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姚大(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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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县看守所门前的碎石路上尘土飞扬,垃圾车刚过去,掀起一段黄土,隔老远还能看见沙尘暴似的一片天空。这黄土漫天的景象,姚程远已经很熟悉了,他二十几年没挪过窝,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这段儿,开始是步行,后来骑自行车,现在是电驴子,速度渐渐加快,激情却渐渐退却,犹如那只血红的残阳,在加速度的坠落中,仅剩下最后一点存世的余温。不过这个傍晚的漫天沙土背后稍有些不同,一个蹒跚的身影出现在姚程远昏黄下来的目光里。
  一个女人。姚程远骑着电驴子溜过去,看见她扯着脖子上的提花丝巾捂住口鼻,秀丽的眉峰压在眯缝成一条线的眼睛上,轮廓疲惫而模糊。
  “这时候不让进了!”姚程远想想,还是喊了一嗓子。碎石路尽头就看守所一家单位,女人不可能找到别处去,看她艰难的步伐,一进一出得十几分钟,也许不合脚的鞋子早就把她折磨疯了,只是不愿放弃最后的体面。
  女人果然停下来,怔在那里,睁大的眼睛显出为难。姚程远握了下加速把手,很容易就把女人甩在后面。老婆让他回家路上绕到齐老二的卤菜摊子上去,捎只猪舌条,这时候恐怕已经晚了。齐老二的卤菜,半下午一出锅,就能被围上来的顾客哄抢一空,可俏。女人被落在后面的尘土里,很快也被变成一粒尘土。
  城里的灯火比城外盛得多,刚刚上灯的时候,已经有了辉煌的规模,姚程远在薄薄的夜色里穿行,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霜降以后骑电驴子不那么快活了,缩着脑袋,还是有凉风咬牙切齿地灌进来。好在他火气旺,每天打交道的都是罪犯或者犯罪嫌疑人,老婆当初看上他,有一半原因恐怕也是因为他的职业能挡煞。
  说起来姚程远不是个上进型的人才,同期的不是提上去就是调回城,唯有他还两边跑。二十公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回一趟家,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老婆说,要不咱也买辆车。姚程远直吧嗒嘴,烧的。小县城从这头到那头也用不了一脚油门。为上班这段儿,不值当。别的不说,汽油费加车险就抵得上二宝全年的尿不湿。养个孩子不容易,况且是俩孩子。再说全所除了住宿舍的小年轻就他没车,风里来雨里去的,迟点儿早点儿也没人计较。在他们所,姚程远这年纪是从心所欲的岁数了,所长都比他小七八岁。进门出门,大伙儿都管他叫姚大。姚大心里门儿清,所长和赵医生他们开车,也不是为了脚下轻巧,不过是当事人家属有了孝敬好往后备箱搁。这就像是唱戏的后台子,什么乌七八糟的都塞得进,摆上台的可要光鲜体面,丝毫马虎不得。
  姚程远脚点在地上,欠半个屁股把齐老二递过来的卤菜挂在电驴子的左面把手上,道声回见,转动右把手,突突地往家骑。老长、老新鲜的两根猪舌条没收钱,还搭了一包鸭爪子,姚程远笑,齐老二的小舅子准又进去了。就凭齐老二帮他殷勤地留这么一包卤菜。
  “这回怎么的?”在玻璃橱窗白得耀眼的LED灯管下,姚程远对着齐老二锃亮的光头打问。
  “嗐,”齐老二龇牙,“还那样,手欠呗。”
  “你老婆不管他呀?”
  “管得着他大爷。”姚程远心想齐老二的老婆还是心疼这个不幸长了三只手的弟弟的,明天过去打听打听在哪个号子里关着。
  推开门,一股生猛的味儿窜出来,老婆正在厨房里滋啦啦地爆油锅。二宝一脸口水地专心对付一块U形积木,身下的爬爬垫横在客厅当中,各类小玩具和妇婴用品堂而皇之地散布在各个角落,几乎占去所有能下脚的地儿。姚程远招呼一声:“爸爸回来喽!”二宝抬头望一眼,含混不清地冒出“爬爬”俩字,接着对付手里的积木。姚程远笑笑,就这俩字,让他挺满足。
  把卤菜拎进厨房,老婆“哟”一声,姚程远知道她惦记什么,补一句:“白捡的。”满满一大锅千张结烧肉,够四五个胃口好的吃两顿。老婆把锅盖焖上,也不转身,一只手伸出来。姚程远赶紧掏衣兜。
  从厨房出来,姚程远上衣口袋里的六百块钱已经全部上缴财政。老婆也不容易,一人带俩孩子,这锅红烧肉就算是兼职了。姚程远觉得酱油搁多了,黑乎乎的一锅秘密似的。
  吃饭照旧是给大丫头端到房里,吃不吃,或者怎么吃,随她高兴。有时候端进去一盘,端出来两盘,她自己拿橡皮泥捏的,还别说,跟她妈做的差不离;有时候“吃”光了,到晚上一掀被子,饭菜都脱了衣服焐在被窝里呢。按时兴的叫法,这是个来自星星的孩子。没生二宝之前,两口子就守这么一孩子,大眼瞪小眼。现在二宝能上桌了,摇头晃脑地坐在宝宝椅上,虽然吃东西看起来更像是播撒,但多少使这张餐桌有个一家人正经吃饭的模样。
  吃饭的时候,老婆得使一半的精力“哦哦”地哄着小人儿。即使是这样也不影响她果断清晰的思维,她鼓着腮帮子有力地咀嚼着发黑的红烧肉,把二宝扔出去的塑料小勺捡回来,又一脚勾住差点翻过去的宝宝椅,对姚程远说:“什么都涨,咱也涨点吧。”姚程遠知道她说的是那六张票子,没吱声。家里都是老婆打理,他唯一的体贴就是往家里拿钱。工资就像绣花针,远不够缝补四处漏风的生活,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大头他拿不着,不过行个鸡零狗碎的方便。当事人家属找上他,要求照顾,能照顾就照顾呗。他们给他烟,他就拿着,整条地拆散,上班的时候放一两包在兜里,瞅机会给当事人根把的叼零嘴儿。钱也是一样,六百块给老婆,能落在当事人嘴上的,也就三两顿红烧肉吧。老婆已经把两份盛满千张结烧肉的饭盒都压实了,塞在冰箱里,明天上所里微波炉一转,就是喷香的好菜。姚程远这样能随便吃上红烧肉的,当然有得挑拣,可那些一顿只能吃咸菜疙瘩就俩馒头的,不能嫌酱油搁得多还是少。
  “下回。”姚程远把酒盅子蹾在桌上。虽说和当事人家属之间没签合同,但多少还要讲个信誉。再说这一月六百的估计下个月也快判了。
  “丫头吃了多少?”姚程远逗了一会儿二宝,把咯咯笑的小人从肩上卸下来。
  老婆端着盘子从丫头房里出来,也眉开眼笑的:“还不错,吃了一大半。”
  这就算很融洽的一个夜晚了,姚程远闭目吸口气,心里有什么东西一涌一涌的。
  丫头是他心上的一块增生,这么多年,痛倒是不会痛了,但总有那么一块疤瘌提醒他的难堪。要不是摊上这么一孩子,他也许有机会调到市里去;或者老婆能出去找点事儿做,不会动不动歇斯底里。可人生没有“如果”,如果知道世界这么混蛋,老子还不乐意来了呢。姚程远摇头笑笑,恐怕在很多人眼里,他也是个混蛋。   丫头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被发现天赋异禀的,大冬天的,她穿着棉衣棉裤往水池子里跳。她说她要游泳。因为小朋友不相信她会游泳,所以她必须勇敢地跳下去。姚程远找到老师,老师说丫头不合群,根本没小朋友愿意和她说话。她想象出来那么个小朋友,俩孩子兴高采烈地说了会儿话,就摇摇摆摆走到水池子旁边。没人注意到她,她总是一个人。你们家长要关注一下。老师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姚程远想打人,抽筋似的捏紧了拳头,盖在警服袖子里,末了还是松垮垮地垂下,把瑟瑟发抖的丫头抱回家。
  有时候姚程远怀疑那个叫小蘑菇的孩子真的存在,她就躲在丫头的书桌下面、小木床上、衣服的纽扣眼儿里、袜子的破洞里。丫头神神秘秘的样子让他恍惚觉得那个他无法进入的世界充满诱惑力,要是能扒拉开一条缝儿也好呀,可他无能为力。为丫头,老婆辞了毛巾厂的工作,这么多年他也是东奔西顾,省城、上海、北京、南京,大城市里的大医院都跑了个遍,他宁愿丫头住进脑外科,开上一刀,出来,就没毛病了。可医生说不是脑子的问题,脑子好着呢。姚程远也相信丫头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她就是不爱和这个混蛋的世界打交道。
  姚程远莫名地想,也许丫头是对的。丫头没像他一样,既来之,则安之;她总是勇敢而执拗地表达着她的愤怒、不安和焦躁。谁没有情绪呢?有段时间姚程远确实焦躁不已,匿名的愤怒使灵魂动荡不安,那是一种类似于青春期的冲动和困惑,就像搞不清楚业已成熟的躯体和渴熟的心智之间的隐性落差一样,他搞不清楚公权力和私权利、社会公俗和个体道德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微妙差别。到后来能够安抚他的还是时间,时间把他从一个收受当事人一包“阿诗玛”都嫌烫手的青年警官,发展成老油炸过的油条一样散发着含混味道的狱卒。脸不红心不跳地与当事人谈论利益交换条件,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明码标价也成了一种慈悲。按行规办良心事儿吧,这些年姚程远也琢磨透了,这他妈不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么。
  刚到所里就撞上老吴。“姚大,”老吴热情地招呼,“借步说句话儿。”
  “哟,吴律。”姚程远把手伸过去,两人勾肩搭背往僻静处走。老吴在司法局的时候他们就熟,单干之后老吴往看守所跑得更勤。熟头熟脸的,老吴做律师也方便,很多官司到他手里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这么个事儿,”老吴不见外,“刚进来一个,副厅,你知道吧?”
  姚程远当然知道,小地方,这就算大老虎了,听说是省里派下来的,由S县检察院异地办案。人关在这里,算是颓了,从此云泥之别,老吴托他照顾照顾。说是富贵如云烟,到这地步,富贵也还是有好处,老吴收费肯定不会手软,这不,丢了三千块现金,说是这个月的“伙食费”。老吴的招呼打得行云流水,没毛病。
  移步换个景儿,姚程远进去给齐老二的小舅子递了根烟。再出来时把手机掏出来,低头贴在耳朵上,电话那头的齐老二自是千恩万谢。待姚程远眼皮子撩起来,就看见一个穿卡其色风衣的女人的身影,鸟一样落在身前的草径上。要不是那条提花丝巾,姚程远认起来还有些费劲,这时候猛然想起来漫天黄土里的那双眯缝眼。
  女人眼睛睁开的时候不小,却空洞洞的没什么实质性内容。她做梦一样从电子大门外走进来,肩上落着白亮耀眼的太阳。步速很均匀,全身上下唯一的负重,是那只印有字母LV的挎包。看起来昨晚休息得不错,衣服和鞋子都换过了,那种带有穿越感的疲惫一扫而光。她在院子里停留了一会儿,四处打量。环境算不上清雅,建筑都是四方四正的,和法律条文一样规矩而线条生硬,但也有几处绿意,栾树的顶上结了一层黄,晕染出深秋的味道。一般来说,家属会直接上接待大厅,她却好像是来观光的。姚程远觉得奇怪。
  但这不是他的职责所在,如果发现可疑分子或者危险状况,立刻会有孔武有力的武警冲出来,他们年轻,并且持械,而姚程远这样油腻肥胖的中年男人,早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只适合事不关己地打麻将、撸串和过日子。他碾了碾脚下砖缝里冒出来的一根草,然后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过去。
  中午张老师打电话说丫头的画入选了。姚程远蒙了一下,想想才记起丫头好像是画了一幅画儿送去参加什么“星星展”。张老师是星星工作坊的辅导老师,喜欢找人说话,把一群丫头这样的孩子家长拢在一起做家庭辅导。姚程远很少参加工作坊,当初去接受辅导,也是老婆撺掇。老婆在那儿找到一群知己,隔三岔五地聚会搞活动,说是抱团取暖。姚程远心想这票老娘们瞎起哄,一根柴火棒是烧,一把柴火棒也是烧,抱团就是攒一块儿哭哭笑笑,完了谁家孩子还不是抱回去自個儿养。怀上二宝以后,老婆的注意力有所转移,产后有段时间没上工作坊。张老师打电话家访,老婆也给支到姚程远这儿来。张老师说有了二宝也不能怠慢丫头,心理问题更需要多疏导。姚程远就赔笑说老婆和他分工合作,一个管大的,一个管小的。丫头没问题,她也喜欢弟弟。张老师说那就好,长远来说,姐弟俩的关系比亲子关系更重要。姚程远心想张老师够累的,难怪一辈子没结婚。
  晚上姚程远到丫头房里,问小蘑菇最近怎么样。和丫头聊天得摸到窍门,她不愿意聊的,你嘚吧半天口干舌燥,也撬不开她的嘴。要是聊小蘑菇的长势,她能叽叽咕咕说一筐,虽然未必全懂,做爹的好歹明白七八成。姚程远觉得和丫头聊小蘑菇的时候,好像真就能看见冒出头的蘑菇伞。腐烂的木头上,如花儿般绽开一段新鲜的生命,那枚自始矛盾的生命,汲取着死亡的养分,一点点拔出骄傲的头颅,分解着枯枝败叶,在一场暴雨后迅速膨胀,犹如巨人状的尸体。
  “这么说交给张老师的画儿是小蘑菇画的?”姚程远从丫头支离破碎的叙述中整合出一个较为完整的意思——
  小蘑菇在被窝里画画。打着手电。丫头给撑着被窝筒,像是一个防空洞。外面有太阳,有风,有雷,星星被赶到了边缘。
  姚程远检查了一下,发现丫头的床单上果然有马克笔的油印儿。
  “张老师说小蘑菇画得不错。”姚程远摸摸丫头黑亮的头发,那儿分别藏着一个天真的幼童和一个美丽的少女,“早点睡,明天爸爸陪你和小蘑菇去市里领奖。”   丫头把姚程远推出去,含含混混地咕哝:“小蘑菇,女生。”所以爸爸要出去才可以脱衣服,睡觉觉。灯光在门里暗下来,姚程远呆呆地看着门脚处露出的那道缝隙,由亮堂堂的光线变成一条黑色。
  黑夜黑得混沌,姚程远独自坐在客厅里,以一尊远古石像的姿态。
  老婆把二宝哄上床,自己也畅快地打起鼾,这一天太累了,姚程远心疼她,照顾两个不能自理的婴幼儿,她累得一沾枕头就直堕梦乡。梦里也许有短暂的安宁,也许没有,这么多年,他分别看到过她哭醒的泪痕和吓醒的惊悚表情,唯独没有笑醒的安详模样。有了二宝以后,简直是麻烦的叠加。二宝这个年龄的孩子对身体和排泄物充满好奇,有一次他抓着自己的粪便往嘴里塞,丫头似乎受到了启发,她把自己的经血涂满了整面墙壁。老婆从厨房里冲出来,锅铲子就落在了丫头已经开始抽条的身上。
  黑夜黑得透亮。半支煙探进袅袅的烟雾,烟头一明一暗,像是一个人悬空的心跳。
  丫头在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敌意时,往往拿脑袋撞墙,有一回老婆实在受不了,再不拦着,而是抱着孩子一块儿撞,姚程远在急救室里见到一大一小两颗血肉模糊的脑袋时,吓软了。他是扶着墙让自己坐下来的。当时看到自己的心跳就是这样,悬在半空里,一明一暗地扑通,胸腔是透明的,整条发散着来苏味儿的走廊都是透明的,更远一些,有银亮的铝合金门窗,取景框一样框出更加透明的景深。佛经里说的“空”,就是这样吧,根本着不了色,所以色即是空。回过味来,姚程远想,那些出世的大和尚,肯定是入世最深的人,若非受过最庞大的苦难,哪里来的最宽厚的慈悲?原本他的职业是嫉恶如仇的,现在也渐渐有了灰度。那是人生苍凉的颜色,原罪的底色。所有的借口都是为了维护内心世界的秩序吧。
  丫头使他相信自然的律法更胜于人类的法律。
  陪丫头坐上长途汽车的时候,姚程远再次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这回是在城郊的大转盘边上,过了转盘,第一个出口是国道,第二个出口连接着城际高速。看守所在国道上,女人的身影转向那个方向。这个季节的雨水冰冷,女人撑着伞,把风衣裹紧了些,LV皮包拉到胸口,像是抱着一件皮坎肩。名牌服饰往往抵不上御寒的破大氅,到了看守所就深有体会,姚程远想这女人还没有机会把自己送进去,她仍然对花哨的人生保有兴趣。他的眼光以车速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没有过多的时间搞清楚她为什么在这附近逡巡来去。这么多年来丫头时而清澈时而凌乱的目光告诉他,你无权窥探不属于自己的秘密。
  站在领奖台上的丫头有点紧张,她看到台下众多颗陌生的人头,眼睛一时找不到落点,姚程远就捏紧她的手,承接住那微微发颤的目光,好让它清澈地流淌在他的微笑和祝福里。
  外面的不重要。姚程远捏捏丫头的手心,像对她也对自己说,世界在里面。
  张老师还在介绍帮助特殊儿童家庭走出困境的经验,丫头让很多有类似困境的家庭看到了希望。姚程远不确定丫头是否同意张老师的判断,张老师给了他们很多张量表,丫头的康复程度有上千条科学数据来支持。但姚程远更愿意相信,他接受了丫头对这个世界的抵抗,才使得丫头的抵抗不再显得与这个世界那么格格不入。这很难向张老师解释,如果说是共谋的话可能更符合那些量表的定性。
  姚程远看到了丫头的那幅画——
  围绕着太阳旋转的世界,在风和雷电的裹挟下变形失真,边缘处有几颗星星,微弱的光芒像奄奄一息的心跳。它们可能被甩出了轨道,又或者是因为被甩上了轨道,总之故事是溢出画面的,秘密藏在那些没有说出来的故事中。
  姚程远看看丫头,她似笑非笑的眼神竟有些狡黠的意味。那是一个陌生的丫头,与那个十五岁还不会清洁自己身体的丫头重合在一起,有一种双重曝光的奇异效果。她发育得很好,双乳已经有了峰峦的形状,她对自己的身体想必也充满了好奇和迷恋。另一个小人儿藏在那里,任性地饕餮、排泄、哭闹和自残。但这小人儿透过灵魂之窗折射出来的,或许是人类不曾了解的智慧之光。
  回看守所上班的时候,全所都在谈论一个女人在北坡自缢身亡的消息。看守所的号房后面拉了一大片铁丝网,铁丝网后面的北坡是斜斜的一个“板擦”。它擦去了犯人对于外面世界的所有想象,天然的一堵墙,隔断了三千繁华,无论从哪个角度往外望,他们望到的只有荒草和更加荒芜的土梁。那些不经剪裁的植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长成了刀刃的形状,根根插在眼里,望久了,会角膜充血,甚至失明。
  对于女人的死,众说纷纭,姚程远好像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那个时间他和丫头正站在领奖台上。不过根据众人的描述来判断,那个女人曾与他数次擦肩而过,她身上形式大于内容的风衣和LV手袋都在他脑中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昨天上午,风雨如晦的人生道口,他是看着她走上看守所的方向的。然后,几个小时之后,她就在看守所号房后面的北坡上自缢身亡。凶器是颈项上的一条丝巾。姚程远似乎还能看到飞扬的尘土中,那条鲜艳的提花丝巾遮蔽了大部分脸面,只给迷离的眼睛留出一条缝隙的画面。它不经意地就让渡给了死亡。
  理由呢?
  没人知道确切的自杀理由。
  但有人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信息:该名女子五年前曾在S县看守所里羁押了三个月,后因精神问题免于起诉。
  那么姚程远应该认识她。名字确实有点印象,渐渐地,他连她的外貌也有了眉目。一个清瘦的南方女子,眼神比嘴巴更沉默,除此之外她的五官没有明显的特征,以至于五年之后他们擦肩,擦肩,再擦肩,他还是认不出她。
  她和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好像是:从我们监室的门洞里,可以看到北坡的一棵树。
  那是他从她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手里接过两条软“中华”之后的一次会面。他从未看过烟抽得如此凶猛的女人,一支烟,她几乎只用了一口就狠狠地吸进肺里。她眼眶里有憋出来的泪,烟雾很快吞掉那点闪烁的液体,她又恢复了枯槁的面容。他们之间没有谈过案情,他只在她被提审的时候偶尔听到“贪污”“检举”“立功”几个关键词。那几个轮番上阵的检察官是清一色的男性,对她还算客气,他们想钓大鱼,这只小虾米完全在射程之内。姚程远不觉得她在看守所里吃的苦头比别人多些。
  女人有精神病的消息是后来传出来的。一个人精神崩溃也不是那么容易,号子里成百上千挣扎在崩溃边缘的人,末了还不是活蹦乱跳地出来?人类的精神就像猴皮筋儿,抻一抻弹性还是蛮大的。
  “就你这样的,你丈夫还会要你吗?”“你怎么当妈的,你女儿还会认你吗?”提审的时候,那几个没什么作为的检察官不时抛出这两个问题来,惹得姚程远发笑。现在看来,也许是无知。
  北坡有棵树。
  姚程远和所有人一样,一直以为北坡那儿只有荒草和更加荒芜的土梁。女人吊死后,大家都往北坡看,才意识到北坡以北是有树的。姚程远莫名地就想起了丫头的那幅画,那个溢出画面的故事。
  北坡有棵树。如果是晴朗的夜晚,女人或许能够看到北坡树顶上空更北面的北极星。她的丈夫和女儿在那颗明亮的星子下,成为这个南方女人唯一的方向。之后很多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人再度崩溃,她寻找了很多地方,发现那宿命般的迷失早在五年前就发生了。必须回到原点,从S县看守所某监室的门洞里看出去,或许能够洞见,北坡有棵树,树上生长着被天空隐去的星星。
  当你站在画面之外,才有机会看清全部的故事。那幅画也许是这样的——边缘处有几颗星子,微弱的光芒像奄奄一息的心跳,它们可能被甩出了轨道,又或者是因为被甩上了轨道……而画面之外,是无边的星空。
  没人听到姚程远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多部作品被选刊转载或入选年度选本,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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