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不动的橡皮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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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成羊死了一年多了,像一场梦慢慢淡去。
  不过,回忆很容易被勾起。这不,牛成虎像是从天而降,自报家门说是牛成羊的兄弟,已经到了首都机场,便一下子将牛成羊的形象拉了回来。
  牛成羊活着的时候,就让俺来看看你。牛成虎的嗓门儿尖尖的,像一把铁丝刷子在刮玻璃。
  我有啥好看的?我想,这分明又是一个勾连我的幌子。
  为了牛成羊,我求爹告奶,费尽心机,用尽气力,说句不好听的,像小蚂蚁垫床腿,硬撑着。
  我这只小蚂蚁锥心刺骨地体味到了心大心善却自身渺小所带来的尴尬和痛苦。身后那个隐藏着的历史悠久的庞然大物,像一块稀软的橡皮糖,堵在我生命的洞口,让我使尽吃奶的气力也无法拖动。我终于明白,我拖不动它。心闲时,我只能用舌尖舔舔它的甜味。
  当初,牛成羊给我打电话,说老表,你兴许记不得了,小时候,你去你姥家,咱俩在一起摔过泥,俺家就住在你姥家边上,咱是亲的哩。
  我顿时感觉亲切无比,脑海里却洪荒一片。
  那个时候,一帮农家孩子,除了玩泥,还能玩啥?半个世纪过去了,牛成羊突然提起这事,谁还能记得?
  但是,牛成羊的话像一剂迷魂药,立刻麻翻了我。我对故乡的恋情像一个着魔的病人。迷魂药唤醒了我灵魂中沉睡已久的一粒铁砂,听到了故乡那块磁铁的召唤,欢实地往外冲。我身不由己,像一根情感的面条掉入一锅滚沸的开水,绵软如泥。
  请说,你咋了?我知道牛成羊肯定有事。
  果然,牛成羊说,他在南方打工被人骗了三万块。老表,这可是俺打工挣来的血汗钱啊。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声音中带着哭腔。
  牛成羊说,他在苏南某县做建筑工十多年了,就存下来那三万块。当地一个小包工头,有一天请他在大排档喝啤酒吃小龙虾,说要合伙做生意,让他入股。牛成羊犹豫不决,好不容易到手的工钱让他再拿出来,他舍不得,再说,小儿子就要结婚,也指望着这点儿钱。小包工头拍着胸脯说,你还不相信我吗?入了股,你就是老板了,到时候,咱俩一起发财,哪还用在这儿出苦力?哪还要在这大排档喝啤酒?咱也去那五星级酒店,找个姑娘陪着,想干啥就干啥。
  牛成羊被包工头天花乱坠的描绘和许诺弄得心花怒放,昏了头。从小到大,他无数次幻想着自己能翻身致富,发财的梦藏在他的脑子里,像一个田径选手竖着耳朵听号枪,随时准备冲射出去,却一直没有冲射。这把年纪了,再不冲射,或许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牛成羊最终把那三万块交了出去。
  牛成羊找到了短暂的愉悦和自信,毕竟自己是一家公司的大股东了,既是大股东,总是有希望发财的。这让他飘飘然醉梦了一年多。他印了名片,头衔是某某贸易公司副总经理。他将名片散发给每一个认识的人。发名片的时候,他扬眉吐气,真像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春节回乡,给我舅也发了一张。我舅拿着名片,一脸疑惑,说你这小学毕业的庄稼把式,开公司当经理,沾吗?牛成羊说,咋不沾?俺不用出面,自有人打理,都是铁哥们儿。我舅还是疑惑,不好再说,只是摇了摇头。牛成羊突然就有了胆气怼了我舅一句。他说,俺叔,您别再门缝儿里瞧人,俺都五十多了,这辈子也该有一次翻身的机会吧?
  包工头拿了牛成羊的钱,转身去做贸易。包工头将营业执照给他看,上面印着包工头的名字。牛成羊问俺的名字呢?包工头说,法人代表只能有一个。牛成羊便不再问,知道了自己是股东,等着分红就行了。
  一年过去了,牛成羊除了精神上亢奋以外,并没有看到一分钱。他去找包工头,包工头说,赚钱哪有这么快?
  三四年过去,牛成羊仍然没有见到一分钱。这其间,他找过包工头无数次,都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挡回。他渐渐有了一种鸡飞蛋打的绝望,而且这绝望越来越沉重。在无限忧心和万分悔恨中,他忍气吞声继续去找,包工头不耐烦,说已经亏得欠一屁股债了,你杀了我也没有用。
  牛成羊想过来硬的,带几个人猛揍包工头,将钱要回来,或者把他绑了,拿钱赎人。但是牛成羊一想到这样做会犯法,要坐牢,又害怕了。他只能一趟一趟继续找。最后一次听到包工头说亏得连裤子也快穿不上了,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听到了自己彻底绝望、死心的一声叹息,像听到一棵大树被拦腰折断的咔嚓声。
  唯一的希望和安慰,是记住了包工头的家庭住址。他有一次坐到了包工头家里,赖着不走,包工头找了几个人把他架出了屋,威胁他,再闹,就找人打断你的腿。包工头是当地人,七大姑八大姨,啥样的人都有。人生地不熟的牛成羊只能恨恨地骂,奶奶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牛成羊琢磨着找关系从中斡旋,但是找来找去,与他一起打工的没有人愿意帮他。他只好去找领导,也就是工地负责人,那人嘴巴一撇,像是没有听见,不耐烦地说,干活去,干活去。走投无路的牛成羊从我舅那儿要到了我的电话。
  老表,你可要帮帮俺啊,你不帮俺可真是死路一条了。
  牛成羊打工的那个小地方,我无法找到一个能直接帮得上忙的人。我说,要不我再问问,看看有没有拐弯抹角的朋友。
  我已经是在委婉拒绝他了。这样的忙没法帮,是别人骗他,还是他愿意合伙做生意,本身就难说清楚,一笔糊涂账,况且找人要账是一件多么装孙子的事,要多咬手就有多咬手。他听不出来,或者是装糊涂,仍旧千恩万谢的,说老表,谢谢你,谢谢你。末了,他又感慨,这年头,有人啥事都好办,没人啥事都办不好。他的语气透露出他内心的欣喜。
  晚上,我给舅打电话。舅说确实与牛成羊沾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亲,舅说得细致而悠长,像是在解析一道复杂的几何论证题。我听得稀里糊涂,只记住了答案,一个已经离得很远的远亲。


  牛成虎大概没有明白我话中的弦外之音,或者是有意装聋作哑,反正仍然是大大咧咧的,老表,你别伤心,人的命天注定,俺兄弟就那命。俺来,就是想看你一眼,再问你一句话,就这么多,你不会拒绝吧?   牛成虎舍得花钱坐飞机特意赶来北京,看来与他的兄弟牛成羊不一样。牛成羊可从来没说过要来看我。他说话从来都是有事说事,直来直去,连个委婉也没有。
  放下电话也就十多分钟,牛成虎就说他到了。这让我惊讶。从首都机场到西二环广安门,就算有交警像欢迎外国元首一样给他腾出一条让红绿灯失效的坦途,让他乘坐的出租车开足马力狂奔,也得半个多小时吧?他怎么这么快,长了翅膀吗?或者,是他赶到我单位附近才打的电话?
  这个牛成虎,不简单。
  三万块,对牛成羊来说,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不知道他搬了多少块砖、甩了多少汗珠子才挣来的。眼看着这么窝囊地打了水漂,连个响声也没听到,他心里的气能顺吗?不顺又怎么办,会不會激动之下铤而走险?都是很难说的事。
  我有点儿担心,将通讯录认真地翻了一遍,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过了一段时间,我舅打电话,东拉西扯说了许多,末了才似无意问道,牛成羊的那事咋样了?
  舅说牛成羊其实挺可怜。年轻的时候,因为超生,村干部上门收了罚款,没给他任何字据收条。几年后,村干部说没有那回事,不认账了,他也拿不出证据,只好自认倒霉,交了第二次罚款。后来,他家的地被修路占了一块,村镇都说要补给他钱,可是那钱却迟迟不见影子,他找了许多次,至今也没有见到钱。不知不觉间,牛成羊的小儿子长大了,想拆了旧房盖新屋,正赶上新农村建设,村里统一规划,盖了一排排的两层小楼,就不允许村民自己盖房,让他去买村里建的新房。他不愿意,结果房子盖不成,又没钱买,就那么僵着。直到前两年,村里才同意他盖房。
  牛成羊这辈子做的唯一有眼光的事,是承包了村里一处野水洼,那是一个没有人看得上的野水洼。他与村里签了二十年合同。五六年过去,他把那个野水洼挖深、修理得像模像样,一年能养不少鱼。村里却要收回去。他架不住村干部的软磨硬缠,更对付不了有人偷偷往水里下毒。看着满塘白花花的鱼,他流泪投降,收了村里给的一笔象征性的损失费,卷铺盖滚了蛋。有人劝他打官司,他觉得自己无钱无势,打官司就是瞎耽误工夫。他似乎咽下了那口恶气,只身出外打工去了。
  要说这牛成羊真是倒霉,啥事都让他赶上了。一个祖宗八代都是农民的农民,整天像是站在沼泽地里,无论怎样扑腾和挣扎,都洗不净两脚的泥。活了大半辈子,活成了一个萎萎缩缩的干瘪小老头,啥事都干不成,却净受别人欺负。
  舅说,他没有文化,人又老实,能帮就帮他一把吧。
  我当然想帮他。因为在很多时候,我也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弱者,体验过那种绝望的心情。可我一直没有找到能帮他的人。
  一天,有人请我吃饭。是朋友的朋友的孩子,要报考戏剧学院,打算请一个有能力的老师给辅导一下。我老婆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戏剧学院当教授,擅长给学生做艺考辅导。我们称呼他姨夫。
  孩子姓关,巧的是,他们来自牛成羊打工的那个县。老关还是县里一个颇有势力的人。这真是想瞌睡碰到了枕头。我有点儿兴奋,对老关小关都格外热情亲切,拍着胸脯说他们找对了人,然后趁热打铁说了牛成羊的事。
  老关喝得脸红脖子粗,也拍了胸脯,说你把这个事交给我也算是你找对了人。我笑了,拍拍小关的脑袋,说小关你没有喝酒,头脑最清醒,你给我作个证,你爹可是拍了胸脯的。
  小关听了咯儿咯儿地乐。小关是个漂亮姑娘,看上去阳光大气,只是有点儿斜眼,看我的时候,总像是在看我右手举起够得到的地方。
  当晚,我打电话,让牛成羊过几天去找老关。牛成羊嗯嗯地应着,说找人办事,要不要带点儿礼物或者带个红包之类?我想了想,他也带不出啥东西,收他的钱心里也不落忍,就说你啥也不用考虑,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牛成羊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带小关去了我姨夫家,后海的一个四合院。再之后,小关租了房子,在京暂住,每周去上一次课。两堂课上完,我姨夫打来电话,说小关的资质不错,就是有点儿斜眼,不过这没有大问题,她爹是干什么的?我介绍了,我姨夫听完立马就说,虽然不是山西煤老板,但是条件也不错。
  我把我姨夫的话拣关键词传达给了老关。和老关说的时候,我脑海中出现了小关对着摄像机拍电影的画面,忍不住笑了。听见我笑,老关也哈哈大笑。他当然懂得我姨夫这些话的意义,反过来对我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放心”。其实是他自己放了心。
  老关又来北京,说让人直接找到了那个包工头的家,包工头说,牛成羊是自愿拿出三万块让他经营,但是,投资有风险对不对?做生意哪能只赚不赔对不对?老关听了办事人的汇报,觉得有一定道理,就不好再说什么。
  老关牙疼似的嘬着牙花子,说你看就是这么个情况,咱也不好硬办对吧,特别是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弄不好搞到网上,就有可能搞得满天风雨,不可收拾。这年头,网络就像马蜂窝,捅不得。老关的脑袋直摇,就像已经被一群马蜂包围了似的。
  老关的话出乎我的意外,我觉得他有点儿浮皮潦草的意味。我直后悔把姨夫的话提前告诉了他。
  老关真诚地说,去法院打官司吧。
  打官司那么容易还找你干什么?我不满地瞅了他一眼。
  我当着老关的面打通了牛成羊的电话,按下免提。牛成羊,你说过这钱是让对方去经营的吗?牛成羊毫无防备,条件反射似的吼起来,老表,没有啊,是他哄俺,说把钱给他就能帮俺下一帮钱崽儿,到底咋下小崽儿,俺不知道,俺可是一个崽儿也没有见着。
  我斟满小酒壶,端起来,看着老关,对他说,我敬你,然后放了一个罍子。老关无奈,沉默着,也放了一个罍子。那一壶足有二两五。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老关抹了一下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我回去再问问,你放心。他撂下酒杯,红着脸转身就走。


  下了电梯,透过玻璃墙,老远就看到一个黑黑的汉子紧贴着黄色警戒线站着,伸长了脖子像一只企鹅,巴巴地朝里望,神情惶惶的,唇边一颗黑痣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估计是他,我招了一下手。是牛成虎?他激动地点头,然后朝我凑了过来。他的脸色又黑又黄,手也冰凉,可能是旅途劳累或是晕机造成的。恰好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我伸手拦住,然后坐上副驾驶。牛成虎打开后门,也坐了上去。
  出租车一直开到王府井步行街路口。下了车,我径直往里走。王府井步行街上有一家烤鸭店。吃烤鸭,逛王府井,一举两得,这对一个初次来京的人有点儿纪念意义。
  我点了一只烤鸭,还要再点别的,牛成虎急忙拦住,老表,就咱俩,一只鸭子就够了。我不理他,又点了两三样。
  等菜的时候,我问他,你是牛成羊的兄还是弟呢?我们家乡的人习惯了笼统地说兄弟,倒没有人去细分是兄还是弟。牛成虎说,俺是弟,比牛成羊小一岁。你哥咋就去了呢?我想听他聊聊牛成羊,虽然我没有见过牛成羊。
  牛成虎说,还不是为了那三万块!
  牛成虎一声轻叹。我感到奇怪,我已经帮他把钱要回来了呀。
  老关回去不到一周,就打来电话,理直气壮地告诉我,钱要回来了。
  这出乎我的意料,要回来了?咋要回来的?
  他说,具体的你别管,让他去派出所拿钱吧。
  我很高兴,立马打电话给牛成羊,他却关机了。给他发了一个短信,让他看到短信给我回电话,可是直到深夜,也没有接到他的电话。第二天,电话倒是打来了,是我舅打来的。舅说,牛成羊出车祸了。
  牛成羊缠着包工头要钱,扬言不给钱就不罢休,老关的人当然也找过包工头,两头作用下,包工头可能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包工头告诉他,有一批货压在徐州,请他去要一下货款,如果能要来,就直接给他。牛成羊直奔徐州,没想到车过安徽阜阳,出了车祸。舅说大概不严重。又说,你看能不能找人和警察说说,处理事故的时候,一碗水端平,别歪向另一边去了。我怪舅多事,车祸自有交警处理,该咋赔咋赔,找到熟人,无非也就是多赔几个钱,找人不也是要担人情吗?人情多了我也担不起,关键是,那里我没有熟人。
  晚上,舅又打电话,说牛成羊的情况危险,急需输血,他住的那家医院没有血浆,要想弄到血浆,得找卫生局的一个头儿批准。
  这么严重?怎么可能没有血浆呢?不能找人献血吗?
  舅说牛成羊的血型很少见,是那种大熊猫血型,一时找不到,人命关天,让我无论如何要帮帮他。
  用血浆还要找人?我有点儿不相信,怎么啥事都要找人呢?
  舅说,现在就是这样,啥事不找关系都不沾,你在上边不清楚下边。
  我只得翻通讯录,找到了一个在阜阳工作的熟人。说是熟人,不过是我去过一趟当地,他热情接待过我,临走,还热烈欢迎我“多来检查指导工作”。我满怀希望将电话打过去,对方马上说,啊,马主任,您好!他挺客气。我说了意思,说人命关天,请他给予关照。他沉吟了一下,吞吞吐吐,说不瞒马主任,不好意思,我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省里前几天刚发了一个通报,点名批评了……現在说话不那么……不那么好使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急忙说,没事,我再找找别人。
  又找到一位,也是以前工作上有联系的。电话打通,对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以为他病了。他说,我退居二线了。退居二线又不是退休,犯得着如此消沉吗?他说,你不了解,俺们这里过了五十三,都得退二线,不担任实职了,待遇不变,也可以不去上班。我没有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我努力寻找朋友中哪位是安徽人。
  这时候,舅又打来电话,说,抓紧时间可好,牛成羊失血过多,急着用血,晚了怕小命不保。
  说得我的火腾地往上冒,花钱输血,抢救生命,咋还得找关系才能弄到血?如果找不到关系,是否就得等死?这到底是怎么了?
  猛然间,我想到一位在报社当总编的朋友。报社联系面广,关键是,地方上的政府都想在他的报上发文章,发文章成了考核的一项内容,许多人巴结他。电话接通,三言两语说了事情经过。总编正在外地出差,说等我回去再说行吗?我急了,不行,不行,等着这血救命呢。总编说,那你编一个经过发我手机上。
  我立马在手机上写起来。这才发现不知道牛成羊住院的医院和床号,打电话给我舅,他也不知道,说马上问。十多分钟后,舅的电话终于打来,告知了具体情况,还包括血型、需要量。我边接电话边记在纸上,挂了电话,继续在手机上写。写好,审读了一遍,修改了几处,自认为妥当清晰了,才发给总编。
  我长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能听到自己心跳的扑通声。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了。
  那一天我都是无精打采的,直到半夜十点多钟,我舅来电话。我劈头就问,咋样?我舅说,多亏了你,医院终于把血浆调来了。我舒了一口气,说那就好。舅又说,可惜血浆来晚了一步,就差那一步,牛成羊死了。


  厨师将烤鸭推到桌边,现场片下来,热热地端到面前。先蘸白糖吃鸭皮,酥脆,入口即化。牛成虎连说好吃。
  吃了鸭皮,我包了几片鸭肉、甜面酱、葱丝、黄瓜丝,卷好,递给他。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慌乱地拒绝。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便自己吃了。他学我,卷了一个。他吃的很认真,似乎是要记住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感觉。
  长这么大,俺还没有吃过烤鸭呢。
  我说,这不是吃了吗?
  牛成虎的眼圈忽地红了,说,俺比俺的兄弟强,俺兄弟这辈子真没有吃过烤鸭,也没有来过北京。
  我递了一张餐巾纸给他,学着他的口吻安慰他,老表,人的命天注定,别多想了,想多了伤身,把握现在,吃!
  牛成虎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平静下来,继续吃烤鸭。吃了一会儿,我俩都累了,停了下来。他掏出烟让我吸,我摆手制止,说这里不允许抽烟,凡是公共场所都不许抽。他闻了闻烟盒,不相信似地扭头看了看周围,小心地装进了口袋。
  俺那兄弟就是命不好。他幽幽地说。俺兄弟死的时候,一直惦记着那三万块钱,就是不咽气,俺告诉他钱已经要回来了,他才放心咽了气。咽气的时候,他紧紧拉着俺的手,让俺当面来向你致谢,还让俺问你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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