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门前唱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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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五点一下飞机,文中中先忙着打开手机。天尚朦胧着,一条短信赫然跳出:父病危,请复电。正正。正看间,铃响,又一条:见信速归,老二正正。
  越揪心,那铃声越响亮。细瞅来信时间,竟是昨天下午三点多!其时正开着会,会议室屏蔽着。接着又被一伙人簇拥着去看一乡村民俗表演,又你敬我让着吃篝火餐,夜里回宾馆匆匆为手机充电,又匆匆赶飞机。这手机眼见是个摆设了。来不及思量,文中中即刻拨通二弟正正,却听那头人声嘈杂凌乱。老二正正一向豁亮的嗓门却甚为沉闷:“你也不必过急,但务须直接回家。”隔了片刻,又说,“直接到仁仁家。”
  不去医院,回老三家?文中中骤然慌神,觉出大不妙。去年秋天,老父亲感冒后便添干咳不爽之症。父亲幼读私塾,十九岁从教,一生从未离开教育行业,为人谦和秉礼,向来崇尚古今饱学德高文人雅士,偏又钟情中医中药,研讨揣摩些病理药性。这次肺部不适,自认为不必看西医,应以中药调理为宜。于是请一位交结甚密的老中医把脉。服了几剂汤药后,又续用青果丸,冲服罗汉果,自己在饮食菜肴中添加或清炖白萝卜,干咳之症居然日逐好转起来。偶尔清咳,大夫说,八十八高龄之人,免不了的。大家也就没多在意。
  不料今年正月未满,老人干咳又起,却是不止,并伴低烧不退。上医院检查,确诊已至肺癌晚期,且胸膜腹水,癌细胞扩散,唯余保守治疗一条道了。不过,尚能维持数月,半载之内没问题吧。
  大夫诊断结论既出,若兜头一盆冷水——尽管老父亲淡定谈笑自若,文中中兄妹五人心中仍是寒噤悲惋不迭。
  家族遗风,文中中兄妹事父母至孝。大前年母亲辞世后,老大文中中恰及退休,单位挚意留聘,退却正岗职务,却被公推为史志编纂研究协会主席之职。毕竟不似在职时整天公务缠身,所以干脆搬到父亲家,陪父亲一道起居宿眠。众弟妹见大哥六十八九的人了,单位還时常来叫,家里大嫂需接送子孙辈上学,就共同约定,轮流陪伴父亲。
  此次父亲添病住医院后,文中中天天守在身边。无奈大西北一位当了市长的大学同窗,再三相邀去“指点迷津”。
  文中中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毕业的老牌大学生。自幼受老父亲启蒙熏陶,酷爱经史,选修的是历史专业。一个埋头于寻宗觅史、述经论道,又极重人格风范雕琢之人,自然不擅也无意于仕宦场角逐。不过,凭学识人品与超长专业,几十年来,文中中也当了几番不算多大、衙门清净却在当地声名响亮的官。先在区县,后擢升为市文史室主任,工农商学兵,三教九流,也算得一隅诸侯。文史办虽衙门冷清,然非专业则难作为,大不为逐鹿仕宦者青睐,却正中文中中下怀,悉心苦志求索,从不懈怠。光阴荏苒,数十册地方史志重籍和个人专著卓然于世,国内几家驰名报刊专栏亦每现“中中”大名。更可圈点之处,乃“精耕细作”数十载,培植提携出不少桃李精英。近些年,有些于此行大可作为之士竟渐次转入经济圈儿去了,唯文中中端然莲池不为所动,愈被尊推为地方史志界的翘楚。更令公众追崇的是文中中造诣颇深的书法,豁达飘逸精妙,独具风韵品味,其临习书写的《五柳先生传》《陋室铭》《岳阳楼记》《爱莲说》等经典铭文,以及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沁园春·雪》等词赋书法作品,广为各界人士趋鹜收藏。
  盛世修史。这些年,无论地方、企业还是文教等事业单位,各行业“史志热”风靡不息。文中中本已离职,但慕名造访者还是纷至沓来,隔三岔五便得应酬些讲座、研讨、点评、资料分析之类琐事。不料此风居然也刮到大西北偏远市政去了。这次相邀者乃大学时抵足而眠的同窗挚友,大约时下女孩称作“闺蜜”那类吧。
  “万望赏一薄面,阁下若能莅临,无异雪中送炭、救民于水火啦。”老同学虽然还是当年那副戏谑贫侃腔,却道明偏僻地区史志著述方面原本羸弱,加上经济浪潮冲击,不仅人才流失青黄不接,还留下半拉子一堆资料,夹生饭端不上桌。看来,作为一方父母官,此君恐确凿“骑虎难下”,遇到难处啦。
  原估计去几日便回,老父亲一时无妨的,不想却山崩地裂,来得这般突然凶险。
  车驶入市区,红绿灯骤然多起来。文中中心里着急,看那些灯便贼亮贼亮,一时懵懂起来:不上医院,不回父亲家,却让直奔老三仁仁家,眼见得万分危急矣!
  好容易挨熬到仁仁家,不料原本优雅清净的这片高档小区,行人寥寥,老三门前更是一片寂然。向门卫打听,小伙子挺精明,也知道文家老父亲病重的事,说文经理图旧居所亲友、朋友多,人手方便,全家都回旧区去了。
  这些年,老三仁仁发展的不错。先是开着小煤窑,现在又拥有一个规模不算小的房地产企业,赫然有头有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老父亲对世事洞察若明镜,对老三的发迹颇不以为然,且忧心多多,每每告诫。然而毕竟父子血脉,嘴上敲打揶揄,心里却不乏熨帖:“古往今来,风云际会,龙行鼠蹿,一个混字道不尽、理不清。大宋那位泼浪踢球的不是摇身为高太尉?想不到咱三混子居然有了名堂,文家还是首例蹦出个董事长。”
  老三也委实有点儿腾挪本领,多少人厮守老旧房区,巴望不到套楼房,仁仁则“狡兔三窟”,近年来三年四迁,翩翩然轿车开进市里最高档的别墅区里了。这便有些麻烦了,旧居,是指哪处旧居呢?
  人慌张着便会失智失措。原本就该问清老二哪处旧居的。想来老二也急,电话里也没讲明白。文中中便再拨老二手机,问清爽了,便又急火火奔郊区那片住宅楼区来。


  老三仁仁在郊区的住所,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兴建的楼区,当时乃全市首批大规模楼群,曾靓极一时。因多次参与各类企事业单位史志编纂方面的会议、审评,再则,逢年节或子侄辈娶嫁,兄妹们免不了相聚,这片小区,文中中颇有印象。
  仁仁所在这片郊区地处市西南边陲,人虽粗犷些,但质朴、热情、豪放,颇具塞外故旧民俗民风。据清末本地府志记载:“四季分明,土地贫瘠,日照短,农作物欠丰。”“多从业采炭者。”“民风质朴、淳厚,尚习武之风。”老三最初从部队复员到当地一企业当了工人,因豁达豪放,和邻居们相处甚好,对此,文中中颇有好感。因了这层关系,文中中对小区路径还是熟悉的。   一打早绕来折去,费去不少工夫,直到太阳露脸,楼舍道路人群渐次清晰时,方赶到仁仁旧居楼区。
  愈近楼前,文中中心里愈悲戚忐忑,老父親谦和儒雅的笑容一阵清晰,又一阵模糊起来,总不至于——不至于赶不上见最后一面吧?
  由楼区甬道往西折,仁仁家在顶靠里的单元。匆匆向里,就见由东至西,连毗地搭着苫布棚子。此楼共五个单元,楼多长,那棚便多长,少说也够三百米吧?是施工包工队的帐篷?显然不对。棚子一律用半透明尼龙布覆着顶,扎挂有后墙布,朝前相对各楼门口,则大敞开着。就见一伙一伙的人蝼蚁般忙乱——抬着摆着桌椅的,抢着摞着洗刷锅碗瓢盆的,拎着扛着肉畜菜蔬的……文中中紧攥着的心便有些宽松下来:看来老父亲尚没事的。想是谁家操办喜事?亲朋多,矿上人图个热闹劲儿,也是有的。然而通常人家在门前租搭个临时烧煮便餐的小棚子就罢了,大可不必如此声张铺排吧——尚未见过这几百米长的宴席帐篷。
  然而,当走近仁仁楼门前西侧那片空地时,文中中顿时心慌移不得步:一具尚未上漆的棺木白花花直抢入眼。正在灵前摆放放大了的黑白亡人像的,不是老二正正吗!此时,在灵前忙着的人也都认出了文中中,大妹老四和和拉住中中的手,道声大哥,便忍不住悲啼失声,妻子、小妹爱爱以及老二正正和大侄儿等,都拥立一旁,饮泣抹泪。
  文中中便觉得霎时间天昏地暗。临行前,父亲尚含笑嘱托:“人有求,当必应,况同窗挚友?尽管放心前去。大夫言之凿凿,半年之内无大碍嘛。”老父亲还打趣,“自古长为大,大,则令行禁止;我大儿不当面发话,为父岂能擅行?”
  堪怜世事沧桑,天道无常,转眼间,竟与慈父阴阳两隔了。
  文中中便自怨自艾,怪自己向来愚直不善机变迂回。是盛情难却、友情难拒,可难道不会推迟几天去吗!然而,那大夫明明是说三五月之内没问题嘛!昏昏沉沉,头蒙胸闷,年近七十之人,又连日夜奔波劳顿,文中中瘫软在父亲灵前挪不得身。临近中午,烧罢纸,方在众人苦劝拉拽下回到二楼仁仁家。
  果然老天风云莫测令人始料不及。据弟妹们相告,中中方弄明白,父亲原本尚好着,昨天中午吃米饭,因癌扩散于食道致肺管狭窄,嵌入几颗米粒,紧呼急救车来抢救时,人已撒手去了。
  至此,除老三仁仁媳妇有事未归外,至亲兄妹、妯娌、姑爷以及子侄辈,算是聚齐了。老二正正道:“大哥,你回来了,这诸般筹谋决断事体,该交还你来主持了。亏了仁仁,我实在上不得台面,不堪重负,不堪重负。”
  文中中方一时醒过来自己老大的身份职责。本地乡俗,人去当晚即入殓,今天应是第二日了,明天第三天,乃近亲、族人、朋友来吊唁“烧纸”的日子。比起嫁娶婚事,这治丧的事项更为繁杂,件件撵着的琐事多着呢。文中中便振作精神道:“这几日众弟妹辛苦,商量着送好父亲最后一程吧。”
  正正说:“仁仁扛了大头,出了大力,仁仁说吧。”
  仁仁眼圈儿红肿,嗓子也嘶哑着:“大哥,我早想来着,也与二哥商量来着,咱父亲一生勤勉克己,安贫乐道,拉扯我们不易——咱们非得把老人家的事儿办好。得轰轰烈烈、气气派派、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热闹红火?如何红火?”仰靠在沙发上的文中中坐了起来。
  老三仁仁便显得有点儿局促。仁仁打小胆大果敢,天不怕地不怕,即便在父亲向来的严厉训斥面前,也“老母猪不怕开水烫”,我行我素的样子。唯在大哥中中面前尚敬畏收敛些。但也就眨眼工夫吧,仁仁便腰挺得直直的,头皮硬硬的道:“请头牌有名二斋——胡道看过了,治丧期选最长的九天,三天起开锣安鼓匠,再加各色戏班子,天天鼓乐唱大戏;已联系安排上老坟看穴打墓,要一砖到底砖碹墓,立汉白玉碑;也要搭最讲究的灵棚子,已选用了上好真柏木棺材,灵前须塑真人高童男童女,立对儿狮子,对儿白鹤,全部纸扎、一应花圈儿都用真鲜花;再就是楼前搭通头长棚,九天之内,不论亲友、邻居、族人,还是游人、路人、僧道、花子,谁来给咱爹祭拜,管吃、管喝、管饱……”
  仁仁开头尚有些顾忌拿捏,说到兴头上,性子上来,便口齿清爽流利,泄洪般哇啦啦地汹涌着。
  老妹子爱爱憋不住笑:“三哥哎,文董文大经理,您这是单位训话还是作报告呢?”
  文中中眉头便紧锁起来。——原来那长棚竟是自家人搭的!真可谓鹤立鸡群,出类拔萃。本地民俗沿袭,治丧多有讲究和办得排场的,然而如此张扬,我文中中痴长六十有八,尚闻所未闻。眼瞅着大哥脸色不好,正正、和和与妯娌、姑爷们便都不吭声。连向来泼辣无羁的小妹爱爱也噤了口。
  仁仁只顾自说自话,好半天,方觉出似乎众人都不大情愿听和不耐烦的样子,自己倒觉得满肚子憋屈,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我知道,都嫌我张扬显摆了不是?打小我就不好好听父亲的话,惹爹妈气苦。父亲跟前这是最后一遭了,我想补回来,尽我的力尽尽孝心——咱爹谁呀?那是屈指难数的文老、文老先生!可老人家毕生低调自律,有过钱?上过报?我得让咱爹风光风光。钱花多少不论,一应费用我出。”
  谁也未曾料到,向来温婉的大妹妹——老四和和发话了:“老三啥意思?父亲养育我们兄妹五人,就你一人尽孝?”
  仁仁急了:“和和哎,你千万别误会,你想哪儿去了,我是真心、真的真心呀……”虽嘶哑着嗓子,音量却不比平素低。仁仁怕和和误会。仁仁深知这位大妹子脾性,在自尊要强要面子上更胜大哥中中。众兄妹中,和和家境差些,却向来宁折不曲、不为五斗米弯腰,毫不通融回旋。
  “嘿,嘿嘿。”小妹老五爱爱忙打断仁仁话头,“三哥哎,倒是您多心了,姐的话本不错。谁说你不是真心?依我看,补报爹为你劳心费神也不错。如今您个肥阔佬,放点儿血,天经地义,顶数您大包了好,顶好。”
  有人搭茬便好,仁仁顿时舒展颜面:“放,放,老妹说了算,你说咋放就咋放。”
  “不过呀,三哥,您得悠着点儿,别点火抽烟燎眉毛——太过烧包。”爱爱是家里老小,哥姐面前娇嗔惯了,尤其比老三仁仁小不了几岁,俩人向来打牙斗嘴。   如此“风光”,成何体统!文中中满肚子话,见老三这几日操劳疲惫的样儿,却开不得口,就瞅老二正正。
  正正便起身辩道:“哥,你如何高论倒是论呀,瞅得人若芒刺在背。弟妹们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不就是个教书匠嘛。大本事就是管几个学生,那听话的管管,那些不可雕琢之辈则悉听尊便。咱老三何许人?万众瞩目的经理呀!鞍前马后,前呼后拥,一呼百应,上述诸般事体——这里尚自相商着,那边早已兵精粮足、立竿见影落实到位了。莫说外头,便是家里,谁拗得过人家三,三……”
  “二哥,我就烦你这瞻前顾后、吞吞吐吐,不就是我三不楞、三仄楞、三混混、三挖灰嘛!”老三仁仁抢过话头,先大咧咧地笑了。全家人也禁不住笑。
  正正趁机向大哥进言:“本不该这般太过张扬,甚或曰张狂?是违拂了父亲的教育训诫之道。不过,这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覆水难收……”
  仁仁也蹭过来:“二哥酸溜溜的文词我整不来,一个意思,嫁出去的闺女泼地下的水,丢啦洒啦,就是这啦!”
  “丢谁呀,泼谁呀?三哥不要我和姐啦!”小妹爱爱立即反唇相讥。
  文老先生确实家学渊源,教子有方。老大中中、老二正正、老五爱爱都是响当当的大学生。老四和和虽然正赶上下乡插队中断了学业,却后续读了成人大专、大学。唯老三仁仁读书不上心,读至高中便死活不愿再上學。人虽聪明伶俐、果敢善断,却生性顽劣,每每惹出是非。老大中中与老四和和极重人格修养,最具文先生遗风。老二正正学识颇高,诸般均好,唯不理事、不担当,“和事佬”和稀泥出了名。而本人却尚自诩贯通中庸之道,以“难得糊涂”为荣。老五爱爱却是绝顶聪明,察言观色,斡旋调停,技高一筹。今天若没有小妹的及时插科打诨,兄妹们这场交锋与会话还真不知如何收场。
  至此,文中中不得不发话,也不得不说道几句了:“我们如此吵吵闹闹,这般轰轰烈烈,咱父亲能躺得清净、走得安稳吗?如此鹤立鸡群、万众瞩目的千米长棚,是老父亲至嘱诫告、像文家人行事的风范吗?”说着,已是泪眼婆娑,“一奶同胞,我能不知仁仁一片赤诚孝心吗?数日辛苦操劳,我得谢谢你。事已至此,虽覆水难收,然仍待商量,须尽力为之——我们务必时时处处检点、节制,切记行事节律与人伦底线,万不能僭越张扬。”
  于是,大家又议论商量一番,大致分了工。由中中和爱爱负责迎来送往待客;正正只管记事记账。仁仁属下众多,仍扛大头,所有杂事一揽子总管。和和与几位嫂子提出下楼去大棚里帮忙烧水整饭。仁仁说,不用不用,早已安排各就各位,人手满满。大家问:“那让我们干点儿啥?不能干坐着呀。”
  仁仁道:“有事儿呀,你们只管哭爹,哭累了歇歇,歇好了,想哭再哭。”
  文中中哭笑不得,摇头叹息:“仁仁你就这般当总管?这料理丧服之事,总不能全让人家外人办吧?”又嘱咐妻子和弟媳,“你们多操这方面的心。”言罢,下楼守灵棚子去了。

三 


  常言道,最忙莫过人倒头。亲人西去,且莫论仕宦商贾大户,即使是黎庶平民之家,一应惶极繁杂纷乱事体也是难免的。何况,老三仁仁又如此铺排。
  然而,这冗杂繁务竟这般井然有序。老二正正讲过,大哥不必生急,凡族亲报丧、墓地看穴、推算择日、鼓乐邀约、茶饭备办等等等等,多亏了仁仁安排支使其手下一帮人忙乱,已是稳妥周到的了。单眼前这千米长棚搭架齐整,数十张桌椅均已摆列有序,几处临时灶台炊火炽炽——众人随到随吃,已应筹接待过两餐了。
  中中打量父亲灵棚,高大敞亮,几案供桌及祭拜人众的行礼、休憩之处均齐备。却又见一伙人拉来柴炭,想是照乡俗垒搭旺火兼及夜间守灵人取暖之用吧。再瞅仁仁红肿着的两眼,中中忍不住辛酸掉泪。毕竟一奶同胞,血脉骨肉,对仁仁张扬无忌的不悦,已烟消云散去多半。
  中中一躬到地,泣跪父亲灵前:“中中大不孝,未能守着您去。这几日,多亏了众弟妹呕心尽力。儿子明白,如此鼓噪盈沸,定然拂您本意,但念仁仁一片挚诚,纵有千般的不是与责难,先在为长的儿子身上啦……”
  中中言犹未尽,身后已是哭泣声一片。原来众弟妹、妯娌及几位近亲,早已随中中跪下一地。和和、爱爱好不易在众人相劝下止了悲声。唯仁仁抽泣不已,惹得大伙儿又一番落泪。
  忙乱间,天已黑下来。正正、仁仁念大哥年岁大,又旅途劳顿,仍争相守灵,中中执意不肯:已然错过临终相送,悔恨痛惜不已,岂能再误?让俩人帮着将原设于灵前的靠背长椅移入棚内灵柩旁。中中老觉着父亲尚未离去,期冀仍像前些日子那样,守在父亲病榻前,和父亲叙叙家常、拉拉话。
  从记事起,父亲就是温文尔雅一介书生模样。
  刚解放那阵儿,父亲尚在乡下教书。因当时还没有专门的学校教室,学堂(时人称教室为学堂)尚设在村中大庙里改建的僧道禅居过的大房子里。大房中相对的两盘通头大炕上,一张张炕桌后挤满了学生。父亲端然立于当地,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领孩子们诵念新编的国学读本。
  中中还不到上学年龄,但尽可以脚垫两块砖头,用小手沾唾液捅破窗纸,任意地窥探偷听。——因父亲是区上派下教学的,在当地无居所,学堂旁的两间小屋,就是中中们的家了。在中中的记忆里,父亲是从不斥责学生的。有顽劣不倾心听讲的,父亲每每温和地劝谕:“不可蹉跎岁月呀。岂不知解放前唯有钱人家子弟方能入学的。如今政府让我们人民大众抬头作主,兴办义学教育,尔不尽力,上对不起国家眷顾,下有负父母厚望。要懂自重自爱,万不可坠入不可塑也。”接着,往往便是“子不学,非所宜”“玉不琢,不成器”“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云云。显然,父亲虽然刻意向新式教育法靠拢,但一时尚未能完全脱离传统私塾先生的影子。但由于他的执着倾心与育人得当,所教学生集体考分与教育评判,年年在地区名列榜首。父亲便颇为乡民们尊崇爱戴,不光乡下,便是区里、县里干部,也都一律尊敬地呼其为文先生。
  长大成人后,中中方悟彻明白,父亲之所以受尊崇,决不仅仅凭学识,更在于其修身润德,即父亲谆谆以教化阐释的“德高品贵”“大道修远”。   父亲衣着简朴,却显然与乡民有别。一年两色——秋冬黑,春夏白,永远是浆洗干净的黑色对襟大褂,足踏千层底方口布鞋。发型乃当时流行的“一道偏”分头,头发根根中规中矩,纹丝不乱。父亲和善近人。他平素抽烟少,却抽“大婴孩”纸烟,然每遇乡民们递上冒着“小兰花”浓烟的长烟袋,他总会忙忙恭敬地接过来,呛得咳嗽,却总要抽上几口。村民们便打心里敬重文先生不但学问人品好,还这般和善可亲,没有丁点儿先生的架子。
  父亲算是地道的教书先生,可文先生居然会理田种菜。当时,庙院西侧有块空地。父亲向村民借来锹镐犁耙并诚恳求教,像菜农那般耕翻、施肥、播种、浇灌、锄耪。村民们劝告不止,急了,纷纷将各色菜蔬拎来堆下一地:“农务不是先生的活儿呀,遍地菜田怎劳先生动手?”父亲向众人拱手:“承谢,承谢,民以食为天,勤四体、辨五谷,也当为读书人的本分呀。”私下里,则对中中兄妹谆谆以告:“俭以养德,耕读累世,汝等铭记。”寒来暑往,春华秋实,父亲的十几垄菜畦居然琳琅满目,生机盎然。地头还植了两株桃杏树,每逢春回大地,杏白桃红争芳斗艳,成为庙院学堂的一道风景。后来,父亲当了校长,家也由村迁到乡、县,直至市里。然此习俗沿袭多年,凡有点儿空地便点瓜种豆,直到迁入楼房区不能再栽种为止。
  思念绵绵无尽,令人九曲回肠。往事历历,可怪得很,愈想,父亲的音容笑貌愈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中中躺不住,换了几遍蜡烛,续了几回香——世俗相沿,故人灵前灵后须灯蜡常明,以喻香火不断。此生再无缘与老父相见了。无奈,中中便一遍遍地抚摸父亲的灵柩。棺木委实不错,上好柏木,质地绵柔细腻,色泽温润中和,仁仁孝心可鉴。然诚如父亲所言,老三心性浮躁,桀骜不驯,恐永远难由骨子里领悟圣哲著述的魂灵精髓。望着摇曳的烛光与袅袅烟雾,中中心中五味杂陈,久久回味父亲殷殷教子的良苦用心。
  记得作务菜畦时,父亲必携子女,让“人人动手,丰衣足食”,此乃一方面因素罢了,实则是将劳务当作课堂,边践行,边晓理,涓涓细流润泽儿女心田。
  与在学校教化学生相比,文先生对子女的要求显然更加严厉。从衣食起居到仪礼言表,由苦志求学到为人做事,无处不到,无时不有。诸如“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诸如“出淤泥而不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诸如“吾日三省吾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中中兄妹少时便耳熟能详。尤其在俭养德、勤持家、严律己方面,则近乎于苛求了。
  那一回,其时仁仁已当了工人,从单位扛回截木料。父亲看到后甚为不悦。仁仁辩解说,啥好东西?厂子废料堆里一截烂木头嘛!父亲厉声道:“废旧也是公家的,立马送回去!”仁仁鬼灵精,当面不敢违拗,嘟嘟着嘴扛走了。却躲于暗处劈开,掺杂到烧火柴堆中了。父亲事后得知大怒:“诡变多端,逆行不道,朽木难雕,不可教,不可教!”
  小妹爱爱步入小学校门后,对自己的名字提出了质疑:“中、正、仁、和,好名儿都让哥姐们占了去,爱爱,多俗气!”
  老父亲正在田垄间栽种菜苗,便指着汩汩渠水,极耐心地好一番细致阐释,由《弟子规》泛众爱到自由、平等、博爱,再到上善若水、大爱无疆,不光溯源述理,还衍叙了古今诸多感人的“仁爱”故事。小妹破涕为笑,逢人便以父教炫耀自己大名儿的美好。
  在中中的记忆中,任轻风吹拂额上的汗水,望着娇嫩的幼苗一天天长大,菜花黄了,辣椒红了,葫芦、倭瓜秧不知何时已攀上墙头,挂了沉甸甸的果实,那是人生中至纯至美的境界。
  前些日子,父親所住的医院,后墙外是连陌的庄稼地,为方便大夫们进出,开着扇小后门,门外有五六株桃树和杏树。正是春催桃李时节,满树灿然。父亲已然不能自己行动了,中中和弟妹便用轮椅推着,天天上午在桃、杏树下逗留一两个小时。父亲微闭双眼,贪婪地吸吮着清幽的花香,感慨道:“忽如一夜春风来。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呀……”中中悲不能言。人生几度春秋?父亲是和他最钟情的人生境界作别呀!于是折了几枝插入病房玻璃瓶,置于父亲床头。父亲开头不允,后问清桃杏树已有些年头,早已不能挂果,方点头应允。
  天天置换,父亲的房间里溢满着春天的气息。那桃花、杏花也似乎善解人意,鼓涨着蓓蕾,两个时辰便绽放出清香。这天由后门回来,扶父亲上床,中中将刚折下的几枝桃杏花插入瓶,注满水。父亲尽管疲惫地闭着双眼,那嗅着花香的惬意却掩不住地漾在脸上。突然,父亲长叹道:“花无百日红啊!”中中颇感意外,父亲是豁达开朗之人,柔善却又心底天高地阔,何出此沉闷之语?不料父亲挣扎着坐起来,极庄重地说:“中中,爹要吩咐你件事。”中中忙道:“您尽管吩咐。”父亲说:“我原来责备仁仁龙行龙径、鼠蹿鼠窟言词是有些过。老三机敏权变,确也搞出点儿名堂。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做人终须有底线尺度。你要多操心,多点拨。我们宁可负自己,不可殃及他人,切记,切记。”中中连连应允,方明白“百日红”之意。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这天,仁仁捧来一大束买来的鲜花,说天天瞅这两样花,换些新鲜的吧。说着便动手,那正绽放着的桃杏花瓣纷纷坠落,父亲便呻唤:“中中,中中,快拦着……”中中迷糊中仓皇跳起来,哪有父亲踪影?只见灵前蜡烛尚幽幽亮着,天际边露出一抹鱼肚白,仁仁已带着一伙人在帐篷里忙活开了。
  原来,一夜思前忆后没睡,临明打了个盹。再细看,供桌上父亲像前空落落唯香炉与灯蜡。中中一刻也待不住了,嘱咐仁仁看护灵棚,便上路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父亲住过的那所医院去了。


  中中一瘸一拐地捧着一大束桃花、杏花返回仁仁家时,天已大亮。
  大棚子里熙熙攘攘,吃喝着的,闲聊着的,端盘刷碗的,奔前跑后忙乱着的,赶集闹会般热闹。中中诧异,大清早,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一伙一伙的人。
  仁仁眼尖,老远瞅见大哥中中,三步作两步迎上来,细细端详中中捧着的大束花儿,猛然醒悟,跺脚道:“我咋想不到呢?大哥你凡事不言声,大老远自个儿去。打明天起,我天天叫人去折。”见大哥腿瘸拐着,忙撩起中中右裤腿,见那脚已红肿起来。   原来,父亲所住医院那后门里的桃杏树,低矮处已多被人折了去。中中不甘心,顾不得自己手脚早已不灵便,硬挣扎攀上去,却不好下来,顺势溜跳,小腿擦伤不说,还崴了右脚。此时也顾不上向仁仁细说,琢磨先寻个器皿插放。还是仁仁手脚快,转眼间不知从何处弄来个尺高的立式玻璃鱼缸,“哗”地将缸里的水泼向地,就见几尾大头红龙睛鱼蹦跳着在地上挣扎。中中慌忙拦阻已来不及:“罪过罪过,顾此伤彼,供花何益?是让老父亲舒心还是烦恼?!”正正忙打圆场:“鱼也游着,花也开着,岂不两全齐美?”于是众人忙满地下捧鱼,清洗,再往缸里添水。所幸抢的及时,五只金鱼两只轻微擦伤点儿鳞皮,其余俱无大碍,不一刻即活泛过来。那微型立式鱼缸造型不错,上边“桃红杏白”怒放着,下边鱼儿游弋嬉戏,供桌前顿时灿然鲜活起来。
  忙乱时不觉,花儿摆放好后,大家则是莫名的悲戚。中中兄妹围拥于“花缸”前默然无言,仿佛又置身于医院父亲病床前。然而,眼见唯有遗像依然,再也看不到父亲的笑容,听不到父亲的叙话了。
  大家正凄惶间,猛听背后“嘡咚嘡咚”锣鼓声大作,原来是鼓乐班用罢早餐,开锣亮场子了。好一通锣鼓后,居中坐着的唢呐手便大喇叭朝天吹起来。
  仁仁诸般皆要亮“头牌”,请的是当地有名的“大后生”鼓匠班。当年,大后生是方圆百里驰名的鼓匠班头,大后生若活着已是过九十的人,现在的班主是他的儿子“小大后生”。“小大后生”虽然年岁已不小,却仍然底气十足,腮帮子鼓得像两坨发面馒头,那唢呐声亢亮地直传云霄,棚里棚外的人,纷纷拥前来看。“小大后生”青出于蓝胜于蓝,将其父相传的治丧唢呐曲子《哭灵》演绎得淋漓尽致,其段子长而哀婉,那唢呐声时而仰天凄厉长啸,时而俯首幽幽泣诉,呜呜咽咽,直吹得人哀思奔涌,灵前烧纸的中中兄妹泣不成声,众亲友邻居也落泪不迭。
  众人正悲伤间,就听得身后一片吵嚷声。原来是一伙乞讨者闹着要“小钱换大钱”。说来荒唐,不知何时生此风气,无论红白喜事,总有一伙伙的乞讨者闻风结伴寻上东家门来,再好的饭菜也不屑一顾,却一个个掏出皱巴巴一元或五角的钱,声言“感恩东家慈悲心,可怜上门乞讨人 ”,要求以一换十,一般是一块换十块,东家再手紧,也得一块换五块。仁仁大手一挥,吩咐手下人“他们一换十,咱家一换二十!痛快麻利些。”然而事情并不痛快,这伙人也是得寸进尺分外出格儿,竟然闹哄哄冒出几位嚷嚷要一块换三十块、五十块的人来。
  仁仁手下几位大棚里帮忙的,按仁仁吩咐,招呼三四桌乞討者早饭吃饱喝足,个个一换二十后,大多欢眉笑脸地夹着棍子走了。众人对最后赖着不走提出一换三十者大为不满:坐了席,又凭白得了翻两倍的钱,这仁仁东家已大发得够出格儿了,蹬鼻子上脸呀?又嗔怨仁仁,咋能信口破格,随意答应几个泼皮一换二十呢。
  就见几位乞讨者脸上挤着笑,拥到仁仁身边:“您高升旺长的大经理,好人家、大人家,别家哪有您这大棚流水席?真是福运长流水,财源滚滚来哪。”前边几个嚷嚷着,后边一位红光满面肩头搭个塑料尼龙袋、手中拄根棍子的半大后生,一步一顿走过来,操一口夹生普通话,一板一眼地朗声念道:
  一进楼前祥云生,堂上睡了个老圣人;老圣人,有神通,五个儿女俱扬名:老大市里当主任,本是天上文曲星;老二大学是教授,桃李满园有名声;老三经理财运旺,身后跟着千万兵;老四专门搞实业,勤奋有为立新功;别看女儿年纪小,出国压倒那外国人!三个媳妇俊生生,风流赛过穆桂英;两位姑爷更不论,万里挑一好后生;第三代人人上人,胜过精英是人精!
  仁仁听了抚掌哈哈大笑道:“给,给,给!”仁仁手下正忙着安顿“一换三十”的一伙人,那位念唱的说:“我念半天,总得比他们多点儿吧?要不我再给哼段晋南‘五乡调’?”于是便又不歇气哼哼唧唧道:
  众位乡亲仔细听,俄(我)给咱唱段舞(五)乡赢(音),文大经理是甚(啥)人?顶天立地大英雄!三百五百算个甚?权当打了个小嚏喷!嘿,嘿,哎嘿嘿,哎嘿嘿哎嘿嘿,哎嘿哎嘿哎嘿嘿嘿……
  众人笑作一堆。不想一旁却恼了三驴头。三驴头是仁仁厂里负责保安的,一张大下巴,头长似驴脸,扫帚粗眉,暴睛眼,黑铁塔般凶神恶煞,人看着就发瘆。三驴头挤上前:“爷看看嘿嘿啥戏?嘿嘿你妈的×,有完没完?来,来,爷给你换!”
  原来这三驴头监狱里几进几出,据说恶狗见了都乖乖伏地不敢吠叫,是仁仁特招的护厂工头。
  中中冷眼瞅那黑大汉满脸凶煞气,便心头发怵慌神,急喊仁仁:“还不快快拦下?”
  却是灵验,那油嘴滑腔的念唱者,见三驴头走过来,如鼠见了猫一般,连三十也不敢换了,拖着条讨吃棍抱头鼠窜,比兔子还跑得快。
  众人见那念唱的跑掉了一只鞋,也顾不及穿,慌乱中鞋带绊住了脚腕,那只黑乎乎的破鞋便随着他的慌不择路颠簸着滴溜溜地打转转荡秋千,满棚人哄堂大笑,仁仁也跟着笑。
  中中干着急上火,半晌作不得声。压低嗓音喊仁仁:“好看好笑不是?还嫌闹腾得不够?”
  仁仁也醒过神来,忙喝喊三驴头:“老三,罢手!别给哥弄麻烦。”
  三驴头方极不情愿地不再追撵,尚自气呼呼地侧楞着脑袋骂骂咧咧:“你个狗日的,有?本事甭跑,跑就不是你妈养的!”
  不想那念唱者原本非良善之辈,一分钱也没捞着,岂肯罢休?气咻咻直奔出棚外,跑到后一栋楼头,蹦高放声吼嚎:“有几个臭钱咋啦?你当爷想给你念!唢呐不吹笙胡响,你管不着爷在这头念。”就见两手飞扬,竹板吧嗒嗒响:“婶子大爷仔细听,我给咱说个好赖人……”见围拢来一伙伙的人,劲头愈高、嗓门愈大起来,冲着仁仁的大棚方向亢亮放声,“俺竹板一敲呱嗒嗒响,大家看来大家想,傍门窗的青云直上,狗大胆的金银满箱,贼投机的里外风光,胡搅腾的趾高气扬,挖灰疙蛋没人敢惹,假和尚吃辣喝香……”那念唱者也不知啥时装了那一肚子花花词,不歇气地念得唾沫星飞溅,故意将“挖灰疙蛋”一句反复吼了几遍,楼房头边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簇拥着阵阵哄笑。   中中恰好送两位旧邻回来,听着不是滋味,看着不像样子,忙返身叫出来老二正正,打点给那人换钱。俩人好生安抚了那人一番,好歹总算将一场闹剧平息了下去。


  中中虽然年长几岁,却从未见过如此阵势,一时又惊又急又气,已是满头虚汗。
  这边喘息未定,棚子西头锣鼓声叮咚叮咚地响。就听“小大后生”朗声道: “日上三竿,今儿个三天,这早晚二斋也不露面。东家哎,该烧纸啦!”
  中中兄妹方看到,一团一伙的,老父亲灵前早聚拥着不少人。中中辨出诸多亲戚,也有文老先生的多位学生,有自己和弟妹们的发小、同事、好友,居然还夹杂着几位当年下乡时的农家长者及子侄辈,眼见行色匆匆乃远道赶来。而更多的则是生面孔,却个个衣冠楚楚,甚为恭谨的样子,大约是弟妹们新结交的朋友吧。
  中中乃长子,自然须与妻子率弟妹们陪拜的。几位族亲女眷,念及亡人旧事,免不了悲戚哭诉一番。
  祭奠之人一拨拨流水般汩汩不止。中中最具老父遗风,极重人伦礼节,开始尚恭谨地与众人寒暄、握手、跪拜,渐次则应酬不暇——次后,也不知何处冒出那么多辨认不出的祭拜者,其中不乏器宇轩昂者,亦有獐头鼠脑之辈,然细瞅却全然形容猥琐,毫无礼貌风韵。
  不料一旁先恼了小妹爱爱,向中中道:“大哥省省吧,不看看些啥人?狐朋狗友的——谁的人谁陪伴吧,膝盖都跪破了!”一旁的仁仁听了却不恼,也劝大哥别尽都陪着,去歇缓会子去。中中则断然不肯:“来而不往非礼,怠人善意不恭。父亲咋告诫我们来?”硬撑持着,近乎机械地起、跪、化纸,绵绵延延,看看已烈日当空。中中原本悲戚红肿的双眼,被烧纸烟火薰蒸得泪流不止。
  昏昏沉沉间,中中觉着似有人由身后拍肩,一位獐头腆肚的胖子蹭到近前,恭谨地点头哈腰道:“呀哈哈,文主任,不不,文大哥,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面孔倒是有点儿印象,却一时想不起。身旁也是赶来祭拜的几位下属悄悄提醒中中:“不是×县那位书记嘛?——顾不及和咱们见面的那个叫付奉志的,您还说咋叫这么个怪名的那位。人家鸟枪换炮,如今已高升到市里啦。”
  中中思忖半晌,方隐约记起,像是大前年吧,因拾遗补记地方志中涉及×县一处不可或缺的古祠庙,需实地观瞻并查阅取证口碑资料。中中率文物局几位同志远涉山水赶到当地,不料连续数日见不了县委书记。下属人员未得到领导授意,不便擅行接待陪伴他们,再三致歉,说书记这几天忙得早出晚归,得空定然来看望主任的。中中原本低调宽泛之人,不耐烦场面应酬,省去繁文缛节正中下怀。却一时又想,看来这位书记是个十分严谨而令部下敬畏的人了。
  中中极重工作效率,当天即约来负责文物管理的同志,次日便到祠庙实地查看。哪见庙堂踪影?早已变作两座民宅楼,底层各类招牌门面房的蓄电匣子叫卖声各逞其能,聒噪一片。可惜旧县志文化大革命期间已灰飞烟灭,新县志却尚无记载。文中中不肯罢手,率下属分头走家串户,寻访当地老者和相关人员录口碑资料。倒是不虚此行,不但录下一些颇有价值的文字,还意外地从一老人处得了几张旧祠庙照片。
  然而,未得正果,却意外领略了“一卷歪经”。始料未及,文中中一行亲眼目睹到一道道不可思议的“风景”。在实地寻找考察祠庙遗址时,需由乡间大田经过,不料却遭一伙乡民拦路,纷纷义愤填膺地向他们倾述,并领他们看刚竣工的农田灌溉水利工程。原来一路行来,沿途看到的那一座座泵房和一道道水管,只是靠大路的田地边摆设个样子,至多两三米长一截管子伸入地里,因庄稼覆盖着,外表根本看不出来,水管自然“滴水不漏”,有些地段农田干涸出胳膊粗的裂缝,像困踞于地上的鱼洞张的嘴。
  中中肚里翻江倒海:光天化日,如此“水利”,居然彩旗猎猎,大红标语“百年水利,造福于民”“热烈欢迎领导莅临检查指导!”看来此君足够熊心豹胆了。大伙儿好一番感慨唏嘘,却唯有仰空嗟叹。这些农民误将他们认作视查官员了。无奈,中中只好宽慰一番,答应回去反映反映。
  此行虽然不尽如人意,却还算顺利,明天便可返程了。看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当晚,县办公室主任出面,为中中一行安排了一桌,县委书记则始终未露面。县份不大,酒楼倒颇气派,上下电梯,餐宿兼备,富丽堂皇。中中们的雅间为三楼五号。
  一位属员悄悄附耳中中,说县负责文物工作的他那位好友实在看不下眼,私下愤愤地告诉他,忙什么忙?还胡扯抽不开空。这县委书记势利得很,成天屁颠屁颠地逐权势,揩油水,像他们这样的清水衙门根本不屑一顾。
  中中想起父亲龙径鼠道之言,哑然而笑:我们华夏文字原本体正形端,自古编志修史即圣洁清雅之举。芸芸众生,鸡飞狗跳,南辕北辙,各有各的形貌与路数,任其弱水三千,我们只捧一杯足矣!
  正闲聊间,就见一人踉踉跄跄晃荡着进来,迷迷瞪瞪盯着众人打愣怔,手里杯子歪斜,酒漾洒了出来,却问服务員,此莫非不是六号?县办主任忙抢着打圆场,书记,这位便是您近日忙不过来尚未见面的市文主任。显然,此君醉眼蒙眬走错了门。中中看那书记体形怪异,身子狼犺若水缸一般,脑袋则小去两圈,加上脖子细长,咋看也不得劲儿。不料其脑壳虽小,却变应机敏,点头哈腰,频频致歉不迭。文中中只好应酬。
  此刻,瞅这胖子打躬作揖的样子,中中自然想了起来,却不明白素无交往,咋冒出这么个人来?
  就见老三仁仁笑盈盈疾步迎向前,二人热情地搂抱一团。胖子吆五喝六让人抬上半人高的现采鲜花编织的大花圈。接着,想不到那胖子居然一躬到地,向文老先生灵柩纳头跪了下去。中中心里五味杂陈,好生块垒,只好隐忍陪拜。
  要说这仁仁也真是好生了得,但见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一伙伙的来,一团团的去,不知何处结交如此众多不伦不类之人。而且有头有脸者大有人在,竟然有几位声名显赫的人物。中中还意外邂逅几位曾在同座楼办公,却因业务各别“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者。
  再看那长棚,两廊各种花圈挨挤叠摞,琳琅满目,俨然已是两堵花墙了。再瞅那纸扎也分外出奇,果如仁仁所言——对峙耸立着对儿狮子、对儿大象,近乎真房一般的楼房、庭院、轿车等等。但见仁仁忙不迭地迎来送往,肚子原本就大,加上丧服宽大裤鼻带束不牢,裤子提起来又坠下去,裤脚拖拖拉拉,像满院兜圈儿的毛腿鸡。   小妹子爱爱揶揄说:“难怪自古即言秀才难抵商贾,大哥学富五车,编书楹橱,远不抵三哥一沓孔方兄。”
  老二正正感慨道:“前些年人们以书为题,将从文者分作四等,曰书记、秘书、编书、教书,编教者已入末流。如今经济大潮汹涌澎湃,吾等更是唯余望洋兴叹啦。”
  二人牢骚叨叨,中中原本悲伤难抑,竟一时失却常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明泾渭,辨良莠,父亲灵前妄议此等不明不白的话,老三一人还不够乱嘛?不能让老人家安生会儿吗?”
  正正、爱爱见大哥动了真火,方不再言声。


  风风火火,迎来送往,连向来机敏的仁仁也应接不暇,茫然无措失了张致。此时,又听“小大后生”提醒:“日近午时,东家哎,又该烧纸了。”
  仁仁听了,焦躁起来,顾不得满棚的人众,对着手机暴喊:“胡道你个狗日的,两天没露面,晾爷的台是不是?”话音未落,就见一秃顶之人鼠钻般拨开人群一路吆喝着挤进来:“来了,来了,误哪儿也不敢误您呀!”边觍着脸皮打哈哈,边拿弄起阴阳二宅的作派:“诸孝子贤孙、侄男外女、各至亲族人,该披的披,该戴的戴,长子打头,重孝跪前,男左女右,三叩九拜……”仁仁说行了行了,你妈的孝子们的背批还没影踪呢!胡道说,早备好了备好了,随即从一蛇皮袋子里抽出沓麻纸,大家忙接过来,为重孝者往背上别挂。
  中中看时,那四方麻纸上歪歪扭扭几行字:哀哀父母,生我勤劳,想报其恩,皇天冈亟。
  爱爱看了发笑,说这便是三哥特请的大名鼎鼎的胡得道哇。故意问胡道:“这几行字啥意思,咋个念法?”胡道见有人讨教,来了劲头:“你们年轻人不懂,这极有讲究说道的,我们内行人才懂得的事,是告给子女们不忘父母的意思。”爱爱说:“那第二行咋个念法呀?那第三个字是那么写吗?”胡道十分认真地讲解道:“是说父母拉扯孩子,一辈子够辛苦劳累啦,那是个够字呀,管够的够。”爱爱故意坏笑,不依不饶,穷追不舍:“呀呀,我还没瞅见,啥哀哀父母,我妈几年前就走了,还写上我母亲干啥?”“这个,这个……”胡道哼哼唧唧续不上话。然而胡道毕竟是“得道”之人,两眼滴溜溜转来转去就转出了笑意:“怀念爹能不想妈吗,是叫人们连爹带妈一块儿想的意思。”
  中中哭笑不得。因多年从事史志编修工作,中中在地方民俗风物与文化生成变异等方面颇有研究。民情风俗、乡规民约,是历史长河的文化积淀,一地乡情乡俗,一地风土风物,向有“十里不同俗,五里不同风”之说。譬如当地婚丧嫁娶,便有独特的风俗讲究,而治丧方面更为繁文缛节多多。故风水先生代代相传也就不足为怪。
  然而风水一说是极具根源规矩的,风土人情原本乃别具一格的历史沿革传承。令人堪忧的是,近年抑或曰十多年来,这方面被许多钻营苟利之徒完全异化为封建迷信,且牛布衣遍地。像这“背批”,乃是用麻纸写着负于重孝子孙们背上的莫忘父母养育恩德的铭文,出自《诗经·小雅·蓼我》,原本两段文字,后人们扼其要,并为四言十六字:“哀哀父母,生吾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结合实际,首句则父去写吾父,母去为吾母。显然胡道“半桶水”,或者压根儿不解其意,仿抄不切,足足错了多一半字。然将劬写成够,实在不堪入目。
  见爱爱仍黏着胡道调侃,中中便说小妹:“好歹个程序罢了,大意未颠覆就算不错。何必空费口舌?”
  然而行有行规,几千年遗留风俗制约,终究还得听胡道指挥。在胡道“跪,起,跪,起”的喝令下,众人依序一拨拨儿地祭拜。尽管有所预料,但阵容如此壮观,还是让中中姊妹始料未及。果真“大夫进了猪圈,有病的哼哼,没病的也哼哼”。那么多素昧平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跟着呜呜呜咿咿咿,足足折腾了近一個半钟点。及至最末一班人起来,却发现两个人仍伏地饮泣不止。中中、正正媳妇和爱爱赶忙上前搀扶,万没料到,却是老三仁仁原配妻子苏静怡和儿子。
  静怡看到中中,哽咽着喊声大哥,我来看看咱爹。就一头扎伏在中中媳妇肩上大放悲声。两年没见,原本身子单薄的静怡,更为憔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已高挑个儿活脱脱小仁仁的侄儿,凄楚地站在爷爷灵前抽泣。中中素来沉稳而张驰有度,此时亦不知该如何言词,唯余在一旁黯然神伤。
  这静怡文雅贤慧,阖家上下莫不欢爱亲和。文老先生更是赞誉有加,爱爱有时撒娇调皮,文老先生便诫告:“成不了淑女也罢,然女孩子终归得有女孩子样儿。你们都学着你三嫂点儿,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皆能若此,家门幸甚,文家幸甚。”
  论起来,文苏两家可谓世交。文老先生一直从事教育工作,静怡父亲则在县文化局任职,两家人交往甚密。当年仁仁和静怡一块儿下乡插队,后仁仁入伍当兵,静怡考中了财会学校。仁仁虽然学习不上心,却生得白皙魁梧,开朗机灵,更兼一身戎装,愈显风采奕奕。二人喜结连理也算是旗鼓相当。当年文老先生曾忐忑不定,静怡贤淑聪慧,心底极干净个孩子,仁仁不能修身克己又桀骜不驯,别误了人家孩子。向来敢说敢为的仁仁则对静怡情有独钟,猛追不舍。静怡也曾调侃试探:日后依旧“三混混”“三不楞”怎么个说法?仁仁嘻嘻嘻笑:年轻时“仄楞”,老了还楞得动?——振振有词,信誓旦旦。
  不想这仁仁生来不安分,能折腾、善机变,复员上班没几年,便当上厂里一车间生产主任,尚嫌“机械单调没劲道”,办了停薪留职和人合开小煤窑,后又角逐房地产业,竟日忙得昏天黑地,天天夜半醉醺醺回来,隔三差五夜不归宿,“三仄楞”“三挖灰”的面目日渐显露了出来。苏静怡原本淡泊清净心性,更见不得仁仁三教九流啥人也往来结交,于是二人口角摩擦不断,便显出些貌合神离的端倪来。只是碍于儿子已读初中,静怡隐忍着,日子少滋没味地一天天凑合着挨衍下来。
  然而一石砸破水中天。终于有人寻上门来。那天仁仁破例回得早,一家人正吃晚饭,一个妖艳的年轻女人腆着个大肚子破门而入,扑上前拽住仁仁衣领狗撕着了腿骨似的号叫:“躲了和尚躲不了庙,老娘肚里的这东西咋办?咋办?”
  仁仁暴跳如雷:“你啥玩意儿,谁知你肚里的狗东西谁的!”   儿子吓坏了,静怡则一言不发出了门,再没回家。次日仁仁便收到妻子托人捎来的离婚协议书。骨子里,仁仁是十分敬重喜爱静怡的,死活不想离,在诸多场合当着众人面辩解、赌咒、发誓、哀告,甚至下跪,然静怡始终不发一语,沉默如山。后来,双方父母哥姐弟妹都赶来劝,均无济于事。
  由此,仁仁干脆破罐子破摔,见天朝那女人吼:“你能赖在这家,你进不了爷的眼,入不了爷的心,受不下你就滚!”那女人何等人?——仅凭着肚里的“东西”便少皮没脸冠冕堂皇登堂入室成了文家三嫂。
  据说,仁仁乃不慎失足。原来小煤窑开业时,众股东皆说世俗讲究,得请个大仙看看。仁仁向来厌烦迷信这一套,无奈拗不过众人,万不承想竟来了位风流妖艳的小女子。传闻这女子好生了得,谁家买卖经其手便风生水起。看过几回,往来几遭,那女子见仁仁凛凛一躯,又阔绰威风,便黏糊了不离身,苟且之事自然说不清道不明,可谓“任尔精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老三自作自受,自个儿掉火坑里了。
  这女子本姓仇,名仙桃,据说有仙人附体,看得风水,辨得阴阳,居然还能“下阴”,风流有钱,在省城和北京均置有房产。不过也有知根底者,对其装神弄鬼颇为不屑,借其姓氏谐音呼其臭桃;还有斥其是蓄了妖气的“尸女子”。臭桃得知后骂道:“你姑奶奶乃大仙,谁胡咧咧叫他下阴曹地府!”臭桃果然非同凡响,如今见静怡也来祭拜,便哭天抹泪地嚷嚷:“讲不讲理?文家有没有规矩?谁是文家三媳妇?”大家谁也没防到,不知仁仁何时冒出来,一个大巴掌拢了上去,臭桃愈发像猪挨了刀般嚎起来。
  中中向来对时下欺罔迷信之风和装神弄鬼之辈深恶痛绝,此时再也看不下去,拉开仁仁问那女子:“你自称为仙,你也算这行道的,三天破孝你在哪儿?我父亲故去,天南海北亲友都赶了来,你自诩儿媳却不露一面,你上哪儿去了?”
  “那,那她咋能来?”臭桃仍试图强辩。
  “血脉生生不息,那小仁仁你看不着吗?退一步,我们两家世代通好,她是我妹妹,难道文家女儿拜自家老爷子你管得着吗?”
  “这,这……”臭桃应答不来。然而,臭桃毕竟有些看家“本事”,转眼间浑身发抖,哈欠喷嚏连天,鼻涕眼泪一塌糊涂,吱声扭气说仙已附上身,一支接一支抽烟,又嚷嚷口渴,呼叫没有十五根雪糕解不了渴。结果五支没吃完,便听得肚里咕哩哇啦叫,提了裤子不住气跑厕所,弄得满屋子臭气冲天。人们皆憋不住偷笑。仁仁气得暴跳如雷,却又奈何不得。


  瞅着这场面,中中瞠目结舌,半晌回不过神,疲惫地伏于父亲灵桌前,泣诉道:儿子无能不孝,文家管控——奈何不得此辈。一时又想,若老父亲目睹如此不堪场面,还不气昏了头?
  此时,静怡来向中中告别,说让孩子伴大哥守着爷爷吧,我还是离开的是。众妯娌弟妹及两位姑爷见状,都围在静怡身边争相挽留,爱爱说:“鸠占鹊巢,真不知世上还有羞耻二字!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啦?我们就你一个三嫂,她算老几?看她能蹦天上去。”
  中中忙止住爱爱:“孤掌何能鸣得响,没粪便招不来屎壳郎。仁仁是省油的灯?”想一想道,“躲开也罢,犯不着与此无行止之人生气。”
  “你别气苦了身子,关照好自个儿健康要紧。”不知仁仁何时立于大家身后,却换了个人似的,唯唯诺诺,像做下错事的孩子。静怡道:“我们还有话说吗?”却止不住落泪。
  和和始终挽着静怡手臂,说我们上我家吧。静怡点头。
  众姊妹妯娌里,静怡与和和最亲近。一来打小一块儿上学,二则俩人脾性相投,皆心底纯净若清泉,容不得沙砾。和和家与仁仁只隔几栋楼。刚进门,就见和和丈夫喜滋滋迎向前相告,总算凑齐了,一万五,你估摸够了?靜怡一时摸不着头脑,再三问方明白,怪不得大姑爷出出进进东跑西颠不安分守于灵前,原来两口子在东挪西借拼凑为老父亲治丧的份子钱。
  静怡知道,和和夫妇当年下乡回来都被分配到集体企业,和和所在单位早已倒闭,好在和和文化底子厚实,应聘于一所中学当教师。大姑爷他们企业虽还在运作,却是有气无力挨一日算一日,加上儿子在市里读高中,补课、住宿等等,全家生活十分窘迫。静怡道:“不是那货张狂说一应费用他全揽吗?”
  和和说:“儿女们大家伙儿的孝心,他揽得下吗?稀罕他管吗?”一时又反问静怡,“哎,仁仁再三求告给你你为何分文不要?居然将支票一张张隔窗丢大街上?钱多烧的你。”
  二人相视哑然而笑:鲍鱼之肆,那钱的臭腥味实实承受不得!言谈间,大姑爷已整好一锅静怡最爱吃的搁锅面。睹物思人,三人想起父母健在时,全家人热热闹闹吃母亲最拿手的搁锅面的情景,忍不住相对掉泪。
  忆及往事,眼瞅静怡单薄憔悴的身子,和和说:“狗咬吕洞宾,仁仁没福分,千不是万不是是仁仁个灰仄楞瞎了狗眼,弄秤杆子把不住准星,骨子里还真只喜欢你,念着你。看看现时那烂货,仁仁正眼不瞧不说,动不动耳刮子抡了上去,还少皮没脸一味的张娇撒痴,装疯卖傻……”
  静怡拦住和和的话头:“他们好歹关我啥事?还是谈咱们吧。”
  和和送走静怡返回仁仁家,见大哥中中临时起居那间屋子男男女女七高八低拥满了人,中中正说着话。
  原来唱戏的一班人马到了。依中中之见,有鼓乐班已经够张扬的了,何必再动用什么戏班子。可正正说仁仁早约下的,如今车马劳顿的来了,岂能让人家白跑一趟?中中想,当地多年沿袭原有这般风俗的,况父亲生前又颇钟情戏曲,便让正正去安排。
  中中让仁仁叫来戏班班主,极庄重地与其约法三章:一是只唱戏,不上流行歌舞;二则戏文正统清亮,绝不能演荤段荤曲;第三,晚九时半务必收锣,不得打扰邻舍。
  那班主先是点头,早早收场何乐不为?后又嘀咕,正统、清亮?正统戏啥戏?
  中中道:“泛指教化人的正能量戏曲。”
  班主挠头,叫花人?唱讨吃子戏?早年是见过一出戏,演一个叫王华的要饭人,认了个干爹,后来居然做了官。这戏早没人唱了,咱们这些些人里也没个会唱的。   中中强忍住笑,说,“我们换个法儿讲,教是指教育的教,教化指通过戏曲教育人们做好人的意思。你们会唱《青蛙记》吗?”
  班主摇头,老早听老人们念叨过,没看过。
  中中又问:“你们行家,咱们当地极流行的几出梆子戏一准相当熟悉。大家耳熟能详的《打金枝》《骂金殿》《三娘教子》《牧羊圈》嘛,均颇具教化意义,也广受民众喜爱。像《打金枝》,乃褒扬家庭、社会和睦和谐的;《骂金殿》鞭笞嫌贫爱富、残害忠良奸佞之辈,赞誉人间大义真爱,脍炙人口;《三娘教子》家喻户晓,则是诫喻世人严格教育后代上进成才的好样本;而《牧羊圈》更是颂扬苏武大义凛然,高歌我们民族精神与英雄气节……”中中幼小便受父亲影响,耳濡目染,知道许多戏文故事,加上从事人文史志研究,不经意间多说了几句。
  那班主大为惊讶并肃然起敬:“啊呀呀,想不到文先生对戏里行道这样精通。《打金枝》《三娘教子》能唱段子,《骂金殿》莫非指《大登殿》里的王宝钏?能行,有个能唱王宝钏段子的。”一边应着,一边嘟嘟哝哝嘀咕,“这年头,没点儿荤料笑料谁看?人们都稀罕待见年轻女女们唱歌蹦舞呢。”
  中中客气却毫不通融道,“我们不必商量了吧,就这么办好吧。”
  就听那班主边下楼边和那几个年轻女子插科打诨,“碰上这主儿家,你们蹦的唱的今天喝西北风吧。”女子们嗲声嗲气地讥笑,“不对吧,看看人们爱看谁?什么放羊的,谁唱谁喝风去吧。”中中听着,心里好生不是滋味儿。
  中中着实累了,心累,坠着块铅似的累。世事沧桑,时过境迁,父亲他们苦心经营、方圆百里家喻户晓的《青蛙记》似乎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文老先生十分喜爱当地的梆子戏,拉得一手好梆胡,而且钟情于戏文琢磨推敲。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新中国日出东方,旧社会陋习荡然销声,社会新风卓然而立,文老先生便和几位文友根据当地蛤蟆山的故事,编写出一部梆子戏《青蛙记》。
  当年那蛤蟆山颇有名气,中中小时还专门爬上去看过其独具形貌的景致呢。那山山顶黛青,山体苍绿,如青蛙背脊一般,偏又由半山腰生出道直通山底的蛙肚似的灰白夹石层来,远眺极像一只仰天放歌的青蛙。若逢阴雨天,云雾缭绕,那青蛙愈加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青蛙山颇具灵气,老年人观其山体颜色与云翳变化,便可预测阴晴气象。然而更令人动怀的是世代流传的蛤蟆山的美丽动人传说。
  相传当年这一带绵亘的群峰下,有条清澈的河流,河畔的茅草屋里,住着一位勤劳淳朴、豪侠仗义的小伙子王小三。因父母早亡,孑然一身,靠笩伐货卖与为人打工度日。突然一段时间,当他满身疲惫回家,却天天有人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一天,王小三偷偷躲起来,看到屋顶冒出炊烟便急忙回家,看到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在灶边忙碌。再三追问,姑娘方道出真情。原来姑娘乃山下河畔得道青蛙,因长年与小三为邻,暗中早生爱慕同情之心,于是幻化人形倾心相助,于是二人喜结连理。不料此事被早已对青蛙姑娘垂涎三尺的山中恶龙得知,要强行将姑娘掳走,青蛙姑娘拼死不让恶龙得逞,最终在河畔化作蛤蟆山。
  文老先生们以此为主线,将其编写为王小三远涉险山恶水,浴血奋战,打败恶龙,救回青蛙姑娘,过上幸福美满生活的梆子剧《青蛙记》。《青蛙记》剧情起伏跌宕,人物形象丰满,加上青山绿水的灯光布景,轰动一时,久演不衰。王小三的不畏强暴、勤劳勇敢,青蛙姑娘的追求幸福、真诚良善,以及全剧所表达的正义战胜邪恶、光明取代黑暗,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其塑造演绎的动人爱情故事在民间口口相传,以至形成一首脍炙人口的童谣,城里乡下、大街小巷,满四下孩童都吟唱“拉大锯 ,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什么戏?《青蛙记》,笤帚疙瘩儿打武戏,妖魔鬼怪都打去!”
  在编地方志时,文中中和同事们便将这段流传广泛极具民间风情的童谣收录入风土人情一章民歌民谣篇中。
  文中中至今记得真切,当年茶余饭后,全家人谈论《青蛙记》,父亲故意问:“那恶龙可怕不可怕?”
  “挺可怕。”中中想起山坳后腾云驾雾跳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吐火恶龙的狰狞面目,委实令人恐怖。
  “可王小三怕它吗?”父亲笑眯眯地又问。
  “当然不怕。王小三杀了它!”
  “这就是了。”父亲朗声大笑,“邪不压正,光明正义永远会取代黑暗与邪恶。”
  父亲笑得那么开心惬意。由父亲的笑声里,中中豁然开朗,是的,“妖魔鬼怪都打去”,人们就定能过上王小三和青蛙姑娘那样的幸福美好生活。而往往这时候,父亲兴致极好,情不自禁凝神闭目,抑扬顿挫地诵念起戏文,中中、正正也跟了念。当时印刷条件差,剧本全文皆为文老先生用蝇头小楷所写,中中始终珍藏着,得闲就捧了翻看。父亲文笔很好,辞藻质朴洗练,意境情韵隽美。中中往往不由得轻轻读出声来。
  父亲见了告诫道,藏着看看也就罢了,读读《西厢记》《长生殿》《牡丹亭》还有关汉卿、马致远等,大有裨益的。
  …… ……


  中中正似睡非睡地徜徉于回忆及词曲间。和和、爱爱疾步走进来,见大哥半醒着,便说,快去看看,唱的啥嘛!
  中中侧耳,听得楼下轰咚轰咚地响亮,显然是高分贝低音炮响。莫非——居然跳了起来?
  中中急忙下楼,音响刚停,见五六个妆扮妖艳赤膊露腿的年轻女孩子由大卡车改装的舞台上下来,转入车厢幕布后去了。却听二人台曲调响起,上来两个男女。女的中年妇女装扮,另一位则是个矮胖之人装作傻愣小后生模样,二人台步走得不错,走过两圈儿便开始对白。大意为丈夫过世,女人带个痴呆儿日子凄苦,来丈夫坟前哭诉。开头一唱一和尚好,其后则不堪入耳。但听那妇人愁眉苦脸道:“老头子你撒手去了,咋就给我留下这么个愣疙蛋。”
  那愣头小子跳高高:“咋弄的,还不是你那灰×迸下的?”
  婦人哭诉:“你听听,老灰鬼你躺下舒坦了,你这愣疙蛋憨吃愣喝啥也不会干,白明黑夜和我要媳妇,啊呀呀我可咋活呀……”   “你不好活?你不舒坦?你就顾你好活不管爷,你当爷不知道你和二大爷舒坦呢,二大爷说你是个白板……”
  …… ……
  “这,这这,父亲灵前这……”中中脸色煞白,手指舞台说不出话,直瞪瞪瞅仁仁、正正,一迭声喊叫班主,叫班主。那班主急慌慌从人群中挤过来,满脸苦相:“我去告诉并讨教您来,见您睡着就没敢打扰。实在没法子,您二位老弟也见来,那人们愣往下轰金枝女和王宝钏嘛……”
  中中道:“即便是《小寡妇上坟》,那也是传下的正经是戏文,是这般词句吗?”
  班主涎了脸嘻嘻道:“您大机关的人,看来还真是不知道时下的行道潮流啦,这还不是胡乱编的嘛,光个寡妇泪唏唏一板一眼的念夫哭夫,不添些荤话荤料谁看?”
  班主正絮絮叨叨辩解,就听听戏的人群里一迭声嚷嚷:《小寡妇》唱好了,再来段《光棍哭妻》呀!更有一伙年轻人吼喊:跳一个,跳一个!倒是有几位老人说想听听梆子戏,却人少,又显然年迈没底气,恰如海上的小舢板,在雷电狂风与惊涛骇浪中挣扎不出头。
  几位族人亲友和邻居便上前劝中中:眼下就时髦这个,没这些花花绿绿、胡吼乱蹦招不来人,冷冷清清也不好。中中冷眼瞅,见十几个看的人有说有笑,频频点头,有几个人凑近来,连连跷大拇指,说哎呀,好人家,好人家,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办得真好,老先生在天之灵不知咋高兴呢,也就是你们弟兄姊妹有力量有气派,大伙儿都羡慕夸赞还来不及呢。
  众人正闹哄哄议论间,猛听“轰咚”一声天崩地裂般巨响,中中吃了一惊,原来三驴头一班人开始放烟花礼炮,霎时天空万花绽放,五彩斑斓,地上人头攒动,挨挨挤挤,万人景仰。中中恍恍惚惚,觉着似乎走入了《水浒传》里大宋东京上元闹花灯的人流里。一时眼花缭乱,头昏脑胀,身子瘫软站立不稳。正正、仁仁赶忙上前搀扶回楼,中中推开二人,蹒跚着走向父亲灵棚。人们都拥向“戏台”看蹦看唱看烟花了,老父亲灵前冷清清的,中中止不住泪洒衣襟。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淳化社风民风,务须紧锣密鼓。——中中参加过几多座谈研讨?几多学者名流忧心忡忡,慷慨陈词。然近距离接触,大众精神文化与民俗民风滑坡低俗漶漫如此,尽管有所预料,还是令中中瞠目结舌。这演唱的姑且不论,看看这些装神弄鬼之流,居然如此招摇横行,而且居然登堂入室昂然于文家厅堂来!
  昨天还是前天?中中在里屋小憩,听外间闹哄哄有人让胡道给看手相、断吉祥,胡道正忙着,便推脱说你们没找对人,我个看风水的,不过按乡俗照本宣科,信神信鬼拜你们自家仙女儿呀。当时臭桃“神仙附体”吃了五根雪糕跑肚拉稀刚缓过气儿,却把两道炭棍似的眉毛立起来骂胡道:“不阴不阳,你坑蒙拐骗的少?”
  胡道嘻嘻嘻地笑:“仁仁的矿亏了你头天看得好,要是隔天看,文仁仁经理可就轮不到你了。”
  这事这几天中中也风闻一二。原来见给仁仁看矿看得好,一新煤矿主寻上门,臭桃在山沟里兜绕了几圈儿,说矿门口得塑块丈六高巨石,还得请尊观音菩萨全身石雕塑像,只是矿主个儿矮,塑像千万不能高出矿主;又装神弄鬼说坑口阴气太重,须得八十童男鸣锣击鼓,还得八百轰天雷炮方撵得炸得去阴气。慌得煤矿主领一帮人屁颠屁颠跑了近一个月,结果剪彩开矿当天就死了三个人。矿主大怒,找臭桃理论,臭桃打惊失怪道,啊呀,剪彩那天上主席台,你肯定先迈右腿了,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嘛!矿主愣怔半天,究竟先迈的哪条腿?至今也没弄明白。
  见胡道兜她的底,臭桃气急败坏:“装模作样给人看风水,你个冒牌货,我们队伍里的害虫!”
  “不对了您唻,我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牛鬼蛇神。”胡道嬉皮笑脸回应。又对嚷嚷要看手相的女人们说,“人造卫星满天飞,人类早登上月球了,哪来的神鬼?弄个来大伙儿瞅瞅。不过混口饭罢了,我若真有这本事,早成为文家兄妹,当了文大主任、文大经理、文大教授了。”又对众人道,“大伙儿真想看,那就看看。是先看左手,还是先看右手?”显然又在调侃臭桃。
  臭桃也撑不住笑:“胡秃子,好你个王八蛋!”
  这边聒噪一片,中中在里屋感慨万端。短短几天,仿佛过了几个月几年,就觉着眼前一拨拨儿形形色色之人走马灯似的转呀转,一件件匪夷所思的事晃呀晃,“你方唱罢我登台”。果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得法子了吗?有道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文中中虽然疲惫无奈,却反而由心底升腾起烈烈火焰——尔等唱够了演足了,该王小三上场了吧?乌云遮得住太阳吗?寒风挡得住春天的脚步吗?“妖魔鬼怪都打去”,不信东风唤不回!
  明日一早便要出殡了,文中中下楼替下守灵的正正,静静地陪伴在老父亲身边,细细咀嚼回味《青蛙记》词曲,又宛若当年与父亲绵绵絮语。一时又记起句佛家禅语“任凭弱水三千,吾只捧一瓢饮尔”,顿时心若止水,也是连日身心疲惫至极,竟酣然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几多时辰,迷迷糊糊中,觉得耳畔一片嘈杂之声。中中以为那闹剧尚在演着,却懵懵懂懂听棚外像是仁仁在吼喝:“你们什么人?有何权利胡拍乱照!”
  中中骤然清醒过来,便有些慌急,忙挣扎起来,鼓乐与戏班已是歇了,昏黄的灯光下,却见一伙人满棚里东张西望的转游,人高马大的三驴头正叉开五指遮捂一人手中的摄像机。
  中中心里即明白了几分。其实中中早有预料,如此张扬铺排无羁,焉不舆论哗然?中中欲待上前制止,三驴头一伙人已与几个拍照摄像者拥作一团。昏暗里,就听一人怒喝:
  “你们敢抗拒执法吗?!”
  “什么法?我们为父治丧犯了何法?”仁仁的大嗓门。
  “《丧葬法》明文规定,一律火葬不许土葬!”
  “你穷咋唬谁?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规定市里执行,矿区乡下哪家执行啦?”
  “不执行就罚款!”
  “哈哈哈,啊哈哈……”仁仁阴阳怪气大笑,“原来是几文钱弄的呀,倒是打开天窗早亮话呀,多少?”
  “两千。”言者理直气壮。   “二就二。”仁仁言罢又打疑惑,“哎,前几天帮一朋友家办丧事,不是罚了八百嘛,隔天就涨价啦?”
  “那,那,最少也得八百五……”那人嗫嗫嚅嚅。
  “吉利点儿,六百八!”仁仁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身后立着虎视眈眈的三驴头。
  那人尚犹豫的工夫,仁仁说:“六百!”三驴头说:“再过一阵儿,五百!”
  “唉,也罢也罢,看你如此场面,倒也算是个孝子,可你别得了便宜卖乖,行,行吧……”那人显然底气不足,在就坡下驴。
  看来不是媒体的人,中中长出口气。揭示披露社会热点焦点,反映民众呼声,乃新闻媒体使命职责所在,若果真惊动了记者们,如此场面,你捂得住人家眼、挡得住人家嘴吗?再则,鹤立鸡群,仁仁如此张扬出格作派,也委实该亮亮相了。好在即将熬出来了,再过几小时,早晨出殡,老父亲便可安枕了。却一时又肚里疑惑打鼓:怪不得市里几番开会讨论,言及殡葬改革在市里行得矿区乡下则推不开。中中他们史志研究涉及地方风物里婚丧嫁娶这块儿的。几千年乡风民俗代代沿袭相传,历久弥深,已形成厚重而难以抗拒革弊的文化制约,却不知竟有罚钱了账一回章节。这孔方兄居然兴风作浪到精神文化层面来了,而且似乎已形成了民众默认的风尚。
  中中哭笑不得,果真钱眼通天,钱能催得鬼推磨,天下苍生若事事为此物作祟左右,何能除旧布新?然事已至此,岂能大庭广众之下与执法部门唇枪舌剑?于是一边诫告仁仁,一头吩咐正正:“该多少多少,乡邻们咋办咱们咋办。”
  仁仁性子上来,焦躁道:“分文没有。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我咋样!”
  和和、爱爱急了:“你个土包子自然不怕,可嚷嚷大了,大哥能脱得了干系吗?”
  话犹未了,却见一人匆匆走近前:“您们是文家?您是文主任了。哎呀,多亏看了挽联,误会误会,抱歉抱歉。”
  中中摸不着头脑。看此人多少有点儿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那人道:“我给您送过文件,还听过您的讲座呢。你的墨宝金贵呀,我们领导办公室那幅,我们常临摹呢。”
  此时众人方醒过来。原来见仁仁雇人搭建的灵棚对联俗不可耐,中中便自己拟写了两幅长句挽联来着。此人倒鬼灵精,深更半夜,即便灵棚前有点儿光亮,咋能一时看得清?那人显然是个头目,喝令手下速速撤人,并丝毫不落删掉所有拍摄。
  中中说:“还是照章办事吧,既然已有此先例,该怎样罚怎样罚。”
  那人谦恭摇手:“鉴谅,鉴谅,若早知道是文主任家来也不来的。”言罢催一伙人匆匆上车走了。
  仁仁何等机敏之人,说大哥这叫啥章法,何来此等章法?又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些人咋知道咱家治丧,大老远半夜赶了来?臭桃在一旁瞅着胡道一个劲儿阴阳怪气地冷笑。仁仁便怒狠狠盯着胡道:“好你个胡秃子,是你招来的没错吧?”
  胡道垂了头不言声。仁仁说:“实捣实还余得脸面,若糊弄爷,分文休想,捣了你的摊子!”
  胡道起初尚支支吾吾想推诿蒙混,见仁仁紧紧催逼不罢手,便唯唯诺诺道:“你们不知这行道的难处,不达知人家能行?兄弟也是无奈混口饭吃……”
  此事与胡道有何瓜葛?中中若坠云雾,听了半天也听不明白个中蹊跷。至此,一桩桩令人眼花缭乱的诡异之事,道不明,理不清,中中实在弄不明白,也再懒得去整明白了。便制止仁仁:“深更半夜兴师动众、大呼小叫,还想整出啥名堂嘛!眼看东方见亮,让老父亲安安静静走好最后一程吧,眼前尚有诸多事体等着呢。”
  在胡道按套路指东道西的吆喝下,众人紧忙乱着,天已破晓,小大后生鼓乐班的“送行”锣鼓已叮咚叮咚地响。八时整,文老先生灵前黑压压跪下满棚的人。
  胡道正待发号施令,就见几个人匆匆走来,断然打断胡道,问哪位是文仁仁?
  中中冷眼瞅,辨出其中有两位竟是检察院的!心便若坠了铅般往下沉。有初一就得过十五,不安分的仁仁呀,这遭可真正整出事端来了。向来稳健的中中此时也乱了方寸,想起身,却双腿酸软挣扎不起来。那两位相熟者也辨出中中,见中中脸色不好,便趋步上前,内中一位附耳说:“无大事,只是传唤协助调查。”中中虽然慌神,心里倒还明白,检察院人员与公安警察是有区别的。
  中中喟然长叹,禁不住落下泪来:“各位不必为难,公事公断,天理国法含糊不得。”又强打精神告诫仁仁,“做便做了,要敢当,不可推诿扯累他人……”
  三仄楞毕竟是三仄楞,仁仁似乎并不怎么慌张,满口应诺哥哥,向一班公干人员道:“让我给父亲磕完最后几个头吧?”俩人点头,却不离开,立于身边等着。
  文家兄妹眼巴巴瞅仁仁随那几人上车去了,文中中伏于父亲灵前,再也耐不住,涕泪泗下,哭出声来。顿时阖家大小上下呜咽哀鸣一片……
  及至送父亲由坟上回来,已过午晌。文家兄妹及众族亲至好皆饭也不吃,围拥于中中身边,相视垂泪无语。中中见弱不禁风的静怡也来了,同和和一起依缩于墙角,俩人双眼哭得红肿,中中忍不住心头阵阵酸楚,至此不得不发话了:“大家也不必太过担心,都见了,不是警车;传唤、协助调查,不一样的……”
  口里安劝众人,中中肚里则波涛汹涌:仁仁是无官无职,然而官商勾结、人仰马翻的例子还少吗?诚所谓“不死也得脫层皮”。中中纠结排解不开:那排着摞着的长廊似的花圈,那点头哈腰的形形色色的人,仍走马灯般在眼前晃悠。混迹鲍鱼之肆,岂能不臭?老父亲怎样苦心教化劝喻来着?——天理昭彰,若付奉志之类毒瘤不除,何以安邦治国平民愤?咎由自取,仁仁也真该敲打敲打吃点儿苦头了。中中惶惑忐忑,心里却还明白,作为民营企业,仁仁若仅与付奉志辈勾肩搭背倒还罢了,若自己斗胆闯下触犯国法之事,可真就万劫不复了。
  依正正和妹妹们的意思,连日劳累,大家歇歇,好不容易凑一块儿,再聚上一天。然而,中中则决计走了。中中嘴上说早离开这伤感地也好,其实上午即接到单位电话,文家丧事场面铺排盛景空前,已传到网上了。虽然中中眼下是离休聘职,领导和同事们莫不知其人格品行,但作为党员干部,此事好歹得向组织讲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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