慢慢长大，有的牙牙学语，有的已然少年。我知道生活就在这里，在所有人身上，这般麻木不仁，又如此生机勃勃。朝朝夜夜，奔腾不息。
责任编辑 婧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