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高中数学老师，对学生要求特别严格，却对我的成绩从没提过任何要求。从小，我就是个乐呵呵的傻姑娘，整天只知道疯玩，作业本上都是红色的叉叉，老爸很无奈，却只是温和地笑笑，“这些题目你都不会做啊，我给你再讲讲？”
　　有时老妈忍不住想教训我，也都被老爸拦住了。老爸四十多岁时才有了我，人们都说他是老来得女，惯我惯得没边了。那会儿，小伙伴们都羡慕死我了，我也享受了几年没心没肺的快乐。中考那年，我的分数毫无意外地没上高中线，可我不愿意去念职专，凭着老爸的工作关系，才进了他任教的高中，就算这样，老爸都没冲我发火。
　　那年，三叔家的哥哥考上了北京很好的大学，我们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给他饯行。大伙很默契地没人提我中考的事，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正吃得起劲，猛然听到大伯提我的名字，“这孩子学习还真跟……不一样啊”，他中间刻意忽略掉的名字，让人听得有些别扭。我抬头看了看，大家都不说话了。
　　这个话题在我们家一直是个禁忌，其实，我早模糊地听人提起过，在我之前，家里曾有个哥哥，非常优秀，一直是爸爸的骄傲，十八岁的时候出了意外。场面突然有些尴尬，老爸却满脸平静，“女孩子嘛，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听了老爸这句话，就算我再缺心眼，也有点不是滋味，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老爸平静之下隐藏的沉重感。
　　那一年，我的学习突然开了窍，成绩单上的数字越来越好看，第一次拿到全A时，我屏着呼吸，期待老爸的反应，他却没有太多惊喜，“好，知道努力了就好。”老爸对我总是顺其自然的态度，让我有点黯然，心里开始埋怨起那个哥哥，可能只有爱之深才能够责之切吧，老爸习惯了他的优秀，我做得再好他也没有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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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机智如我是不会轻易言败的。我苦思多日，终于找到一个契机，继而迅速地调整了战略战术。
　　那会儿老爸爱看球，但电脑还没普及，很多资讯都是从电视新闻上看到的。那天他下班回来，错过了看体育新闻的时间。我兴冲冲地告诉他中国队赢了，老爸不相信我会关注这个，我赶紧补充，“右边路球员下底传中，蔡晟头球攻门，1：0”。刚才看电视时我硬生生地记住了那几个名字和专业术语。老爸满脸惊奇，他终于相信了，心满意足地去班级盯晚辅导了。
　　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通向新世界的开关。从那以后，我周末都是跟着老爸过的，我放弃了偶像剧，放弃了漫画杂志，跟着他去钓鱼，缠着他学象棋，还在暑假里硬着头皮陪他熬夜看欧洲杯。开始，我只能看个热闹，哪家的球员长得帅，哪个场地的草坪更漂亮。幸好还有啤酒和鸭脖，才能让我的兴趣维持下来。有时，老爸会给我普及一下克洛泽、波尔蒂，他一直是德国队的铁杆球迷，喜欢德国队的硬气，多困难的局面都能撑得过去。
　　我慢慢地对足球产生了兴趣，大学时体育课考试，我选了足球专项。全年级的女生都在排球场地练垫球的时候，我却和一群男生在操场上以各种角度练射门，这场面成功地引起了校足球队队长的注意，他亲自过来指导我动作。后来发现，我们都喜欢德国队，他可是很多女生眼中的阳光男神呢，现在，他已经成了我女儿的爸爸。
　　2012年欧洲杯，德国队在小组赛干掉荷兰后，一路高歌猛进，我和老爸都觉得它完全具备了夺冠条件。德国半决赛对阵意大利时，我碰巧在华沙开一个学术会议，就去了比赛现场看球。那晚我目睹德国惨败，没有像以前那样在输球后大哭，但还是忍不住难过，给老爸打了个电话，“这真是个黑色的夏天啊。”老爸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一个女孩，为什么偏偏喜欢了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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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喜欢问老爸的意见。有时爸妈领我买衣服，我在两种颜色之间拿不定主意，就跑到老爸面前，“粉色好，还是蓝色好？”“粉色吧，女孩子不都喜欢这种颜色吗？”他这话让我立刻有了定论，“那我就选这件蓝色的”，看着老爸张大嘴巴的不解神情，我心里竟充满复仇般的快感。
　　高二文理分科时，我知道自己更适合学文科，不用很费力气就能拿高分，而物理化学则花费了我太多的精力。我仍然问了老爸，他告诉我，“女孩子学文科挺好的，以后坐坐办公室，当个文员什么的。”可是，我明明听他跟来征询的孩子家长说过，“男孩子嘛，还是学理科有潜力”。我坚持选了理科，咬着牙学数理化，大学时也选了工科。大学毕业时，是继续升学还是就业，我照样先征求了老爸的意见，他说女孩子找个稳定点的工作就好。我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考研，硕士，博士，一路读下来，又跑到加拿大做了博士后。
　　对于我故意“作对”般地选择，老爸每次都是无奈地笑笑，却从不对我强加干涉。为了配合我的选择，他甚至走在了时尚的最前沿，为了跟远离家乡的我时刻保持联络，家里早早买了电脑，他学会了使用QQ，学会在智能手机上玩微信。就连他手腕上带的表，都是双时区的，方便随时掌握我在加拿大的作息时间。
　　女儿还没出生的时候，周围的亲友们就开始问我计划什么时候要二胎了。我故意和老爸谈论了这个问题，“老爸，你觉得生一个好，还是两个好？”老爸很感慨，“我觉得还是多生一个好，两个孩子还能有个伴。再说，万一……”我知道他说万一的时候心里想起了什么，那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我本不该再剜他伤口，却还是忍不住又刺了他一下，“我决定不生了，只生一个，给他全部的爱。就算有万一，也绝不再生替代品。”老爸无奈地笑笑，“你都留了洋，成女博士了，还和当年的小姑娘一样执拗啊。”
　　他不知道，那也是我内心里的一根刺，一直刺我了三十多年。这根刺让我坚持选择一条更艰难的道路，刺得我一直没有勇气问他那么一句话。“现在，我是你的骄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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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人生就像一场AB剧，每到一个新的关口，老爸给出A的建议时，我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B。虽然这选择有点言不由衷，却也有了阴差阳错的奇妙效果，我遇到了喜欢的人，学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有了喜欢的工作。
　　我曾设想过，如果当年我听从老爸的A选项，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但我却从没有后悔，人生的魅力就在于此吧，它不是一眼万年的命中注定，只是一个个偶然拼凑起来的未知。
　　我在加拿大时，曾接爸妈过去住了一段时间，他们都觉得，加拿大空气和风景真是好，但就是地太广，人太稀，他们不适应久居。拿到学位后，老板邀请我留在他的实验室。我再次征询了老爸的意见，“你是希望我回国，还是继续留在加拿大？”“回来吧，我和你妈都年纪大了，愿意看着你在身边。”刚说完这话，老爸忽然醒悟过来，“这些年来，每次你要我给你建议，你可从来没听过。你就是个心里特别有主意的人，还总装得从善如流。这次，是不是更坚定了你要留在加拿大的决心？”
　　半年之后，我联系好了国内的大学，回了国，就在爸妈的城市，每个周末都能和老公带着女儿回家吃老爸做的菜。老爸不明白我怎么突然就转了性，我故意问他，“我现在这样，是你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吗？”老爸摇摇头，“我从没想过你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开始相信这是老爸的真心，不再介意他的毫无要求是因为我只是个女儿。以前，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现在却没有必要再问了。因为我无意中知道了哥哥去世的原因，心中的那根刺已经不再让我疼了。
　　当年，老爸对哥哥要求极为严格，哥哥也争气，表现一向完美，后来却在高考中发挥失利，他无法忍受生命中的瑕疵，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最后，从六楼的窗口跳了下去。老爸觉得对哥哥的教育是他一生中最失败的事情，唯一的弥补，就是让女儿能开心快乐地成长。所以，他容忍了我一次又一次地逆向选择。
　　2016年的欧洲杯，时隔多年，我再次陪老爸一起看球。两个小时里，我们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大洋彼岸的那块草地上，亲眼看着德国战车打破世纪魔咒，从黑铁时代冲出来，那狂欢的场面看得我们热泪直流。我和老爸碰了碰手中的酒杯，终于有勇气告诉他，“我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跟你作对，并不只是要跟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哥哥争宠，而是想用自己的奋斗轨迹还原他的生命，让你看看，如果你的儿子在世，现在会活成什么样子。”
　　老爸再次眼眶发红，他硬说是因为德国队赢了，他高兴的。
　　那天，我做了一个决定，后面的人生，我要选择A项来试试看，或许，会是另一种不同的精彩呢。