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满泡沫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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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印象】 洱海苍山、风花雪月是人们难以忘怀的印象;大理三塔、大理古城是人们流连徘徊、不忍离去的地方;美丽聪慧、能歌善舞的白族姑娘,将《五朵金花》演绎成美丽的传说;“洋人街”则将世界缩小成一条温馨的小巷。去过大理,你会留下永远美好的回忆;没去过大理,你应立即启程,否则你会永远遗憾,永远惆怅。
  
  一
  
  见到那条河的时候,江楚生十三岁。也就是见到那条河的同时,江楚生梦见了那条河。
  见到那条河的时候,少年江楚生惊讶得张大了嘴。那是一条横亘在高原坝子上的河流,从远处看,不是河流,而是一条蜿蜒而来、迤逦而去的绿色长龙,河流被巨大的柳树笼住了。河流两岸的柳树,每棵都要两三个人才抱得拢,绵延不断的柳树,将坝子的天空都染绿了。见到河的时候,是江楚生随父亲走上河堤,从树的缝隙中见到的。那条河宽大、平缓、水流清澈,河边有或宽或窄的河滩地,河滩地临近水面的地面是柔软的细细的橙红色的细沙,细沙柔软得像铺了纯羊毛的地毯,柔软而湿润。江楚生后来赤足在上面走过,他没在上面狂奔,而是以一个少年少有的细心和细腻去体味河沙滩的湿润和柔软,那种感觉,是儿时将腿伸在母亲的胸口上取暖才有的。细细的沙滩过去,就是满河滩的鹅卵石了,鹅卵石圆润、光洁、干净,如果是洋芋就可以直接放到锅里去煮了。青青的、灰白色的鹅卵石密密麻麻挨挨挤挤铺满河滩,像天气晴好的夏夜里的星斗,定睛看去可以看见一个一个的卵石。片刻之间,眼前就模糊了,看见的是模糊一片的泛着青光的星河了。
  是春天的季节,这条高原河还没有涨水,两岸的粗壮的河柳将河面掩映在浓荫里,把河水也渍成绿色。河两岸是大片的农田,正是蚕豆花开得热闹的时候,河堤里尽是熏人的香味了。江楚生一直认为河水是绿的是有香味的,就源于这个季节的下午。他看见河水静静地流,只有在临近河滩的地方,才见到河水细碎的鱼鳞般跳动的波光,河宽阔而静谧,河水清澈而干净,河面博大而温馨,太阳把河滩涂成金黄色,树阴把河床染成绿色,河床是静得只有水流的絮絮柔柔的喃喃呢呢的声音。那一刻,十三岁的少年江楚生突然想哭,他感到了来自生命里的律动,来自灵魂里的抚摸,来自心灵里的温馨,突如其来的感动让他鼻腔发酸,眼窝湿润。
  到父亲工作的村庄要过河,这是一次诗意的浪漫的古老的新奇的渡河。他们顺着河堤转过一个弧形的弯,河面突然变得陡窄了,河水变得凶猛而有气势了,河面的收束,河床的深切,使平静温柔、宽阔静谧的河水深邃起来,涌动起来,喧哗起来,这地方就是摆渡的地方了。江楚生看见河对面不远处是壁立的山崖,黛青色的山崖上有更高更峭的山峰,山崖下河岸上有突兀而巨大的岩石,岩石上结了一椽茅屋,其实不是茅屋而是草棚,草棚前有缕缕的青烟升起,稀释、消散,那是摆渡人的篝火,空气里依稀有湿润而好闻的柴火味。
  河两边的几人才围得拢的大柳树上,系了一条铁索,铁索比少年江楚生的手臂还粗,铁索横在河面上,成了下弦月的弧,河的对岸泊了一只乌黑的船,湍急的水流将它冲得斜斜的。少年江楚生想起“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诗的意境。父亲残缺的《唐诗三百首》充填了江楚生少年孤独的生活,养成了他忧郁、敏感、疑惑的性格。唐诗里的船在父亲的喊叫声中动了起来,父亲站在河的这边嘶哑地尖锐地叫起来,那一刻江楚生觉得父亲的叫声太不文雅太粗俗,打破了河床里的安谧,搅碎了唐诗的余韵。父亲说不这样船工刘驼子听不见。
  船工刘驼子缓缓地走下堤坡来了,他缓缓地走上船,缓缓地解开系船的缆,缓缓地扶住系在柳树上的铁索,船缓缓地移动了。老树,铁索,油黑的船,驼背的人,潺潺的流水,成了一幅诗意盎然的画。随父亲走下摇摇晃晃的船,船又缓缓地移动起来,少年江楚生伏在船头,感觉是一条大河从天而来,满眼尽是碧波漾动浪花飞溅,河面陡然长高,河水从天上泄到心里,满耳的哗哗声,喧腾热烈铺天盖地直灌脑顶。他紧张地伏下身子,双手紧紧抓住船帮,这样的视角,更使从来没见过一条像样河流的他感到惊心动魄,感到大自然的神奇的力量。他想起了震天撼地、石破天惊、雷霆万钧这些词语。事实上他知道那是他人小、伏在船头上的感觉,多年后他到钱塘江观潮,他觉得也就是少年时代渡河时放大了的感觉。
  过了河,还在爬堤时他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香味,这香味充盈了鼻孔充盈了脑际,使他的肠胃蠕动起来,连清口水也悄悄流下来。这是柴火烤洋芋的香味,是的,只有柴火才能烤出这种香味。江楚生看见河边突兀而巨大的岩石上,一堆柴火已燃得剩下一堆暗红的灰烬,柴火上是个黑铁三角架,放了一只鼎锅,噗噗冒着热气,柴火下是一堆烧得松软酥烫的洋芋。驼背递给父亲一只独耳的土陶茶杯,茶杯拙朴而粗糙。驼背兀自转进草棚睡觉去了,父亲自己酌茶,让儿子自己刨洋芋吃。江楚生说能吃吗?父亲说只管吃,多年来都是这样。
  江楚生被漫天而来的雪白梨花的气势震住了,进村的路就是这梨花海洋里的一条痕。梨花嘤嘤嗡嗡细细碎碎热热闹闹的絮语,使他心慌意乱使他目光迷惑心旌摇曳,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突然有了情窦初开的感觉,这种感觉悄然而至迅速弥漫瞬间膨胀,他由不得地奔跑起来。父亲说跑啥,已经到了。果然,梨花尽头是一条弥漫着清凉水汽的清得见底的细沙、砾石、水草的小河。这条河留给他太多太美好的回忆,以至于多年后这条被他污染的小河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感觉就是他应该死,如果人死了可以复生的话,他愿意他的死而使这条小河重新投胎,重新变成新鲜的洁净的婴儿,回到他的初始时期。
  随父亲走到那座青瓦覆顶,木门木窗、青石铺地的庭院,父亲打开一把锈迹斑驳的老式铜锁,他嗅到了一股特有的复杂的气息。这就是父亲常年厮守的一个小小的购销店,里面混和着煤油、肥皂、白酒以及各种物品的气息,强大地将他推出门外。门外对面的山坡上,有浓得化解不开的云彩一般的松林泊在山顶,山上有灰白色的羊群一样密集的石头,山脚下小河边是青兀兀的瓦房,从瓦房的缝隙里就可以直接上山。瓦房上的那片石头让他惊奇、兴奋不已,多少年后这些石头已进了城,装点在城里机关单位、宾馆、公园里,成了这些地方靓亮的风景,而这座虎踞龙盘,牛卧狮奔的石林,早已成为灰朴朴一片,被连根拔起的石头留下了一个一个的土坑,让人想起烽火连天弹坑满地满目疮痍的战场。
  江楚生记得见到这片石林的最初的震撼和欣喜,这些石头各具其型各有个性,有的长戟一般怒指天穹,有的横卧在地悠然自得,有的探头探脑憨然可掬,有的披躐怒吼性格乖张。最为奇特的是这些灰白色的被朝露夕荫浸润的石头,个个都干干净净洁白无暇,个个都孔穴相连玲珑剔透。他觉得每天的晚上,天风籁籁星汉迢迢的时候,一定会有一个身怀绝技身高无比的人在这里雕凿他的艺术品,他的雕凿是耐心的细致的坚韧的,没有耐心细致和坚韧,是完成不了这样的艺术品的。
  不知何时,江楚生竟然睡着了,在沉沉的睡梦中他看到了这条高原坝子里的河。这条河是他刚刚在山顶松树林边看见的,在山顶上看这条河他就看见全景了,高原坝子是狭长的坝子,坝子两边是屏风似的山,山高高低低错错落落,不管是陡立的山还是缓冲的山,背后都还有一架一架的渐行渐远的山,山下是隐隐约约被树林遮掩的村落,是块状的水田。顺着坝子的走向,一条河流迤逦而来,河流或弯或直流到他脚下的山脚下,再蜿蜒而去直至消失。这条河流最大的特点是植满柳树,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吧,柳树的树身都要两三个人才抱得过来。柳树浓密,树密生风雨,这条河的上空就永远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在山上看这条河,朦朦胧胧烟云弥漫,只有在河床开阔处看到一片莹莹的水面。这就是高原上的母亲河啊,这就是至清至澈至纯至善至美的母亲河。
  然而,也就是瞬间的事,疲乏极了的江楚生眼前泛着烟笼雾罩的垂柳的绿色,还在被粼粼波光刺痛眼睛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另外一条河流,这条河流多少年后时刻出现在他的梦中,以至于醒来鼻腔里的恶臭还在拂之不去,眼里泛着泡沫的浊黑的流水还在闪烁。这个困扰了他二十来年的梦竟然变成现实,他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了这条泛满泡沫的河流,十三岁的他,当然不知道那是宿命还是必然。只是梦醒之后仍然感到心悸,他呆呆地看着那条美丽的河流,直到暮云四合,夜色笼罩之后才悻悻地下了山。
  
  二
  
  见到尤小伟已经是十多年以后的事。
  那天江楚生到花鸟市场去买花,花鸟市场是近几年来才兴起的,原来是农贸市场,很大很空阔,仍然不够,花都摆到街沿上了。江楚生确切地说是来买树根,养草本花是老年中年妇女,他不屑于买。他是学植物学的,近年小城兴起养树根,养树根是需要功夫和水平的,不仅要养活而且要有造型。有植物学垫底,他又喜欢画画,他的树根造型很快就在小城独领风骚了。
  看了几组树根都不满意,他转到街沿来了。街沿上各种盆花繁茂葳蕤,人影叠叠重重,只有挤进人堆才能看个全貌。江楚生不屑于挤,他在人缝里瞥,瞥一眼就知道好坏。忽然,他瞥见了一片白光,他蓦然一惊,身上的神经似乎被谁扯住,神情就昂然了。那是一堆青灰色的石头,石头七大八小,杂杂然堆在一起。他拾起一块看,是尖锥形的,上面有孔窍,他油然想起少年时代见过的那片石林,那些浑然天成、千姿百态的石头,自然率性地生活在山坡上。而这块石头,可惜了,是被从尖顶处敲下来的,这一敲就毁坏了一个完美的自然的石头。再看看其他石头,情形大致相同,都是以易折易断处敲下来的。他的心隐隐作痛,有如肋骨被折断一般。
  地下蹲着一个小伙子,江楚生在看石头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没抬头,他看到的是他的头顶和背脊,他的头发很长,乱蓬蓬的,看得出很久没理过发了。他穿着一套兰卡机的衣服,衣服很破旧了,洗成灰白色,背脊上有一圈一圈的汗渍,污黑中散发出浓浓的汗味,脚上蹬的解放牌胶鞋,早已穿通露出了指头。他一声不吭地伏在地下用一根竹棍划着什么,周围的喧嚣和热烈,绚丽灿烂的花和他身边的石头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江楚生拍了他的肩头,说小伙子你这石头是从哪里敲来的?咋个卖?那人抬起了头,他看着江楚生有些迷茫,定定地看了一会,才说卖石头也要说地点吗?你如果要价钱随便给。江楚生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也感到迷惑,这脸怎么这样熟悉呀,这是一张二十来岁的脸,二十来岁的脸本应该是新鲜红润充满朝气的脸,可这张年轻的脸却显得憔悴而沧桑,脸色蜡黄,颧骨突出,下颏尖尖,蓬乱的长过耳垂的头发下,脸显得愈发地瘦削和窄巴,额上眼颊下竟然还有几抹皱纹。尽管如此,这张脸的脸型仍然是周正的,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虽暗淡却也是机灵的,鼻翼修长挺拔,嘴皮薄而秀气。这形象被江楚生放在大脑里过滤,滤去的是时间的沧桑和艰难生活的堆积,江楚生看到了一张鲜活、红润、机敏而充满灵气的脸。江楚生失态,说你是尤小伟?小伟,我是江楚生,你还记得我吧?那人定定地看了他一下,眼里是迷茫是惊喜。只一瞬间,他的眼就黯然无光了,空洞洞地看着江楚生,脸上是木然的神色。他说我不是尤小伟,我是卖石头的。你说吧,给个价钱,石头随你挑。江楚生再次迷茫,不是尤小伟?不可能,岁月的雕刀再雕凿,他的基本特征还是在的。他着急地抓住他的一只手,尤小伟你别装了,你就是尤小伟。走走走,背起石头到家里去,好多年没见你了,你这些年干啥去了?“江哥,我……”小伙子涨红着脸,嘴张开了,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江哥”就是江楚生,江楚生就是我。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将告诉你我和尤小伟之间过去与将来的故事。
  
  满林的梨花、桃花、樱花被雨打落了,门前小河里飘满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殷红的樱花。风雨如磐,天气阴晦,急雨如箭水汽蒸腾,小河就是一条忧郁的河了。十三岁的我无由地忧伤起来,望着漫天风雨发呆。父亲说都下三天了还不停,这是涨桃花水呢。过一阵云叔就来了,他来了就热闹了。
  云叔是父亲的朋友,孤身一人下放到乡场上的种猪场养猪。云叔嗜酒,尤其爱吃鱼,他大字写得好又能背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深山闻鹧鸪”这些诗句是时刻挂在嘴上的。他忧愁孤愤,妻子和他离了婚,在乡场的种猪场负罪改造,时常醉得仰天大睡。那天他对父亲说酒馋得慌鱼馋得慌,酒在哪里鱼在哪里?父亲说过几天吧,桃花汛水一涨,我一定让你喝上酒吃上鱼。
  父亲请人去请云叔,雨下三天了桃花汛水涨了,那条烟雨朦胧的高原河里有桃花鱼了。但这春寒料峭河水砭骨的天气是没有人愿去捉鱼的,就是愿意也捉不到。平时温柔轻柔的一条河到这季节就桀骜不驯了,白浪滔天急雨如箭,只有尤猛子能捉。找到尤猛子,尤猛子说这鱼能不吃么?这天气。父亲说我答应过朋友的,失信了恐怕不好,尤猛子看着父亲急红的脸,说既然答应了我就去捉,言出难追啊,等着吃鱼吧。
  云叔来了果然热闹,和父亲相反他是个话很多的人,他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叨叨,他这里翻翻那里刨刨,父亲知道他在找什么,说别费事了,这阵不会让你喝的,我藏得紧呢。他笑着对我说你爸老奸巨猾,这一手厉害啊,让我只闻其香不见其酒,比打我还厉害。雨天的购销店清寂无人,急急的雨点打在青石板的院里蒸腾起一片水雾,远山近水全隐了,剩下寂寥和空阔。父亲和他坐在旺旺的火塘边,他边为我讲诗词边和父亲讲话,几个小时过去,我困得伏在他的膝头睡着了,寂寞和慵困也使他和父亲打起了哈欠,他说龟儿子,怕是不会来了。父亲说没事的,一定会来。天都快黑了,风雨暝暝的天黑得快,父亲已经去点煤油灯了。突然,门外响起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黑影随着幽暗闯进门。他披着蓑衣,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手里提着一条一尺多长的白挑鱼,鱼泛着白光,还在扑楞楞地跳。父亲惊诧,小伟怎么是你,你爹呢?小伟说中午他去大河里捉鱼,脚抽筋了差点被大水冲走,回来就昏昏沉沉地睡下了,盖了两床被子还喊冷呢。父亲说着凉了着凉了,这天气水还冰着呢。云叔有些羞愧地说怪我怪我,这贪吃的毛病害人不浅啊。父亲说这鱼是哪里的?怎么会有鱼?小伟昂着脸说我捉的,费了老半天工夫才捉到。父亲又惊诧又心疼,你这娃娃怎么能去捉鱼,这天气出了事咋办?你爹也是,捉不到算了,咋能让娃娃去捉呢?小伟说是我自己去的,我爹睡在被窝里边抖边说糟了糟了,答应了人家的却办不到,丢人现眼丢到家了。我晓得他的脾气,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办到。我悄悄地下河去捉了。
  云叔感慨,说这高原上的人太实诚了,不就是一条鱼嘛,咋犯得着这样。他摸着小伟的头,说你这孩子也太认真了,你爹捉不了鱼是病了,犯不着你去冒这风险。小伟说咋犯不着,我爹说吐出的唾沫铁打的钉,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去办。小伟倔倔地仰着脸,一幅认真执拗的样子。父亲眼里应该是有了泪,他转过身用衣袖擦了一下。
  我见小伟,八岁左右的样子,身子薄薄的,黑而瘦,一头浓密的头发,脸蛋圆润,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小而挺直的鼻梁透着英气。张开嘴,见得到一口细密整齐的雪白牙齿。这牙齿整齐细密而坚固,我想是啥都咬得碎的。
  
  在“随意斋”饭馆,我和小伟坐在一起。我是好些年没见到他了,他在的那座坝子和我生活的城离了好几架山,是有些遥远的了。那些年,父亲在乡下购销店工作我是经常去的,我喜欢那条水汽氤氲、烟柳笼罩的高原河,喜欢那个梨花如雪、小河潺潺的村庄。后来工作了,因我学的是农技,也是经常往那里跑的。那座坝子是高原上难得的苹果生产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在乡上住了下来,为的是果树的改造和农技的推广。
  小伟局促地坐着,两只手掌互相摩挲,发出粗糙的沙沙声,我让他点菜,他有些羞怯甚至有些心虚,说你点吧,我真不知道点啥菜。我看着他蓬乱的头发,瘦削疲惫而沧桑的脸,心里生出许多感慨,也就是八、九年的时光吧,小伟由一个鲜活机灵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脸呈菜色愁容满面、呆滞疲惫的青年,这与他的年龄实在是不相称啊。我问他这些年怎么样?你父亲呢?咋不进城来找我?他苦涩地咧了咧嘴,说我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我爹已经瘫痪,日子就靠我弄呢。我说你咋不读书,我寄的钱你没收到么?他说收到了,但都被我拿去买药给我爹吃了,他疼得直叫唤,我实在不忍心。我默然,心里怅怅的,堵堵的。我问,你没干点啥事?他说干啥呢?又没钱又不会其他营生,就捞鱼摸虾吧。
  
  我看见了那条波光潋滟的高原河,这是清晨,空气甘洌而纯净,高原坝子静静的,黛青色的山像臂弯,轻轻地枕着河流。太阳出来了,太阳将水气淋淋绿得泛青的河流边的柳树涂上一层金色。这时看河流,就是看一条金光鳞鳞蜿蜒前行的金龙了。这条金龙在朝阳下以强烈的动感让人心生激动,让人心情振奋。沿着河堤走,我看见河堤转弯的地方有个废弃的瓦窑,瓦窑在阳光的涂抹下像个巨大的倒扣的金碗,瓦窑边有条水牛在闲适地吃草,一匹小马驹在金色的阳光中沿着河堤飞驰而去,像道金光瞬间消失。我看见一个孩子正向一棵巨大的柳树爬上去,走近一看,认出是小伟,那晚冒着风雨送鱼来的小伟。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和一个七、八岁的娃娃对视着。我说你在藏啥呢?拿出来给我看看。他扑闪着眼睛,说你要发誓。我说发啥誓呢?他说不告诉任何人。我认真地发了誓。他从树上下来,手里拿了好几样东西,将东西放在堤上的沙地上,全变成金灿灿的物件了。
  说真的,我是很震撼也很感动的。那时我其实也不懂艺术,对造型、神韵、内涵、张力、灵魂啥都不懂,但我看懂了生活在高原坝子的一个儿童的心,那是一颗质朴、善良、纯洁、透明,充满生活情趣的心。
  他用窑泥捏的牛、马、羊、猪、鸡、狗,甚至还有人,非常质朴,不事雕琢,完全是原生态的,完全是以一个儿童的眼光来审视、来理解的。如果有名师来指导,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技艺精湛的泥塑师,但就毁了一个颖悟的富有天才、用心灵感受自然和人的苗子。我想是高原坝子的浑厚和淳朴,是灵动秀美、温柔纯情的高原河熏陶了一个儿童的心灵,使他无师自通地用泥塑来反映了高原人的纯真、拙朴、善良、宽厚。那匹马,不就是刚才飞驰而去的小马吗?它稚气、天真未凿,眼里流露的是对一切的好奇、惊疑、欣喜,甚至还有一些羞涩、胆怯;那条牛,不就是废弃的瓦窑前的那条牛吗?体态庞大,性情恬适,宽厚温和,它静静地吃草,眼睛温顺和善,但也有一丝警惕,它的警惕在于它的身边还有一条憨憨的小牛,如果是有豺狼啥的来侵犯它的孩子,它一定会凶猛异常不顾一切地用它的角把对手戳烂抵死;还有几只猪,那就不用说了,大猪卧地,憨态可掬,嘴巴张着时刻想吃食的样子,但张起的嘴巴嘴角是翘的,就显得笑模笑样的了。几只小猪呢,在地下觅食、撒欢、拱奶头,让人忍俊不禁,想笑出声来。生活恬美,其乐陶陶。
  他告诉我这只是他捏的泥塑的一小部分,还多着呢。随他去,树洞里、石缝里、窑壁上,涵洞里,到处是他的作品,这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博物馆了。我一时呆了、陶醉了,这小小的身躯,不就是这条诗意盎然的高原河的作品吗?而这小小的高原河的作品,又创造出了多少浑然天成、纯朴稚拙、大善至美的作品呢。
  
  后来我到这个高原坝子的乡场工作,是必然也是偶然,是选择也是宿命。我经常梦到这条高原河,可每次我都在梦中惊醒,醒后心里非常压抑非常怅痛。在梦中,这条高原河不再是波光潋滟烟柳如风,每次梦到的河水都是浊浪滔滔泡沫连天,见不到一棵树见不到一条鱼,我在浊流里拼命挣扎总是无济于事。有的时候这条河呈现出的是另外一种姿态,四周黑暗无比,长河如幽冥地府的河槽,见不到山见不到树见不到一颗星星,只有黑暗阴森深不见底没完没了的河床,只有冰凉的没有颜色的河流,幽暗深邃了然无物冰冷如骨不断重复的河槽让人绝望让人心悸让人忧伤。
  父亲说梦是反的,你见到的这条河太美了,你梦中的河就是冰冷的、浊黑的,泛满泡沫的死亡的河流。真的是这样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倒愿永远守护在这条河流的乡村里。
  乡场离这条高原河不到一百米,乡场建在屏障似的山峰下的余脉里——一面斜土坡上。我在的农技站在坡头,那里是有一片面积很大的苹果林。这片苹果林从坡脚种到山的中部,郁郁苍苍绵绵邈邈的一片,冬天树叶落了,树林灰暗苍茫,到了盛夏就是郁郁蓊蓊的随山势跌宕的绿海了。我的工作是指导林场的工人为果树剪枝、打杈、施肥、浇水、打农药等等,这是很精细的技术活。种苹果的技术含量是很高的,其中最难的是育种、嫁接、剪枝、打杈等活计。我热爱这份工作,这源于这座高原坝子,这条高原河流给我的最初始的启迪,那是一种神授的溶入到骨髓溶入到血液里的启示。对它的美,我是永世难以忘怀的。
  赶场天,是高原上乡民的节日。这座依河而建的乡场,古朴而亲切,参参差差的房,错错落落的门,河风轻拂燕子斜剪的街道,一到赶场天就热闹了。四乡八里的山民,沿着山道沿着堤埂汇集到乡场上来了,乡场瞬间就变成溪水暴涨的河流。我爱赶街,乡场上熙熙攘攘的市声和充满浓烈泥土气息的话语,使我疲劳的神经得到舒缓,就像听到老祖母的絮絮叨叨一样温馨而踏实。每一个赶街天我都遇到尤小伟,这时的尤小伟已经是个身材高挑,肤色黝黑,肌肉强健的小伙子了。事实上他还没成熟呢,十二、三岁,像我当年一样青涩,嘴唇上只有一圈毛绒绒的柔软的细毛,淡淡的似有若无的。他来卖鱼,他站在乡场上的一株柳树下,挽着裤腿露出赤脚,手里提着一条或者两条一尺来长的白挑鱼,鱼水灵灵的,白净鲜活,尾巴上翘拍打着他的腿。他的神情已没有儿时的天真和无虑,圆圆的漆黑的眼里多了一层忧郁,沉默无言身影僵直。白挑鱼是很珍贵的鱼,无鳞无刺,只有一条鱼脊,味极鲜美。捉白挑鱼是很难的,这条河流上捉得到白挑鱼的人大概也就二三人。他似乎有与生俱来的对水的亲近和谙熟,几岁时就与这条河流为伴,每天在河流里扑腾嬉戏。他的父亲,那个高原上的难得的捕鱼高手,在一次风雨大作惊雷阵阵的捕鱼中中风了,从此瘫痪在床,而维持生计的传家本领却由他传承下来。
  小伟卖鱼是不吆喝的,他静静地站着,就是站累了也不蹲下,那样鱼儿会耷在地面的。他也不喊价,一条鱼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乡民们是几乎不买鱼的,他们手里没钱,有钱他们会去买猪肉,他们认为猪肉肥腻而经事、耐饿。来买他的鱼的基本上是乡政府的人或者是城里来的人。卖鱼的钱成了他家的经济支撑,他卖鱼时有时会带了他的妹妹,一个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小姑娘,小姑娘手上挽个竹篮,篮里有时是黄灿灿的瓜花,可以煎汤的,有时是红艳艳的映山红,可以生吃也可以炒吃的。卖了鱼,他会带小妹妹去买一些她喜欢的小物品,几根橡皮筋,一个小发夹,一面小圆镜。
  我见到他时他一点也不诧异,面色平静甚至是木然,问什么答什么。根本没有啥久别重逢的喜悦,更没有少年的新奇和张扬,沉重的生活不仅摧毁了他的童稚,人与人的差别还使他对我保持了戒备,这是他维护内心那点尊严的唯一方式。邀他到我那里去他坚持不去,说还要给他父亲买药呢。他的话使我想起了那个天幕如铁风雨如晦的下午,想起在急流滔天风摇树摆河水冰凉的日子,他的父亲为了一个小小的承诺而中风痉挛瘫痪在床。而我的那位嗜酒如命嗜鱼如命的云叔,在“解放”恢复了官职以后再也没回过这座高原坝子,再也没涉足这条高原河流,那风雨之中的馈赠恐怕早已忘记。在他心里那是一条浅浅的划痕,而在这捕鱼父子的心上却是高山大壑了。
  
  父亲早已离开了这座坝子和这条河流,他患上了不可治愈的肺病。在他离开坝子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那时他已经很虚弱,他不要人背,坚持从村里的购销店走出来。他在购销店所在的院子里走了一圈,走得缓慢而艰难。和他的目光一样我的目光也是难舍难分的,这是旧时一个大地主的宅院,依山临河而筑,院子是长方形的院子,院子青石铺地,靠后一排房子干脆以崖壁为墙。院子的上空就是一壁陡立的悬崖,悬崖上长满蓬勃茂密的杂树,几株老松横生旁逸,枝干斜斜地伸到院子的上空来了,于是就有藤蔓倒悬,像垂在院子上空的缨络;于是就有松鼠在院子上空嬉戏,不时竟将松果弄了坠落在院子里。父亲喜欢在清寂的下午坐在院子里拉二胡,他面前是一杯清清浅浅水气缭绕的绿茶,《二泉映月》波光漾漾缠绵悱恻撩人心扉地流淌。父亲说乡间的地主也是很懂得诗情画意的。
  父亲在这个乡间购销店已近十年,他喜欢这条烟笼雾罩村姑般质朴丰盈的高原河,他喜欢冬雪般漫延海浪般翻卷躁动不安的梨园,山崖下小河边的村庄全是青石为墙青瓦覆顶,古朴安详宁静得水墨画的意境。他还喜欢沿着女贞树脚下的小径穿过竹林涉过小河走村串户,女贞树开花时满天繁星细细碎碎一片馨香,他指着脚下的残破的石块对我说这是一条古道,这是通到大山之外的中原,蜡烛、铜和茶叶都是从这里运出去的,旧时的古道上每天走着不下千匹的骡马和挑夫。而此时的他却是个货郎,他挑着一对箩筐,里面装满了购销店里的各种小物品,针头线脑盐巴肥皂小圆镜塑料梳子,每到村口他都要摇动货郎鼓,黄狗黑狗们围着他撒欢,村妇老人和娃娃闻声而出,他们挑选着各自喜爱的小物品,说笑打趣问候寒暄久久弥漫,我和父亲总被人们拉来扯去,去了谁家那家人就喜不自禁,甜甜的米酒浓浓的香味爽爽的笑声沸沸扬扬。再走就很艰难了,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你争我夺,有时一家请客竟变成全村聚会,煮老腊肉的推豆花的拔青菜蒜苗杀鸡割肉的,那情景在父亲回城后被反复叙述,叙述之后是对城里生活的不满,他曾在病情稍好一点又回到了村里,那时购销店已撤销他成了多余的人,他就住在村里的尤小伟家。尤小伟的爹已经瘫痪了,好在他娘是个特别爽朗特别能干的人,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个病入膏肓残疾卧床的老朋友厮守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有叙不完的情,只有在这淳朴恬静的村庄父亲才找到了他灵魂的栖息地。
  
  高原的天空湛蓝得使人忧伤,那纯净深邃的蓝让人想起了亘古和永恒,想起了生命的漂泊和短暂,也有了淡定和惆怅。湛蓝的天空下是清晰明净的山岗,山岗的皱折舒展流畅,高原坝子慵懒而满足,满坝子的稻子已经长得墨绿,只有土路的金黄色像网络样呈现在浓墨的底色上。那条高原河蜿蜒的绿色,是画布上粗粗的线条,进入河堤才见到染了蓝色绿色的波光。
  少年小伟踩在柔软的金色的沙滩上,他只穿了一条红色的短裤,细长的身上墨釉一样,我不知道这条高原河流上竟还有鳖,鳖在高原上是稀有之物,是用于配药或者是给年老体虚的人病后滋补用的。
  我见到小伟沿着沙滩向柳阴深处走去,河滩时宽时窄,河水时明时暗,走得远了,河流就进入到一片山崖下,这里是极静谧的地方,只有打柴的人偶尔经过。小伟在沙滩上细细致致地走,眼睛搜索着每一寸沙子,大海觅针样耐心。走到一片浓绿的柳阴下,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豆粒大的圆洞,他脸上有了欣喜,但仍然沉着,他去河边粗壮的柳树上折了一根长长的柔柔的韧韧的柳条,柳条韧而有硬度,他把柳条粗的那头轻轻的一点一点地探进沙里,有一尺多深了吧,柳条上有了细微的颤动,他不急,凭手的敏感掌握分寸。似乎是吃紧了,他耐心地轻轻地抽动柳条,这和钓鱼的高手一样稳健,一点一点地,细腻的沙滩渐渐隆起,隆成一个堆了,猛的抽动,一只盘子大的乌龟被钓出沙面。这只憨厚可爱的龟还在紧紧地咬着柳条,两只小眼睛不解地看着周围,不明白怎么就被钓出沙里。
  高原的龟是不大的,盘子大的龟算是大的了。尽管不大,营养却是十分的好,味道却是罕见的鲜,能吃上汤清如水的熟龟是有福的了。小伟不贪婪,任你给多少钱,每次只钓一只龟,乡场上最喜欢吃龟的是书记老许和乡卫生院的中医朱医生,朱医生吃龟是有讲究的,一月只吃一次,并且都是在月亮残了,只剩个弯弯的月牙时吃,他说月有阴晴圆缺,月残得只剩月牙时是最虚的,这时最需要进补。人是不能暴殄天物的,一月吃一次够了。许书记人高大健壮,却极爱滋补,他说吃这玩意特别有劲,据说他和乡广播站的一个姑娘有一腿。
  许书记出价高,需求量也大,他不仅自己吃,还常常邀了县上的头头脑脑来吃。只要有人来,他就叫文书去找小伟,有时找不到竟至找到家里去。有时是三只有时是四只,小伟淡然,说我只捉得到一只,多的没有。文书说你尽管放心,许书记给的钱比别人多。小伟是需要钱的,父亲瘫痪在床,看病买药要钱,妹妹和自己在读书,需要的仍然是钱,家里所有的一切,农药化肥盐巴煤油针头线脑,都靠他捞鱼摸虾来维持。但他不能那样做,父亲说不管鱼也好龟也好都是有灵性的,它们是大河的生灵,没有了还叫什么河呢。人不能贪婪,当你贪婪的时候,一切都完了。
  相反,乡卫生所的朱医生找他买龟他都没犹豫过。朱医生是中医,他把龟当成药物。有的病人病得久了身体极度衰弱,农村人生活艰难,都是包谷洋芋大白菜养着,哪谈得上营养。这时朱医生开出药方“龟一只,小火清炖”。病人的亲人拿上药方来找小伟,就是寒冬腊月,就是下河滩钻草丛撬石头,把自己弄得全身湿透衣服裤子都被冻成铠甲,他也会把龟捉到。一般来说,来人都会把钱攒够,也有钱不够苦着脸把皱巴巴的毛票递给他,说实在无法了,家里被病人拖久了,连买盐巴的钱都赊着呢。他也不计较,有多少收多少。来人叹息,这孩子,这孩子……哆哆嗦嗦走了。
  
  三
  
  再见到尤小伟,是他要出去打工的时候。他依然拘谨,依然沉静甚至有点木讷。他带着一个很大的编织袋,他要出去打工来向我告别。他说村里是呆不下去了,父亲的病情加重,妹妹在上高中,她成绩好,再苦也不能耽误了她。可现在他几乎啥也做不成了,种的田不值钱,肚子倒是吃得饱了,可开销太大。前些年还活泛点,河里的活物都能变成钱。现在河边的沙滩都被翻乱了,每天挖沙拉沙的人蚂蚁样多,捉不到啥了。
  我没留他,我想他应该出去闯闯的。人长期在一个地方,一样的环境一样的人事,不木讷都木讷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外面的世界也很神奇,他出去闯闯总有好处的。
  去了一年多小伟没有音讯,听说在一家采石场做工。我惦记着他也惦记着那条高原河。自从我进城后我就很少去那里了,生活艰辛,世事纷扰,父亲的病不断加深,他所在的购销店早已垮了,没有一分的工资更没有医保福利,而我的妻子也下岗了,儿子正读中学,一切都是正需要用钱的时候。而我,人到中年有如负轭上坡,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少年时代的那些映在我大脑里的高原美景,那条美丽的高原河,那水气氤氲烟柳漾漾清水潺潺的河水,那白雪皑皑海浪般起伏的梨树,那清浅如许游鱼可数青石漫地青瓦参差的村庄,只是偶尔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梦醒之余,我仍沉浸在梦里温馨的环境里,久久地牢牢地将梦萦绕于胸中。
  那天,一个瘦瘦的眼睛圆圆的姑娘找到我,她脸色苍白一头一脑的汗,见到我几乎要哭了,说江大哥我是小琼,我哥小伟出事了,请你帮帮忙。说着哭了起来。从她断断续续抽抽咽咽的哭声中,我知道了小伟在那个采石场做了一年的工没拿到一分钱,他带着几个工友去找工头闹,将工头办公室的东西砸了,将工头逼到墙角,逼工头拿钱。工头当即将保险柜里的钱拿出,发给了这几个闹事的。小伟高兴极了,说咋样,如果不采取措施,这狗日的就不会拿一分钱给我们。他们当天下了小酒馆,庆贺自己的胜利。正当他们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简陋的工棚外来了一帮气势汹汹粗壮无比的人,他们进来后问谁是尤小伟,出来说话。小伟才出声,带头的说这个狠狠地打,接着几个工友全被打翻了,打得遍地滚,打得鬼哭狼嗥。小伟是被打得最重的,手臂粗的木棍打断了好几根,打得瘫在地上不会动弹了,这伙人丢了棍棒扬长而去。
  小伟被送进医院,医生开口就要交七千元,工友们左凑右凑也就凑了几百元。凑完这点钱后他们做贼样飞快跑了,反正伤者送来了医不医由你吧。医院怕出人命,只得先抢救,但脱离危险后就不肯再医了。小伟的腿骨被打折了,他不敢打电话给家里,他怕把瘫痪在床的父亲急死把母亲急疯,打电话给妹妹,让妹妹来找我。
  我的情况我是知道的,这些年我极为困窘,虽是一名农科技术员,但那点工资让我捉襟见肘,连吸多年的烟也戒了。我爱养花、爱种树根搞盆景,说来惭愧,为了钱有时我甚至把自己十分喜爱的树根盆景也转卖了。卖掉那些自己呕心沥血精心栽培而又十分钟爱的树根盆景,我像卖掉自己的骨肉一样心疼和惋惜,很长时间心里都怅怅的闷闷的。有时太想了就到买树根盆景的人家看一看,看到那些树根盆景被人养得叶子蔫蔫的要死不活的时候,仿佛是自己的孩子被虐待被欺辱。看到养死的时候,我更难过,回来几天都阴郁着脸不讲一句话。我甚至指责过人家也发誓不再卖,可手头实在太紧了,又不得不忍心卖出。
  可是这是救命的钱,再怎么难我都要想办法凑齐。东家跑西家凑了一些,但离需要的数目相差太大,我不得不打起树根盆景的主意。我这里有几盆非常钟爱的精品,那是我养花生涯中最为得意的作品,其中一个最好的树桩长在悬崖的边缘,为刨那个树桩我差点丧了命,腿上至今还留有伤痕。现在我只得忍痛卖掉了,卖掉的当晚,我破戒抽烟,抽了几乎一盒烟,差点哭了起来。
  
  四
  
  又过两年,小伟回来了。这次回来的小伟让我瞠目,他已不是那个神情木讷、畏畏缩缩的小伟了,完全变了个人。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打了摩丝油黑铮亮,腥红的领带洁白的衬衣,提着一个老板们用的真皮公文包。再怎么变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我让妻做饭,他怎么都不让,请我到城里最豪华的“爵士餐馆”吃了一顿,饭毕又到城里最为典雅最上档次的“乌蒙春”去喝茶。
  他给我讲了他这些年的经历,他满怀深情地表达了对我的谢意,自从在采石场被打伤后他接到了我的汇款,用这笔钱医好了腿。他说他当时死的心肠都有,出来没挣到一分钱差点命都保不住,他恨那个打伤他的工头,恨那些如狼似虎凶狠残忍的打手,那些人也是农村出生的,为了钱可以对自己的同类下死手。他说他在医院停止医治疼得打滚的时候,他把牙齿都快咬碎了,发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地给他们点颜色看,你瞧着。他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阴郁可怕,眼里仇恨阴凉的光让我身上起了一阵寒意,腮帮咬得紧紧的,一字一字的话像利刃一样发出寒光。
  我心里有些紧张有些难受,我知道他在外面受了许多苦遭了很多罪,但何至于这样对满世界的人都仇恨呢?仇恨到恨不得把人撕碎嚼烂,连皮带骨都不剩。这种变化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看到了那条温柔宽厚的高原河,河堤上成笼如烟的杨柳,轻轻柔柔地漾动在湛蓝的高原的天空下,仿佛在抚摸在轻拭人的心灵,河水清澈卵石可见,不时有随水漂来的一些杂物,河水不厌其烦地流动,将那些杂物冲走。在河水凝滞河床深切的转弯处,那些杂物聚集在一块,在水面缓缓旋转。但一场暴雨一场山洪之后,这些杂物就被冲得干干净净。
  我理解小伟内心的伤痛,修复这种伤痛是需要时间的,只是不能淤积,淤积深了就难以冲走了。
  小伟现在是很能说的了,我惊讶于时间的力量,时间可以将那个木讷的少年变得机灵,环境可以使言拙的人变得滔滔不绝。小伟现在目光四射嘴唇灵巧地翻动,他给我讲了外面的世界,讲了很多奇遇,还讲到投资环境招商引资金融贷款经营管理形象包装品位提升等等一大堆商业术语。这更令我叹为观止,那个在高原河流里捞鱼摸虾的少年,那个站在乡场上的柳树下提着一条白挑鱼一动不动连吆喝都不会吆喝的少年,那个敲了一堆石头摆在街头,把头埋在裤裆里的人,现在完全变了个人,变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头脑灵活知识面很广的人。我心里很复杂,不知道这种变化是该高兴呢还是担忧,我时刻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那些淳朴的原始的美始终萦怀在心头,但我也不能不承认现实,时代的进步和变化是不可回避的,怀旧和守旧是落后的。就像我现在一样,人到中年除了工作外就沉迷于养花养树根盆景,人的变化是应该值得欣慰的。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以包容的态度接受了他的变化,包括他讲到痛苦时眼里斜斜的冷冷的寒光和咬牙切齿的仇恨,包括他夸夸其谈巧舌如簧随机应变灵活无比的语言。
  
  五
  
  像阵旋风一样小伟来了又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那天他走的时候硬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鼓鼓的一大沓钱。我有些恼怒,说怎么?你是来还钱的?他一脸诚恳很是动情地说江哥我不是来还钱是来还情的,我在最困难的时候你倾尽全力帮助我,没有你的帮助我不是死了也是残了,绝不会有今天这样子,我是知恩必报的人,你现在家境也不好,你如果不收下我会难过一辈子的。见他这样我也不好再推辞了,只是我把这笔钱存好。我心里老是疑惑,小伟在外打工,从一个连工资都要得不到的人,怎么突然有钱了呢?我将钱留着,如果他需要的时候再拿给他。
  
  小伟来了,他神色疲惫脸色黝黑但精神矍铄,甚至显得亢奋。他的那身崭新的名牌西装已经脱去,换上一套洗得发白的牛仔服,虽然上面沾满泥巴,但显得干净利落。他说他回来后又跑了不少地方,连邻近几个县也去了,但跑去跑来,比较去比较来还是雨霖坝子好。他说的雨霖坝子也就是那个有高原河的美丽坝子,他说他想搞点项目,这个项目必须有产品资源,产品资源必须丰富价格又不昂贵,而有了资源必须搞深加工,出卖资源是不划算的,提高了科技含量产品的价格就会大幅度上升,而市场是很关键很重要的环节,有了市场产品就源源不绝地销出去,利润就源源不绝地进来。他说他已经找到了这种产品以及产品的加工、销售的渠道,利润是高额的前景是非常广阔的,就看江哥肯不肯干。我对市场对经济历来不感兴趣,被他讲得一头雾水而又兴奋莫名。我说你直接说吧,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绕来绕去的。他说江哥我来找你是感你的恩报你的情,我们已经是两代人的友情了,我说过我是知恩必报的人,我来请你参加这个项目就是感恩报情。我说你晓得我对做生意搞项目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我很满足目前这种生活不想折腾。他一脸诚恳也一脸忧伤,说江哥不管是你家还是我家都是很贫困的人,为了钱我遭受的苦遭受的磨难是你想不到的,有的屈辱我是深深埋在心里的,不仅是肉体的还有精神的,它像一柄埋在我心里的尖刀,虽然外面已经缝合,但却时刻在折磨着我。我说那你就把你最想说的经历说出来吧。于是尤小伟开始了其神情庄重的讲述。
  
  寒风刺骨的下午,彤云低垂树木萧索,城市高大的楼群被寒冷包裹着失去往日的喧哗,街上行人稀少脚步匆匆,每个人都以极快的速度奔向自己温暖的小巢。他拖着刚刚痊愈的腿在街头踟蹰,他已经两天没吃到东西了,立交桥下四面来风,早已将他身上的热量掏空。他不能再呆下去,再呆下去很可能变成立交桥下的一具僵尸。他必须走出去,去乞讨以维持生命。想到乞讨这个字眼,他立即羞辱得不能自持。高原上的人是很倔强很自尊的,在他的意识里这是很卑劣很无耻的。但不这样他必然会冻僵饿死在立交桥下。他不能死,他还年轻,还有年迈的父母和无助的小妹。怀着羞辱的企望生存的复杂的心,他第一次踏上了乞讨之路。
  已经下起了雪,街上雪花飞舞寒冷异常,而街边的餐馆却人影绰绰热闹喧哗,酒肉的香味从门里随着热气飘散出来,搅得他肌肠痉挛,头晕眼花,他不知已经走过了几家饭店,但始终没有勇气进去。他再也走不动了,他已出现了心悸,虚汗一层层出来立即就被寒风吹成薄冰,他担心只要一跤跌下去就再也起不来。强大的求生的欲望使他迈出了乞讨的第一步。
  几个年轻人横七竖八坐在一张餐桌旁,桌上已杯盘狼藉,碗里盘里的菜肴被搅得乱七八糟,一条硕大的鱼只剩下了鱼头、刺和佐料汤汤水水混在一起。看样子酒席已近尾声,听声音他们已在说喝完最后的酒就结束。他瑟缩着站在门口待他们走后去饱餐一顿。有人看见了他,说进来进来,你是不是想要东西吃?他面红筋涨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人说你不会说话?点啥头?你是大爷?他说想。那人红光满面酒气喷天,说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果要吃,我们每人吐点口水在里面,你要吃就吃,不吃走人。他带头在那个鱼头上吐了点口水,那几个人正在兴头上,各人都朝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吐了口水。那时,他觉得天旋地转,觉得四面八方伸出无数的手打他的耳光撕他的衣裤,巨大的羞辱使他想掉头就走。可他的脚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已极度虚弱,眼前的人和桌上的东西已经旋转起来,他担心跌下去再也起不来,他一狠心把嘴角都咬得几乎流出血来,他眼里有了冷冷的寒光,从此这光总会不经意地从眼里流出来使人不寒而栗。
  他伏下身去,开始吃面前那盘乱七八糟的浮着唾沫的剩菜,他是闭着眼含着泪吃的,吃得极快风卷残云。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如雷鸣样响起,站起来,不准吃。他睁开眼睛,一个神色冷峻棱角分明的人对他喊。那人似乎是从卫生间回来,还在用餐巾纸擦手。他看着这些已经醉了的人说你们知道你们在干啥事?无耻、自私,你们会为你们做的事付出代价的。那些人看着他面面相觑不敢吭气,看得出他是这些人的头。
  他叫服务员来将剩菜撤了,重新点了几个菜。他递给他一张名片,说有事来找我。说完昂首而去,那几个人唯唯诺诺,一声不响地跟着走了……
  
  小伟说他考察了许多项目,有一个项目非常适合我们。他使用了“我们”一词,这个项目就是搞苹果的深加工,将残次苹果,也就是过去果农拿去喂猪的小苹果拿来加工成果醋。江哥你吃过苹果醋吧,6元一盒甚至8元一盒,但那盒苹果醋只要一小点果醋加水加糖就成了,利润的空间是很大的。他说江哥你在我们那一带是很有名望的,不管是农民、乡上的县上的领导和有关部门,提起你来都尊敬得很佩服得很,你来承头肯定搞得成功的。的确,我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我对他们那里的苹果发展是功不可没的。那些年,我从学校毕业后一头扎下去,没黑没明地钻研技术、推广技术,有时一两个月不回一次家,我手把手地教会了整整一代果农,让他们有非常娴熟的技术,从打塘、挖坑、浇水施肥、修枝、打杈以至于套袋等,使这里的苹果迅速发展起来,成为有名的苹果之乡。有一次我连续几天在果农的地头讲课,由于太累一头栽倒在地,果农们把我送到乡卫生院,他们泪水涟涟,从家里拿来很多鸡蛋、红糖、水果、鸡,把整个病房弄得像农副产品市场。
  小伟很神秘地对我说他是受老板的委托来找项目的,项目成了就委托他在这里代为管理。小伟说他的老板是个很有实力的企业家,胸襟宽广,眼光敏锐,他看出在经济落后地区的发展潜力,投资建一个果汁厂的资金是没问题的。我说这就好办了嘛,有资源有市场有资金,你还找我干啥?小伟目光深沉,说尽管这样,还是需要你我一起参加,我们的前景会是很美好的。我不解,人家投资建厂,美好不美好关我啥事?小伟说江哥你不是一直关心我们那里吗?现在苹果发展了却卖不出去,农民手里还是缺钱,你来参加就等于为农民脱贫致富作贡献了。
  
  六
  
  立项,批手续的事就由我带着尤小伟来办了。我说我一生不求人,人不求人一般同,人一求人就矮人一头,我最怕这里跑那里跑看人脸色了。小伟说这事还真得你来办,你虽然无职无权,但你在农科界是头颗纽子,县长书记都敬着你,一有问题就请教你,不是还让你当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了吗?这倒是真的,这样的虚衔我倒有几个,但我觉得就是开个会举个手的事有啥作用。他说你还没看出这些虚衔后潜藏的价值。就说搞这样一个项目,我去找人家人家会相信吗?现在骗子满天飞,啥省长的侄儿部长的女婿都站出来了,啥董事长总经理都来了,签下的协议有几个兑现了的,骗吃骗喝还要将人家的款子卷走,地方领导都多了个心眼,不再轻易相信人。我说那就让你的老板来吧,他既然有实力他来办更好。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是立下了军令状的,也想好好表现一回,让他看看我的能力。江哥,你就承头吧。
  办起手续来我才知道这事有多麻烦,涉及的部门多得我头晕,啥国土局、环保局、质量监督局、电力局、工商局、税务局、招商局,还要找县长、书记,求得他们的支持。好在我还有些人气有些影响。我又向政协主席、工商联主席提出我的想法,他们都很支持,说这个项目搞起来倒是个惠民工程,苹果发展了却卖不到钱,这是要想办法解决的。政协主席特别积极,他挂钩在酒米乡,为这里的苹果增值想了不少办法都收效甚微。这个项目如果成功了,这个乡的农民就会得到实惠。他说你写个论证报告来我去找县长、书记,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政协主席是个老资格的领导,有他出面这事就会得到支持。
  手续艰难而又顺利地办下来,尤小伟兴奋极了,他说江哥你的潜在价值凸现出来了吧,这是隐形的资产不可估量的。这事不要说我就是董事长来也够他办的,人家知道他是大老板,有钱,雁过拔毛,每个部门都要打点,请客吃饭送礼不说,还有要拿现金的,弄下来没有二、三十万是摆不平的。我心里一惊,想不到我还有这么大的潜在价值,也有一些部门曾暗示过我,我装不明白,他们拖着不办。但后来政协主席跟县长、书记讲了这个项目,讲是我引进的,是个很有前景的惠民企业。县长、书记就跟下面这些部门打招呼,他们再有想法也不敢拖了。但我心里有些失落也有些不平,这样难办的手续我给你们办了,难道就是仅仅为了一句空话,为家乡群众造福吗?小伟看出我的心思,他说江哥你跑手续这事我跟老板讲过了,他知道办手续的难度,他说你也是这个企业的股东,算智力投资吧,算你20%的股份。我们老板是个讲信誉的人,他说事情差不多了他要亲自来考察,和你签协议,这样就有法律效应了。我脸红了一下,内心有些惭愧,看来我也没有免俗,还是很看重效益的。
  小伟拿出一叠照片,他说这是我们村后那片山上的石头,那年我敲了些石头尖尖拿去卖遇到你。那时我还没出去,只晓得搞些小的石头尖尖来,这东西不值钱,搞微型盆景也没多大价值。我出去后才发现外面大城市里整块的石头值钱得很,现在公园里、街头绿化地带、宾馆、机关、学校,都需要这种大型而又完整的石头,好的石头一个要卖几万元呢?你看看这些石头,造型多美。孔窍多,形状奇,深、透、瘦、皱全占了。有的像雄狮,有的像老虎,有的像孔雀,有的像金鸡,个个有特点,摆在公园里那效果才好呢。我翻看照片,这些石头确实好,好得出乎我的想象,每幅照片下又标注了名称。什么“金鸡独立”、“睡狮初醉”、“犀牛望月”、“翱翔蓝天”、“翩翩起舞”,石头一经点提,就有了内涵有了品位。我惊讶于小伟的目光和他的机灵,他在满坡的石头中发现了商机。那时我们这个城市才开始扩建公园,搞街头绿地,搞小型广场,机关单位学校也在大搞绿地、花园,这种石头的需求量无疑是很大的。
  但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小伟他们那个村子山上的这面坡是很陡峭的,山下就是村庄,就是河流,如果这面坡上的石头被开采,坡上的泥土就保不住了,山洪一来,那些像钉子一样钉在坡上的石头和石缝之间的杂树、荆棘和草就没有了,保不住会冲到下面的房屋呢。我把这个想法说了,他显得迟疑,他说我也想到的,但我需要钱投入我们要搞的项目。我说不是说你们老板来投资么?他说是的,但我没有钱入股,我永远就是为别人打工的,最多就是个高级打工仔。不,我不愿一辈子做别人的奴仆,我一定要做自己的主人。他眼里放出灼灼的光来。他说我不仅要主宰自己,我还要主宰别人,我经历了这么多痛苦,终于悟出来了。我心里一惊,有些不认识似的看着他,这小伟,人大了,心也大了。他讲这话时眼里透露出的邪性叫我心里不安,做大事情、做自己的主人未尝不是好事,但如果因为曾经的屈辱和伤害就把它放到事业中来完成并成为报复的方式,那就太可怕了。这个想法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倏然划过我的大脑没留下刻痕。我想也许他真的想做一翻大事,大凡成功者总有一种内在动力,事业成功之后将以更大的馈赠回报社会。
  他说他会想办法治理那个坡的,他将在村子后面筑一条石砌大坝,防止山洪。他将在坡上种草种树防止水土流失。我是学农科的,知道那些办法是很难凑效的,我劝阻他,是不是再想其他办法。他说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他已经跟村里签了合同,这些年他挣来的血汗钱全拿出去了,已分到每家每户,要收也收不回来了。我还能讲什么呢?一丝忧伤一份担心在我心里漫延开来,我闭上眼不再讲什么。
  
  我的眼前出现了那条美丽的高原河,我看见临河的堤柳从远处迤逦而来,浓绿的堤柳竟是一带烟云,如梦似幻的绿色中那条河流波光粼粼,从梦里进入到梦里,我不知道我是醒着还是睡着,那条河流变成浊流,满河床里浮满白色的泡沫,泡沫堆积如海涛,却没有惊天动地的冲击,一动不动的叠积,叠积到我的梦境之外,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睁开眼,小伟已走了,我揉揉眼,狠狠地摇头,想把这个困扰我的梦境甩掉。多少年来,这个梦魇似的梦使我困惑而忧郁。
  
  像被什么驱使着一样,我又去了一趟那座高原坝子。我是骑自行车去的,尽管累却很自由,自行车可走大路也可走小路,比坐班车灵活多了。好几年了我没到这个坝子了,我在这里腰椎受了伤,虽然没瘫痪却常常疼得直不起腰,我成了坐机关的技术人员。
  高原上的这条河流依然很美,粗壮的堤柳似乎没有长大多少,依然的如笼如盖,河水半明半暗地在树阴下静静地流淌。只是树没有原来多了,隔三差五的看得到一些巨大的树桩,有的树桩已经乌黑,长出了密密的、细细的柳树菌,有的还是新鲜的茬口,茬口下还有散落的斧子砍下的木片。这就使茂密如云的堤柳出现了豁口,似乎是一条龙被剐去了鳞片。河堤已缩小了不少,有的地方地被开垦得延伸到了河滩,洁白如洗的卵石滩和柔软细腻的沙滩都挖得乱七八糟,一些地方被挖成一人深的沙坑。我的心难受起来,这条高原河再也没有原来的初始和完美的容貌,它的身躯已受到了伤害,好在河水依旧明净清丽,静静的缓缓的无怨无悔地流着,用它的血液浇铸这美丽的高原坝子。
  那有着深深河水系着铁链,横一条渡船的渡口再也不复存在。我想起细雨霏霏的早晨,想起烟云弥漫的河岸,想起空旷寂寥淡如国画的意境,那一袭蓑衣一船横渡一河风雨的诗意。现在系着铁索的粗壮柳树只剩下树桩,对面岩石上的草棚和袅袅的青烟、涩涩的新茶喷香的洋芋只成了回忆。一座简陋粗糙甚至连护栏也没有的水泥桥卧在河上,桥周围空空荡荡,树被伐到河的上游和下游去了,河就像剥去衣衫的少女,丑陋地裸露着。
  那天我照了很多照片,心情极为复杂。我平时是不喜欢照相的,那天就像为了自己的梦中情人一样地拍照,直到把胶卷全部照完。
  
  七
  
  工程顺利进行,这个叫“清丽果品有限公司”的地址就选在小伟他们村子前面的河岸上,这里用水方便排水也方便,紧临河堤筑了一条坝,河水的高度足可流进厂里,然后又顺利地从坝尾排到河里去。
  我见到了那位董事长,在他下榻的“鸿运宾馆”,我们县里的书记、县长、政协主席等一群人环绕着他。这是个个子中等、身躯微胖、秃顶、前额阔而面色红润的中年人,似乎比我大不了多少。他说话沉稳、不善言辞,表达一个意思要费不少力才能讲清楚。比起尤小伟来,他似乎少了不少灵气,但给人一种可靠的印象。
  送走各位领导,董事长拉我坐在他身边,他两只手拉着我的两只手,将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摩挲了一阵才放手。他的手宽厚温软干净红润,传达给我的是温馨和信任。他操着浓浓的闽南话说江先生,摸到你这双手我就知道你是个诚实善良可靠的人。真的,我不会看相,但我有一种奇特的功能,通过手的触摸大体就知道这个人的品性和能力,你是值得信任的。他说尤小伟人精明能做事,他在我公司已表现出来了,但我不大放心他,公司需要他这样的人,更需要你这样的人,以后你要多操些心。我很惶惑,我说我没做过企业,不懂管理,让我来管理企业是逼鸭子上架啊。他说不会可以学,尤小伟以前会什么?几年下来不就成才了嘛。他拿出一份协议,让我看,那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条文,其中一条划上了黑线,写明公司的产权,包括产业效益后的利润20%归我。我说那不行那不行,咋能给我这么高的股份,我不就是跑跑腿办办手续嘛。他正色,说我这人是讲信誉的,说过的话就要兑现,人无诚信则无以为本。再说你的信誉和知识就是隐形资产,这我是明白的。我惊讶于他很会说话,和刚才在领导面前讲话时的迟钝和木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开工典礼结束后,董事长就回去了,他临走时给我和小伟发了聘书,聘书上我成了这家果汁公司的经理而小伟则是副经理,我看见小伟接过聘书时手似乎有点微微发抖,脸也白了一下。但仅是瞬间,他就调整好了表情,说请董事长放心,江先生是我的大哥,我会竭尽全力配合搞好公司的事。
  
  作为公司的基建负责人,小伟是非常称职的。他每天拿着图纸,跑上跑下地监督工程。为了节约资金,除了主体工程是请专业的建筑公司,其他工程如办公室、宿舍、食堂、围墙等都是他自己带着人干的。那些天,他天天起早睡晚,亲自监督亲自参与,人瘦得脱了形。来做临工的人多是村子和附近的人,与他很熟悉,不是老表就是堂兄,更多的都是族里的和很熟的人。做工时小伟变了一个人,凶、狠、霸气。他发现谁做工偷懒,发现谁做的质量不合格,他脸一沉腮帮上的肌肉凸了出来,眼里的寒光让人畏惧。他张嘴就骂毫不讲情面,令人返工,当场宣布扣掉当天工资。有一个砌砖工是他的表弟,仗着和他熟悉,嘻皮笑脸不肯返工。他过去一脚把那砌了半截的墙踢倒了,冷着脸说你可以走了,不要在这里耽误工程。那人说不是这么好走的,算完工钱我才走。他说你还想工钱,你没把墙砌好浪费了我多少材料?水泥、沙浆、砖,我没找你要买路钱你还找我要过路钱了。二人吵起来,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那人被他压在地下,头被堆在地下的砖碰了个洞,血汩汩地流了出来。那人说你真狠,真下得手。围着的人狠命地把他们拉开了,他还对着那人的背影跺着脚大骂不已,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叫我都感到害怕。
  夜幕低垂,坝子隐在若明若暗的黑色中,那条高原河从远处来,迤迤逦逦的垂柳成为飘飘忽忽的纱巾,河水泛着幽微的光,悄无声息地流淌。远处有人在燃烧一堆桔杆,火光熔蚀了天幕一角,让人感到温馨。桔杆的烟味辛辣干爽十分好闻,让人想起土地、山峦、河流、村庄,我突然有些伤感,有些忧郁,有些失落和悲伤。朦胧的月光下,高原河流边的这座开工的企业像个巨大的废墟,参差不齐的脚手架,砌成半截的墙,到处堆放的砖块、沙堆,像劫后的战场,像高原坝子里的一块疥癣,突兀而刺目。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修成漂亮的厂房,但我心里还是隐隐的不安。
  我游荡到村子里,这个村子给我太多美好的印象,梨树已经繁茂,小河依旧清澈,青石板上有了薄霜。对面的那面坡上,秃兀地裸露着一片一片灰白色,尽管是在夜里,那秃兀的灰白色仍像块陈旧的尸布覆盖在僵死的山上。我知道这座山已经死去,它没有了先前的生气更没有了灵气,它在以它的丑陋来羞辱人的眼睛。
  那天董事长在拿给我协议的同时,告诉我尤小伟也有20%的股份。他问我他怎么会突然有这么一大笔钱,我支支吾吾不便言说。董事长说江先生你要讲实话,如果他的钱来路不明,我就会拒绝他作为股东。我只好讲了实情,他叹口气,说这座山是毁了,可惜、可惜,不过也只能如此,以后再说吧……
  在暗夜里,我看见一个人提着一大包东西,匆匆地走在一条窄窄的巷道里,那人的身影我太熟悉了,是小伟。夜已晚了,他提着东西去哪里呢?去干啥?莫非他有相好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尾随而去。
  巷道突然凹进去,是个院子,院子里的堂屋里亮着灯。小伟推门进去,听得到里面的说话声。
  小伟:老表,你没咋个伤着吧,对不起你了,对不起你了,让你吃苦了。
  老表:咋没伤着,你看我这脑袋,磕破一个洞,流了好多血,人都差不多晕死了。你也太下得手了。
  小伟:不这样咋行,不打得狠点咋像?不这样咋镇得住人。好了,好了,说好的我会给你一笔钱你拿去看病养伤。1000元,够意思了吧,这些东西是给你吃的,尽管吃,吃完再买。
  老表:(感激不已)哎呀,咋拿这么多钱,说好500元的。拿去,拿去。你也才起家不宽裕。
  我离开那条幽深的巷子,人离开了,心还在幽深里走不出,那条幽深而诡秘的巷子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它是否像人的心灵上的黑暗通道?会引导着人走向哪里?小伟的做法使我大吃一惊也使我困惑不解。就像他在做工时六亲不认凶狠张扬一样,做完工他马上换了个人,一脸笑容地和大家打招呼套近乎。水泥楼房第一层平顶浇铸完工后,他还特意请了乡场上的厨师垒起土灶支起案板,买来半边猪肉大量蔬菜,买来一缸本地产的荞酒,让大家喝个痛快吃个痛快。
  那天晚上夜已深了,我睡不着披衣走出工棚,看见一个黑影在工地上搬什么,我一惊以为是贼,忙潜入砖堆后,顺着砖堆慢慢移近。是小伟,他在把散落在地上的砖块一块一块捡了码在砖垛上,那些小木块、铁丝也不放过,他干得认真干得专注。我心里一阵感动,这小伟真是个吃苦耐劳干大事的人,他从早到晚盯在工地上,人累得剩个架子,脸窄得只有二指宽,眼眶深凹,嘴唇爆裂,手指像苍老的树根。我叫他,他蓦地一惊,说江哥你咋来这里?我说睡不着,走走。他说他不放心,材料到处乱丢浪费大得很。我说你也注意休息,别累倒了。他说没啥,苦惯了。我说你也别太认真了,悠着点,累坏了身体是自己的。他眼里突然有了光,那种灼热的能烧坏钢筋的光。他说江哥,你相不相信,这企业是咱们的。我有些不解,是呀,咋不是咱们的。他无限深情又无比向往地说,是咱们的,肯定是咱们。你说,是咱们的我能不操心吗?能不吃苦吗?哪怕累了晕死也是值得的。
  他说的是咱们的话,到了以后我才明白他的真正含意。
  
  八
  
  那套生产果汁的设备不知是二手还是三手,反正运来时已经锈迹斑斑,有的密封罐上面还凹了瘪了一块又一块,有的仪表已经失灵,望着这些设备我心里凉了一截,这样的设备能生产出果汁来吗?小伟说不碍事的,沿海一带最初创业时,也多是买人家淘汰的二手三手设备,价格便宜修理修理也就能用了。他去省城请了几个专家和技术人员来,带着人家白天黑夜地干。对这几个人他是优惠有加的,给高报酬,专门请了城里的厨师来为他们开小灶,隔三差五的还开着车请他们到城里吃大餐、泡脚、洗桑拿。当然,找小姐是免不了的。我对这些颇有怨言,每次去陪吃陪喝都拒绝。他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江哥,你以为我爱吃爱玩吗?那些钱中有我的血汗钱呀,可不这样行么?这些狗日的不上心随便使点手脚,我们的损失就大了。我只得陪吃了,但陪玩我是坚决不干的。他也不勉强,他说要受罪我来受罪吧。我心想你们吃喝玩乐还说受罪,这太假了吧。但事实真是这样,每次叫小姐他只叫那几人的,他在大门外守着,他说我给你们站岗放哨。每次回来,他都一脸倦容一脸憎恨一脸鄙夷一脸无奈,他说老子们的血汗钱被狗日的丢进X洞里了。尤其那个刘工,每次都要叫两个小姐。
  事实上董事长的款是拨得很晚的,而且分步拨,一次一点像撒胡椒面,拨款必须等上一个工程完成并且验收合格后才按比例拨一点,这就使我们的工期难以顺利进行,我们的咽喉说到底是人家掐着的。
  小伟的父亲,那位可怜的多年瘫痪在床的老人被送进医院,他的病已经严重到随时晕厥的程度,他患上肺气肿,多年来一直咳个不停,咳得眼睛翻白大口大口喘气。到医院一查已变成肺癌,医了一段时间病情愈发严重,医生叫转院治疗,一问要先交6万元保证金才能入院。为这小伟急得发疯,从病房里跑到病房外,他眼睛充血,头发耸立,瘦削的脸像刀片,充血的眼里尽是绿莹莹的光,像只在荒野里快要饿得倒毙的野狼。他问我江哥我爹这病转不转院?我有些惊诧,这有啥好问的,肯定要转。这是你的父亲呀,他给你生命,他长年瘫痪在床受尽折磨,难道最后的机会都不给他?他闭着眼不说话,良久,才咬着腮帮,困苦而又绝决地说我看就不转了,他这病是医不好的,就是那些老板那些官员,丢进几十万上百万都医不好的。与其让他受罪,不如回去寻访些民间单方来试试。我有些愤怒,这本来是他的事,医不医和我都没关系。但这是你的亲爹呀,很多人家倾家荡产卖猪卖羊卖得片瓦不存都要医,何况他还有些钱哩。我眼里冒火气愤地将这话讲了,他一下被击倒了,呆了,他蹲下来,双手蒙着脸,就像我那次看见他在街边石坎上卖石头的样子。我见他肩头耸动,一身颤抖,他将头埋在膝下无声地哭泣。我也不劝他,让他去伤心去思考,我知道他父亲的病肯定是医不好的,但医不好医得好和送去医不医有本质的区别。他终于站了起来,我发现他脸上竟然没有一点泪痕,脸色冷峻得叫人害怕,青兀兀的透出一种肃杀之气,咬紧的腮帮鼓出一个包来,这种刚毅这种决断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后来一想起这种样子我都会惊悸。他说医,我决定了倾家荡产都要医,医不好也要医。我说钱呢?是不是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我也尽量凑一点。他说江哥你的心意我领了,钱无论如何我出。但我现在一分半厘都没有,我的钱全投进工程里去了,可不可以先将那钱借我。我管着帐目,小伟说的钱是作为入股的钱投入的。现在工程款很紧,董事长的钱是不会多付一分的。但小伟这种情况不从这里出从哪里出?我想起那个老人,一个在高原河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一个一句话可以丢掉命的重承诺的老人。我咬咬牙,行,把老人送去医吧。
  
  是月色朦胧的夜晚,高原坝子已完全消溶在浓稠如汁的夜色里了。尽管是初夏,但高原上的夜晚还是寒冷的。这里昼夜温差很大,中午热得狗都吐着舌头喘气,可一到傍晚北风一起,人就冷得缩进屋子里围在火炉边取暖了。正因为温差大,这里的苹果才出奇的好。
  在萧瑟的寒风中,我摸索着上山去。山上的树木密密麻麻,风吹在树林里发出低沉的哀鸣。在这样的夜里穿行使人很紧张很恐惧,尤其是浓黑的树木和低鸣的风声,喧染了一种忧伤和绝望,使人的心除了紧张外更多的是悲凉和忧戚。
  我已经连续几天听到了一种类似于狼嗥的声音,这声音持久而哀怨,绝望而悲愤。我终于发现是尤小伟,他每天深夜都跑到山上去,山的半腰,埋着他的父亲,那位可敬可怜的老人。
  这是村子背后的一面山,山的半腰处山石和土被铲平,成了一个小平台。埋老人时小伟请了周围几十里最有名的周四先生,这位先生尽心尽力地选风水,说这里在龙脉上,前有九龙山为屏,近有回龙河为带,是出贵人的风水宝地。可是在这出贵人的风水宝地上,却孤零零地躺着这位老人,没有高大巍峨的石碑,没有气势恢宏的墓围,仅仅是一坯黄土,极为简单,极为草率的坟堆。
  终于看到一个黑影,终于听到撕心裂肺后的喃喃倾诉:爹、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你得了绝症我没给你好好医,住院的6万元都带去了我又带回,只是让你在举目无亲的城里寻找些土方子医。我是不孝子呀,我黑了良心。可你知道我急需用钱,那个工程不能有闪失,工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的一生我们一家的命运都赌在这个工程上了。爹,工程是我们的呀,是你儿子的呀,以后成功了赚钱了,我一定为你修个又高又大在百里之内最好最好的坟,让你风光体面地住在这里,俯瞰全坝子……
  风很紧也很凉,我站在树丛后从里到外冷个透心凉。真的,现在我不仅感到身上冷,并且心里的冷更让我难过。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来审视和重新认识小伟,他做的一切,叫我迷茫。
  以后,这座山上真的有了一座雄踞于山上,俯瞰青山、坝子、河流的坟墓。这座坟墓规格之高规模之大工艺之精美,真是上百里之内绝无仅有的,让人叹为观止。坟墓前不光有了供桌、标杆,还有一对石狮、一对石马,一对石人。村里人说怕赶上皇帝老儿的规格了。小伟说你们没见过世面,这算啥呀?
  工程进展顺利,买来的设备尽管是二手,抑或是三手设备,但在小伟和那几个技术人员的努力下总算运转起来了。这些设备都重新喷了漆,乍一看和新的也没啥区别,只是没有解决污水问题。为这个我和小伟发生了很大的争执,从一开始我就提议要有净化装置。我说你忍心让这条养育你的河流被污染吗?你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你在这里摸鱼捉鳖,她是我们的呀。小伟说我何尝没想过,江哥,对这条河我比你有感情。但我们没钱,净化设备是很贵的,比这套生产设备还贵。我说这钱该由董事长来出,他不会在乎这点钱的。他说你太天真了,董事长的钱是好出的么?搞这个厂是我费尽天大力气说服他的,目的是低投入高产出。再说,他出了这钱,我们的股份都凸显不出来了。我说不管咋讲,我不忍心让河被污染。他说不要紧的,我们是季节性生产,污染不大,等以后资金雄厚了再搞不迟。
  正是苹果上市的金秋季节,整座坝子包括坝子外的苹果全熟了,金灿灿、红艳艳的苹果挂满果树。看着这些苹果,果农们没有喜悦只有焦虑。这里交通太差,山高水险,只有一条破烂的公路挂在山崖上,从外面进入坝子要三天时间,苹果是运不出去的。我们的果汁厂落成之后正好赶上苹果成熟的季节,大批的次等苹果堆积如山。每天排在厂门外的交苹果的汽车、拖拉机排了几里路长,有的等了几天还交不掉货。每天夜里,几里路长的汽车像条黑色的长龙蜷缩着,司机们在路边燃火取暖,一堆一堆的火把高原坝子燃烧得欢势腾腾。
  小伟高兴,我自然也很高兴,不管咋说,厂子开工总为坝子里的果农找到了一条门路。每天我俩一出门去,就被堵成长龙的路边的人围住,他们很疲劳很焦虑也很高兴,他们对我们非常敬重,一口一个江总、尤总的叫。尤其是我,他们认识不认识的都毕恭毕敬,年纪大一点的对年轻一点的说这就是江总、江老师,忘了任何人都不能忘记他,我们满坝子的苹果都是他发展起来的。小伟在我身边,脸上讪讪的,很不自然地笑着,我知道他是有些多意了。
  在繁忙中,厂里来了一个个子高高、丰满而性感的女子。小伟介绍说这是江总,过去说江总我会脸红,但在董事长总经理满天飞的时代,我也习惯了。小伟说她叫王雨霏,学农科的,董事长让她来协助你工作,照顾好你的生活。我很惊诧,这事没听董事长说过,但也不好问,这厂子是他和董事长策划着搞起来的,他们有许多机密是不为我知道的。我点点头,不冷不热地和她握了手。
  那些天,王雨霏总跟着我,小伟在我的办公室为她安了张桌子。她一来,我那凌乱的办公室就变了个样,沙发、桌子、窗帘、热水器、电话、电脑全换了,办公室宽敞明亮而又整洁温馨,处处弥漫着母性才有的温软气息。她说江总现在才像办公室了,你看还满意吧?我无言,谁不喜欢温暖、舒适的环境呢。
  秋天是天高气爽的季节,王雨霏的穿着越来越艳丽越来越暴露,她有时穿着套裙,有时穿着统裙,有时甚至是短裙,头上的发型也在随时变化,有时长发披肩,有时盘成发髻,有时绾成谁也说不清的发式。她在办公室走来走去,裙角撩起香味袭人,胸前的乳房又高又耸,有时和我谈事,她伏在桌上双手支着下颏,那对又大又圆的乳房像对篮球样托在桌上,让我心慌意乱烦躁不安而又莫名兴奋。有时她坐在沙发上,一只腿架住一只腿,这样就把裙子掀了起来,让人看见红色黑色或者白色的蕾丝镶边的内裤,我不知道她是随意的还是故意的,总之她在有意无意地营造一种气氛,这种气氛是充满情欲的,是逗人上火烦躁不安的。
  我对小伟说这人还是换了吧,我不适应。小伟哈哈大笑起来,江哥你也太出土文物了吧,年轻姑娘爱漂亮是好事,难道你要找个乡下婆娘来。这好办,她们包着裹头,穿着扇子摆对襟衣,剪子口布鞋,要多土有多土要多脏有多脏。我心里很不舒坦,想不到他是这样来评论他的父老乡亲的。他说换不换我作不了主,是董事长安排的。这样讲我也不好说啥了。
  王雨霏虽说是学农的,可她对农技方面几乎什么都不懂。有时我问她几个简单的问题,她吱吱唔唔说不清楚。但她不窘困,她说读书时没好好读谈恋爱去了。我说读书就读书,谈啥恋爱。她说没办法呀,谁叫我漂亮呢,都是我这身段这脸蛋惹的祸,想甩都甩不脱呢。说着她咯咯地笑着,目光热辣辣地看着我,看得我不自在起来。她又站起来,把手抱着胸前,把乳房挤得又绽又圆,旋转着身子,说江总你看我这身段漂亮不漂亮?性感不性感?我心里被撩拨得火辣火燎的,脸上却严肃着,说我不懂说不清,你问别人吧。她声音娇滴滴的,说江总装呢,你这样成熟的男人咋会不懂。说着又比了几个造型。我目光迷离,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我赶紧走出办公室,到外面去清醒清醒。
  我来到河边,这是一条多么美丽的高原河,水气蒸腾,如烟如雾如梦如幻,朦朦胧胧似真又虚,总是给人许多美好的遐想。河水平平缓缓清清澈澈干干净净,明亮处浮光耀金阴暗处深远幽静。可是现在这河水变浑了,变浊了,河床上泛着大大小小的泡沫,泡沫挨挨挤挤叠叠重重,一股浊臭让人头晕。我心里一阵难过,这河的污染是我一手参与造成的啊,我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为了利益我妥协了。但我一直心不甘,一直和小伟对峙着争斗着,我们已经争论过多少次,每次都弄得很不愉快,他总是说以后吧,以后资金雄厚了一定解决。我们之间已经闹得很僵,多少年的感情两代人的友谊可能会彻底毁掉。看到这条泛满泡沫的河流,我再也忍不住,又去找小伟。他正在忙得一塌糊涂,人很瘦但精神也很旺健,甚至是亢奋。他说江总我们能不能以后再谈,你没见我正忙吗?我注意到他使用了江总一词,说明我们已经很生分了。我说不行,我刚才看见了河。他很恼怒地说谁没见河呀,天天都在见的,你何至于这样纠缠?
  那天,在车间里,在机器隆隆中我俩吵了一大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冲动,也许就是看见河了吧,那个多年出现在我梦中的景象,竟变成了真实的噩梦般的现实。我能不冲动吗?
  
  这年头再忙也耽误不了吃饭,那天下午城里来了好几位领导,有工商局的、国土局的、税务局的、环保局的,不是局长就是副局长,他们在政协朱主席的率领下来视察。政协朱主席是我的老领导、老朋友,又是积极支持搞这个项目的人,看见这么多车这么多人来交残次苹果,看到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果汁,他高兴得不得了。他说这个项目搞对了嘛,又能增加产值又能使果农增加收入,实在是个惠民工程。你们相关部门只能支持不能拆台哟。几个局长、副局长也是政协常委、委员啥的,都说哪能拆台,支持还来不及呢。环保局李局长说去看看他们的排污设备吧,我一听急出冷汗,但心里也有些高兴,由他们提出,起码可以促进解决污染问题。尤小伟一脸的白,冷汗都冒了出来。王雨霏说各位领导你们还没休息一下呢,厂里为你们准备了苹果醋请你们去品尝呢。朱主席说走走,到他们会议室去休息一下,我脚都站酸了。一群人鱼贯而出来到会议室。
  会议室摆满鲜花摆满水果,每人面前都有一杯苹果汁。王雨霏今天穿的更是靓丽,白色的低胸的真丝衬衣,胸口又大又圆,露出了深深的乳沟,高耸的胸口上别着一枚翠绿的胸针,把人们的视线往上面吸引,薄若蝉翼的裙子,谁也不知道是啥材料,看上去仿佛是半透明的,连裙子里的红色的内裤也若隐若现的。她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没有人能拒绝这道风景,她忙着为大家服务,每个人都绷着脸,尽量端庄,可目光却忍不住出溜,目光落在她的胸口上,若隐若现的大腿上,但都能及时收回。有时目光与目光相碰,无话找话说这天真热,咋比城里还热呢。
  品完果汁天已不早,小伟说厂里食堂办得太差,请大家进城去就餐,席已订好。一大群人一长串车就离去了。
  那晚上我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席是小伟安排的,菜是他点的,反正很豪华就是,我们自己也没吃过这高档的席。我只记得有尤鱼、龙虾、海参、鱼翅、鲍鱼、鳖汤,鳖我们这里早没有了,曾经以捉鳖养活家人的小伟看了看把眼光移开了。也许是从来没吃过营养这么好的东西,吃完我就觉得身上很热很烫,有股奇特的暖流在小腹内涌动。
  饭后自然有节目,政协朱主席坚持走了。我不愿随他们去,小伟知道我的脾气也不劝,让王雨霏陪我坐上车。我原想回家的,许久没回去了,加上今晚这饭吃得人春潮涌动。可车却径直开回去了,任我怎么喊都不停。王雨霏面若桃花、红艳动人,她拉住我的手说你喝了许多酒,回去要被嫂子骂的,尤总让我陪你回去,醒了酒再回来。我确实喝高了,头脑里晕晕乎乎,浑身酥弱无力,身子随着车东摇西晃,王雨霏紧紧地贴着我坐在后排,灼热而有弹性的身子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虽醉心里却清醒,努力地挪开身子,可那温软的身子还是贴了上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已被她握在手中,那手酥弱无骨光洁玉润潮乎乎的。我一激凌,马上抽开手,她说你醉了靠着我点,我感到她的圆润修长的腿已紧紧贴住了我。我内心激情澎湃,身上有了奇异的感觉。但我努力控制自己,几十年来我都是严格要求自己的,我不能放纵自已,那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不扶我到宿舍而扶我到办公室,在办公室后面的小单间里我有一张床,整个装修都是王雨霏负责的。她扶我睡下后出去了一趟,去拿白糖来泡水让我醒酒。她一出去我又很失落,身体内陡然涨起的春潮让我烦躁不安,不能自己。她出现了,这回却换了紧身的小褂和灰白色的牛仔裤,牛仔裤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更加丰满更加性感,她的胸乳高耸几乎喷薄而出,腰肢收缩而臀部更大突出,紧紧的牛仔裤把臀包裹得浑圆而微翘,充满弹性和活力,随着她的走动更生动迷人。她背对着我将腰弯下搅拌糖水,这样她的肥硕丰腴的臀就像一轮圆月浮上水面。我感到嗓头发紧呼吸粗重。她转过身来,把手臂放在我的脖子上扶我喝水,她的热腾腾的高耸的胸口几乎贴着我的脸,呼呼的气息吹在我脸上。就是铁打的狮子这时也会跻身跳起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手一揽将她抱在怀中。
  那晚我出奇的骁勇,两个一丝不挂的人不知做了多少时间,我完全是在她的引导下完成了一些从来没经历过的刺激而又新鲜的套路。没想到,这些成了我被人控制的资本。
  
  九
  
  持续半年的苹果收购季节过去了,这个季节我们获得的丰厚利润令人难以想象。但在这丰厚的利润面前我却兴奋不起来,我与小伟的冲突越来越尖锐,我也与董事长通过电话,并讲明冲突的原因是什么。董事长在电话里嗬嗬地笑,说你们要搞好团结,你年长点要让着他点。我不明白董事长啥意思,不是说让我负主要责任么?怎么倒让我让他点?水的污染一直是我的心病,为此小伟和我发生了多少争执。小伟拗不过我说等苹果收购季节过后,有了效益再考虑,我们不是要扩大规模么。
  生产果汁的时间只有半年,有半年的时间设备是闲置的,我坚持果汁生产一结束就考虑排污净化问题。小伟被我吵烦了说这事你去问董事长,让他来定。结果董事长要我让他点,这不是又推到小伟这儿?我现在终于明白,董事长、我、尤小伟之间的关系与角色,我和尤小伟其实只是互相监督的关系,我不得不佩服董事长的精明和预见性。但这只鹞鹰,最后却栽在了尤小伟手中,这是后话。
  在小伟的宿舍里,我俩喝了整整一瓶“五粮液”,这瓶还没喝完,另一瓶已启了盖。
  这是我俩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单独喝酒,菜是王雨霏让人从城里餐馆送来的,多是凉菜,这酒好喝。王雨霏陪我们喝了一圈就把外衣脱了,露出薄毛低胸羊绒衫里的硕大而高耸的前胸,春光灿烂春风滚烫地煽动风情。自从有了那晚的事后,我一直心有惶愧忐忑不安,多少年的荣誉感毁之于一旦,就像一片凝固成雪原的坚固,在她那喷薄而出的艳阳下冰消雪化。这以后我一直回避着她,不敢用正眼看她。而她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微澜不兴地回到从前。今晚她的举动,又让我心里的欲火燃烧起来。我眼神慌乱,极力回避而又情不自禁,这就使我局促不安心神不定。小伟说你回去休息吧,我和江哥要单独谈点事。王雨霏似乎不大情愿,说我晓得你们有话要说,既然我在这里不方便,我就走了。
  两个人的环境把我拉回现实,我不再局促不安,但也感受不到亲切和自然。小伟不断地给我敬酒,讲起了从前的事,讲到我们两代人的友谊,讲到很多美好而令人难以忘怀的事,讲到他对我的尊敬和感恩,还讲到他叫人痛如骨髓的不堪回首的遭遇。他讲得很动情,讲得很真诚,让我想起了高原坝子上那条河流上的少年。讲着讲着他流了泪。他说江哥我容易吗?他把衬衣脱掉露出背上一个很大的疤,他说这是他出去打工时,因为没有身份证被抓到盲流转运站时被打的,他的身份证被采石场老板扣住了,在流浪时他看到街上到处都有人在制假身份证,如果有钱马上就可以做一个以假乱真的身份证。那次他差点没有被打死,在尿桶边睡了整整一天才醒过来。他说他在每次的屈辱后都发过毒誓,一定要做个富足有钱的上等人,如果有可能,对那些欺辱过他的人绝不手软。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里又有了莹莹的绿光,咬紧的嘴角上又出现了个包。
  他仰脖一口将满满一盅酒喝下了,他血红着眼睛冷冷地说江哥把照片拿出来吧,你我弟兄何必呢?你是体谅兄弟的。我一惊说照片,什么照片?我没有照片。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酒精在他身上熊熊燃烧,我看见他在烈焰腾腾的火焰中狂舞,我感到惊悸感到恐怖。
  是的,我最近是照了一些照片,是关于这条高原河流的照片。我与他争执很多次彻底绝望之后,我决定拍一组河流被污染的照片,我想写举报信,没有照片是不足为凭的。为这事我很长时间犹豫着徘徊着,这种举动似乎不很光明正大,似乎有些阴暗。高原上的人是很淳朴很善良的,他们对河流污染意见也很大,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去反映,更不用说用照片来举报,这更突出了我的不地道。但在这条被污染的河流面前,我只得这样做了。
  在酒精的火焰中疯狂舞蹈的尤小伟突然停了下来。他冷冷地看着我,眼里射出寒冷的光,他说江哥你不要装了,我知道你的照片和材料都准备好了,只等进城去就会投出去。江哥如果你念及我们兄弟一场你就拿出来吧。我被他那阴冷的寒光逼得无路可走,但还坚持着,说没有,我真的没有,你不信就算了。他说这就怨不得我了。说着站起来,把桌上的电视机打开,桌下是一套DVD。他手指一拔,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画面,准确地说和三级片也相差不多,只是没有声音罢了。我头脑一片空白,被雷击一般浑身麻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不堪负重,我连自杀的心都有了,此时我盼望的是天塌下来地陷下去,让一切不复存在。那画面上的主角之一竟是我,天哪,那么的不知羞耻,那么的禽兽不如。我不知道,那晚的画面究竟是怎么摄下来的,究竟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我死了一般地坐着,岑寂到极致,耳边就有了訇然作响的水流声,水流波涛汹涌响声如雷,眼里就有了从天而降的河水,浊浪拍天,泡沫如山,巨大的泡沫层层叠叠,密密匝匝遮天蔽日没有一丝空隙,我在密集的浊浪中窒息而亡。
  
  十
  
  董事长又来过一次,是第二年苹果收购的季节。这次来,董事长从始至终冷着脸。他依然富态而不臃肿,依然气度不凡而深沉稳健。他只和我们见了一次面就不知去向,他拒绝了我们的任何安排,说要进城去拜访县长、书记,拜访政协主席。看着绝尘而去的轿车,我心里空落落的很是失落,心里面的忧虑和惆怅悄然而生。而尤小伟看着轿车已快消失在我们视线内,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不会走远的,随他去吧。讲这句话时,我看见了他眼里的寒光,看见了他紧咬的嘴角边出现的包,我心里冒出了一股股凉气。
  今年的苹果出奇的好,苹果结得又大又密,连树枝都需要用木架撑住,否则会不堪重负压断树枝。这不能不归功于风调雨顺,也不得不归功于我的辛劳。果汁厂停工的半年里,我又回到了山坡上,在田野里的果树林里,用我的技术指导农民。
  然而,苹果丰收了价格却在疯长,所谓疯长是指残次苹果的价格,往年一斤只卖两角,今年堆积如山却涨到八角。果农欢天喜地把苹果疯了一般往厂里送。我大惑不解,问尤小伟这是怎么回事?凭我有限的知识,我知道这是违背市场经济的。用这样高的收购价来生产果汁,除去成本和各项开支是几乎赚不到钱的。尤小伟冷冷地说这不是好事吗?你不希望果农们有些收入吗?自从那次放了录像之后,他和我讲话就是这种口气。
  几天后董事长回来了,坐在会客室里他脸若冰霜,泡茶给他他也不喝,让秘书取出他的杯子自个喝了起来,他说情况我清楚了,里面有什么猫腻我也不说了。尤小伟你不错,没白跟我这么多年,有长进了。他威严地坐着,不正眼看尤小伟,只用眼睛的余光看他。尽管尤小伟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但和董事长比自然还不到家。他嗫嚅着说董事长言重了,我对您对企业是忠心耿耿的。董事长说不说这些了,我拜访过你们县里的领导,他们都说提高收购价是保护果农的积极性,使他们得到实惠。他们还说要专程来感谢我,说我为果农做了件好事,使他们得到实惠,使地方的财政有了新的增长点。你们的书记、县长、政协主席都代你感谢我了。董事长犀利地看了尤小伟一眼,尤小伟躲过了目光,说您不是说要多给农民点好处么?我是按您的意思办的。董事长说好了好了,话说到这点,下面我要宣布一个决定,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终止合同书”,里面清清楚楚详详细细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条款,就连他该提走的款项也算出来了。他说我事多,管理不过这个企业,你们做得很好,你们已经成熟了,可以独挡一面了。我退出企业,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吧。
  我很惊诧也很惋惜董事长退出企业,企业刚刚起步势头很好,虽然苹果收购价调高了还可以再调嘛,他如果退出,这企业还办得下去么?我虽然对污染问题不满,但也不希望它垮掉,它毕竟给农民带来很多实惠,包括我自己。我担心尤小伟会承受不住,希望他诚恳地向董事长表个态,恳求他撤回这个决定。谁知我却看见他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这笑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他说董事长是不是再郑重一点,没有你支持企业肯定会垮掉哟。董事长眉毛一挑,我是郑重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啥时看见我对作出的决定反悔了?即使我退出了,没有我这个王屠户你们也不会吃带毛猪的,你们已经学会杀猪技术了。尤小伟,好好干吧,你是很有能耐的哟。董事长的话,说得尤小伟头上蒸腾起一片水雾,他尴尬地说董事长言重了、言重了。
  董事长留下秘书,说你在这里把手续办完来找我,我先走了。说着招呼也不打,昂然而去了。
  
  这个厂是我们的了,说实际点其实是尤小伟的了。董事长走后,尤小伟和王雨霏立即进城去了,他们忙着去跑贷款。一去几天,回来时王雨霏已经面色枯槁头发凌乱疲惫不堪,走路都是打闪闪的了。出门时她好生漂亮,面若桃花灿烂生动,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激情,像出征的战士样精神振奋。我问驾驶员小董,小董说她能不累?白天办公室公关,晚上夜总会宾馆奋战,就是块铁在他们那里也熬成水了。说着他向我挤挤诡谲的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说不容易呀,她也够敬业的。小董说你是杞人忧天了,不图锅巴吃不在锅边转,人家都快是一家人了,不是干自己的事么?我说这话怎讲?小董说人家忙里偷闲,把结婚证都扯了,你就等着喝喜酒吧。啥?我头里嗡的一响,人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麻木。接着我就清醒了,浓厚的迷雾在我眼前逐渐消失,藏在雾里的东西凸现出来,雾里面竟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我是走进陷阱里的一个,董事长也是一个,还有许多人走过这些陷阱而掉下去的呢?而挖陷阱和在陷阱上空密布浓雾的人竟是尤小伟,那个在高原河边为了一条鱼而不顾风狂雨暴急浪掀天的少年,那个在丽日蓝天河柳婀娜细沙金黄的河堤边,做了一个又一个形态生动、拙朴可爱的泥牛泥马泥猪泥羊的少年。
  我无言,心里像被谁掏空一般,空洞茫然之后是疼痛,那种被利刃一点一点地削除的疼痛,那种直接抵达心脏深处的疼痛,疼痛中还有看见刀插进去抽出来鲜血顺着刀刃滴落的震惊。我无心再到近在咫尺的高原河边,这条温柔豁达明丽多姿河水清澈能烛照人的心灵的河流,再也不能用她的明净温柔给我抚慰,她自己都已经是堤柳残缺河床残败河水浑浊了,看见她除了伤心除了忧虑还有什么。
  那晚我独自一人关着门喝了许多酒,一瓶剑南春被我全喝完了。我醉得一塌糊涂,没有人来为我醒酒,没有人来为我清除呕吐的秽物,更没有人来为我喂白糖开水。我无比的孤独,无比的寂寞也无比的愤怒。推开门,踉踉跄跄地走到漆黑的河边,我原本是想爬到河对岸的山腰上,去对着死去的那位老人讲些什么,在讲述中让他给我明辨是非,让他给我启示。可才走到沙滩边,我被什么一绊人就整个地掉下一个沙坑了,这些沙坑是卖沙的人挖的,深不及人。我想爬出来,可四周都是柔软的沙,手一扒就塌下,再扒再塌,我愤怒得在沙坑里咆哮着,像狼一样嗥叫,声音又尖锐又凄厉,但仍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任我作徒劳的挣扎和凄厉的哀嚎。
  我是第二天才被挖沙的人发现的,那时我正沉沉昏睡,全身都被露水打湿了。
  
  十一
  
  陡然涨起的苹果收购价又陡然跌落,从八角一斤跌到两角一斤。苹果价格不是用市场来衡量,而是市场背后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的,这只手的主人就是尤小伟。
  尤小伟用抬高价格的手段挤走了董事长,他让果农在一段时间内欢天喜地。现在,果汁厂成了他的产业,我虽然也有20%的股份,但已经微不足道,并且什么时候被挤走也不得而知。
  陡然降下的苹果收购价让果农十分愤怒,这中间的价差实在太突出了,即使要降也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大涨大跌。但尤小伟为了更大的利润已顾不了这么多,他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愤怒的果农决定不卖苹果给果汁厂,他们在排成长龙的汽车队中商量,大家都对尤小伟的行为十分反感,高原上的农民是淳朴厚道的,他们觉得尤小伟的行为太不道德。在老一辈的果农眼里他是在他们眼皮下长大的,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咋变成这样了呢?更多的人是关心自己的利益,从高价位跌到不能再低的价位,不是坑人蒙人欺负人么?他们宁可烂掉果子也要争这口气。
  果汁厂停工了,热闹异常的厂里死一般岑寂,工人们都在草坪上晒太阳,打双Q,吹牛聊天。尤小伟也不放假,他说你们尽管放开玩工资照发。王雨霏跑出跑进,到处探听情况,她说这样下去不行呀,工厂不生产还给工人发工资,不是贴得卖裤儿都还不起。尤小伟稳稳沉沉地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他说没事的,不出三天厂里照样热闹。你就这样自信,王雨霏问。当然自信,我就是这个坝子的人,还晓不得他们的德性。
  果然,不出三天就有人来卖苹果了,开始是在夜里,小小心心做贼一般,接着白天也有人来卖苹果了。大家似乎忘记了当时的盟誓,为了赌口气宁可苹果烂了也不卖。可那气是赌不长的,成车成车的苹果烂了连猪都不吃,那损失是很大的,赌气毕竟赌不来现钱,气是虚的钱是实的,于是有人偷偷摸摸半夜来卖,卖的人多了,大家就很自然了。
  
  那条高原河清澈了几天,果汁厂停厂的这几天里没有排污,河水难得的清澈了,尽管河边还泛着厚厚的泡沫,尽管在河流拐弯水流不急的地方还堆积着浊黑的像被人踏脏了的雪一样的泡沫,河流的中间水毕竟清澈了。清澈了的地方看得见白的黑的灰的五彩的石子,有鱼在游,这些鱼不堪浊黑的泡沫的熏杀,跑到水流清澈的地方来了。鱼还不少,但见不到大鱼,味道鲜美只有一根鱼刺的白挑鱼早已绝迹,这种鱼不可能在这条河里出现了,作为一个种属,也许从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我在河边游荡,我已无所事事,我不愿在这个果汁厂呆下去了,等待着把一应帐目结算清就走人。这个果汁厂圆了小伟的发财梦,也毁了一条河流和一个赤着身子只穿一条短裤的黝黑的少年,毁了他和我曾经有过的梦。我知道这河流的清澈是短暂的,很快这条河里又将浊浪滔滔恶臭熏天。我是怀着一种凭吊般的感情来游这条河的,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还有没有希望恢复她的原貌。
  我选择了一片洁净的平整的还没有被挖掘的沙滩平躺着,我感到沙滩的柔软和温暖,躺在上面像躺在母亲的怀里一样舒适、宁静和温馨,我看见湛蓝的天空深邃无比,我感觉头顶上的柳阴绿云一般轻浮,风吹来柳树微微颤动,像心的颤动一般恬适,耳边的河水訇訇而响,有如千军万马奔驰而过,而河床在幻觉里竟然高过头顶,像天河一般奔泄。我梦见河水突然浊黑,汹汹的泡沫铺天盖地而来,河水吞没了沙滩吞没了我,厚重如黑色乌云的泡沫将我裹挟在其中,使我窒息得快要晕厥。不,这不是梦,是果汁厂恢复生产,突然放出的积蓄了几天的污水。我在清醒和迷糊中奋力向岸边游去,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挣扎着游到河岸……
  
  责任编辑 杨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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