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的希冀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aifubaguogu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郭宏安先生的一篇十四万字的“代译序”和波德莱尔的一百首诗以及马奈、德拉克洛瓦等的插图,构成这部独特的诗集。我喜欢它,是因为它完整而全面地让喜欢波德莱尔的人们在重读他的诗时,了解他的心路和诗国的足迹。
  
  时常,人类因为敬畏生命或是其它的原因而去努力粉饰生存及生存的氛围,并且不息去掩隐生命的痛苦、挣扎、无奈和绝望,于是,世界阳光明媚。当岁月使我们满面皱纹,我们才知道明媚只是瞬间,回忆仅是一种虚幻,可是我们不说尽管我们会在某个时辰老泪纵横。可是以为世界如此明媚的童稚的灵魂却年轻得不堪一击,当碎裂的玻璃划开明媚的心湖,血色使他们颤栗使他们惊恐使他们不知所措,沉沦是一种表象,而死了的是精神。这是“粉饰”一切的罪孽。从这一点上说波德莱尔是坚强的。他易感的心灵过早地感受了罪孽的一切,他心中的阴影来得太早来自他的童年,本该明媚的季节里飘来风雨雷电给人的记忆是铭心的,波德莱尔便从此挥不去他的忧郁和孤独,只是他作出的反应是愤世嫉俗放浪形骸,没有童年的他闯入诗国,他的诗也没有童年。
  波德莱尔的激情和才情使他那支笔犀利无比,他粉碎所有的“粉饰”,他揭开笼罩在现代都市上空虚幻的明媚,暴露城市的污俗和人性的堕落。在他的笔尖处,人类灵魂所有的阴暗都无从隐匿,所有的苦痛挣扎绝望也无从回避,挥不去的沉重的忧郁冲破所有虚幻的粉饰喷涌出来,充溢于每个读这些诗句的人的周身,无可排解的人性的悲哀使这忧郁无泪。这样的诗使人无法心安理得地麻木所有的感觉,在酒色中白天黑夜地堆起朵朵笑来,无法无视自我的沉沦而品茗谈说作潇洒状,诗在轻轻划过书的每一页,它是刀锋,调侃着、嘲讽着、喊着吼着又时而温柔地倾诉着让你感觉你灵魂深处的悸动、你的痛楚、你或许早已封存了的挣扎。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波德莱尔不惜撕开自己的灵魂,不惜以心灵流淌的血来为他的诗国奉上一个诗人的真诚。诗人的灵魂在这样的刀锋上辗转,他欲摆脱所有的无奈所有的苦闷所有的绝望,他希望能挣扎出一片绿荫一泓清水一片明媚,有时候他像个淘气淘累了的孩子在作祈求,有时候他又像个斗土声嘶力竭,他粉碎所有的瓷一般的明媚为求一个明媚的永恒。这所求震撼人类的灵魂。
  波德莱尔的诗之所以对人类灵魂有着无比的震撼力,是因为诗人的笔锋直逼现代人混沌一片的形上世界。他指的是人的精神。魏尔伦认为:“波德莱尔的深刻的独创性在于强有力地、从本质上表现了现代的人……将来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学家们,为了不致片面,应该仔细地、虔诚地阅读这本《恶之花》,它是这个世纪整整一个方面的精粹和极度的浓缩”。这“整整一个方面”,即是波德莱尔那个时代及其以后的岁月里一代或几代知识分子迷惘忧郁的精神世界。
  
  随着社会经济的迅速发展,城市成为人们政治、经济、文化活动的中心,其发展中病态的一面日益明显。贫富对立强烈、信仰轰毁、物欲横流,巴黎在走向现代文明都市的进程中不可避免地也成了罪恶的渊薮。在波德莱尔眼里,这是文明“痛苦而光荣的装饰”。在这里,“发财”的叫喊声,新贵的铜臭味,政权的平庸猥琐,浪漫派的灰心丧气都使他感到人类的糜烂、堕落、腐朽,他看到人类一些优秀的高贵的品质被亵渎、被唾弃、被蹂躏,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同样地被套上枷锁,同样也被这污俗的城市窒息,同样也被没有阳光的天空撕裂,他不甘。他是忧郁的绝望的但他毕竟是天生的诗人,浪漫主义的气质在他身上根深柢固,既使他看清所有看透所有憎恨所有也厌倦所有,他也不会放弃呐喊,去随波逐流。他写诗,或是为了宣泄,或是为了活下去。他诅咒丑恶,诅咒堕落,他宣泄内心的无奈与苦闷,他叙述他的忧郁,他的希冀,他心中的美。在他的诗国里,每一首都沾着痛楚和忧郁,也都透现出他的挣扎和希冀,波德莱尔让我读出一份挣扎中顽强的希冀 ——在腐朽中去创一份精神的不朽。这种境界使他的诗在忧郁中闪出生机的光晕。那是不朽的理想,不朽的希冀,这希冀使人精疲力竭,这理想让人望眼欲穿,可它们却在波德莱尔的心中永驻,在他的诗中永驻。
  
  对波德莱尔来说,正是那鲜明的浪漫与鲜明的消极忧郁使他成为一个纯粹的诗人,现实与理想,抗争与沉沦,忧郁与愉悦,所有的两极对垒,都沉入诗人的内心,被感应着体味着,它们冲撞着进出火星,涌动着难抑的情感,它使诗人无法缄默,也无法悠悠然,在诗国中,波德莱尔是一座喷涌的火山。波德莱尔是矛盾而固执的,在他身上,所有的气质都是无法改变的,敏锐抑或浪漫的,希冀有多深那么忧郁也就有多重,忧郁有多长而痛苦也有多深,深的痛苦、长的忧郁、还有那不息的希望,那便是波德莱尔!他在“人与海”一诗中这样写道:“自由的人,你将永把大海爱恋!/海是你的镜子,你在波涛无尽、/奔涌无限之中静观你的灵魂,/你的精神是同样痛苦的深渊……(第28页);在“唐·璜下地狱”一诗中他写道:“那直挺挺石头大汉,身穿盔甲,/手执木棒,切开黑色的浪波;/……只望着船迹,其余的皆属不屑。”
  一切的腐朽、庸俗、沉沦、堕落都在吞噬着波德莱尔的理想,为让理想和希望不朽,他把它们引向了温馨的自然。激情与对理想的苦苦幢憬使他不甘徘徊于地狱——现实。那些根植于地狱的恶之花他希望它们能引导人类的理想进入大自然,把美的瞬间定格在“比梦幻还光辉”的太阳的西沉间,这样,至少能抓住一缕斜斜的光线!”这或许是诗人的软弱,也或许正是诗人的坚强。现实的不可理喻,沉沦的不可拯救,灵魂无法解脱的窒息的痛苦都让波德莱尔绝望。他曾用水果刀扎自己企图结束一切,他对一切厌倦至极,但却没有成功,他活了下来。生不可选择,有时候竟连选择一种终结也那么不易,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哀。继续活着去承受所有,那是另一个境界。忧郁的诗人是大自然的,不朽的自然应该可以拯救腐朽的一切。他写自然中像沙滩的风,写海港风帆,写青天丛林,写美,写爱,波德莱尔需要“沉入一片神秘的和谐,在黄昏的时刻与天空、太阳一起进入宁静之中”,忧郁的浪漫弥散,诗人希望能企及一个“精神的碧空”……
  然而逃逸,终究是不能的。诗人的一生注定痛苦并且无从选择——“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波德莱尔这样写道,然而他“挣扎了一生,最后仍旧身处泥淖,只留下这么一线微弱的希望,寄托在‘未知世界之底’”诗人痛苦挣扎于血泪之间,留下这“恶之花”,这不朽的诗行,是诗人的幸运还是不幸?今天的人类读着它们,依然会泛起似曾相似的痛楚与无奈,看芸芸众生,依然有似曾相似的挣扎和希冀,同样希望有一个精神的碧空,同样希望“至少能抓住一缕斜斜的光线”,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恶之花》,[法]波德莱尔著,郭宏安译评,马奈等插图,漓江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八月版,11.00元)
其他文献
许纪霖对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关注,以及对传统文化的解构,都具有一种理性的目光,一直是我欣赏的。但是,读了他的《狂出真性情》(《读书》一九九四年第十二期)后,却有些不同看法。  有关梁漱溟、毛泽东的那场公案,是非曲直自有评说。然而,讨论其中的是非恩怨是一个问题,在哪个意义上讨论又是一个问题。  作者似乎对梁漱溟的“狂”有太多的认同,以致忽略了一个前提,即发生于五十年代的这场大波澜,不过是中国传统政治的
《读书》一九九四年第九期《有关配猪的文化抢答》(尹吉男文)肯定会引来一片读者的抢答,因为,不光“在今天,确有一些无视文化规则的‘爷’们和‘款’们,遵循的正是纯生物学的原则”,还确有一些重视“文化规则”的文人,也将人身上生理和性欲的因素放置于“文化规则”的首位,因此可以说是当今时代的一些“人”们想逃避不适而又冷漠的历史氛围,躲进动物生活的机体温暖之中。尹文借徐冰猪于“一大片书堆里”性交的作品提出的问
音乐家谈音乐,往往很有意思。科普兰写过一本《怎样欣赏音乐》,伯恩斯坦写了一本《音乐欣赏》。两位音乐家的可爱之处都在于他们不是为音乐圣殿再加一圈灵光,而是启开大门,引领平民们放胆巡视。  伯恩斯坦在音乐史榜上有名,由其几方面的成就:指挥、作曲、钢琴演奏。常被称道的则是音乐喜剧的创作。不过,即使在不足千字的辞典条目中,也不嫌辞费地要补叙一笔:他的电视讲座备受欢迎。这本《音乐欣赏》即是由之纂集而成。稍觉
美国汉学家如何看中国文学    数十年来美国汉学界一直流行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那就是,古典文学高高在上,现代文学却一般不太受重视。因此,在大学里,中国现代文学常被推至边缘之边缘,而所需经费也往往得不到校方或有关机构的支持。一直到九十年代,汉学界才开始积极地争取现代文学方面的“终身职位”,然而其声势仍嫌微弱。有些人干脆就把现代中国文学看作是古代中国文学的“私生子”。  是什么原因使得美国的中国文学
我首次读到《Encounter》杂志是五十年代后期在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中。我被这本杂志吸引,主要是由于它的文化综合的内容和国际名誉响亮的作者阵容。只是后来,我才发现出版者“文化自由同盟”(Congress of Cultural Freedom)原来是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外围组织至少是受它的金钱支持。  这个发现当然令我对《Encounter》杂志更具兴趣。在美国思想开明人士的心
如果与湖人同步的魔咒延续,那么热火在2014年的命运将与三年前的湖人相同——第二轮被横扫出局。热火第二轮将面临的对手是猛龙或者篮网,而篮网曾在常规赛横扫热火。  四月底,NBA常规赛大幕落下,真正的战斗打响。宿敌见面,分外眼红。是新生代上位,还是老江湖胜出,都将成为新的话题。谁能最终夺得总冠军奖杯,并不是季后赛的唯一看点。  一亿美元怎样打水漂  俄罗斯土豪老板普罗霍罗夫说:“2015年之前不夺冠
《读书》今年第三期刊登的《激进的教育》,分析了美国科学精英和激进教育者对于教育方针的争论。文章后半部分流露出对激进主义教育及其“教育文化民主主义”的倡议的同情,并将激进主义教育的艰难处境主要归咎于联邦政府在教育上的文化保守主义。政府政策的确对教育实验造成了限制,但,激进主义教育难以得人心,更深刻的原因是这些批判教育理论的软弱无力,换言之,是左派的无能。  首先我们应该检讨“文化民主”的内涵。在教育
《吹沙集》是萧父先生近三十年来所写讨论哲学与文化问题的论文与序跋的结集。  立足于理性的审视,作者娴熟地运用了“科学—理性”的工具,努力揭示每一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反映了特定时代人类历史实践的水平,在不同的时代具有非常不同的形式和内容;他强调“连环可解”,从浩繁的哲学原典中爬疏剔抉,努力揭示哲学范畴从朦胧到清晰、从抽象到具体、从贫乏到丰富的逻辑演进,勾勒出中国哲学发展的“大圆圈”和
近得《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虽然其中的内容,早已由地下浮上地面,但毕竟仍留着那么一股蛮横的“野”气,令人震撼。  过去的时代,一直被认为是精神贫乏的时代。但实际上,人们不但视精神比物质更重要得多,而且的确从中享受到一种至乐,这包括圣徒般虔敬的红卫兵与思想上的叛逆者。有趣的是,两者往往归于一人,而且这种巨大的反差不过前后相距一、两年甚而只有几个月。由此是否可以说精神虚妄呢?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
年过五旬的司女士是一家医院的主任医师。春节过后,她跟老公提出离婚,理由很简单:儿子去年大学毕业,在外地找到工作,基本算是“放飞”了,她也尽到对家庭的责任,但夫妻感情淡了,天天待在一起,共同话题却越来越少,有时甚至连话都懒得说了。虽然没有第三者,但一起生活的感觉已味同嚼蜡。  关心他们两口子的亲友们都觉得不可思议:都一起生活了近30年,即使感觉像左手摸右手,没了激情。多少还有亲情在啊!不是说少年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